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
卡夫卡,已成閱讀時髦,或者時髦閱讀。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閱讀卡夫卡更是一種時髦是一種前衛(wèi),不過,當時要讀懂卡夫卡,并不容易。或許,因為讀不懂,才時髦前衛(wèi)。
對于上世紀50年代出生的我們這代人來說,從小讀的外國小說大都是《青年近衛(wèi)軍》《古麗婭的道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一類,及至年齡稍大,想方設(shè)法甚至大冒風險所能讀到的也就是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巴爾扎克、狄更斯……對所謂“現(xiàn)代派”幾乎毫無所知。直到改革開放伊始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現(xiàn)代派”才一點點地在“污染”的批判聲中介紹進來。雖然我們此時已經(jīng)“長大成人”,但仍趨新若鶩,越批越要讀越想讀。讀“現(xiàn)代派”一時在大學生,起碼是文科學生中成為風氣。但要真正讀懂“現(xiàn)代派”確實“大不易”?,F(xiàn)在難以想象,袁可嘉主編的共四卷八大冊的《外國現(xiàn)代派文學作品選》出版之后便風行一時,成為最熱門的暢銷書。不過,當時最受歡迎的甚至還不是那些作品本身,一方面當然因為這些作品當時極少全譯,另一方面是確實讀不懂。所以,最受歡迎的卻是為數(shù)不多的這方面評析文章和著作。陳焜的《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研究》一時洛陽紙貴,我當時讀書的大學,圖書館明確規(guī)定此書只借給中文、外語系三四年級的同學,保證他們寫論文的需要。這類文章和著作,成為我們能夠了解、理解、接受“現(xiàn)代派”的導讀,但在使我們獲益良多的同時,又使我們的閱讀不免會有一種為人所“導”的先入之見。所以當時在讀卡夫卡的時候,我總是一門心思從中尋找各種“導讀”反復闡明的“異化”“變形”一類頗為抽象的概念,以證明自己確實“讀懂了”。
許多年后用“自己的眼睛”重讀卡夫卡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竟有那么多的天才之見為我們昔日所忽略。其實,卡夫卡不僅很抽象很玄虛很超脫很“形上”,而且很現(xiàn)實很社會很政治很“形下”,對社會、政治、人性顯示出來的深刻洞見就令人震驚不已,尤其是某些巫師般準確的“預見性”,簡直使人難以置信。他的《萬里長城建造時》就是關(guān)于中國的深刻寓言。
《萬里長城建造時》寫于1917年,以著名的中國萬里長城的修建為背景。這篇八千多字的小說并沒有故事情節(jié),通篇只是“我”,一位剛滿二十的平民百姓被征修長城后關(guān)于“我們”(中國)的歷史、政治、社會和文化的感想。未讀這篇小說,人們自然會懷疑這位生活在遙遠的布拉格、在90年前就早早去世的猶太血統(tǒng)德語作家,對中國究竟能有多少了解呢?然而讀罷這篇小說,卡夫卡的許多描述、猜測和“預見”之準確、深刻,不能不令人悚然心驚。
小說寫道,修長城是來自皇帝的命令,為什么及如何修,是“我們”這些平民百姓所根本不知道的。而且“我們”“實際上是在一一研究了最高領(lǐng)導的命令以后才認識了自己本身的,并且發(fā)現(xiàn),沒有上級的領(lǐng)導,無論是學校教的知識還是人類的理智,對于偉大整體中我們所占有的小小的職務(wù)是不夠用的。在上司的辦公室里——它在何處,誰在那里,我問過的人中,過去和現(xiàn)在都沒有人知道——在這個辦公室里,人類的一切思想和愿望都在轉(zhuǎn)動,而一切人類的目標和成功都以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動。但透過窗子,神的世界的光輝正降落在上司的手所描畫的那些計劃之上?!薄@似乎是預示了中國“文革”的經(jīng)典話語:對毛主席的話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一句頂一萬句,緊跟偉大領(lǐng)袖的偉大戰(zhàn)略部署,支援世界革命,實現(xiàn)全球一片紅……再讀下去,對“文革”場景,卡夫卡甚至還有具體描寫:某些“高級官吏,由于一場美好的晨夢的激發(fā)而心血來潮,匆匆召集一次會議,又草草作出決議,當晚就叫人擊鼓將居民從床上催起,去執(zhí)行那些決議,哪怕是僅僅為了搞一次張燈結(jié)彩,以歡慶一位昨天對主子們表示了恩惠的神明,而在明天,彩燈一滅,就立刻把他們鞭趕到黑暗的角落里去?!薄?jīng)歷過的人們不知還記不記得三十年前,三天兩頭不論愿意不愿意,夜半三更都必須從被窩中爬出,張燈結(jié)彩敲鑼打鼓,慶祝偉大領(lǐng)袖發(fā)表最新最高指示,貫徹最新最高指示不過夜,否則就是吃不了兜著走的態(tài)度問題、立場問題……
卡夫卡甚至預感到我們這個民族對苦難的易于淡忘,善將歷史中沉重苦澀的殷紅褪成輕淡甜膩的粉紅,所以在《萬里長城建造時》的結(jié)尾,他有意增加了這樣一個不無突兀卻意味深長的情節(jié):有一次,一位乞丐來到“我們”中間講述我們民族過去的苦難,結(jié)果,這個打攪了我們的甜蜜生活因此不合時宜、使人掃興、令人厭煩的乞丐被“我們”推趕出了房間,因為“古老的事情早已聽到過,昔日的傷痛早已消弭。記得在我看來雖然乞丐的話無可辯駁地說出了可怖的生活,但大家卻笑著直搖頭,什么也不愿聽”?!獣r下, 不是有人認為“苦難記憶”妨礙了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所以要竭力淡化“文革”記憶么?
什么是天才之作,就是能超越時空限制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