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燕
由于時間的鴻溝,文言文常常被我們這些后來人解讀得貽笑大方。
在講授李密的《陳情表》時,有一句“后刺史臣榮舉臣秀才”,翻譯這句話時,學生無一例外直接保留了“秀才”一詞,普遍認為“秀才”就是一個古今同義的名稱而已。諸如漢語中“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秀才不出門,盡知天下事”之類的含義。但是此“秀才”非彼“秀才”。處于魏晉時期的李密,他筆下的“秀才”得與前句“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結(jié)合起來理解。我們知道“孝廉”是漢代選拔官吏的一種制度,那么,“秀才”就應該相應解釋為古代選拔人才的一種名目,也就是“茂才”,譯為“優(yōu)秀的人才”。這不同于隋煬帝所推行的科舉考試制度中的舉士科目,也不同于唐宋時凡應舉者皆稱為“秀才”,也不同于明清時入州府縣學生員皆稱為“秀才”,更不同于我們當今所理解的“書生、讀書人”這個含義。在沒有采用科舉制度選拔人才的晉朝,李密《陳情表》中的“秀才”就是“優(yōu)秀的人才”的意思,是推選人才的一種名目,僅此而已。
不了解文化常識導致這樣的文言解讀錯誤不勝枚舉。我們耳熟能詳?shù)睦畎椎拿洹按睬懊髟鹿猓墒堑厣纤?,也被后人制造了一個千古奇冤。很多人認為,這個名句僅僅是李白這個大詩人,在某個月明之夜,夜不能寐,睡在床上看到床前如霜的月光,靈光一現(xiàn),脫口而出,一句千古名句橫空出世。殊不知,在古文中,“床”有很多解釋。
在唐代,“床”的概念尤其寬泛:凡是有面板,下有足支撐,不論置物、坐人,還是睡臥都名之曰“床”。甚至有足支撐,沒有面板的井邊欄桿,也稱之為“床”。李白有一個名篇《長干行》,其中一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就是“青梅竹馬”的來源。此句中的“床”不可能是睡具,因為睡床通常挨著墻放置,無法繞床嬉戲。也不大可能是“馬扎”一類的坐具,唯有可能就是指“井邊欄桿”,兒童在庭院中圍繞井邊欄桿嬉戲也在情理之中。
再結(jié)合李白另一作品《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其中一句“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很顯然,這句中的“床”更不可能是臥具或坐具,結(jié)合“金井”,它只可能指“井邊的欄桿”。整句話的意思是,寒夜霜濃,井邊欄桿也因結(jié)霜而成了玉床。由上可知,“床前明月光”,如果把這個“床”理解成室內(nèi)的臥具,恐怕連李白也無法在室內(nèi)產(chǎn)生月如霜的寒意與錯覺。
再如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吟誦之余,我們不禁感嘆:多么豪邁壯闊的場景,多么優(yōu)美渺遠的意境:奔騰的黃河,漸行漸遠,似乎奔流在天空的白云之中。結(jié)合唐代詩歌風格,豪放飄逸,氣盛意揚。有這樣的詩句,與時代倒也妥帖,也符合讀者的審美。但是,富有科學精神的后人,卻充滿了懷疑。因為從物理學、地理學的角度都無法解讀“黃河遠上白云間”。因為水往低處流,這是常識。既然不可倒流,又怎能“遠上白云間”?從另一個角度講,玉門關(guān)在嘉峪關(guān)外,黃河水系中離它最近的是大通河,如果這也叫真正意義上的黃河的話,那也距離此地有三百多公里,而且其間,還橫亙著綿延的山脈。即使發(fā)揮想象,詩人恐怕也很難想象自己望得見黃河,還進一步想到“黃河遠上白云間”,這似乎于情于理都說不通。怪不得,當年竺可楨就質(zhì)疑過這個問題。終于有人在新發(fā)現(xiàn)的一本唐人詩抄中見到了另一種說法:“黃沙遠上白云間”。雖然原句不審美,不浪漫,但是它能真實地表達作者的訴求。玉門關(guān)氣候惡劣,黃沙漫天,經(jīng)常直沖云霄,孤零零的一座邊城蝸居于萬仞山一隅。邊塞的荒涼、氣候的酷寒、征人的思鄉(xiāng)、戍守的艱辛都不言而喻。
古人無法再言傳,今人又常常不明其意,所以這樣的錯誤解讀還有很多。諸如《戰(zhàn)國策》,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把《觸龍說趙太后》中的“觸龍”印為“觸詟”,其實“詟”字是豎著書寫的“龍”“言”兩個字,應該是“觸龍說”的意思。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中有“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樣一句。我們都覺得這句話淺顯易懂,就是兒童互相看到互相不認識。但是結(jié)合后句,我們就知道了,它指的是兒童見到老人(也就是作者),不認識他,所以才有“笑問客從何處來”的舉動。因此,“相見”中的“相”應理解為動作偏指一方,有稱代的作用,并不是我們一開始所認為的互相的關(guān)系。所以,“相見”中的“相”譯為“我”。雖然此句并不艱深,但不懂其中玄機,還是會生出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話的。
既然時間天塹難以逾越,我們能做的恐怕除了走近古人、走進古文,認真學習、深入研究,別無他法。在削減課本教材文言文篇幅的呼聲中,我們的后人該不會以為文言文是類同于英語的第二個語種,甚至該不會以為,這是天外來客——火星文吧?如果那樣,我們燦爛悠久的五千年的文明歷史恐怕也會成為千古之謎,萬世之玄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