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靜龍
沿著路,我看到了一些橙色的元素,由漾濞江邊往山腳鋪排,構(gòu)成一幕黃銅色的圖景。奇怪的是,我的眼睛在一瞬間出現(xiàn)色差,江這邊的稻谷青色與橙黃交錯,山腳背陰處更顯綠,或許是夕陽和距離的緣故。陽光照射下的漾江河谷曾一度讓我困惑,由馬廠往外,一路鋪疊的稻浪在這片河谷中越發(fā)暗了,模糊了,光被一座座山隔在了另一面,正如我被一層虛無的質(zhì)與故鄉(xiāng)隔閡了許久。天色將暮時我看到一群,不是,是一些人群在這塊青橙色交融的田地里涌動,我在奔流于這條路上的某一輛車里,耳畔形色語言混雜,氣息混亂。在這個混沌的小世界中,我清楚地辨認出屬于稻谷的元素,或是味道,或是顏色,抑或是一種氣氛,我被這種秋季的泛環(huán)境包裹著,嚴絲合縫,在云貴高原的群山中,尋求著一條路徑,突圍,奔走,背離,試圖回歸。
我在10年前就已背離了村莊,也許更久以前,更或者出生就已注定。下營村的河流干涸之時,我離開了村莊,當它又一次暴漲的時候,我看到了祖母的靈柩橫過河流。和祖母同眠的棺木里,有著稻谷,有著和稻谷同源的米,我那時才發(fā)現(xiàn),贏弱的祖母原本就輕,如煙嵐一般地虛渺,而八個大漢抬著棺木氣喘吁吁的原因在于里面的米和稻谷,他們抬著的是祖母在下界的用度。人的生命往往輕如草芥,我在祖母的往事中聽得最多的就是關于稻谷的憂慮。生活與稻谷息息相關,與一家人的生命糾結(jié)再糾纏,兒多母苦,苦得祖母咽下了淚,咯出了血,那些“粒粒皆辛苦”的教育語言無需再說,也不會說,現(xiàn)在的孩子浪費糧食是因為他們沒挨過餓。我在父親的身上找到了影子,關于饑餓,關于生活的影子。這是一種暗語,這種對于生命輪跡的暗示又重現(xiàn)在我的身上。我成了家族中第一個背離者,用堂祖父的話來說,“你是我們老江家的第一朵大雞(土從)!”雞樅,在一定程度上就有一種幸運的意思在里面。我不知道我這朵雞樅有多大,是大白雞樅還是麥稈雞樅,至少在老江家的祖墳上冒出來了。從土里冒出來的我,無論怎么折騰,身上的這股土氣磨滅不掉,與鄉(xiāng)村的根脈扯斷不了。
我在白羊村的那片高地底層看到的那層黑色的物質(zhì),跟我家樓上堆疊的稻米沒有兩樣。這代表著賓川的這片河谷中,曾流淌過農(nóng)耕文明的“艷史”(燦爛奪目的歷史)。這一道痕跡雖然已被碳化,那些關于鋤頭、犁耙、鐮刀、草帽、稻谷堆里的隱秘之事,流血之爭又一次回復到生活之中,從未斷絕。我在下營村的河谷邊,親眼目睹了一場為水之戰(zhàn)。僅只是三分的稻田與六分四厘的葡萄而已,那一刻,我掂出了土地與水在農(nóng)人心里的分量。出手的兩人動用了鋤頭,先是為一渠渾水的粗細相互謾罵,接著開始用鋤頭打開又封上缺口,封上又被另一人打開,反復幾次之后,那些用以堵塞缺口的泥在鋤頭與水流的沖擊中,不知所蹤,堵不住的水往下游稻田中流去,揪扯的雙方開始在渠邊爭斗,爭斗又在圍觀眾人的勸解中平息下來,我看到了一些人的憤恨,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滿足,同時還看到了滿臉的血色和仇恨的火焰,我突然間明白了爭斗的價值。不一會,我又聽到了稻田主人的尖叫以及葡萄田主人的壞笑,那水在三分稻田中巡回之后,壓垮了田埂。這一幕生活劇到底存留在了記憶里,也許在這片高原深處,為稻米爭斗的個例不止這些。
道旁這片稻谷的姿態(tài)頓時讓我懷念起鄉(xiāng)間的農(nóng)事來。布谷鳥為了一場春天的約會準時而來,那些求偶或是寂寞的信號被春捕獲。我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種稻的開始不是播種,而是曬糞、篩糞砂以及鳥類的大肆集聚。這種精細的作業(yè)在下營是一種信號,當你看到滿村的人們都把糞曬在馬路上讓過往的車輛碾壓然后用篩子篩糞時,春已悄然走進了河谷。布谷鳥發(fā)酵的情愛也許是受到這方面的啟示,村人在拉開陳年的糞進行曬的時候,那些久藏于糞中的蟲蠕動在陽光下,這份彩禮對于布谷鳥來說最好不過。平田,在稻谷的一生中意義重大,那些冬季翻曬好的田里,暗藏生機,一旦被水浸泡之后,一切都涌現(xiàn)出來了,蟋蟀、蜈蚣、蟲豸、蛇、遺落的鐮刀、丟失的錢幣……我曾經(jīng)聽外祖母講過,在下營的后山,有十二個人為一戶人家做工,午飯時主人家送來噴香的一鍋雞肉,賓川的天熱得有點出奇,似乎在為一場蓄謀已久的屠殺創(chuàng)設條件,為了讓菜快一點涼,送飯人打開了蓋子,邊栽稻谷邊等菜涼,飯后不到一個時辰全部殞命,這個為生活獻生命的故事讓我懂得了“蜈蚣與雞相生相克”的老輩人經(jīng)驗其實是一部用生命歸結(jié)的教育史。這十二座墳真的在后山,我曾在一次放牛時有過短暫停留,那些墳被路過的牛踩塌了,我從那個牛腳孔中看到了一些雪白色、暗黑色的物質(zhì),是糟木屑、骨殖和泥巴,碎米一般的影像。只是這些人栽種的稻谷流于何方不得而知了。平田,讓春天幻化成若干大小不均的自然之鏡,照羞了天空忙拉來烏云,這不春雨便淅淅瀝瀝起來。春雨一陣緊一陣急,又一陣緩一陣綿,似待嫁女郎成婚當天的心緒,老天是要一直等到所有的稻谷拔節(jié),綠色遮住那明晃晃的鏡子之后,才把羞云撤走的,這時布谷鳥已成婚為父好久了。
我一直在為一件事耿耿又羞于啟口,這是夏季的記憶了。
外祖父在老宅旁有一方池塘,有時栽藕、種茨菰;有時種荸薺、栽稻。但總少不了養(yǎng)魚,剛把作物栽種之時就把魚苗育養(yǎng)上,直到收割時才統(tǒng)一捉魚,這里的魚上食稻花蓮蕊,下飲活水清泉,倒也滋味十足,天然純粹。有一年,我和父親抓黃鱔來到外祖父的池塘,稻香陣陣撲鼻而來,水面上漂著一層淡綠色的四葉小浮萍,偶有小魚張嘴吐泡,或是一轉(zhuǎn)身,攪得小浮萍四散開又聚攏來。父親挨著池塘邊找黃鱔洞,父親捉鱔有一套,一會用手逮,一會用腳踩。突然,父親大叫我,說有大黃鱔,那是一個水下大洞,也許是干旱季節(jié)老鼠打的現(xiàn)在被大黃鱔寄居了,父親費了很大勁,終于抓出來了。這條黃鱔是我見過最大的一條,頭上鼓鼓的似有冠子一般,足有一斤多,父親說黃鱔成龍了,我一陣害怕又一陣驚喜。外祖父稻田中的魚讓我一度竊喜,之后我常獨自一人打開稻田泄水口,放上撮箕,隔三差五捉外祖父的魚。到秋收之時,外祖父的魚寥寥無幾,這一年竟破例地沒叫我們?nèi)コ缘净~,不是外祖父小氣,是真沒魚可吃了。這件暗含于心的隱秘我想已被外祖父遺忘了吧。
秋天說到就到了。打電話回去聽母親說稻子懶黃懶黃的了,又過幾天再問說已經(jīng)收割了,每次聽到這樣的話,總覺得心里的某一脈根系被狠狠地割了一刀,撕扯著疼。懶黃,這個故鄉(xiāng)特有的詞語吸引了我,時光是不懶的,唯有時光附著其上的莊稼表現(xiàn)出來了。收割為這場農(nóng)事畫了個句號,懶黃為這場秋事增添了幾多漫長感,黃得懶即黃得慢黃得淡黃得淺,這是時光的表達方式。我在收割現(xiàn)場的外圍扎著草,把稻草立起來,立在一塊塊稻田中,暮色中猶如一排序列有致的衛(wèi)兵,看守著農(nóng)園。在扎草的空閑里,我看到一排排根部交錯擺放的稻谷排成一溜(母親割稻時刻意擺放的,把頂部散開更利于陽光照射),大小剛好夠父親捏一把。父親彎腰拿起一掐稻,在篾海簸里先輕拍兩下,抖掉那些已脫落的谷粒,再用腰部的力量把稻谷連稻草舉過頭頂,在空中劃一優(yōu)美曲線,用力摔在篾海簸的邊緣,如此反復。我發(fā)現(xiàn),在鄉(xiāng)村,打谷子永遠屬于男人,而打谷子的男人正在批次老去。晴空如碧,汗滴似豆的勞作場景,晶瑩著鄉(xiāng)村平淡的生活。那一聲聲摜斗的清脆響聲還在夜空中彌漫,好似昭示著豐收的年景。
在父親把一袋打好的谷子放我肩上,再費力地抬另一袋的時候扭傷了腰,父親像剛收割的一茬稻一般躺在稻田里,疼痛使得父親這個堅韌的漢子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現(xiàn)了軟弱的一面,我不得不丟下稻谷袋,扶父親回家療傷,然后再獨自一人去扛完所有的稻谷口袋和那笨拙的篾海簸。我惶恐不安,我感到袋子的沉重,在父親扭傷腰后,我意識到有一付擔子如山般正從父親身上轉(zhuǎn)移到我身上,我無從躲避,更無法推卸,包括這幾塊田,長坡嶺末端的那坡地以及整個家。我成了父親最后種植的一丘稻谷。收割后的稻谷茬在秋雨的浸泡下發(fā)軟、變爛,有的谷茬再迸出嫩綠的幼苗,供牛馬果腹。立在田邊的稻草人零零落落,被風侵蝕,被鳥雀凋零,被時光暗淡,最后到底會留下什么,什么都不會留下,如糟糠草芥般輕盈。
讓·弗朗索瓦·米勒的《拾穗者》畫面恰在這時進入我的敘述之中,我看到了三位如我母親般健壯面目黧黑的婦女,向蒼茫的大地俯下腰。她們談不上美麗,更說不上優(yōu)雅,只是謙卑地彎腰在地里尋找零散的、剩余的糧食。謙卑——米勒抓住了勞作場景背后影射的內(nèi)涵,我知道只有勞動者才具有這樣動人的一面。拾穗的背后,一垛垛草被堆砌成包,草堆成垛的同時,糧食也存滿了倉,一群群勞動者在忙碌著,我似乎看到了我的鄉(xiāng)鄰和父親也在其中。我看不真她們拾穗的神情,但我敢肯定的是她們對于糧食的熱愛定不亞于對生活的熱愛,以至于遺落在田中的一粒麥、一穗谷都會被彎腰這一個動作所收獲,這種不舍對于糧食是一種幸運,幸運的是這樣的場景在鄉(xiāng)間被一再上演。
曬場是村中的老時光,碾子、笊籬等老物件在記憶中漸次隱退、消亡。收割后的稻谷要在曬場上暴曬后才能上樓貯存,這場秋事已完結(jié),孩子們光著腳在稻谷堆中犁著,模仿父輩耕田的姿勢,將稻谷犁出一墑墑、一行行,縱橫交錯,阡陌交通。
我特別鐘情碾坊是因為與愛情有關。碾坊河是我從教時常去的地方,我曾經(jīng)在一篇名為《雨中的山林》的小文字里講述了我在雨中進山拾蘑菇與碾坊的遭遇,那里我看到了兩條交纏的蛇,如膠似漆(這在村人眼中是不吉祥的,遇到就得打死它們),我遠觀著它們的幸福,遠觀這種物性的真實流露,那一刻,我競對兩條蛇的愛情傾慕不已。在那落寞的河谷中,這些青色的大理石碾磨被蒼苔覆蓋,時光冷淡山谷幽靜,我暗想在這河谷中曾發(fā)生的情事,包括山雞、夜鶯等類的愛情也與碾坊有關,更多的是稻谷,是糧食,是前來碾米磨面的男人和女人。我想起了湘西儺送的碾坊與翠翠的愛情,我想碾坊多與愛情有關的,諸如段譽與王語嫣的邂逅之類的。有時我想象白己也有一碾坊,水碓磨,那會是多么富有呀!而那時的我是多么地渴望一場愛情降臨。在云南大地,稻谷被升華為米線、餌絲、餌快、涼粉、糍粑等,這些美味小吃無一不與碾坊、與稻谷、與情愛頷首相連,構(gòu)造著云南人最普通的味覺系統(tǒng)。
在鄉(xiāng)村醫(yī)生明輝阿大的診療本上,我發(fā)現(xiàn)有一味藥叫糠麩,說難聽點就是喂豬喂牛的糟糠,這在別的藥店中極為少見。這層稻米的外殼極其低廉,隨處可見,是治療肚脹等消化不良病癥的一味鄉(xiāng)間藥。這讓我固執(zhí)地認為我的祖輩以前吃飯肯定連著糠才讓他們消化異常良好,以至于枯瘦如柴,面闊骨凸。這個猜想在祖父那里得到證實。祖父將腰拉成弓,再把弓折成兩段才養(yǎng)活了父親兄妹9人,對稻谷等粗糠之物已然無所謂,脾胃似已完全空癟。說實在的,現(xiàn)如今玉米、苦蕎等苦難的食物已淪為稀有的健康美食,某一天吃糠咽菜的粗放時光會不會在這些不知道珍惜糧食的孩子們面前重現(xiàn)一遍,我突然間有了這樣的幻想讓我也驚詫不已。
很多時候,我有這樣的理解:熱愛稻谷的人,必定是個懂得感恩的人。祖輩相傳的農(nóng)村有家必養(yǎng)狗,養(yǎng)狗寧餓人肚不絕狗糧。感恩生命,感恩施與,老人念叨最多的就是稻谷是狗帶來的。相傳一年發(fā)大水,淹沒了整個大陸,狗在激流中翹著尾巴幾經(jīng)周折,找到了一片高地,當人們饑寒交迫來到高地之時,身無一物,狗搖動身上的水,把藏在尾巴毛里的稻谷搖落在陸地上,稻谷才未在人間絕跡。不管故事可信與否,我打小對狗總覺得親近,以至于現(xiàn)在每到過年,吃年夜飯之前母親總會先把家里的狗喂飽,喂好,以示嘉獎一年以來的兢業(yè)看家守院之功。母親以實際行動教會了我感恩,教會了我做人,哪怕是對動物或是一些卑微的生命也該心懷感恩。
當然,有些人是不愛稻谷的,但他們熱愛生活、熱愛美麗。在我接觸的一些人中,有一個女人,微胖,差不多半年不吃米飯,成天吃水果或藥片、減肥茶,似乎稻米是她的情敵一樣,吃一口那位有錢的男人就會飛了,在她看來稻米成了無法原宥的宿仇。對此,我無語,也無需言語。
也許,對稻谷的了解,人遠不如動物。
牛是我想到的第一種。相比較而言,對于稻谷,牛更有發(fā)言權(quán),人所需求的僅只是稻谷的精華——米,其他的都可摒棄。牛則不然,牛全程參與著稻谷的成長期,下種耕田、栽種平田、收種拉貨哪一環(huán)節(jié)少得了牛?而牛得到什么,稻草、糟糠、秋雨后冒出的嫩芽……年成好的時候加上點玉米面就已滿足了,牛在農(nóng)村的命運被一株稻谷鎖扣,每到夜晚,父親都會打著手電,爬上圈樓,掀下幾把稻草,牛在夜間嚼食著微辣的稻草,反芻一生的憂傷,反芻的稻草有一股回甜感——這也是生活本身的味道。當母牛產(chǎn)下小牛時,父親也會把胞衣用稻草裹起來,放在順風的地方,寓意小牛順利成長。吃不完的草,會與牛同眠,撫慰牛憂傷的心靈,然后淪為滋潤泥土的肥。鼠也是最懂得稻谷的動物了,它們把稻谷銜進洞,在干燥的洞里一顆一顆地嗑瓜子般摳出米粒,那動作和神情唯恐弄疼了谷粒,進洞的谷粒從不會浪費一粒的。我猜度,古人為十二生肖排名的時候,是不是也參考了對稻谷的認識度,與稻谷的關聯(lián)度。
當茅草被瘋狂地剝奪生長之地時,稻草最古樸最詩意的修飾裝點了人們的眼球。行走中,我看到了一亭名日草廬的景點,稻草在人們的頭頂庇護著一方安寧、古樸。我想,稻草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來去匆匆的行人怎能讀懂稻的神韻,它還該回到鄉(xiāng)間,與農(nóng)人、牛一道,耕耘季節(jié)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