朱斌峰
小說中的地理空間往往是一種情感或精神的坐標,如城堡、邊城、失樂園,而一些經典小說似乎都寄寓著濃郁悲涼的故鄉(xiāng)情結?!肮枢l(xiāng)”是我們情感的臍帶,精神的家園,抑或尋找的烏有之鄉(xiāng),與其說它是空間的,不如說是時間的,因而純正的文學就有了鄉(xiāng)愁的意味。讀罷郭治安小說《浮云》后,我想起了魯迅的《故鄉(xiāng)》,若非誤讀,應該可以說,《浮云》有著魯迅式的氣質流脈。在這篇佳構中,郭治安的故鄉(xiāng)就是“小鎮(zhèn)”。小說中纏繞著作者的童年記憶與當下的回望,白云蒼狗,往事如煙,故鄉(xiāng)人在特殊境遇下的生存狀態(tài),在悲憫的觀照下,在人性的洞察下,呈現(xiàn)出蒼涼的審美意蘊。
散點透視下的浮世群像
郭治安對小鎮(zhèn)人物的描摹是散點透視的,他視野流動,在隨著周流不息的生活變化著視角,變換著人物和場景。他不囿于單一的人物、情感頭緒,而是時而聚集、時而發(fā)散,在收放自如中,實現(xiàn)了錯落有致、參差有韻的敘事。小說中,除了水老板是貫穿始終的情節(jié)線外,小鎮(zhèn)的各色人等紛紛在魚水酒家登臺了,默默演繹著跌宕的命運:
魚水酒家女主人水老板的人生軌跡是美的摧殘和倔強綻放的一生。她原本在小鎮(zhèn)塵埃中“也無風雨也無晴”地生活著,可命運捉弄了她,她開始抗爭:丈夫死了,她因追討酒館債務,而不能見容于小鎮(zhèn);沒有生育的她收養(yǎng)了小丫,可小丫早逝,讓她的母愛無可寄托;她又因與蔡大先生有染,被小鎮(zhèn)所唾棄……最后,滴酒不沾的她枯坐在門可羅雀的酒館里,喝起酒來,以落寞而堅持的姿勢黯然收場了。
水老板的丈夫老魚是個與世無爭的人,一個沉默得容易被人忽視的人。這位和善的糧店職工身上卻有著稻味,有著一種質樸、溫暖的東西:“我對他印象深刻卻是因他會抓麻雀。糧站里麻雀極多,每天都要啄去不少稻子,他很心疼。因此他被逼出了一個辦法來——他呆在那里一動不動,手里攥一把稻,麻雀開始還在猶豫,飛近又飛遠,飛遠又飛近,終于忍不住誘惑,飛到他手上去啄食,起初閃電般一啄便飛遠,老魚一動不動,幾次試下來,麻雀放松了警惕,大著膽子來啄食,這時他手掌一收,麻雀被他穩(wěn)穩(wěn)地抓在手心里,他把麻雀送給我們玩,偶爾也會帶回去,用油炸了,下酒?!?/p>
跑船工陸大喜有過死里逃生的經歷,他敬佛卻又吃喝嫖賭,他對妓女四姑娘心懷依戀和情愛,可當四姑娘要與他做長久夫妻時,他拂袖而去,三年不登四姑娘的門。四姑娘照舊接她的客,做她的一枝花,飯還是要吃的,但閑下來的時候,心里是空的,將掌心翻來覆去的看——這里有著怎樣斑駁、曖昧而幽暗的人性之光?
中學校長蔡大先生是個有學問的人,他似乎游離在小鎮(zhèn)生活之外,頗受小鎮(zhèn)人的尊重。可他卻和寡婦水老板被捉奸在床,最后在鎮(zhèn)人不約而同的寒夢里,在由歷年珍藏的書籍、備課筆記和學生合影點起的大火里,在“當了幾十年的老師,欠下的瞌睡債太多”中悄然歿去。當然,還有裁縫禹正濃、老實但有點摳的麻子錢老板……
這是一組人物群像。他們都是平常人,沒有大悲大喜,沒有煙花的夢想和絢爛的激情,卻在平淡生活的本真中成了小鎮(zhèn)的氣味、呼吸和溫度。他們各具命運紋路,但交織在一起,就構成了小鎮(zhèn)日常的生活圖景。其實,小說不一定直指事件或情感的核心,漫漶而出的東西往往讓小說更有可堪回味的質感。
小說雖為散點透視,但總體上基于作者的自我視角。這個“從童年回憶到居外返鄉(xiāng)”的視角,不僅見證著小鎮(zhèn)的過往,而且以闡述的方式撕開了一道審視小鎮(zhèn)生活的縫隙。萊昂納德?科恩說:“每一個生命都有裂縫,如此才會有光線射進來。文學作為思想的光芒,須得于普遍或跌宕的現(xiàn)實中照見裂痕,以點亮人的內心深處?!?/p>
蒼涼底色上的生存況味
郭治安對小鎮(zhèn)生活的注視是平民的,他不插科打諢,不慷慨陳詞,不矯揉造作,不廉價同情,不苦難呻吟,而是以平平常常的心態(tài),懷舊傷感而自然流暢的敘述,編織著生活的肌理。他表面節(jié)制,不動聲色,內心卻有著柔軟的良善和闊大的悲憫。他讓生活細節(jié)緩緩流淌成河,沉靜有力,微瀾浮現(xiàn),而暗濤之下卻洶涌著小鎮(zhèn)人生存的困厄與掙扎、精神的沖突與痛苦,以及尊嚴被踐踏的悲哀。這與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經年的陳酒”一樣,由糧食釀成卻五味雜陳,味道醇厚卻不事張揚,在各種印象疊加、情感化合中,呈現(xiàn)出悠長而悲涼的生存況味。
這種悲涼跟悲劇有關。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中說:“人們滅亡于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于極平常的,或者簡單近于沒有事的悲劇者卻多。”這篇小說中就有著“近于沒有事的悲劇”。這種悲劇的制造者不是大起大落的恩怨情仇,只是命運的無常,小鎮(zhèn)人言可畏的民風,抑或卑微而丑陋的人性。它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沒有悲壯的撕心裂肺,而是經歲月和生活的腐蝕而溢出的悲涼。
小說中,連死亡都不是人生的痛點。與水老板有著瓜葛的老魚、錢老板、蔡大先生都死了;禹正濃死后,他的整日打麻將的老婆在“克死丈夫”的陰影下,整日整日枯坐家中,對著遺像中笑容可掬的丈夫發(fā)呆,最后吊死在門口的榆樹上。他們死得沒有哀慟,沒有唏噓,跟草木榮枯一樣自然而無奈。而葬禮在小說中只是一場儀式、一段鬧劇而已:“魚躺在新漆的散著木香和漆香的棺材里,像是睡著了。守靈的人圍著桌子玩起了牌九麻將,都是興沖沖的,人群里傳出話來,‘老魚,起來,輪到你做莊了。’大家不免一陣哄笑,都罵說這話的人,‘你這個促壽癆’、‘嘴巴跟茅房一樣’,‘嘴癢了上樹樁上磨磨’……但口氣中分明很有一點謔笑的口吻。顯然,老魚的死在他們看來,是一件不值得悲傷的事”——這種在麻木中舉行的葬禮使人生愈發(fā)顯得悲涼了。
但是,在小說結尾,郭治安為悲涼的小鎮(zhèn)人生涂上了些許暖色和亮色:陸大喜在一個雷雨夜失蹤了,鎮(zhèn)上鴨老大卻堅持說他在鄱陽湖上看到過陸大喜和四姑娘,倆人坐在一條大船上親嘴,四周云氣蒸騰;水老板十年前離開了鎮(zhèn)上,有人說在九華山道中遇見過她,六十許,望之如四十歲人也……這些雖然聽起來不像是塵世中的事情,但終究安頓了失落的魂靈。
每個小鎮(zhèn)都有它獨特的小歷史、小氣候,郭治安平靜若水卻如木刻般的敘述,梳理了我們“故鄉(xiāng)”這一生存的根系。
有人說,短篇小說寫語言,中篇小說寫故事,長篇小說寫命運,而我在中篇小說《浮云》中卻讀到了充盈的命運感——這或許正是郭治安小說超卓的氣象,由此向前,我們可以追隨文學大師的步伐。
責任編輯 ?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