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海
去年9月底,南京師范大學書話研究專家趙普光博士打來電話,說徐雁教授正在編選“全民閱讀書香文叢”第二輯,推薦我把手頭合適的文章編出來給徐教授看看。我按照要求,斗膽把過去七八年來所寫的四五十篇文字篩選出19篇,編成《故紙求真》一冊,呈請徐雁教授賜教。徐雁教授看過拙稿后,多予鼓勵和肯定,并當即把拙稿轉發(fā)給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
曾經拜讀過趙普光收入在“全民閱讀書香文叢”第一輯的大著《書窗內外》,知道這一文叢作者和內容的分量。這幾年來,我因為為先父吳奔星編選民國時代的詩文,長時間浸淫在故紙堆中,從而對現(xiàn)代文學史料產生了興趣,嘗試著寫了一些有關中國現(xiàn)代文壇人物、社團、報刊及事件的文字,不過敝帚自珍而已。一個業(yè)余研究者,能夠躋身于專家、學者云集的“書香文叢”作者中嗎?感動、惶恐之余,慚愧占了上風,倒并沒有把出書的事太放在心上。不料,一個月甫過,11月9日就收到徐雁教授的郵件,得知拙編出版社方面審稿已經通過,定稿、清稿、交稿在即了。
記得1981年考進復旦大學新聞系,上了第一周課后,我曾向班主任葛遲胤老師提出可否轉到中文系,因為我覺得新聞系所開課程太雜,感覺學不到什么東西。結果,葛老師當著全班同學不點名批評我說:有的同學沒上幾天課就想轉系,你以為是到菜場買菜,青菜揀揀,雞毛菜揀揀?。空f實在的,我當時根本沒弄明白葛老師的意思,也不懂上海人所謂青菜和雞毛菜的區(qū)別,但我的轉學夢卻從此破滅了。在復旦學習新聞的六年里,我選了不少和新聞無關的課程,比如現(xiàn)代文學史,但彼時研究上的禁錮頗多,文學史成為兩條文藝路線的斗爭史,枯燥乏味,實在讓我慶幸自己沒有轉成學。與此同時,我也在學校圖書館里翻看過很多和新聞業(yè)務無關的雜書,像錢鐘書和汪曾祺的小說,都是那個時候所接觸的,喜歡但沒有迷戀;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也同樣是這種感覺。沒有哪一本中國現(xiàn)代小說,讓我有再讀第二遍的沖動。不過,張玉書翻譯的茨威格的小說,不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也不是《象棋的故事》,而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最讓我感到癡迷,記得還和同窗好友、現(xiàn)在已經成為奢侈品專欄作家的王邇松兄,討論過小說里對手的精彩描寫細節(jié),邇松兄代入感相當之強,聊得興奮,總是以他修長的雙手比劃來比劃去,讓我感覺他就是從茨威格小說里走出的人物。但說來也奇怪,后來我繼續(xù)在復旦讀第二學位國際新聞后,老師基本以英語授課,我反而沒有再去看什么外國小說,翻譯或原版皆然,想來十分慚愧。
大學畢業(yè)后的20多年里,我一直按部就班地從事時事新聞編輯工作,工作繁忙,書讀得不多。只是因為父親吳奔星是詩人和文學史家,耳濡目染,對文壇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有些膚淺的了解,僅此而已。父親2004年去世后,因為他的學生徐瑞岳也突然因病不治,諸多待辦之事,一下把我逼上梁山,承擔起為老人家編輯紀念文集的工作。在這段過程中,我驚覺雖然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和父親朝夕相處,但對他的了解實在太少太少;因此在紀念文集出版之后,又在父親的文朋詩友及學生的鼓勵下,為他編選民國時代的詩文。在接觸、閱讀了一些泛黃的原始報刊后,我的視線豁然開朗,如入寶山,當年讀現(xiàn)代文學史時一些聞所未聞的人、聞所未聞的事鮮活地跳躍在我的眼前,讓我欲罷不能,竭盡所能去探個究竟。無論是驚覺文壇上的有些人、有些事和眼下坊間出版物上的描述,頗有出入、訛誤很多,還是洞察現(xiàn)代文壇上的有些人、有些事,毫無理由地湮沒多年,在在都促使我在工作之余,以上網、泡圖書館、混讀書論壇、寫書信、打電話、發(fā)郵件等多種形式,去搜索更多更廣的資料,并在這個基礎之上拿起筆來,去努力還原歷史真相。準確而言,去還原最接近歷史的真相。
比如,我最早的一篇探尋史料真相的稿件《王老九抄了吳奔星?——〈新湖南山歌〉與〈想起毛主席〉》及其后續(xù)《〈新湖南山歌〉和〈想起毛主席〉史料新探》,就是不輕易下論斷,而是以大量的史事“盡量還原當時的歷史真實”,讓讀者通過我提供的史料自己做出符合歷史實際的判斷。
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寫罷一篇鉤沉現(xiàn)代詩人的史料文章后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當年轉學到中文系,經過系統(tǒng)的學習之后,頭腦有了固定的認知模式,是否還能夠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去客觀看待文學史上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呢?是否還能夠以經年累月訓練有素的新聞工作者的筆觸,到行業(yè)外去形諸文字呢?或許被禁錮得動不了,也未可知。
比如,抗戰(zhàn)時期在淪陷區(qū)頗為活躍的畫家兼作家的胡金人,1949年后在中國大陸,默默無聞 ,直到上世紀1980年代張愛玲被發(fā)掘出來之后,因為張在散文《忘不了的畫》提及其繪畫,胡金人的名字才隨著張愛玲的文字,出現(xiàn)在數(shù)十本書籍里。但胡金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他的生平如何,卻始終沒有人去探究。筆者從網絡上尋找到蛛絲馬跡,原來他是詩人紀弦的妻兄,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剝絲抽繭,基本掌握了他1949年前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脈絡,并通過電子郵件請教胡蘭成(與胡金人有深交)的哲嗣胡紀元,意外取得紀弦公子路學恂在美國的聯(lián)系方式,又經過一番轉輾曲折,最終和胡金人遠在法國巴黎的三女婿顧公度、近在上海的大女婿顧訓源取得聯(lián)系,前后歷時3個月時間,不知道寫了多少電子郵件,通了多少越洋電話,終于厘清胡金人1949年后的下落,寫成并發(fā)表《胡金人其人其事——從胡蘭成和張愛玲筆下走出的畫家兼作家三二事》一文。
本書中所涉及沈圣時、常白等人的文字寫作過程,都類似新聞工作者的“采訪”過程,如果沒有不憚其煩地去尋訪他們的親人或后代,并反復核對事實,就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獨家披露。至于《被污名化的白話詩人謝楚楨》,寫作契機則來源于掌故專家黃惲兄大著中的一篇文章,引起我的興趣,由此出發(fā),深入探究,竟然發(fā)現(xiàn)對白話詩人謝楚楨及其《白話詩研究集》的諸多評價并不符合歷史事實,而且給他潑污水的反倒是當年支持他最力的兩位友人后來所出的不實回憶錄,而為專家、學者引用、訛傳的不實的回憶錄,仿佛倒成為了鐵板釘釘?shù)氖穼崱?/p>
在寫作《“徐何創(chuàng)作之爭”中胡適的失察——從胡適致吳奔星的一封信說起》《偽造歷史,厚誣名人——“唐圭璋拒批〈沁園春·雪〉遭中央大學解聘”證偽》《被污名化的白話詩人謝楚楨》等幾篇文章前后,我總要不禁想到復旦讀書時所選修的中文系黃潤蘇老師的古典詩詞欣賞課,雖然我沒有學會做舊體詩詞,但我課堂作業(yè)的舊詩新譯(新詩)得到她的肯定(她曾當堂朗誦我的新譯),這門課也成為我唯一得了“優(yōu)”的選修課。當然,上黃老師課的最大收獲,是我第一次從她的口中得知,四川的劉文彩并非我在“文革”中所看連環(huán)畫《收租院》之類所描繪把農民關進水牢的惡霸地主,而是一個重視教育的開明紳士。這段顛覆的歷史,多年后我才在媒體上看到。黃老師的先生姓劉,似和劉家有淵源,但具體是什么,當年沒有敢開口問個究竟。不過,黃老師讓我認識到,讀書必須帶著疑問,否則,就真的是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了,因為“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當然,當時我不知道“為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是胡適所信奉的人格追求,也不會想到,這一追求也會成為我業(yè)余從事現(xiàn)代文學史料研究的有形或無形的動力。
網絡時代,資源共享度高,信息量前所未有的豐富的同時,另一方面,則又不免泥沙俱下,使人難以取舍。我這些年來寫的數(shù)十篇涉及文學史料的文章,雖然只是一個業(yè)余文學史料愛好者的所思、所得,但我在寫作過程中,力求不囿于成見和“定論”,秉承去粗存精、去偽存真的原則。無論是鉤沉史實,還是挖掘真相,在力求獨家披露、獨家見解的同時,也努力達到辯冤白謗、還原歷史的目的。
本書分為三個部分,分別是“發(fā)現(xiàn)篇”、“顛覆篇”和“求實篇”,本質上就是和讀者分享我浸淫在故紙堆里的發(fā)現(xiàn),體會和快樂。如果讀者閱讀之后能夠有所收獲或者耳目一新,則幸甚幸甚!
有朋友說我非“學院派”中人,因此為文顧忌少,不用靠這些文章評職稱,也不怕得罪人,所以能夠直面史實和現(xiàn)實。當然,這是原因之一。不過,我感覺更重要的,應該是和我在復旦接受的教育,和我所浸染的復旦精神有關。我的同班同學李泓冰女士將復旦精神稱為“自由而無用的靈魂”,并詮釋為:“所謂‘自由’,是思想與學術、甚至生活觀念,能在無邊的時空中恣意游走;‘無用’,則是對身邊現(xiàn)實功利的有意疏離?!弊杂蔀⒚?,無拘無束,淡泊名利,腳踏實地。
這些年來,在我讀書和寫作過程,不吝賜教、多方鼓勵的專家學者和師友頗多。比如,南京的周正章老師,讀過我很多文章的初稿,提出不少建設性的意見,對我的鞭策良多。而董寧文兄主編的《開卷》雜志,則是我探索文壇史料文字最早的發(fā)表園地。在此鞠躬致謝。當然,要感謝的師友還有不少,即便為免俗套不一一列名,但我感恩的心是完全相同的。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現(xiàn)代文學史料研究專家陳子善先生,撥冗為拙集寫序,謝謝他一直以來對我的鼓勵和鞭策。記得1991年11月19日,子善師陪同臺灣現(xiàn)代文學史料研究專家秦賢次先生來看望我父親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和子善師見面,惜當時愚鈍,對現(xiàn)代文學史料這座寶山一無所知,錯過了向子善師求教的機會,以至于彷徨、徘徊多年,不得入寶山的路徑,荒廢了多少大好光陰!不過,似乎冥冥中上天自有安排,20多年后,我終于有了向子善師時時請益的機會,也算彌補了當年的遺憾吧!
這幾年我除了忙于工作外,業(yè)余時間多半放在讀書、寫文章上,很少為太太分擔家務,應允周游世界的計劃也一拖再拖。但太太并無抱怨,而是支持我徜徉于書香世界,致使至今仍留連忘返。更難得的是,太太還是我大部分文章的第一讀者,并能夠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視角提出意見,讓我的文字更臻完善。
(本文作者為《故紙求真》一書所做自序,標題為本刊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