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舒鶯
(上海海關學院辦公室 上海 201204)
隨著電影史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學界對孤島時期的電影現(xiàn)象進行了重新清理和價值評價,重新考量了一批“在政治和影業(yè)的壓力下頑強地表現(xiàn)了藝術家的勇氣和良心”的孤島影片,把這種獨特的電影現(xiàn)象標識為孤島“奇觀”[1]。但是,孤島“奇觀”中的眾多個案至今依然塵封于歷史的荒漠中,1940年1月在新光大戲院獻映,由藝華影業(yè)公司在孤島時期的當家人嚴幼祥第一次導演,葉恭編劇,周詩穆攝影,王元龍、鄭重、路明等主演的影片《刺秦王》就是其中的一部重要影片。透過這部時代感和娛樂性渾然一體的影片個案的面紗,能夠從不同側面還原孤島電影的“特殊風景”,觸摸孤島電影的真實面目。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母題濫觴于《戰(zhàn)國策·燕三》的《燕太子丹質秦亡歸》,司馬遷的史書《史記·刺客列傳》中的《荊軻傳》,基本承襲了《戰(zhàn)國策》中的材料并豐富之,塑造了一位舍生取義的俠客形象,成為后人詠嘆的基本格調。作為孤島“奇觀”中一部“舊瓶裝新酒”的影片,《刺秦王》文本在符合基本的歷史事實、歷史共識和歷史邏輯的基礎上,結合特殊的社會歷史語境創(chuàng)造性地演繹了一個婦孺皆知的中國古代歷史故事:戰(zhàn)國時期,秦國攻破趙國,秦王(鄭重飾)對趙國子民進行了殘忍地殺戮。趙國臣子郭開(譚光友飾)叛離,趙王被幽禁,其愛姬胡姬(紫微飾)被秦王納娶。燕國太子丹(嚴化飾)從秦國逃回,廣招賢才以謀抗秦。秦國女子可卿(路明飾)其父因袒護幫助太子丹從秦國出逃,父母均被秦王所殺,在投奔太子丹的路上遭遇強盜,荊軻(王元龍飾)救了可卿。田光(文逸民飾)請荊軻輔佐太子丹,荊軻以母(楊雪如飾)病推辭,其母為讓兒子成就大事自刎,田光亦自刎以勉友。秦軍壓境,燕國告危。荊軻獻計刺秦王,并請求以樊於期(藍偉飾)將軍首級和燕國地圖獻秦以博秦王之信。荊軻和燕國勇士秦舞陽(葛鑫飾)來到秦國,賄賂了秦王的寵臣蒙嘉(孫敬飾),又得可卿的結義姊妹胡姬的力薦見到了秦王。殿前舞陽失態(tài),荊軻機智掩飾,但秦王不讓舞陽上殿。在把地圖展示給秦王看之際,荊軻拿出藏在地圖里的匕首刺向秦王,但連刺三次都沒中,反被秦王用長劍砍死。
影片《刺秦王》基本以《史記》為藍本,在總體框架上同出一源,但在情節(jié)的詳略安排、細節(jié)的剪裁取舍、敘述節(jié)奏的把握,尤其是歷史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卻已加入了作者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采用了暗示、隱喻等手法,賦予其新的現(xiàn)實內涵。
在《史記·刺客列傳》中,荊軻主要隸屬于供奉他的燕太子丹個人,最后荊軻提劍行刺秦王之舉,更多的是宣揚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俠客精神。而在影片《刺秦王》中,作者對荊軻刺秦王之舉的動機重構在為危難中的國家奉獻自己的前提下,從而擁有了其新的意義和價值。
首先,作者通過重筆墨描寫秦王的暴行來凸顯荊軻“士為國家而死”的愛國情志。影片的一開始,就描寫了秦兵攻進趙國邯鄲城后的搶劫掠殺,以及勝利后秦王兇殘地殺戮趙國子民的場面,“為了趙民不曾‘鮮花相迎,焚香叩頭’,他一怒之下,幾乎把閻羅殿中的刑具都用在趙民身上了!”。[2]顯然,影片中的秦王是殘暴、欺詐、血腥和罪惡的淵藪,“把荊軻刺秦的出發(fā)點基于秦王不斷地侵略,百姓被殘殺的慘烈情形上,這樣,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演出,才越發(fā)能令人感奮不已了”。[3]作者在影片中著意突出秦始皇殘暴的罪行,是為了交代荊軻因痛恨秦王的恃強凌威,為了挽救水深火熱之中的燕國子民,做出了視死如歸的愛國壯舉。
其次,作者通過荊軻生命中的兩位女性角色對其刺秦王這一愛國壯舉提供了注腳。在《史記》中,與荊軻這一人物關聯(lián)的都是男性形象,但“為了戲劇性的關系,……電影上的《刺秦王》是多了一位逃亡的弱女子可卿,和一位訓子成名的荊軻老母”。[3]文本中荊軻返家看望母親,“母以其劍術未精,而遽歸,痛責之。病中猶殷殷勉子,勿費武事”;[4]當荊母得知荊軻因為她的原因猶豫刺秦王后毅然自戕,臨終前以“國重于家”告誡荊軻。這印證了荊軻后來出燕及秦之舉是出于民族意識的事實。從愛情層面來看,文本虛擬了一位名叫可卿的逃亡弱女子。她與荊軻的相識緣于其逃難途中荊軻救了她,她與荊軻的相知相戀始于兩人同投奔于燕太子丹門下,但最后為了挽救國家的危亡,荊軻毅然別卿赴秦?!翱汕渎犚娗G軻將去行刺秦王的消息,不禁悲哀起來,荊軻雖也凄其,然而想到國家的前途,就立刻消失了這兒女態(tài)”。[2]當國家的利益和個人的愛情沖突時,荊軻選擇了前者。其刺秦王的行為已超越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境界,把荊軻個人的生死命運與國家相連,其死亡的意義得到了延伸和升華。
在影片《刺秦王》中,作者虛構想象了三位女性形象,她們顛覆了傳統(tǒng)的“女為悅己者容”的女性形象,而作為主動型的為救國犧牲和奉獻自我的新形象呈現(xiàn)。這三位女性形象都有一個普遍的共性,即都具有主動為國犧牲和奉獻的道德價值觀念。在國家危亡之際,荊母為了讓兒子消除老母無人照顧的顧慮而一心為國,毅然犧牲自己來勵子從戎,留下“國大于家”的訓子遺言??汕渑c荊軻相知相戀,但“為著國事,可卿不辭危險,親到秦國,設法見到了胡姬”[2]。胡姬原是趙王的愛姬,有著“花容月貌”的姿色并且“能歌善舞”,后來雖為秦王所納,“然不忘其主國淪陷之慘”。當可卿提出要求她的幫助時,她毅然答應。在荊軻刺秦這一事件上作者有意讓胡姬充當了推手,一是作為燕國的情報員,她的內情告知讓荊軻想到了以“圖窮匕現(xiàn)”之法來刺殺秦王的主意。二是當荊軻到秦國后第一次被秦王拒絕相見時,是胡姬的慫恿才使荊軻有機會接近秦王。從以上影片文本的分析可以看出,這些“同是鐵蹄下的弱者”的女性,都對秦始皇的暴政深惡痛絕,并通過自己的實際行動進行了或強或弱的反抗。
孤島時期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雖然在政治上相對中立,但直接反映抗日的現(xiàn)實題材影片仍然受到查禁,這促使留守在上海孤島的進步電影文化工作者選擇了愛國歷史題材古裝片。因為“古裝片以歷史為包裝,以古人為替代,以固定的結構為借口,既可以麻痹日本及租界當局的‘抗日敏感’,又方便進行大量的精神填充,達到宣傳民族精神,激發(fā)抗戰(zhàn)熱情的目的”。[5]“《刺秦王》為史壇大事,具有民族意識的情節(jié)……‘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悲壯場面,真是為現(xiàn)在寫照,我知道有多少壯士為民族存亡而不復還了,此時此地,我們看到《刺秦王》影片,該如何從糜爛中警醒過來,以致不辜負了在此時此地的這部電影的制作”。[6]
歷史上刺秦王事件發(fā)生的社會背景與孤島社會環(huán)境有著相似性,都是處于亂世,國與國之間的戰(zhàn)爭頻仍,天下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霸娧灾?,歌詠言”,高天棲作詞的《刺秦王》中歌曲之一 “亡國恨”亦唱出了極富時代感的音符:“宮廷寂寂兮宿草萋萋,宮樹森森兮杜宇哀啼!漫天烽火兮百姓流離,秦王殘暴兮到處鐵蹄。憂心悄悄兮懷故主,涕淚紛紛兮濕羅衣!落花隨水兮飛絮沾泥,國亡家破兮吾將誰依?”。[7]這段歌詞有著“超載的能指”,其中“秦王殘暴兮到處鐵蹄”,暗指當時人們切齒痛恨的日本帝國主義的暴戾入侵。從“宿草萋萋”“杜宇哀啼”“百姓流離”“國亡家破”等歌詞,可以感受到日本帝國主義的殘暴侵略給百姓們帶來的苦難,以及百姓們表達出來的集體性的民族意識訴求。在這樣的孤島社會語境下,作者有意地渲染因秦王的侵略給天下蒼生帶來的苦難情節(jié),隱射了孤島時期由于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給人們帶來的苦難場景,使影片與觀眾的精神世界有了契合點。
《刺秦王》“寫出了秦王的貪婪殘暴,同時也寫出了民間的怨憤疾苦,秦王的笑聲愈放縱,民眾的痛苦也更深刻,但痛苦的感覺雖然在每個人的心上加強著,而一種超卓的反抗意念也必然地由潛伏而燃燒起來了”。正是從這樣的立意出發(fā),作者重塑英雄,再造歷史,“一個代表千千萬萬民眾的荊軻出現(xiàn)了,他是那么英勇而且堅強,好像用民眾的力量把他砌成似的,……為了千千萬萬民眾的自由,為了千千萬萬民眾的解放,終于他毅然赴義了!他的犧牲是代表民眾的,不可估計的光榮而且偉大! ”。[8]1940 年 3 月 15 日,《藝華畫報》第五期出了《刺秦王》特刊來介紹和宣傳此部影片,從對片中人物荊軻形象的廣告宣傳中亦可看出賦予了其強烈的政治感,如“為國犧牲、忠烈千秋”“輸壯士熱血!保錦繡河山!”“殺身成仁、雖死猶生”“忠昭日月、名垂史冊”等等。另外,作者虛構想象了三位具有犧牲、奉獻精神的女性,讓這些具有時代特色的女性進入歷史的體驗和見證中,使其成為愛國歷史題材古裝片敘事結構中的重要力量,與國家危亡的環(huán)境下男性如郭開等的賣國求榮形象的對比,影射了孤島時期現(xiàn)實社會中各類人物的不同靈魂,具有一定的社會批判意圖。
誠如劇作者在談及創(chuàng)作此劇的目的時說的,“現(xiàn)在我們正需要大家有這種激昂的姿態(tài),如果把這位英雄(荊軻)請上銀幕,未始非一大壯舉”,“提劍出燕京,我們決不是為了‘君子死知己’,我們要死于民族存亡線上,這樣才可以名垂后世,才不負丈夫氣概”[3]。換句話說,其歷史鑒照意義在于激勵后來者繼承荊軻未竟之夙愿,為正義與和平搖旗吶喊。
在作者看來,“歷史電影是要反映現(xiàn)實的,我們只要保住其原有的精華,加以時代的意義,而使這段故事能更壯烈,更激昂的發(fā)揚開來”[3]?!洞糖赝酢分械娜慌裕齻兊臑閲鵂奚头瞰I的精神在孤島社會語境下具有了現(xiàn)實影響力和召喚力。一方面,在抗戰(zhàn)時期,很多男性都奔赴前線,女性作為弱勢群體,在社會中生存需承受比男性更多的壓力,愛國歷史影片中具有為國犧牲和奉獻意識的堅強女性會對她們有一定的積極影響。另一方面,在孤島的社會環(huán)境下,作者利用女性的情感位移,把女性的情感裹挾在正義的旗幟下,其拯救國家民族的實踐具有了一定的道德感召力,能夠喚起國民的抗戰(zhàn)斗志。如當時在攝制荊母自刎勉子一場面中,攝影場中有不少人為之流出眼淚。作為一位母親,能夠在國家危亡的關鍵時刻,犧牲小我,顧全國家,這要有何等的勇氣。在孤島這樣一種特殊的社會語境下,荊母的這一壯舉會讓中華兒女們?yōu)橹鄯?,為之感化。其體現(xiàn)出來的民族主義精神,會讓觀眾熱血沸騰,從而認識到自己身上的責任和義務。
孤島時期的上海一隅,以蘇州河為界,兩岸出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社會情勢,“蘇州河一水之隔,一邊是炮聲震天,一邊是笙歌達旦,每當夜幕降,臨租界內徹底通明的電矩,透過幽暗的夜空與閘北的火光連成一片,映紅了半邊天”,[9]孤島電影就是在這樣的社會語境下發(fā)展著。對于觀眾來說,孤島的社會語境勢必讓他們更鐘愛時代感和娛樂性相結合的影片。而對于藝華影業(yè)公司來說,要在夾縫中生存下來,一方面他們要考慮的是影片要與政治革命斗爭密切相連以對得起國家和自己的良心,另一方面要考慮的是如何運用商業(yè)化的策略以達到更多的票房。就《刺秦王》影片來說,它通過重塑荊軻形象和女性想象在完成其政治使命的同時,也注入了對歷史人物塑造的商業(yè)化策略。
首先,古裝人物的服裝、道具等。據(jù)《藝華畫報》記載,拍攝《刺秦王》“耗資近三十萬”,其中對道具、服裝、布景不惜耗擲巨大資力。在當時貧乏粗制的國產片現(xiàn)狀下,舍得花血本投入巨大資本來拍攝歷史片為數(shù)并不多。如布景上,“富有詩意的趙國花園”中的亭臺樓榭,“巍巍乎,盤龍雕棟”的金鑾殿上的兩條金龍都是真材實料,據(jù)工匠說一條起碼得三千元等等。作為藝華影業(yè)公司在孤島時期的著名布景師,包天鳴在諸多古裝片中包攬了布景、道具、服裝的設計要職,其設計的一部分古裝曾在國際舞廳陳列,受到了觀者的一致好評。從《刺秦王》的一幅幅宣傳劇照可以看出,對于古裝的設計以及用料、對演員的化妝和頭飾裝扮都相當考究,人物用到的道具,如劍、匕首、扇子、琴等都是古味十足。
其次,明星、新星效應。在影片中飾演荊軻的王元龍,有“銀壇霸王”之稱。在孤島時期藝華影業(yè)公司剛恢復拍片時,他曾飾演古裝片《楚霸王》之楚霸王一角,表現(xiàn)出了很老練的演技。在《刺秦王》中宣傳他時用了“一派英雄氣概、不愧銀壇霸王”等用語。另外,增加女性形象在愛國歷史影片中的戲份,也是藝華影業(yè)公司追求商業(yè)策略的敘事轉向。作者有意在荊軻身邊添置了荊母、可卿和胡姬三位女性形象,能夠從情節(jié)上增加戲劇性效果。同時女明星、新星的加入也為影片注入了娛樂元素。路明是孤島時期藝華影業(yè)公司的重要臺柱之一,從影以來已演時裝片十余部,《刺秦王》是她古裝片的處女作。“在《刺秦王》里,首次穿上華麗的古裝,她新近割過眼,增加了天然缺陷補救后的面部表情和嬌美”。[10]而飾演胡姬的紫微雖然還是新星,但其“曼妙”“輪廓和體格的高度,都合于鏡頭的條件”“其雍容華貴的氣質,飾演胡姬可謂絕派”[11]。從這些描述可以看出,藝華影業(yè)公司有意通過對女明星、女新星的化妝、服飾、容貌、身材等視覺感官的體驗來增強觀眾的觀影動力,增加影片的賣座率,從而使其商業(yè)效益最大化。
[1] 陸弘石.特殊的風景——“孤島”電影重讀筆記[J].當代電影,1998(3):66.
[2] 葉恭.刺秦王簡述[J].藝華畫報,1939(4).
[3] 葉恭.關于刺秦王劇本[J].藝華畫報,1940(5).
[4] 刺秦王故事[J].藝華畫報,1940(5).
[5]左眩.孤島時期古裝片的復興緣由[J].四川戲劇,2005(6):50.
[6] 承達.無限興奮[J].藝華畫報,1940(5).
[7] 《亡國恨》—《刺秦王》中歌曲之一[J].藝華畫報,1939(4).
[8]大?。晕覀儫o言的靜穆給荊軻致最敬禮[J].藝華畫報,1940(5).
[9] 吳曉波.跌蕩一百年:中國企業(yè) 1879—1977[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9:136.
[10]張冰獨.參觀《刺秦王》[J].藝華畫報,1940(5).
[11]易水.鄭重推薦《刺秦王》[J].藝華畫報,19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