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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時光里的主人公

        2015-08-30 20:07:45張檣
        飛天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小何大槐樹礦區(qū)

        張檣

        大槐樹下

        不久前回到久違的新窯煤礦,我重又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兒時伙伴五堂。說五堂是我兒時的伙伴,實在有占他便宜的成分,他年長我許多,我本應(yīng)叫他兄長才對,可因為他孩子氣十足,兒時常?!扒稹迸c我玩耍,自然與我結(jié)成了要好的伙伴。所以這次我回來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他。初秋的上午,細雨霏霏,他和我的一位堂哥陪我去新窯街道舊地重游。

        新窯街道與礦區(qū)相連,與我當時的家僅一條長長的石墻相隔。作為礦區(qū)子弟,雖然偌大的礦區(qū)足夠我們?nèi)鲆?,我們卻并不滿足,也常常將觸角伸向新窯街道。站在石墻上,為捍衛(wèi)礦區(qū)的領(lǐng)地不受侵犯,我們常常與新窯街道的孩子不顧危險地打石頭仗,停戰(zhàn)了,有時我們也去新窯街道的同學家中玩耍,或者隨媽媽去職工家屬家里串門。此外,我們?nèi)ズ蠛訙弦膊坏貌粡男赂G街道經(jīng)過。

        其實新窯街道根本算不上通常意義上的街道,不過是一個凋敝低矮的村落,由一幢幢高低錯落東倒西歪的土屋相連,一到雨天,腳下遍布爛泥水坑,泥濘難行。

        多少年過去了,在我眼中,新窯街道并無多少改觀,依然低矮逼仄,只有村口的那棵大槐樹比起往日,似乎更加偉岸也更加挺拔了。兒時這棵大槐樹可謂遠近聞名,樹下放電影,馬車來歇腳,大槐樹是新窯街道最醒目的地標。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走到距離大槐樹幾米開外的地方,我被它蒼翠遒勁的枝干所吸引,拿起手中的數(shù)碼相機拍個不停。五堂忽然問道:“還記得馬三喜嗎?他的家就在這里。他現(xiàn)在在新窯可有名了,是修理電器的專家,我們都離不開他?!?/p>

        我當然不會忘記這個昔日的小學同窗,聽了五堂的介紹,我不由想,他的小聰明到底不曾偏廢,如今發(fā)揮了作用,不過在內(nèi)心也生出另一種滋味。

        屈指算來,我不見馬三喜已許多年了。記憶中的他,八字眉、斜眼,也許因為斜視,多少使得他的瞳仁看起來白多黑少。他還常常喜歡抽搐鼻子,于是鼻涕就流了出來,他就往袖口一抹。那件常年不曾換洗的黑棉襖,因為不斷重復(fù)這個動作,那個部位已經(jīng)灼灼閃亮。

        別看馬三喜同學寒酸、臟兮兮、其貌不揚,可在我們學校,卻是大家公認的“小聰明”。他腦瓜子靈,反應(yīng)快,課堂上總是搶先回答老師的提問。他最擅長的是算數(shù),一道算數(shù)題我們在紙上鼓搗半天沒有結(jié)果,他的兩只手一比畫就有了答案。

        一日課間休息,我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只見馬三喜趴在太陽底下,拿著一只從礦燈上卸下來的玻璃片,將一小撮破棉絮燒著了。這雖然是簡單的光學原理,但在當時的我們看來,卻是一個了不起的舉動。又有一次,馬三喜在太陽底下支起幾根樹枝,想通過日光經(jīng)過的位置,計算出時間的刻度。大家一時大為驚嘆,我則從一旁站立的班主任眼中看到了發(fā)現(xiàn)天才的驚喜。

        就是這位天才,卻終因家貧,初中一畢業(yè),連高中也未上,就中斷學業(yè),回到了家中。此后我只約略知道他在家務(wù)農(nóng)。

        佇立在巍巍然的大槐樹下,我忽然想起某個暮色蒼茫的夜晚,我曾經(jīng)還與馬三喜有過一次驚心動魄的交易。

        那時學校刮起學農(nóng)風潮,勞動課開始在學業(yè)中占據(jù)了較大比例,每學期我們每人被分配了若干必須完成的硬任務(wù),比如交上100斤農(nóng)家糞就是其中之一。

        農(nóng)家肥主要是牲畜肥,農(nóng)村的孩子好辦,在自己家的糞堆一劃拉用架子車拉到學校便可,可我們這些礦區(qū)的子弟,上哪兒去找這么多的糞?我只有早早地出門,架著鐵锨和簍,從礦區(qū)到學校的路上撿拾。這條路上常有馬車經(jīng)過,如果運氣好,趕在別的同學前頭,就能搶到一堆堆新鮮、熱氣騰騰的騾馬驢的糞便,顧不上臭氣撲鼻,趕快鏟了裝進簍中。然而就是這樣起早貪黑地辛勞,卻常常被黑心的勞動委員缺斤短兩地克扣,滿滿一簍糞團每次只能算上幾斤,這樣下去要完成100斤的任務(wù)比登天還難。怎么辦?我想到了馬三喜。

        馬三喜家門前的大槐樹下,不是馬車店嗎?那里的木樁上一天到晚拴著騾馬,從騾馬身下不斷滾落著糞團,鋪了滿滿一地,鏟都來不及。我早就偵察過,馬三喜家的肥料堆成了一座山。

        看到馬三喜整天穿著露出腳指頭的鞋子,我就想,不若我拿一雙舊鞋子換他一架子車的糞,豈不是兩全其美?一天我將這個想法偷偷告訴了馬三喜,不料他卻拿不了主意,說要回家先請示他的姐姐。第二天,他就帶來了同意的消息。交易是在夜色降臨時悄悄進行的,之所以選擇這個時辰,就是為了避人耳目。萬一被哪個同學發(fā)覺,傳到學校,可是不得了的事。

        我記得那個傍晚,當我拉著一個空架子車出現(xiàn)在大槐樹下,馬三喜,還有他的姐姐都來了,睜著一雙警惕的眼睛。我先將從家里拿來的一雙半舊不新的松緊鞋遞上,馬三喜的姐姐接過仔細檢查了一番,然后飛快地讓馬三喜揣到懷里。接著我們開始在他家的糞山前鏟糞,三兩下就將架子車裝滿了。當晚在上晚自習前,我拉到學校過秤,一下子就完成了任務(wù)。那個黑心的班干部怎么刁難也不管用了。

        什么時候開始下起了小雨,悄無聲息地將眼前的街道房屋點染得綠茵茵的,頭頂?shù)拇蠡睒湟哺渝賱派n翠。五堂和堂哥站在人家的屋檐下聊天,我不顧雨滴,舉著手中的相機,一陣亂拍。我記得馬三喜的家就在大槐樹的對面,如今那里卻是一間間新砌的瓦房,早已換了舊時容顏。無法斷定哪里是馬三喜的家。街道靜悄悄的,闃無一人,沿著小路,走過一戶戶人家,可以窺見那些籬笆編就的門扉虛掩著,里面的屋子黑黝黝的。或許這里有一戶人家就是馬三喜的家。也許此刻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在鼓搗一臺電視或電腦。我猜測著如果在此相逢我們該說些什么?他是否還記得我們曾經(jīng)的那一次驚心動魄的“交易”?他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模樣?剛才五堂告知他如今那么“有名”,可以想見他依然還是當年那個“小聰明”。那八字眉和瞇縫的斜眼混搭的面孔,也必定依然像兒時那般充滿喜感。

        因為中午要趕往縣城看望一位長輩,于是趕快叫上屋檐下正等著我的五堂和堂兄。就要離開了,雨卻更大了?;仡^望望,新窯街道上如此寧靜,周圍的一切似乎被清洗了一番,熠熠閃亮。大槐樹高高矗立著,沉默不語,仿佛伸展著巨掌,在與我依依不舍道別。

        姐姐回家

        那年高考失利后,一心想繼續(xù)高考的姐姐剛剛復(fù)讀不到半年,遇到工行招干,居然偷偷報了名,結(jié)果憑著當年的高考成績極為輕松地就被錄取了。我在為姐姐的大學夢半途而廢深感惋惜之余,也遺憾不能常常見到她了。以前她在外地上學時,每星期都會雷打不動地回家。

        現(xiàn)在她只能偶爾探家一次了,間隔的時間也沒有規(guī)律,有時半月,有時一月,有時則是更長的一段時間。這是因為姐姐工作的華亭縣城距我們家所在的新窯有近40公里的路程。這當然不算很遙遠的距離,但都是崎嶇山路,尤其是新窯地處偏僻的山溝,從華亭沒有直達班車,只能搭過路的班車到大彎嶺,然后再找便車才能到新窯,如果搭不到便車就只能徒步了。但徒步談何容易,從大彎嶺到新窯還有十多公里。大彎嶺聽起名來,就可知曉是一座極高極陡的山嶺,汽車翻越這座山,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更何況是兩條腿行走。

        于是,姐姐想要回家一趟就不那么容易了,她回家往往要搭乘湊巧開往那里的便車。當然,那時爸爸是煤礦的一礦之長,姐姐也可享受到一點小小的特權(quán),比如礦區(qū)的汽車正好要去華亭辦事,或者去鄰省拉東西回來也會中途繞道華亭帶上姐姐,但這只能偶爾為之,完全視情況而定。

        通常姐姐回來前都會事先來信告知家里,滿滿一張的信紙上,除了介紹她工作的情況外,最后會寫上她準備回家的時間,到時有可能會搭哪里的便車。得知姐姐不久就要回家,我自然很是興奮,終于可以和姐姐一起玩幾天了,而媽媽則張羅著為姐姐準備一些好吃的,好犒勞一番她一人在外被虧待的味蕾。

        正值夏日的一個上午,事先沒有任何預(yù)告,姐姐卻突然回來了。那天正好是一個星期六,家中成員一個不缺,爸爸媽媽沒有上班,我也沒有上學。

        這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因為隔了很長時間都未回家,姐姐的突然歸來,讓全家喜出望外。可沒有料到的是,姐姐卻不是單獨回來的,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后生。

        我記得那個夏日的上午,姐姐疲憊不堪,她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陽光鋪滿臉上,她因回家而興奮異常。望著我們狐疑的目光,姐姐道出了原委:原來她剛剛結(jié)束了單位在平?jīng)龅貐^(qū)的培訓,這天一早坐車回華亭,正好途經(jīng)大彎嶺,因為離家已久,姐姐就想借此機會回家一趟。雖然大彎嶺到新窯還有十多公里的山路,但歸心似箭的姐姐還是決意回家。那個與她一同來到家中的年輕后生叫小何,是姐姐單位里的同事。姐姐,一個年輕的女孩,沿路都是荒山野嶺,當然不敢單獨行走,于是就央求小何陪她一同回來。盡管小何家就在華亭縣城,去新窯隨姐姐回家純粹是舍命陪君子,但他二話不說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于是我們?nèi)叶紝π『纬錆M感激,一向嚴肅總是板著面孔的爸爸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一個勁地與小何聊天,詢問他家中的種種。媽媽則是忙前忙后,又是倒茶又是遞水果,旋即進了廚房忙開了。而我在一旁也總是設(shè)法與小何套近乎。

        小何,這個小眼睛細鼻子的年輕后生,就像我們家一個長久不曾來訪的客人,一個老朋友,并不因第一次到訪就顯得局促和陌生,他落落大方,嘴巴很甜,對爸爸媽媽也是禮貌備至,叔啊姨啊地叫個不停,很快也與我熟絡(luò)起來,站在門口還談起了某部我喜歡的外國電影。

        時近中午,媽媽已將飯菜做好。我記得家門前白楊樹下的小小圓桌擺滿了碗筷,媽媽做了許多好吃的,這是因為姐姐回來了,更重要的也是為了感謝小何。媽媽不停地給小何夾菜,爸爸還拿出了自己儲備的好酒,與小何喝起來。小何享受到了一個尊貴的客人才有的待遇。因為酒精,也因為興奮,小何的臉變得紅潤,話也愈加稠密。他說了許多姐姐的好話,還透露今天這一路上他們談了好多,對姐姐有了更多的了解。

        飯罷,看看時候不早,小何提出要回家了,我們?nèi)胰松俨涣艘环炝?,他還是堅持要走,畢竟從這里到他華亭的家還有幾十公里的路程。于是爸爸親自送他到礦區(qū)為他去找拉煤的便車。

        很快爸爸就將小何送走了,不過,一回到家,爸爸卻拉長了臉,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

        到底怎么了?剛剛爸爸還是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間就會“晴轉(zhuǎn)陰”?難道是因為那個小何……

        基于對爸爸的了解,我知道大事不妙,一場暴風雨馬上就要降臨了。

        果然,很快我就看到爸爸站在家中,對著姐姐發(fā)起火來:你是一個女娃娃,怎么能和一個男娃娃單獨走那么長的路,萬一他是壞人怎么辦?

        見爸爸原來為此事生氣,姐姐爭辯,他們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小何是好人。爸爸卻訓斥道,即使是同事,也不一定就完全了解,他畢竟是個男的,叫他陪著回家,實在是欠考慮、太輕率,如果以這種方式,還不如不要回來!

        我知道爸爸一開始就想發(fā)火,但礙于小何在場,不好發(fā)作?,F(xiàn)在小何一走,爸爸郁積了一上午的憤怒就爆發(fā)了。爸爸越說越氣,聲音也越來越高,他全然不顧姐姐還沉浸在回家的喜悅里。就像突然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這時姐姐的臉色由紅變白,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

        平心而論,如今這種行為極其普通,可在人們的觀念和行為普遍趨于保守的那個年代,我們又處在偏遠的山區(qū),姐姐的舉動無疑顯得大膽和超前。媽媽一向偏袒姐姐,可這一次毅然站在了爸爸一邊,也在不停地數(shù)落姐姐。我因為在學校與異性嚴格恪守著“三八線“,對姐姐的行為當然不能認同,尤其是聽說他們還說說笑笑了一路,心里也愈加覺得姐姐的行為不妥了。

        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不但沒有令家人高興,還落得這樣一個結(jié)果,姐姐感到說不出的委屈和傷心,她的嘴巴噘得高高的,終于淚珠奪眶而出……

        那一天的風波當然不會很快收場,爸爸媽媽數(shù)落了很久很久,于是姐姐沒像往常那樣在家中多滯留幾日,只住了短短一日,隔天就返回了單位。

        從那以后,在我的印象里,姐姐再也不曾和哪個年輕后生一起來過家里。后來很多年之后也只有一個,那就是我現(xiàn)在的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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