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愛芹 張連橋

論愛德華·阿爾比《沙箱》中的反諷修辭

□鄧愛芹 張連橋

《沙箱》是美國荒誕派作家愛德華·阿爾比的代表作，講述的是母親和父親聯(lián)手，將姥姥扔進沙箱并將其活葬的故事。故事中語言表象與真實內(nèi)容之間的反差、語言和行為的對立、人與人對話的不合作，構(gòu)成了言語的反諷。舞臺布景的簡單與觀眾心里所思所想的復雜、白天與黑夜的可控與命運的不可控、情節(jié)的發(fā)展與期待視野之間的沖突造成了巨大的敘事張力，營造出具有極大闡發(fā)空間和審美空間的反諷效果。在此基礎(chǔ)上，對“孝”的重視與母親對“孝”的踐踏，年輕人殘忍的追夢的方式與實際上夢的瓦解之間的沖突，使主題的反諷意味濃厚。在言語、情境、主題的三重反諷中，作者表達了對親情的呼喚，對和諧人際關(guān)系的渴望，對個人主義膨脹的反思，以及對違背倫理道德的擔憂。

《沙箱》 言語反諷 情境反諷 主題反諷

愛德華·阿爾比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荒誕派戲劇的領(lǐng)軍人物，三次普利策戲劇獎和一次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作者擅長運用荒誕派藝術(shù)手法揭示當代美國社會問題，作品內(nèi)涵豐富、主題深刻?！秳游飯@選》《貝西·史密斯之死》《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三個高個子女人》《沙箱》《美國夢》等都是他的代表作品，而《沙箱》是其所有獨幕劇中演出時間最短，僅用14分鐘就演出完畢的一出戲劇。該劇情節(jié)簡單，卻寓意深刻，主要講述母親和父親合謀虐待姥姥，將姥姥扔進沙箱，并等待其死亡的故事。故事在言語、情境和主題三個方面都運用了反諷的手法，這不僅造成了嘲諷的效果，讓我們領(lǐng)略語言和情境的巨大張力，更讓我們?nèi)ヌ剿鞣粗S背后的真實意義，體會戲劇背后現(xiàn)實世界的荒誕、人性的扭曲、人與人之間無法言說的冷漠。

一、言語反諷

言語反諷是反諷修辭中最表層，也是讀者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和理解的一種形式?！把哉Z反諷指的是說話人話語的隱含意義和他的表面陳述大相徑庭。這類話語在特定語言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出敘述者的某些基于事物或事件表面的看法和態(tài)度，但實際在整體話語情境下卻道出了敘述者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判定與評價?！保?］言語反諷的目的就在于用不透明的語言，走出傳統(tǒng)的語言模式，打破既定的思維習慣，在視覺沖擊的基礎(chǔ)上，讓讀者把重心放到對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的追尋上，從語言表象中挖掘出其深層次內(nèi)涵?！渡诚洹氛沁\用了言語反諷的手法，在語言和行為的對立，人與人對話的不合作中，給人以強烈的沖擊。劇作中使用的克制而不夸張的語言，簡潔而不合作的對話，矛盾而反高潮的敘述使言語充滿了反諷的魅力。

母親的狠毒、父親的懦弱我們都看在眼里，可是平靜的語言和冷漠的敘述卻讓我們感到恐懼。用姥姥的話說，母親是頭“胖母?！保菑哪赣H的口中并沒有蹦出什么粗魯?shù)脑捳Z，即使被姥姥大罵，母親還是表現(xiàn)得異常冷靜，甚至在姥姥將要去世時還說出了一些不可思議的哀悼的話語。母親的形象是狠毒、殘忍、口蜜腹劍的，親手將姥姥“活葬”，可是她將自己的兇狠包藏起來，她說得越是冠冕堂皇，“可憐老奶奶的時候到了……真是于心不忍！”“可憐的老奶奶……苦命的老奶奶……”，就越襯托出她心黑手辣、丑惡歹毒的一面。最后在陽光普照的白天，姥姥接受了母親為她安排的這一切，在與年輕人的對話中走向了死亡天使。她安靜地沉睡了，此時她的平靜與前面的厲聲叫罵形成了對比，不知道是對母親的理解與寬容，還是憤怒后的絕望。母親和父親的行為出賣了他們冠冕堂皇的語言，姥姥對死亡的接受與她起初對女兒和女婿憤怒的言辭相背離，言語與行動不協(xié)調(diào)，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母親心口不一的語言讓姥姥絕望，姥姥最后用平靜的聲音接受了自己女兒所安排的一切。這種語言的反諷增強了語言的魅力，使人物對話具有鮮明的對立性，從而使對話中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更加突出，進一步顯示出反諷的藝術(shù)性。

母親和姥姥對話的不合作與姥姥和年輕人對話的順利進行形成了反諷。母親與姥姥的交流并不順利，雖然是相處多年的母女，對話中卻沒有彼此的真心相待，即使是母女最后的告別也只能用一個“假”字形容。劇作中只有兩處母女之間的對話，第一次“噓—別吭聲……等著！”姥姥沒有回答，第二次“哎呀哎呀……可憐的老奶奶……苦命的老奶奶……”，姥姥回答到“我好好的！事事如意，平安無事！”顯然，他們的語言并非出自真心，而是處于一種互相的欺騙中，母親不會覺得姥姥可憐，姥姥也不愿搭理母親，不會這樣安慰母親。母親苦苦等待一個晚上，就是希望姥姥死去，怎么會覺得姥姥可憐呢？而姥姥面對殺死自己的女兒又該如何安慰？姥姥迎接母親降臨時，她應(yīng)該是開心的，否則她不會辛辛苦苦將母親撫養(yǎng)長大，母親送姥姥離開時，母親是愉快的，她將開始新的未來，擺脫生活的累贅，對給予自己生命的姥姥沒有半絲留戀。母女在即將天各一方時，仍然以虛偽與謊言相對，“情”已遙不可及，留下的是無盡的悲哀。相比母親與姥姥的對話，姥姥與年輕人的交流就順利多了。年輕人是死亡天使，可是面對死亡天使，她沒有了對待女兒的憤怒與怨恨，變得慈祥而友好。他們的對話充滿了信任真誠和對彼此的尊重與理解。最后年輕人彎下腰來，輕輕吻了一下姥姥的前額，姥姥閉上了眼睛，兩手交叉放在胸前，臉上呈現(xiàn)出一絲甜蜜的微笑，似乎死亡并不可怕，而是一件讓人愉悅并且令人期待的美好過程。從母親和姥姥對話的不合作與年輕人和姥姥對話的順利進行的對比中，可以看到反諷的巨大張力以及這種反諷中所體現(xiàn)的親情的淡漠、人性的冷酷和人與人溝通的艱難。

二、情境反諷

情境反諷是需要觀眾細心品味的一種反諷形式，這種形式相比于言語反諷更具隱蔽性，它存在于劇作者的敘述中。“情境反諷是一種十分重要的反諷類型。在言語反諷的基礎(chǔ)上，將小說局部的言語反諷擴展到一個相對獨立、完整的情節(jié)與場景中，就構(gòu)成情境反諷?！保?］從舞臺布景來看，幾乎是光禿禿的，沒有一絲生機。三把椅子、一個樂譜架、一個很大的沙箱、一把鐵鍬、一個玩具桶，還有那一片天空。舞臺布景的簡單與觀眾心里所要思考的復雜內(nèi)容之間形成了反諷。舞臺上年輕人和樂師一直存在，年輕人一直做著健美操，樂師一直演奏著，他們就像舞臺道具一般，但又目睹了這次謀殺。對于生命在他們面前死去，他們似乎異常的冷靜，只是辦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對于不相干的事他們是不會插手的。年輕人悠閑地做著健美操，再配上樂師美妙的旋律，這樣的布景，應(yīng)該是和諧美好的，但是在這看似和諧的場景里，卻在進行一場謀殺，布景與行動之間形成了反諷。舞臺布景的空曠與觀眾們的內(nèi)心復雜，年輕人、樂師的無動于衷與觀眾想要阻止的心情形成了鮮明對比，布景的和諧與事實上進行的謀殺構(gòu)成了舞臺的情景反諷。

劇中時間是可控的，姥姥可以掌握白天與黑夜的時長，但命運卻無法掌控。開場時，是陽光四射的白晝，母親和父親為這次謀殺尋找到了合適的場地并將姥姥扔進了沙箱。姥姥被扔進沙箱的那一刻，感到憤恨和悲涼，她覺得世間如此陽光燦爛，卻又如此慘絕人寰，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白天將一切的丑惡赤裸裸地暴露在自己面前，她寧愿黑夜更持久，因為黑夜似乎可以讓她暫時平靜下來，慢慢忘卻自己辛酸的過去和坎坷的一生，找到心靈的依托和精神的慰藉。因此，在她訴說了女兒對她的虐待之后，眼望上蒼，大聲呼喊黑夜的降臨。上天也被這份誠心感動，于是“燈光漸暗，夜幕降臨”。在這片黑夜中她得以藏身，得以平靜。母親和父親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待姥姥死去。眼看著天快亮了，姥姥還舒服地睡著，還沒有做好迎接白天的準備，還沉湎于暗夜的美妙幻景中，她希望太陽不要這么快升起，姥姥在人世間所受的不平遭遇和她那虔誠的心靈，感動了天地，支配了時空，實現(xiàn)了自己的宿愿。讓黑夜來得快一些，讓黎明來得慢一些，這都是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十分荒唐可笑的做法，是絕對不能實現(xiàn)的，但是姥姥卻將時間變慢了，讓白晝來得晚了些。時間本來是不可控制的，但是姥姥卻做到了，命運應(yīng)該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可在姥姥那里，她已逃不出母親為其安排的葬禮，只能靜靜等待死神的到來。兩者之間形成了強烈對比，將母親、父親恩將仇報的行為暴露無遺。

情節(jié)的不可控性與觀眾的期待視野之間形成了反諷，即情節(jié)的發(fā)展與觀眾已有的思維指向和觀念結(jié)構(gòu)不同。觀眾期待的劇情是姥姥到最后拼命反抗，父親和母親因為這種謀殺被逮捕，這樣才符合讀者對傳統(tǒng)戲劇的理解，這也符合人們觀念中的因果報應(yīng)，可是劇情偏偏不是這樣發(fā)展的，姥姥反抗過，但是到最后她不再抗爭，臉上帶著笑意的等待死亡的降臨。母親和父親毫無留戀悔過之意，他們達成了某種默契，一起“脫掉喪服……正視未來……”，在相互贊美中完成了這次謀殺。觀眾期待的是壞人得到懲罰，好人一生平安，可是情節(jié)的發(fā)展完全出乎觀眾的預料，不但壞人沒有得到懲罰，反而開始了更為愉快的生活，而姥姥卻在平靜中死去了，沒有人為此事鳴不平，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殺人者長存，而無辜者死去。這種結(jié)果讓觀眾始料不及，情節(jié)的發(fā)展與觀眾心里的預想差距太大，反差中實現(xiàn)了反諷的效果，讓人感到恐懼?！渡诚洹分羞€運用了一種反高潮的手法，“所謂反高潮是指文章中采用了一種嚴肅或貌似嚴肅的風格來敘述，使得文章具有某種特定的氛圍，這種氛圍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變得越來越濃郁，越來越清晰，然而卻在突然之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足輕重的細節(jié)或完全不符合前面的氛圍?！保?］也就是劇情的發(fā)展在要達到高潮時戛然而止或者話鋒突轉(zhuǎn)，讓人措手不及。文中在母親和父親將姥姥扔進沙箱，姥姥開始控訴時，劇情一步步走向高潮，可當姥姥罵完母親是頭“胖母?！焙笤掍h突轉(zhuǎn)，對年輕人說：“他們咋把你給弄來的了？”接著，姥姥就開始了和年輕人的對話，詢問他的職業(yè)，來自那里，結(jié)束與年輕人的對話后，姥姥才繼續(xù)控訴母親。這種安排出乎預料，讓讀者的觀賞再次受挫，起到了很好的反諷作用，同時這種情節(jié)的隨意性也讓觀眾感到世界的不確定性，從而凸現(xiàn)了荒誕的主題。

三、主題反諷

在言語反諷與情境反諷的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看到，主題也運用了反諷的手法。主題的反諷，是建立在傳統(tǒng)價值和倫理道德基礎(chǔ)上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與事實上人們正在踐行的價值觀之間的反差和沖突。中國傳統(tǒng)倫理強調(diào)“百善孝為先”；在美國，“孝”更多的是體現(xiàn)一種對父母的尊重，而《沙箱》卻在顛覆傳統(tǒng)，他將父親和母親活埋姥姥的故事與觀眾心中的“孝”矛盾，形成巨大的沖突，讓反諷的意味更加濃厚。年輕人以殘忍的方式去追尋理想的生活和美好的未來，但是這種極端的追夢方式帶來的將是夢的破滅，終有一天同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他們身上，嘗到自己種下的苦果。阿爾比試圖通過小家庭的故事，揭示美國社會所存在的問題，也許姥姥的死去象征了人們在拋棄生養(yǎng)自己的根，拋棄最后的道德底線，預示著社會傳統(tǒng)道德開始消亡和美國夢即將瓦解。

阿爾比在《沙箱》中描寫的社會現(xiàn)實，夫妻間沒有共同語言，母女間感情淡漠，人與人之間缺乏溝通。成年人為了一己私利或者暫時的安逸，將為自己勞苦一生的母親當作垃圾丟棄，年輕時姥姥再苦也沒有拋棄自己的孩子，可是等到不能自食其力的時候，母親毅然決然地將姥姥活葬。中國人強調(diào)“君子立身，孝字為本”“百善孝為先”，美國文化傳統(tǒng)中也是講究孝道的，無論哪個民族、哪個時代，崇尚孝道是人應(yīng)該堅守的倫理道德底線，應(yīng)該成為人們的一種本能。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姥姥對母親的愛已如泉涌，可是換來的確是母親殘忍的對待。他們完全無視孝的準則，踐踏人應(yīng)該遵循的最基本道德規(guī)范，這使孝的理念與母親對孝的踐行之間反諷意味濃厚。

愛德華·阿爾比是美國的荒誕派作家，他的作品《美國夢》和《沙箱》講述的都是子女虐待老人的故事，這些老年人悲慘的生活狀況和遭遇的親情背叛，也許是在解釋美國嚴肅的社會問題，通過這種親人間的謀殺，揭示美國社會的弊端和陋習。姥姥作為老一輩，對社會、對家庭是有巨大貢獻的。姥姥十七歲嫁給一個農(nóng)夫，這期間她含辛茹苦拉扯孩子，之后母親得以嫁給現(xiàn)在的父親，過上富足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個一心為子女的姥姥，卻在最后被女兒拋棄。在某種程度上，姥姥代表了為實現(xiàn)“美國夢”而付出汗水的老一輩，代表了那一群真正想要實現(xiàn)美國夢的人。但是，父親、母親卻想讓功高德厚的姥姥死去，這不是對先輩們的肯定和繼承，而是一種背棄。姥姥的死亡過程，象征著社會傳統(tǒng)道德的消亡，甚至是美國夢的瓦解。姥姥是阿爾比塑造的社會傳統(tǒng)道德的象征，從姥姥身上，可以折射出美國民族的奮斗經(jīng)歷以及勤勞勇敢等美德。如今，父親和母親將這一切踐踏，與其說他們是在追逐“夢想”，不如說他們在追尋個人貪欲的滿足，他們追夢的結(jié)局帶來社會道德和美國夢的瓦解。年輕人這種不顧一切，對至真親情也要背離的行為，讓人不禁質(zhì)疑他們的底線究竟是否存在。他們沖破的是良知，是人們應(yīng)該堅守的最后倫理道德底線。他們這種毫無顧忌，甚至是殘忍的追尋夢想的方式，帶來的不是夢的實現(xiàn)而是幻滅。雖然姥姥接受了母親為其安排的一切，他們也在相互贊賞中結(jié)束了這場謀殺，攜手走向未來，但是這種滿足是暫時，他們終將老去，等到那一刻也許他們的結(jié)局會更加慘烈。母親和父親這種對“夢”極端追尋的方式與實際“夢”無法實現(xiàn)的結(jié)局或者“夢”終會破滅的事實構(gòu)成了主題上的反諷，讓人們厭惡他們的行為，同情姥姥的遭遇，擔心社會的未來。

綜上所述，姥姥的抱怨與對命運的接受，母親冠冕堂皇的語言與行為的齷齪，母親與姥姥對話的虛偽與姥姥與年輕人交流的順暢之間的矛盾，讓人體會到語言中激蕩著的嘲諷意味。簡單的舞臺布景與實際內(nèi)涵的深刻，白天與黑夜的可控性與命運的無法抗拒，情節(jié)的反高潮性與觀眾的期待之間的沖突完成了對情境的反諷。在言語反諷和情境反諷的基礎(chǔ)上，母親和父親對道德的背棄與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沖突、年輕人追逐夢想的方式與實際上夢越走越遠的事實之間的悖論，造成了主題上的反諷。在言語、情境、主題的三重反諷中，讓人不得不對扭曲的價值觀進行糾正，對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關(guān)系進行反思，對無視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行為進行批判。

（本文系寧波大學人文社科培育項目“愛德華·阿爾比戲劇詩學研究”［編號：XPYB13004］的階段性成果。）

［1］艾布拉姆斯.文學術(shù)語詞典［M］.吳松江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69-270.

［2］石蕾.荒誕與現(xiàn)實的結(jié)合——美劇《沙箱》形式淺析［J］.戲劇文學，2013，（10）：2-3.

［3］樊曉君.愛德華.阿爾比的戲劇研究［D］.山西臨汾：山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72-73.

［4］愛德華·阿爾比.沙箱（郭繼德譯）［J］.戲劇創(chuàng)作，1985，（5）：3-4.

（鄧愛芹 張連橋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