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寧軍
當我們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的時候,中國和世界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徐悲鴻先生投身抗戰(zhàn)的愛國情懷和藝術追求,仍然是一代人的楷模,而且他的現(xiàn)實意義更加顯現(xiàn),不可磨滅。
有心人都還記得,近年中國國家博物館大規(guī)模整修,選擇的一幅代表性巨型浮雕,就是徐悲鴻的傳世畫作《愚公移山》。
七月十九日,是徐悲鴻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紀念日。
1940年5月,徐悲鴻在大吉嶺小住。在南亞次大陸,大吉嶺是難得的避暑勝地,但徐悲鴻并沒有閑情逸致,他到這個邊遠小鎮(zhèn),絕不滿足于泡一杯咖啡或一壺茶,坐在客棧前觀看高原風景。盡管有強烈頭痛的高山反應,也知道一路崎嶇不平、危險叢生,他仍要登上喜馬拉雅山寫生。
一個陽光充沛的早晨,徐悲鴻和友人騎上駿馬,奔向雄偉壯闊的世界屋脊,深入靠近喜馬拉雅山的高原地區(qū)。迎著寒氣逼人的陣陣冷風,盤旋在懸崖峭壁之間的蜿蜒山路,連綿起伏的峰巒,皚皚無盡的白雪和飄散在前后的云朵,還有時不時馬背顛簸的驚險,給他以壯闊而瑰麗的感受。
在喜馬拉雅山的奇峰之下,一片巨大的山林豁然閃現(xiàn),色澤如夕陽般的通紅。徐悲鴻驚嘆,海拔如此之高,卻有這般奇樹,周圍沒有雜生樹木,連雜草也沒見到,似乎正是平常植物難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了一種低海拔罕有的美麗。徐悲鴻沐浴著陽光,站在神奇的雪峰之前,雄奇的世界第一峰金光燦爛,讓他感受到大自然的偉大與艱苦攀登后的喜悅。
他所看到的喜馬拉雅山奔騰起伏,直指天穹,他知道,喜馬拉雅山脈就橫跨在國境線上,在祖國的那一端,也有它傲岸的身姿。
于是,這個靠近喜馬拉雅山的小鎮(zhèn),出現(xiàn)了一個勤奮的寫生者。徐悲鴻帶著紙和筆,不停地四處采風,用速寫記錄著高山峽谷與風土人情,他在積累著創(chuàng)作素材。而他不是桃花源中人,天天收聽廣播,了解國內的最近戰(zhàn)況,隨之或喜或憂。他在一幅《群馬圖》上題寫:“悲鴻時客喜馬拉雅山之大吉嶺,鄂北大勝,豪氣勃發(fā)?!?/p>
穿越山峰的茫茫云海,或許來自一個游子的故鄉(xiāng)吧。而喜馬拉雅山,不正象征著壓不垮的民族之魂嗎?徐悲鴻激動著,運筆揮毫,畫出《喜馬拉雅山之晨霧》《喜馬拉雅山之林》等“油畫肖像”。一位油畫家說,徐悲鴻喜歡用刀作畫,他不是用軟尖的畫刀,而是用相當硬的刮刀?!断柴R拉雅山》這幅風景油畫的很大部分是用刮刀畫的,樹枝也是用刮刀壓出來的,樹葉也是刮刀粘出來的。 以刀作筆,與其說作畫,不如說是宣泄。 在風光旖旎的世界屋脊,徐悲鴻的思緒仍牽掛著戰(zhàn)火中的祖國。
1940年5月12日,徐悲鴻給友人王少陵函:
印度七月起即入雨季,炎暑少剎,故弟至六月底即下山,而行止迄今未定。以工作論,印度最好,但國內催歸殊急,弟擬由南洋再舉行一兩次展覽方歸國。中條山大殲滅戰(zhàn)小鬼將死十萬,最后勝利已極近,國外之人聞之均心慰也。
1940年11月的一天,回到印度圣坦尼克坦國際大學的徐悲鴻,來到泰戈爾府邸,向泰戈爾辭行。
大病初愈的泰戈爾靠在躺椅上。他穿著徐悲鴻熟悉的黑色寬袖大袍,白發(fā)披肩,白須垂胸,眼晴閃爍著睿智的光芒。
如同喜馬拉雅山不為風雨所動,信念堅定的泰戈爾不為盛名所累。徐悲鴻佩服泰戈爾依然深居簡出,把喧囂和虛偽擋在他的故鄉(xiāng)之外。 泰戈爾對徐悲鴻說:“請你在臨行前幫著挑選我的畫吧。”泰戈爾將在他的大量畫作中精選一批,以便印制泰戈爾畫集。
徐悲鴻愉快地答應了。他知道,繪畫如同作詩,是泰戈爾激情宣泄的另一種方式。次日,徐悲鴻與國際大學美術學院院長約定,在泰戈爾客廳中開始工作。當他面對著堆成山似的泰戈爾畫作,感受到了一位世紀文化巨匠的博大。泰戈爾鐘情于大自然,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鳥獸蟲魚、奇花異卉,都曾進入他的詩,也進入他的畫,并且打上了印度民族的強烈烙印。徐悲鴻與其說在選畫,不如說在領悟泰戈爾的心靈。
泰戈爾的秘書告訴他,泰戈爾作畫數千幅,內涵之深邃、風格之多樣、數量之可觀,不遜于專業(yè)畫家。徐悲鴻用了兩天時間,選出泰戈爾畫的精品300幅,最佳之作70幅,經泰戈爾過目同意,交給印度國際大學出版社出版。 泰戈爾很滿意徐悲鴻的眼力。他拉著徐悲鴻的手,像對待即將出遠門的親人,訴說對中國友人的思念,對中國遭受戰(zhàn)爭苦難的同情。
泰戈爾聽徐悲鴻講述中國抗戰(zhàn)的艱苦卓絕,深受感動。這位宣揚“大愛與和平”的文學泰斗,原先對日本心存好感,他訪問過中國一次,去日本則已多次,日本大規(guī)模入侵中國,他表示痛心與失望,撰文譴責日本:“它那窮兵黷武的咆哮,它那殺人如麻的殘狠的縱情,它那對教育中心的摧毀,它那對人類文明道德條規(guī)的毫無血性的背道而馳?!?/p>
徐悲鴻從泰戈爾身上,看到了人類的良心。印度國際大學發(fā)起捐助中國難民,泰戈爾帶頭捐款500盧比,表達他的鮮明愛憎。
日本詩人野口寫信給泰戈爾,說日本侵華“不是為了征服,而是為了糾正中國的錯誤觀念”。泰戈爾把他的回信登在報紙上,他說:“如果你們能說服中國人相信,你們的軍隊轟炸他們的城市,使他們的婦女和兒童變成無家可歸的乞丐……如果你能說服這些受難者相信,他們是享受你們的恩待而且最終能挽救他們的民族,那你就沒有必要來說服我們相信貴國的高尚愿望了。”
此時泰戈爾79歲了。徐悲鴻當年離開法國巴黎時,與恩師達仰先生告別,那份傷感使他久久不能釋懷。說是再見,其實就是永訣。徐悲鴻與泰戈爾的分手,何嘗沒有同樣的傷感。
后來,1941年8月7日,泰戈爾逝世的消息傳到新加坡,告別泰戈爾才八個月的徐悲鴻懷著巨大的悲痛,立即寫就了《泰戈爾翁之繪畫》和《誄泰戈爾先生》兩篇紀念文章,送到《南洋商報》與《星洲日報》兩家報館,分別登載于9月8日兩報的泰戈爾追悼特刊。
當天下午17時30分,徐悲鴻趕到新加坡電臺,對著麥克風宣讀自己的廣播稿:
我游印度是由泰戈爾先生的盛意邀請,并在泰戈爾先生所創(chuàng)立的國際大學住了八個月。當然我所見到的,不過是些皮毛,但皮如虎之皮,毛如孔雀之毛,也就夠美麗了。他老人家九·一八之前對中國日本一樣,這十幾年來,激動了他的正義感,堂堂正正出面申斥侵略者,指為禍首,直至其臨終前所發(fā)表的意見,仍是如此同情中國堅強抗戰(zhàn),以愛好和平。泰戈爾先生如此激昂鼓舞我們?yōu)樽杂啥鴳?zhàn),為正義而戰(zhàn)!為光明而戰(zhàn)!
徐悲鴻十分珍惜與泰戈爾的友誼?;貒螅雅c泰戈爾相聚的合影照片,一直掛在家中的書房。他把泰戈爾看成一個偉大哲人,一個終身摯友。
在喜馬拉雅山麓的那片土地上,徐悲鴻獨自舔舐感情的傷口,頑強地站立起來。作為一個藝術家,祖國正遭受侵略者的踐踏,他把個人悲歡放在身后,苦苦構思一篇宏大的時代長卷。
當徐悲鴻身處印度和平鄉(xiāng)(圣坦尼克坦)的時候,就懷念著并不和平的祖國。他在送印度友人的《奔馬圖》上題寫:“孑然一身,良朋渺遠,故園灰燼,祖國苦戰(zhàn),時興感慨耳?!?/p>
此時,國內的戰(zhàn)局進入最為慘烈的階段。為了打通中國與外界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幾十萬中國軍民用最為簡陋的工具、最為堅韌的毅力、最為頑強的拼搏,在中緬邊境的高山峽谷、原始森林中,風餐露宿,血汗橫飛,鑿通了一條生命線路——滇緬公路。這悲壯的情景,代表一個民族在絕境中的生存狀態(tài),縈繞在徐悲鴻的腦海,時時讓他夜不能寐。
徐悲鴻為一種悲壯、執(zhí)著、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所著迷。冥冥之中,他感覺到,這正是他多少年來尋找的精神,這是一種照亮他靈魂的精神,一種足以鼓勵千百萬中華兒女的精神,就像他在巴黎盧浮宮里所見到的宏大戰(zhàn)爭歷史畫卷,能與一個偉大民族的壯舉相襯的畫卷。
給他鼓舞的是德拉克洛瓦,法蘭西民族的驕傲?!?830年7月28日·自由女神引導人民》,這是一句波瀾壯闊的詩,也是德拉克洛瓦給自己的巨作起的名。這位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在藝術史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用油畫記述法國革命的犧牲精神,寫出這樣一部現(xiàn)實斗爭的宏偉報告。
徐悲鴻曾在巴黎盧浮宮,與這幅歷史畫卷久久對視。 他看到巴黎的街壘彌漫著硝煙,在鮮血與生命的襯托之下,共和國三色旗在風中狂舞。一位美麗女性迎著槍彈,高高舉著旗幟,引導著起義者去沖鋒陷陣。人們說,這位面對著邪惡無所畏懼的自由女神,就象征著參加正義之戰(zhàn)的法國。 法國人因德拉克洛瓦而自豪,把他看成記錄時代的人民畫家。
徐悲鴻要畫史詩,激勵中國人奮起抵御侵略的史詩,畫中國的《1830年7月28日·自由女神引導人民》,畫一幅屬于東方的偉大史詩。
這就是后來《愚公移山》這幅歷史巨作的創(chuàng)作起因。
偉大創(chuàng)作醞釀于偉大心靈。徐悲鴻為此做了長時間的準備,他在西方繪畫的海洋中沉浮,在中國傳統(tǒng)的沉淀里尋找,無數張畫的打磨,似乎就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遠離故土與親友,徐悲鴻是孤獨的,而這孤獨是藝術巔峰生長的沃土。 他似乎讀懂了德拉克洛瓦的名言:“人最大的不幸之一,是永遠不能被人徹底理解和領會。每當我想到這點時,總覺得這正是生活中無法醫(yī)治的創(chuàng)傷,這種創(chuàng)傷注定我的心靈要遭受到無法擺脫的孤獨?!?/p>
在孤獨中他進入了狀態(tài)。白胡子愚公與他的強壯子孫,從洪荒遠古奔來徐悲鴻筆下。他們赤裸著血肉身軀,也赤裸著堅定的信念,背負著青天挖山不止,因為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愚公移山》輪廓在畫家大腦中逐漸地清晰。1940年4月2日,徐悲鴻寫信給舒新城,與友人分享他的創(chuàng)作激情:
一月以來將積蘊二十年之《愚公移山》草成,可當得起一偉大之圖。日內即去喜馬拉雅山,擬以兩月之力,寫成一丈二大幅中國畫:再歸寫成一幅兩丈長之(橫)大油畫,如能如弟理想完成,敝愿過半矣。尊處當為弟此作印一專冊也。
了解了這些的我們,重新審視這幅我們早已熟悉的畫面,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它所潛藏的內涵是那樣的厚重而廣闊無垠。我們感到了一個畫家的靈魂搏動、心臟的跳躍、血脈的賁張,感到了畫家在忘我創(chuàng)作時的那股激情,跳蕩著燃燒到了極點的情感火焰。
徐悲鴻學生盧開祥說:“有人問徐先生:為什么《愚公移山》這幅畫要畫成裸體?徐先生說:如果要表現(xiàn)人的力量,穿著衣服是表達不出來的,衣服把人的力量遮蓋起來,人的力量只能通過人體的肌肉才能得到充分表達。我的看法,在中國畫中,表現(xiàn)人體肌肉力量的畫并不是沒有,如古畫中的金剛力士都是表現(xiàn)人體肌肉的作品,但是像徐先生這樣的畫法,解剖準確,比例恰當,動勢有力,場面宏大,在這之前是沒有見過的?!?/p>
與徐悲鴻是宜興同鄉(xiāng)的范保文教授,曾赴法國舉辦畫展。他告訴我:“在我們中國國難當頭時,沒有哪一個畫家能像徐悲鴻,畫這么大幅的油畫。法國那些大師畫這種大型油畫時,有很大的財力支持,有一套人員班子。徐悲鴻沒有任何經濟支持和人員幫助,就靠他一個人畫,能出來相當不簡單。如果我們中國像法國一樣,也給那樣的條件的話,徐悲鴻肯定不止畫這些大畫。就這點來說,和他同輩的畫家沒有任何人能和他相比?!?/p>
也有人對《愚公移山》的畫法不以為然,比如說,徐悲鴻畫的人物。當面請教過徐悲鴻本人的馮法祀教授說:“畫《愚公移山》時徐先生在印度,他的模特兒找的是印度人。我們問過他,愚公移山是中國的故事,你怎么畫的印度人?他說那么多年前的人是什么樣子,你知道嗎?他有他的道理。他主要是畫那種精神。我覺得他那種精神,跟當時毛主席寫《愚公移山》這篇文章啊,他們真是叫做英雄所見略同,不謀而合!你看是不是這樣?所以他這個畫,我認為在抗日戰(zhàn)爭中這樣的作品就是這個哪?。ㄘQ起大拇指)”
徐悲鴻對于別人不吝贊揚,對自己卻少有自詡。油畫《愚公移山》卻是一個例外。如前所言,他給友人寫信悄悄說過“偉大之圖”的評語,這在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中是極少有的。其實,這是一個偉大畫家的自信,在藝術臻于成熟時的自信?;蛘哒f,這是一個真實的預言。果然,后來巨作《愚公移山》在重慶展出轟動一時,而今早已是中國繪畫史的經典之作。
(作者為國家一級作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