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臻

黑色的底，金色的花，雍容盛開的牡丹。洋溢著祥瑞與華貴的，是靜躺在辦公桌上的一個鐵觀音茶盒。深黑的背景上，特寫出金黃色的橢圓的印章圖案，飄逸的“茶藝”二字撒開在圖案上，蘊藉如敦煌飛天，圖章左下角，靜落著兩行小字：“茶有道，人有道，茶道似人道。”

每每課余，總會默坐于辦公桌前，凝視這美麗的茶盒，不去打開它，只用思緒浸泡那些鐵觀音茶的葉片。心中自會有氤氳的茶香漫開。一個瘦而高的身影也總是會從迷離的眼眸深處走來。

他就是鐵觀音茶的主人，我的一個調(diào)皮而有個性的學(xué)生。

鐵觀音茶是我“教師節(jié)”的禮物，他送的。

用少先隊員的尺度衡量，他并不是一個被老師看好的學(xué)生。上課睡覺，是有的；拖欠作業(yè)，是有的；遲到早退，是有的；頂撞老師，是有的。他永遠(yuǎn)是那種你一走近這個集體就一眼會看見并會第一個記住的學(xué)生，不是因為好學(xué)，而是因為不合規(guī)范。

作為男孩子，他有些過于單薄，瘦而高，臉很白，笑起來牙齒也很白，發(fā)型是全班獨一無二的：周邊短到頭皮外露，中間長而且像峰脊一樣隆起，最有意思的是，他那烏黑的隆起竟能做到個性而適度，剛好能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又剛好不會觸碰檢查儀表儀容的老師的審美底線，所以，他的“別致”總是在法定范圍之內(nèi)。

在我的語文課上，他要么睡眼迷離，渾然不知今夕是何年，要么語出驚人，對那些深刻而有難度的問題，突然冒出一個“雷人”的答案，讓我不得不投以“贊許”的目光，他也往往會得意到眉飛色舞。

情緒化是他的最大特色。高興的時候，作業(yè)寫得認(rèn)真而整潔；不高興的時候，幾天都見不到他的作業(yè)本。他聰明而懶惰，一篇古詩文背誦，他可以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最先過關(guān)，但他絕不會按部就班地去做好所有的背誦工作。所以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是最差的，也不是最好的。他就像一盞智能的燈，只喜歡在自己高興的某個時刻閃亮，并為這種瞬間的閃亮而自鳴得意。

他是中途轉(zhuǎn)到這個班上的，剛來時，我對他這種一曝十寒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很是不滿。后來接觸得久了，他的那些小聰明都被我發(fā)現(xiàn)。于是我順?biāo)浦?，用適時的贊揚滿足他那小小的虛榮心，于是他中了我的糖衣炮彈，學(xué)習(xí)竟然上起心來。

要說我與他的交情，也就僅此而已。

我們之間升溫到能讓他送我禮物的程度，我猜想，要歸功于那次座位風(fēng)波。

那是9月初的一天下午，我上語文閱讀課，剛走到他們班教室門口，就看見他在搬座位，臉拉得很長，眼睛紅紅的，眼里蓄滿淚，書和桌椅板凳都讓他摔得震天響。站在一旁的班主任也陰沉著臉。

我看他倆都怒氣沖沖，怕僵持下去會起爭執(zhí)，就勸走了班主任，讓他先上語文自習(xí)，算是做了一回和事佬，也算是“解救”了他一回。

因為是在我的課上發(fā)生的事，課后我把他叫到辦公室，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原來他認(rèn)為老師突然給他調(diào)換座位是為了“整他”，是因為“看他不順眼”。像這樣孩子氣的說法也只有他才想得出。我于是幫他分析了調(diào)換座位后周邊同學(xué)的分布情況，讓他明白，老師調(diào)換座位是為了讓他有一個更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是對他的信任和器重。

他接受了我的分析，不再鬧情緒，回到了新座位上。

第二天，他居然笑瞇瞇地主動和我打招呼，還不好意思地告訴我，昨天真的誤解了老師。

這一回合，算是我倆真正的交往。

其實，我所做的全部，就只是站在他的立場上說了幾句理解與關(guān)心的話而已。

于是，“教師節(jié)”那天，我收到了他的鐵觀音茶。

一小盒，古香古色。

突然很是感慨，想起了我家陽臺上那盆虎刺，平日里裸露著枝條，一根根尖刺干枯而倔強地指向四周，沒有一片葉子，也不見幾朵花。如果哪天澆完別的花還有剩余的水，隨意地澆一點給它，過不了幾天，就發(fā)現(xiàn)它盛裝招搖在陽臺上，細(xì)小而翠綠的葉，鮮紅而繁密的小花，盎然出一派生機。這些長期被冷落的花，多么珍惜那來之不易的甘霖，于是趕緊把自己所有作為花的美麗彰顯出來?？磥恚词够ㄈ缁⒋贪闫胀ǘ舐?，也有它最美的一面。

虎刺就是這樣一種花，給點陽光就燦爛。虎刺也是這樣一種花，猙獰的外表下，蘊藏著不為人知的美麗。

由此我想起，梁實秋先生的老師曾對年輕的梁實秋說：“梁某人，我一眼就把你望到底了?！?/p>

對于人，怎么能一眼望到底呢？就像對于美，不可能一眼就發(fā)現(xiàn)一樣。難怪有位教育家說：永遠(yuǎn)不要用老眼光看待孩子。

撿拾著彌散在歲月里的這些點點滴滴，凝望著這古香古色的茶盒，突然悟得，其實每個學(xué)生都是我們生命里的一片茶，因為成長環(huán)境不同，性格特點不同，呈現(xiàn)給我們的生命狀態(tài)也不同，有的色澤俱佳，猶如上好的鐵觀音茶，讓人一見就愛不釋手；有的干澀暗淡，猶如不起眼的苦丁茶，要費很大勁才能品出它的韻味。

重要的是，我們要學(xué)會品茶。挑選最佳的水質(zhì)，確定最合適的水溫，等待最恰當(dāng)?shù)臅r機，配上最精致的茶具，耐心地清洗、浸泡，然后虔誠地等待，等待那一縷沁人心脾的清香漫過生命的時空。

等待一個孩子的成長，就像等待一杯香茗釀成。

茶道真的似人道。

等待一個孩子成長，其實有時候只需我們站在他的位置上而已。

曾經(jīng)讀過這樣一篇文章：有一位年輕的爸爸，他的女兒三歲了。每次他領(lǐng)女兒逛商店，女兒總是哭著鬧著不愿進(jìn)。這位年輕的爸爸百思不得其解：商店里的商品琳瑯滿目，讓人目不暇接，小孩子為什么不愿意去呢？

后來，幫助他發(fā)現(xiàn)其中奧秘的，是一個蹲下來的動作。

一天，他和往常一樣領(lǐng)孩子在商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來擠去，女兒的鞋帶開了，他蹲下身來，給孩子系鞋帶。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了多么可怕的情景：矮小的孩子，沒有柜臺高，她的眼中，根本看不到五花八門的商品，看見的只是大人們的一條條大腿和一雙雙大手。那一只只來回擺動的胳膊，一個個帶棱見角的背包，時不時地磕碰著孩子的小臉和弱小的身體。爸爸逃也似地帶孩子離開了商店。

原來孩子眼中的世界和大人眼中的世界有著天壤之別??！

所以，要想真正理解孩子，我們做大人的就要學(xué)會蹲下身來，學(xué)會站在孩子的位置上。我想，站在孩子的位置上大概也屬于教育家所說的“以人為本”的范疇吧。

孩子宛若一道茶，有時只有蹲下身來慢慢地品，才能領(lǐng)悟到它的韻致來。

（作者單位：江蘇省江陰市璜土實驗小學(xué) 責(zé)任編輯：朱蘊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