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他看著小桐走出大門。
別的孩子都穿藍(lán)色校服,就她,校服系在腰上,像一條圍裙;上身是黑色緊身T恤,小饅頭似的胸脯已相當(dāng)明顯;胸前居然掛著項鏈,銀色的反光晃來晃去;她的臉,瘦瘦的橢圓臉有些蒼白;頭發(fā)也很短,簡直比男孩的還短吶。這時,一個上年紀(jì)的男人(大約三十七八的樣子)穿出人群沖她說著什么。他們朝他這邊看了看。然后男人揮揮手,轉(zhuǎn)身走了。此人一頭長發(fā),留著本·拉登似的花白胡子。他搞不清楚是自己眼花還是真的這樣。他發(fā)動汽車,轉(zhuǎn)個彎,緊挨著她停下來:
小桐!
她低頭走近他。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有些局促地拽開車門。
小桐剛上高一,今天十六歲了。
多久沒見了?半年,整整半年。半年前是在一家傣味餐廳——小桐想吃傣味,他帶她去了全昆明最棒的金傣樓。他點了一桌子菜。后來還打包讓她帶回家。再后來,那些酸筍啦、烤豬臉啦、芭蕉葉燒肉啦都吃完了?小桐和蘇揚一起吃的?還是一家三口(包括姓董的)吃掉的?竟然隔了這么久。他忙。再說,蘇揚不太讓他見她。再說,周末他必定前往海埂基地7號場。你很難說女兒在他心里比足球輕還是重。當(dāng)然啦,足球是解決麻煩的好辦法。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廣播上說,今天昆明最高氣溫26度;一個男歌手使勁唱著:失去你,贏了世界又如何?……他關(guān)了它,四周亂糟糟的,學(xué)校門口的紅色波斯菊迎風(fēng)怒放。他想起在7號場上流的血,落在草上變成巧克力色。和對手干架,被砸碎牙齒,鼻子里全是草味泥味。他繼續(xù)喊她,小桐。
她坐上副駕,雙肩包擱在腿上。
那人誰呀?
哪個?
長頭發(fā),白胡子。
小桐笑了。切,哪來的長頭發(fā)白胡子?
明明有個家伙,長頭發(fā)白胡子,還跟你——
你老眼昏花啦。
看錯了?最近一直恍恍惚惚。在他四十四歲三個月,生活又像酒瓶似的打碎了。很多時候,他不能確定街道、樓房、小飯鋪這些東西是不是真的,多大程度上是真的。就連今天的見面也不太像真的。
我們?nèi)ツ模克f。
隨便。小桐說。
他能聞見她的氣息,像足球鞋碾碎青草。
想吃什么?
隨便隨便。
你媽讓我?guī)愦蟪砸活D。
真的隨便嘛!
回族菜,還是景頗菜?他建議說。西餐,西餐怎么樣?
不怎么樣。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都喜歡西餐?
切,芝士一股臭腳丫子味。
聽你的。今天,我聽你的。
我沒意見。就是吃米線我也沒意見。
今天你生日嘛,還是十六——
她瞪著他,神情頗不耐煩。他不說話了。
車速不算快。陽光很亮,也很硬。他不知道除了昆明還有哪兒的陽光這么亮這么硬。從關(guān)上南路駛?cè)雵Q(mào)路,十五分鐘過去了,他仍不知道該去哪里。后面一輛黑色吉普悄悄跟上來。他確信不是幻覺。他連續(xù)超了兩次車,黑吉普牢牢跟著。
看見了?他說。
什么?
后面有車,吉普車。
小桐回頭看。拜托,你以為全昆明就你開車?
你不覺得我們被跟蹤了?
切!
我不開玩笑。小桐。你仔細(xì)看看。開車的人到底——
反光呢。而且那么遠(yuǎn)。
你真不覺得我們被跟蹤了?
拜托,F(xiàn)BI?克格勃?你美國大片看多啦。
從后視鏡里能隱約看見黑吉普锃亮的大鯊魚似的車前臉。是長頭發(fā)白胡子的拉登先生?外面一片嘈雜,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像短促的爆破。十字路口右拐,黑吉普不見了。
沒了吧?他說。
什么?
沒車跟蹤了吧?
老大,我看你喝多啦!
我不喝酒。何況是你生日。
她胸前的小鏈子大概是鉑金、鎢金或銀之類。沒準(zhǔn)是錫或鐵的。他覺得她像個學(xué)生,又不太像個學(xué)生(她從小就不想扮演一個好學(xué)生,但她從來都是一個好學(xué)生)。
看不出你還挺老實。她說。我是說——你不喝酒。
你說我老實?哈。我是挺老實。非常老實。
蘇揚說你從來不老實,你把某個女人的丁字褲壓在席夢思下面?,F(xiàn)在你說你老實。我該信你還是信我媽?
你呢,你不覺得我老實?你剛才還說我老實。
她搖搖頭。
老男人就喜歡標(biāo)榜自己。
我是你爹。
我爹咋啦,我爹就老實?我六個半月沒見我爹啦。
不能怪我,小桐,你不知道——
切!誰也不怪。要怪就怪我是桂子和蘇揚生的。
你的意思是,你命不好?
夠好的啦!在父母離異母親改嫁的悲慘世界里考上高中。沒走后門,沒交擇校費。老大,你說我多好的命啊。
他說不出話來。
車子沿環(huán)島右行,上了春城路。小桐緊靠椅背,似乎累了。她哪像他呢?活脫脫一個青春版蘇揚,可她扮酷的樣子、蹙眉的表情都是他的。專屬他桂子的。
你老了一大圈。又瘦又老。她說。
是嗎?
你像只累得快死的老猴子。哈哈。
他笑了。
我們到底去哪?他說。
說了隨便隨便隨便。未成年人都聽大人安排。
不都被你否了嗎?
優(yōu)柔寡斷。
誰?我?
優(yōu)柔寡斷加鐵石心腸。
他張了張嘴。
扔硬幣吧。小桐掏出一枚硬幣。
她贏了。
聽我的?
嗯。
去西寺塔。
他的心怦怦跳。眼前出現(xiàn)西寺塔的土黃色影子。塔頂有四只烏黑的金雞。那是六年前小桐約他和蘇揚見面的地方。他們。他和蘇揚,和小桐。一座千年古塔有什么好看?當(dāng)年就是她的主意,不是蘇揚的。西寺塔跟他們頭回約會的地方八竿子打不著。
西寺塔,他說。又是西寺塔。
六年啦,我敢打賭你從沒去過。
是沒去過。他承認(rèn)了。你怎么喜歡那個破地方?
破地方?宋朝的時候,風(fēng)水寶地才有資格修一座塔呢。西寺塔挺立一千一百多年,從沒大修過。
是嗎?
去看看它吧。我們?nèi)タ纯此?。偉大的西寺塔?/p>
他把車窗放下來。車?yán)锏臏囟仍谏仙?。太熱了?/p>
今天你生日啊。非去不可?
你實在不想去就算了。
我的意思是,六年了我一次也沒去過,蘇揚肯定也沒去過。你為什么——
隨便。隨你的便。
去,我們?nèi)?。就去西寺塔。必須去西寺塔?/p>
他右轉(zhuǎn)上青年路,晚高峰車流像一場可怕的便秘。他暗暗叫苦,只能一寸一寸往前挪動。他仍然覺得女兒是個謎,世上最難解的謎。他偷偷打量她。漂亮了,皮膚很白,帶有青春期女孩特有的敏感病態(tài)之美。
高中啦,還行?他說,就像沒話找話。很多人告訴我,女孩子家上了高中都很吃力。
全班五十八號人,我摸底測驗第十六。你說行還是不行?
很棒??!
她笑了。
交新朋友啦?
她望著他。
我是說,你初中的時候交過幾個朋友的,現(xiàn)在你到了一個新學(xué)?!?/p>
他不敢問下去了。
你想問的是,交沒交男朋友,是不是經(jīng)常喝個爛醉,有沒有碰過搖頭丸?她說。
車窗外面,一個女販子端著一盤削好的菠蘿橫穿馬路,像端著一堆亮閃閃的黃金。
不不,我不想問。
她拎起那串細(xì)細(xì)的項鏈,咬住,又松開。
你要是不想說,可以不說。我沒問。你看我真的沒問。
沒有男朋友。喝過啤的紅的不喝白的。搖頭丸見過沒碰過——給你講個故事吧?一個牛烘烘的好故事。嗯,初三的時候,有人把花花綠綠的小藥片帶進來,一個長得挺不錯的女生花一百塊買了一顆。她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躺在學(xué)校廁所地板上,鼻子冒血昏迷不醒。要命的是,短裙被掀開,三角褲掛在膝蓋上。更要命的是,賣藥的家伙也躺在地板上,也鼻子冒血昏迷不醒。一定是褲子還沒脫下來就人仰馬翻了。真丟人。你說丟不丟人?他想讓她嗨還想占她便宜就該出去開房啊……
天吶!
她來回摩挲項鏈。突然意識到說錯話了,于是扭頭沖他干巴巴地笑笑。最最要命的還不是這個,最最要命的——是男廁所。
他心驚肉跳。
小桐的聲音沉下去。那個女生,跟我同級不同班,畢業(yè)以后再沒見過。
他暗暗慶幸她這么長大了,十六了,順利考上高中。躺在學(xué)校男廁所地板上鼻孔冒血袒露下體的姑娘不是她。不是她。多好。真的不是她。
現(xiàn)在呢?沒這號同學(xué)了?
沒了。徹底沒了。
她咬住項鏈,噘起嘴巴——她八歲前讓他心動的習(xí)慣動作,經(jīng)常蹭他一臉口水。
我讓蘇揚轉(zhuǎn)你的錢,他說,夠花嗎?
她不回答。
兩千不夠,我可以加。兩千五,三千,都行。
她仍不吭聲。
小桐。
嗯?
T恤,這件T恤,還有項鏈,你買的還是你媽給的?
她看看他。
我的意思是,有點緊。你十六了,小桐。你不是小孩子了。
老大,下次我穿上校服你就什么也看不出來啦。平時清一色校服。
你媽沒意見?
能有什么意見?
她怎么能沒意見呢,她——
切,她一個走在下坡路上的中婦能有什么意見?
那條項鏈在她嘴里吱吱響。她的脖子修長雪白,鎖骨直苗苗的。
中婦?你說你媽是走下坡路的中婦?
墮落到每天必跳廣場舞。手里舉一把綠扇子,身上全是打折外貿(mào)店的便宜貨。經(jīng)常丟三落四,刷過的牙又刷一次,還忘了沖馬桶。
天吶!蘇揚——
沒事,典型的中老年婦女癥候群。
姓董的不關(guān)心她?
總不能全天候關(guān)心。
他一個小會計有多少忙的?他不關(guān)心誰關(guān)心?
切,人家是兩口子。
你忘了,蘇揚從前絕不是這樣。每天早上給我打洗臉?biāo)?,為我煎兩個荷包蛋——外焦里嫩的溏心蛋啊。
不提這個行不?
他閉嘴了。
廢話,一天到晚全是廢話。
……
再說了,你還真關(guān)心蘇揚?
當(dāng)然。蘇揚,還有你。
貓哭耗子。
他歉疚地探出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如此小幅度的親昵舉動立即遭到嚴(yán)厲抵制——小桐縮回手,像被咬了一下,似乎拍她的人并非父親,而是一個輕薄的老家伙。沒有比青春期的女孩更敏感的了。
小桐,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說說話?
我沒好好跟你說話?
我是你爸。
我十六年前就知道了。
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蘇揚都沒這么討厭我。六年了——
誰討厭你?你給兩千哩誰敢討厭你?
小桐!
終于來到金碧路,陽光撲在擋風(fēng)玻璃上。他放下她的遮光板,再放下自己的。街景紊亂而缺少變化,斑馬線上的行人車輛像沸騰的柏油。他使勁按喇叭,但無人搭理。黑吉普又出現(xiàn)了,碩大的車頭酷似導(dǎo)彈。他的心咚咚跳。是剛才那輛?是裹著頭布的白胡子拉登嗎?
他讓小桐回頭瞧。小桐說是的是的是有一輛黑吉普。她大聲數(shù)數(shù),數(shù)到27,它超上來,消失了。
哇哦,驚魂黑吉普!把桂子的魂都嚇飛了——你絕對干了虧心事。
胡說。
那就是像蘇揚一樣大步走在下坡路上。
哎,我們都老了,小桐。當(dāng)父母的,說老就老。
可蘇揚說你不服老。
她真這么說?
她說你想回到荷爾蒙亂飆的二十七歲,你把玫瑰花插在屁眼里跑到她樓下求婚。你從英劇里學(xué)的吧?
她連這個都跟你說?
她說你要能在關(guān)鍵比賽首發(fā)上場,五馬分尸也值啦。
其實她挺喜歡我踢球的。我和她就是隊友做的媒。小寶——
又來了!第一千零一遍。小寶老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介紹的,你頭一次帶她去海埂你還踢進一個。
就是嘛。
她不喜歡足球,是裝作喜歡。她說你打進的那個球是隊友故意傳你的。后來她成了你老婆,你們睡在一張還沒塞著某個女人丁字褲的席夢思上。
裝作喜歡?她說她裝作喜歡?
她說你要的是嫩秧秧的小姑娘,所以你跟著嫩秧秧的余夏跑了,把她三條丁字褲壓在床下。你故意讓你老婆發(fā)現(xiàn)?還是,方便你半夜三更掏出來……
小桐!他大聲說。
你又出事了吧?你和那個余夏——
別瞎猜。大人的事情,不必瞎猜。
我沒瞎猜。很多東西就是慢慢毀掉的。一個朋友臥室的天花板就是這樣,突然垮掉了。他還在做夢呢,被水泥碴子砸得頭破血流。
他說不出話來。金碧路超級大塞車,長龍一眼望不到頭。她十六了,她的未來也一眼望不到頭。他自己的呢?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他和女兒的未來也許根本沒有交叉點。
? ?小桐,他說。我給你買了禮物。
你大她多少?二十,還是十九?她說。你說說她。給我說說她。
你不想知道什么禮物?
你說說她呀。
你十六啦,小桐。
她比你年輕那么多呢,你說說她呀。別那么小氣行不?
沒什么好說。
切!沒什么好說你就不會一腳踹了蘇揚立馬娶她啦。蘇揚說老男人都是蠢貨。
他一聲不吭。
老男人就喜歡嫩秧秧的小姑娘。她看著他,兩眼閃閃發(fā)亮。將來我要找個老男人,你同意嗎?
小桐!
你會同意嗎?會嗎?
這是一個孩子說的話嗎?誰給她這么大膽子?他又想起長頭發(fā)白胡子,像被狠揍了一拳。西去的太陽似乎把前前后后的汽車烤煳了。
別說這個。我不允許你說。
切!
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頭兩年,蘇揚的哭聲就像快死的老貓發(fā)出來的。我真擔(dān)心她把老公貓招家里來。我只好假裝難過陪她一起哭。我一哭,她就不哭了。后來嫁給姓董的就再沒哭過。電視上出現(xiàn)足球她就換臺。她罵得很臟。
車子艱難爬行。小桐的手撐住下巴,似乎陷入蘇揚的哭聲。夕陽灑進來,她像被臟水浸泡著。
小桐。他說。
小桐。他繼續(xù)說。
據(jù)我所知,西寺塔附近沒什么吃的。他說。忽然一陣心酸。
她沒反應(yīng)。
如果沒什么吃的,我就帶你去順城,或者,干脆直奔海埂。滇池路附近也行啊。
她哼起歌來。聲音很小,他無法聽清。
但是,但是如果去了西寺塔再去順城,至少七點半以后,天都黑了。
她繼續(xù)哼唱。
實在不行就必勝客吧。如果有不錯的過橋米線或者建水燒豆腐也不是不——
行啦,小桐大喊,隨便隨便隨便!
他驚呆了。前方車流顫動。他松了油門。車子一個趔趄,熄了火。
好好好。不說了,我閉嘴。
整整六年。
六年前小桐約了他和蘇揚去西寺塔見最后一面。一個十歲的孩子,用一部公用電話完成了這次約會。他答應(yīng)得好好的,離婚前最后一面。但我們都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那個周六,惠恩足球隊參加紅塔擂臺賽半決賽,從不缺席的桂子穿好行頭趕赴球場。沒人知道他有一個更重要的約會,否則我們要么勸他別來了,要么讓他首發(fā)。桂子,這個長得像伙夫的老家伙挺著肚腩率領(lǐng)惠恩店里幾十號伙計加油助威,殺豬般的嚎叫你就是站在海埂大門口也能聽見。我實在搞不懂他為什么熱愛惠恩。他三十八歲才入伙,因為手藝太糙,正式比賽很少上場,可他每場必到。
下半場連丟兩球。十分鐘后我扳回一城。最后五分鐘,張榮受傷,本杰換上桂子。
他踢蹬著豬蹄似的小腳直奔前鋒位置?;荻鞯姆磽湟焕烁哌^一浪。我們都記得最后三分鐘桂子干了什么——我下底傳中,小孫包抄射門,門將脫手,桂子拍馬殺到。所有人都認(rèn)為嘴邊上的捅射絕對進了,但皮球貼著立柱躥出底線。我破口大罵:操你媽!場下的惋惜聲震得你頭皮發(fā)燙。桂子倒下去,很久才起來,耷拉著腦袋往回走。裁判吹響終場哨。我、段凡、本杰長跪不起。狗日的桂子。真想活埋了他。
機會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了。
西寺塔越來越近了。
小桐,小桐。你要是碰上什么麻煩,心里有什么委屈,盡管——
沒什么麻煩,也沒什么委屈。
你媽對你不好?還是姓董的對你不好?
好。都好。非常好。
那就是你媽過得不好?
我說了她很好,相當(dāng)好。
姓董的對她不好?
除了動手揍她,我看沒什么不好。
動手?他喊出來。車子正移出困境,跟上一輛白色寶馬。你說說,跟我說說小桐,姓董的怎么動的手?
動手就是動手唄還怎么動的手。掄胳膊,打,扇耳光。劈頭蓋臉。
狗日的!
也就一兩回。別說哭啦,蘇揚哼都不哼哼。姓董的就像揍一塊石頭。但是,他不動手的時候?qū)μK揚好得不得了,經(jīng)常買花呢,大把大把的,到處都是膩得要死的玫瑰香。
她就吃這一套!
女人都吃這一套。
她真傻呀。
你要真在乎她,六年前就不會不去西寺塔。
我早說了我有場重要——
行啦,行啦。小桐望著他。就算你來了,就算你和蘇揚見了面,你還是要跟那個小女人跑掉的。
他說不出話來。他心里很清楚,六年前的余夏才意味著一切。她的短發(fā)比小桐還短吶,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奧黛麗·赫本。她比他年輕二十歲。
你看,她湊過來,帶有潤膚液香味的青春氣息撲向他。我說了蘇揚的事情,你就不能說說余夏的事情?
真沒什么好說。
蘇揚說,小女人橫起來不要命。
……
默認(rèn)啦?你就哄著她嘛,像哄小貓小狗一樣哄她。
小桐!
可你連你閨女也不會哄呢。我猜,你像惡狗一樣猛撲上去,白癡一樣敗下陣來。
他當(dāng)然記得六年前初識余夏的周六下午。前往海埂7號場途中,他去了中石化油站,一身藍(lán)色制服的她拎著油槍走過來,黑亮的短發(fā)讓他一陣口渴。她柔軟的嗓音真好聽,她說她來自浙江嘉善。為什么來昆明?她笑了,并不回答。此后他每次加油都跑滇池路。后來的一天,他約她吃飯,她笑著搖頭,同意了。再后來進展太快,他沒想過撇下蘇揚小桐,從沒想過。但是七月的某個夜晚,他和余夏去了一家小酒店之后,局面失控了——就像小桐故事里的家伙,半夜三更被脫落的天花板砸得夠嗆——他對余夏皮革似的身體著了迷。多少男人對此有抵抗力呢?更何況,她一個人在昆明,他怎么能撇下她不管呢?
你聽我說,我和你媽雖然分開了,但是,從我的立場上,我仍然惦記你們,關(guān)心你們,就像從前——
切!
我說的真心話。百分之二百的真心話。
虛偽!
你說我虛偽?你說你父親虛偽?
那你要我表揚他?表揚他對前妻念念不忘?
操,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你罵我?
我沒罵。
你說,操!
我隨口說的。
操。我也要說。我操!
小桐!我好像完全不認(rèn)識你啦。
你后悔了?
什么?后悔什么?
你后悔了。小桐靠在副座上,瞪著車頂。你要是過得好好的你就不會半夜三更打電話了。
我是因為你才打。
切!你后悔了。你明明知道,每次電話之后姓董的饒不了她。
我說了我沒后悔。我每個周末都帶上余夏去海埂7號場見我那幫兄弟。你都見過的,小寶,殺手李,本杰,張勇,段凡……狗日的董會計!臭狗日的董會計!
你為什么深更半夜打電話?
我為什么不能深更半夜打電話?
為什么深更半夜打電話?
我——
為什么深更半夜打電話!
我想了解你。你的學(xué)習(xí),你的生活,你的——
我的什么?還有什么?我有沒有失身還是不是個處有幾個男朋友?
小桐!
他沖向街邊,停下來。
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在跟誰說話?你知不知道你他媽在跟誰說話?
小桐瞥向窗外。一朵白云像巨大的浮冰。
長長的沉默,把他們連人帶車焊在金碧路上。
五分鐘后,他重新返回快車道。駛過電信大樓,經(jīng)過駱駝酒吧。這回主動開口的是小桐。
我再講個故事吧。聽嗎?
嗯。
車內(nèi)計時器顯示6點26。黑吉普又出現(xiàn)了——從書林街口慢慢跟上來,距離始終保持十米左右。銀色直列隔柵像猙獰的尖牙。
我朋友養(yǎng)了一只花貍貓,是母貓。小桐開始說了。去年產(chǎn)下三只小貓。我朋友和她媽媽都認(rèn)識小貓的父親,一只很老很老的老公貓——不知道誰家養(yǎng)的,沒準(zhǔn)是流浪貓,黃燦燦的,比花貍母貓老多了,都跑不動啦。我朋友說它九歲,有人說至少十歲。反正夠老的。老公貓經(jīng)常溜到我朋友家里。它是三只小貓的父親。不可能有別的父親。
他有些緊張。老公貓和小母貓?她想暗示什么?
突然有一天,三只小貓死了,被活活咬死了。那天母貓剛好溜出去,我朋友和她媽媽呆在廚房,小貓睡在陽臺的窩里。母貓回到家,沖著三只小貓的尸體連連哀嚎。天吶,我朋友說,那聲音像刀子戳她呢。要命的是,它銜著三只小貓的殘肢——腿啦,尾巴啦,耳朵啦直奔廚房,沖她們母女揚起腦袋。我朋友讓它放下,它不干。她們嚇壞了。我朋友想溜走,母貓叼著碎尸一路追來,她去哪,它就跟到哪。我朋友嚇傻啦。它那雙大眼睛水汪汪的,像藏著無盡的哀怨和痛苦。我朋友說,她想不明白,它為什么追著她?是埋怨她們沒看護好它的孩子?還是向她們訴說它深深的悲傷?
他蒙了。
你覺得呢,你覺得母貓為什么這么干?
是抱怨?
不是抱怨。
那就是,按你說的,訴說悲傷?
也不是。
那是什么?
禮物。
禮物?
我問過很多養(yǎng)貓人,他們說,一旦貓的子女在主人家里慘遭不測,母貓都有這樣的習(xí)慣——把孩子尸體當(dāng)禮物,回贈主人。
為什么?警告?
小桐搖搖頭。后來,我朋友從它嘴里接過小貓的殘肢,它喵嗚一聲,走開了。它變得像出事前一樣溫順,一樣聽話。好像根本沒死過孩子。
他的心怦怦跳。
你認(rèn)為,誰干的?誰殺了它的孩子?
他搖搖頭,立即明白了。
公貓?
小桐一聲不吭。
車速慢得不能再慢,仿佛在懸崖峭壁上攀爬。長長的堵塞沒有絲毫緩解。計時器跳到6點47。天色暗下去了。
禮物?貓真的會把自己孩子的尸體當(dāng)禮物?
信不信由你。
小桐故意說給他聽的?可這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余夏最大的愿望是去一趟博卡青年隊所在的阿根廷而不是生孩子。是啊她熱愛足球。他原以為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好容易懷上,她偷偷打掉了,連續(xù)三次。最后一次大出血,他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她差點沒命。好在她年輕,死神頂多嚇唬嚇唬她。他問她為什么,她說沒有為什么。這就是為什么。不對。小桐怎么可能了解這些?了解他和余夏已經(jīng)完了?
小桐。他說。
嗯。
小桐。他又說。
夕陽照著她的臉。
你不想去西寺塔。她說。
我們不正在去西寺塔?
你一萬個不愿意。
說了聽你的。
你要是想去,六年前就去了。
六年前六年前六年前。我說了無數(shù)次了我們球隊正好——
你喜歡C羅還是梅西?她說。
嗯?
喜歡C羅還是梅西?
C羅。
我猜你就喜歡C羅。
對,他像個爺們。
我喜歡梅西。
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梅西。
你以為自己是惠恩的C羅?
我沒說我是惠恩的C羅。
葡萄牙離了C羅不行,惠恩離了桂子行嗎?
他怯懦地?fù)u頭。他這個糙哥怎么可能和偉大的C羅相提并論呢?——不不,她不太對勁。她故意這么說的。
你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你好好說,小桐,我聽著呢。
沒有。
憑我這個當(dāng)?shù)闹庇X,你——
切!你還有當(dāng)?shù)闹庇X?
說吧小桐,我保證當(dāng)個好聽眾。
老大,我好好的。十歲小姑娘躲在床底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啦。
你躲在床底下?!
我不能躲在床底下?
不,不對,否則她就不會給他講一個貓的故事。黑吉普時隱時現(xiàn)。他沒來由地緊張,脊背滲出冷汗。似乎頭一回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在乎女兒,如此在意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這么大的孩子,既叛逆又危險。不知誰說的,也許是一句詩或一句歌詞:十六歲孩子都是恐怖分子。
說吧小桐,好好說。還有,為什么黑吉普老他媽跟著我們?那個長頭發(fā)白胡子的老家伙到底是誰?
她咬住項鏈。
說啊,被欺負(fù)了?
她仍不吭聲。
我操,被哪個狗日的欺負(fù)了?被他?長頭發(fā)白胡子的老——
停車!小桐大喊。
他呆呆望著她。
停車!
他沒停。
你給我?!嚒?/p>
他掃一眼后視鏡。黑吉普消失了。
你要干嗎?你媽明明白白把你交給我——
她怎么跟你說的?蘇揚,她怎么跟你說的?
別這么叫她,你該叫她媽。
她怎么說的?
她說她希望我?guī)愫煤眠^一個生日。晚上你回到家她為你點蠟燭切蛋糕。她就是這么說的。
讓我下去。虛偽。全他媽的虛偽!
他望著她。
陪一群老太婆跳小蘋果也不想陪我過生日。她以為她是誰?膽小鬼。你呢,好色,懦弱,裝逼。對你就是裝逼,一直擺出悔罪可憐的蠢樣不停裝逼,你累不累啊——
他想揍她。伸出去的巴掌最終懸在她頭頂。這一下子把什么東西毀掉了。小桐拽開車門。他急剎車。估計把身后的捷達(dá)嚇得夠嗆,幸好沒有追尾。小桐跳下去,穿過密集的車流奔向街邊。他拽好車門,一面往前挪動一面高喊小桐。他不明白她怎么說翻臉就翻臉,兩分鐘前還興致勃勃給他講了一個好故事呢。去他媽的青春期。去他媽的十六歲。小桐似乎全沒聽見,低頭疾走的樣子執(zhí)拗而堅定。他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哪句話說錯了。裝逼,她罵他裝逼。如今的孩子都這么喜怒無常、蔑視父母嗎?
車扔在街邊。顧不上貼條的危險轉(zhuǎn)身就跑,去搜尋那道孤零零的影子。可她早就被金碧廣場上的人流淹沒。他扎進去,繼續(xù)高喊著小桐,小桐。明明見她去了金馬坊,現(xiàn)在那兒聚集著一伙吹拉彈唱的流浪漢,哪有她的影子?他繞著廣場兜了兩圈,沒有。哪都沒有。隨她去吧。他想。小桐你想干嗎干嗎去吧。又不是頭一天不用管她。從來都沒管過她。就當(dāng)這半年來從沒見面,今天不是她生日也不想給她過什么生日。
他站著,微風(fēng)卷起少量的灰。廣場周邊的小吃店生意火爆,人們一茬接一茬鉆進去、冒出來。附近有音樂聲,吆喝聲;年輕人貼著他奔跑。他累了,于是踱到花臺邊坐下,遠(yuǎn)遠(yuǎn)打量由仿古建筑拼湊的金碧商城。就在那些高高的像被墨汁染過的黑色角樓背后,他看見它了——西寺塔。淡得像一縷煙霧,就藏在醬紅色土灰色的樓群之間,那么硬,那么粗糙。
她還能去哪里?
如果你從昆明東寺街口往西,中段就是西寺塔。塔前是小廣場,光滑的水泥地面能照出古塔的影子——漫漶的土黃色墻面,紡錘形塔身,典型的南詔風(fēng)格,默默佇立了一千一百多個年頭;塔尖四角的銅鑄金雞黑乎乎的。一眼望去,西寺塔就像傷痕累累的大種子,如此衰老又如此結(jié)實,似乎再過千年還是這樣。
他穿過小廣場,來到塔的后面就看見她了。她坐在石凳上,仰著頭,仔細(xì)研究那些間距相當(dāng)?shù)乃墶鼈兙拖袢柜?,整齊,光滑,沿塔身打開。她手里有一只冰淇淋,差不多吃光了。她伸出舌頭舔一舔,再舔一舔。
他湊到她身邊,坐下來。
她沒動。
你數(shù)數(shù)看,她說,到底十二層還是十三層。我怎么也數(shù)不清楚。
他認(rèn)真數(shù)了,十三。
她伸出手,繼續(xù)數(shù)。
行啦,一座破塔。他說。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他慶幸還能找到她。今天是她生日啊。他發(fā)現(xiàn)她和之前的小桐又不一樣了。她穿上了校服——淡藍(lán)色運動衫,把緊身T恤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項鏈也遮住了?,F(xiàn)在才像名副其實的高一學(xué)生。她說坐幾分鐘就走。就幾分鐘,行嗎?行,當(dāng)然行。他十分后悔,就不該喝罵她,更不該動手。半年才見一面吶。六年前,你為什么約我們上這兒來?他說。小桐站起來,湊近西寺塔。
為什么?他大聲說。
一個老人在塔下燃了一炷香,作三個揖,轉(zhuǎn)身走了。
那時候你才十歲。他說。
這上面說,西寺塔整整建了三十年吶。小桐說。
我和你媽不是在這里認(rèn)識的,我們是在——
夕陽將塔頂金雞照得閃亮。塔下出現(xiàn)很多溜達(dá)散步、準(zhǔn)備跳廣場舞的大媽。她們說說笑笑,拿出行頭。他想起蘇揚。她真的每天舉著一把綠扇子跳來跳去?
我們來啦,你沒來。我和蘇揚一直等到太陽落山,等到廣場上的燈全都亮了。
半決賽,那天是半決賽。
那場廝殺歷歷在目。他無數(shù)次回去,就像我,著名的殺手李多年來一直在重返當(dāng)年對陣加盟花卉的四分之一決戰(zhàn)。桂子的心病定格在最后三分鐘,他錯失了一個比撒尿還簡單的必進球,此后惠恩再也沒有機會挺進四強。那天的負(fù)罪感哪有后來、今天這么強烈?它隨著時間的推移層層累加。對,正如西寺塔十三個層級。一層層碼上去,堆放,搖搖欲墜。奇怪的是一千一百多年過去了它沒倒,還那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像新的一樣。幾個老外舉著笨重的單反相機來回拍,頭發(fā)和塔身的顏色完全一致。
他想問問六年前的那天,她們坐在哪里。
她這件校服有些大,在落日下毛茸茸的。她似乎又變小了,回到六年前那一個,陪著蘇揚坐在塔下。就那么坐著,無話可說。
小桐。他說。
她瞇著眼睛。
我不太好。他承認(rèn)了。面對古塔,他再沒辦法撐下去。十多天前離的,余夏飛香港再飛阿根廷。我又成了光桿司令。
她回頭看著他。
生日快樂。他說。掏出一部未拆的iphone6遞給她。小桐接過去,繼續(xù)仰著臉,粉塵似的金色微光灑下來。他們置身于西寺塔廣袤的陰影之中。
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啦。他說。
小桐走向西寺塔,伸出雙手做出擁抱的樣子,臉貼著塔身,閉上眼睛。
爸,她說,你過來。
她今天頭一次叫了他爸。他心里一緊,像被她校服下面的小手捧住了。真想道歉。哪怕被她罵了仍想道個歉。他湊近女兒,嗅著她的氣息,左手蓋住她微涼的手指,右手盡可能向右探出去。就這樣,他摸到一塊斑駁的石磚,帶著一千一百多年前的塵埃與顆粒,在他手心里簌簌滑動。然而一切仍是原樣。
你聽。小桐說。
嗯。他說。
你閉上眼睛,仔細(xì)聽。
他閉上了。塔里有風(fēng)聲,像水波翻滾,又像什么小動物使勁抓撓——對,花貍貓。刺刺拉拉的響聲類似坍塌??伤粫?。他說不出地累,于是久久閉著眼睛,臉貼著涼颼颼的塔身。再睜開時,聲音消失了,小桐也不見了。石凳上擱著iphone6的盒子。拆了封,沒有手機,只有耳塞、藍(lán)牙、充電器、說明書這些白花花的小東西。他的心怦怦跳。他轉(zhuǎn)過身,似乎又看見那輛黑吉普原地調(diào)頭,呼嘯而去。小桐。小桐。他無力呼喊著,一時難過得想哭。手機的小部件就在手上。終于明白了——這就是她回贈他的禮物,當(dāng)然也是一部新手機扔下的永遠(yuǎn)廢棄了的殘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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