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紹東
1
我爹說,麥子鳥就是吃麥子的命。我是個農村婦女。千萬莫用什么“名”或“位”, 我喜歡用“個”:撿五個雞蛋,提兩個袋子,殺一個豬,碰到一個鬼。我以前最恨帶“名”或“位”的人——那位姓萬的鄉(xiāng)長,那幾名姓馬姓王姓吳的干部,這世年他們的鬼樣子我會一個不漏地記住記死,直到帶進棺材。
我這一輩子就是被他們搞垮的。
我快五十歲了,臉皺得像一個擂姜缽,頭發(fā)如同剪得稀爛的棉紗布,眼皮抹布一樣老往眼珠子上罩,三顆牙也跟菜蔸被鋤頭鏟動了一般,搖搖晃晃要倒不倒。我隨時哪天就會一覺睡到閻王爹那邊去。就算我被閻王爹的筆劃漏了,再活十年二十年,可再長有意思嗎?政府不齒我,干部不齒我,鄰里不齒我,親戚不齒我,唱我的埋怨,念我的零碎,說我的空話,我成了什么?成了討死萬人嫌的臭狗屎,成了遇著就躲看見就避的爛腸瘟。
我從三十六歲起就成了一個廢人。一個女人沒了男人不就等于廢了么?一個好女人配個廢男人不也等于廢了嗎?俗話說不怕天干,只要地潤。沒了男人,我這塊地再潤再濕又有何用?既不能長出高粱稻谷,也不能生出紅花綠葉,地潤只能長雜草,地濕只能生螞蟥。
那時的國泰健壯如牛,我飽滿如鵝。白天打一天禾,晚上不巴皮巴肉一回兩回困不落覺。甚至白天他從田里擔谷回來,我剛好一時不曬谷不淘米,也會在竹床上做一回,搖得竹床像唱歌:吱吱吱,窸窸窸,老鼠出洞偷大米……國泰那個癮啊,那幫家伙還為他編了句順口溜:白天推石灰,晚上搞六回。車扁擔沒拿,門灣里又是一回。肯定是國泰在外面吹牛皮不打草稿,有一夜六回的么?那不把我早累成柿餅了。
一切都到我三十六歲國泰三十八歲打止。這日子我記得刀雕鑿刻——古歷十一月十六,天放冷風,苦楝樹的葉子簌簌往下掉,貓狗縮到墻腳的草窩里躲寒,雞成堆擠在橘子樹下暖毛。趁還沒過年,國泰約了四木匠去長沙工地上做事。工價二十,天結天。
國泰還沒出門,村書記德順就帶著七八個收上繳的來了。他們來過兩次,國泰都不在家,我也躲了。我不躲到哪里化錢?
那次就是孫悟空也躲不開——他們來得比狗的聲音還快。萬鄉(xiāng)長帶著那幫家伙邊跑邊喊朱國泰你讓我們找得好苦,今天你就是長四個翅膀也飛不了。他們將我和國泰團團圍住,宣讀“判決書”:五個半人——你老娘是你們兄弟共同負擔的吧?八畝六分田,上繳款六百五十七塊二。
國泰鼻子里出氣,要錢沒有,命有一條。
萬鄉(xiāng)長也鼻子里出氣,朱國泰你還耍態(tài)度?你要曉得后果!
我爹總是教育我千斗萬斗,莫與官斗。我怕國泰吃虧,趕忙打圓場,各位干部莫屎脹尿急開口談錢,先進屋喝杯茶。
萬鄉(xiāng)長一臉豬婆皮:莫耍陰謀詭計,拿錢來!
國泰說:你們高高在上呷金屙銀倒是不曉得老百姓苦楚,德順是曉得的,我家三個細伢讀書,老娘又是個病殼子,錢到手就散了。這不正準備到長沙做事,拿到錢首先第一就是還你們的閻王錢。
萬鄉(xiāng)長眼珠子鼓得像兩個芋頭:這是什么屁話?!向堂堂國家交稅交糧竟然說是閻王錢,今天我就看你胯下長幾只腳,不將錢交清,我讓你見閻王!
這句屎話惹毛了國泰,他一個箭步沖上去摳住萬鄉(xiāng)長的胸口,摳得那張豬臉一下青紫,一下寡白:你這個堂堂革命干部說的才是足斤足兩的屁話,你要老子見閻王,老子先讓你見閻王!
手下得重,話也說得重。萬鄉(xiāng)長病貓一樣的叫聲才開鑼,姓馬的姓王的姓吳的那幫狗崽子像被挖了他們的祖墳一樣圍攏來,鷹婆一樣的爪子,鐵錘一樣的拳頭,下雨一樣砸向國泰。國泰開始還硬氣得像根石柱子,紋絲不動,刀斧不入,慢慢就不行了,像豬挨宰一樣叫喚。我嚇壞了,孵雞婆一樣架勢想給國泰搭上一個手。無奈那幫狗崽子越打越精神,眼睛橫得三四不分爹娘不認,口里還一個勁地喊:打!打!打死這個狗雜種!讓他去見閻王!
國泰被摁在地上,兩個腳亂踹亂蹬。當我上前扯斷王干部的皮帶時,國泰趁機爬起來。可國泰沒往外跑,而是從門灣里拿出那條栗木車扁擔,舞金箍棒一樣揮過來。也該那個王干部背時,誰叫他稱長鼻子打頭陣呢!王干部受了迎面的一扁擔,哐當一聲,死草魚一樣撲通倒地,鮮熱熱的血一下子將臉罩了,嘴巴噗噗往外呼氣,吹得血沫子像風車扇出的谷秕子。有的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有的撒腿去叫醫(yī)生,有的脫下褂子替王干部堵血。國泰覺得陣勢不對,摔了車扁擔就朝村口飆。
萬鄉(xiāng)長指著國泰撕綢扯布似的叫:莫讓殺人犯逃了!抓住他!五六個家伙就瘋狗一樣去追他。我的心一下繃緊,恨不真借兩個翅膀給他,讓他遠走高飛??晌覠o能為力。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能走會跑的我的男人朱國泰。
估摸二十分鐘后,那幫家伙汗水泥污地回來,吳干部對我說:去看看你男人吧,自己從高坡跳下去了。你告訴他,打人了就莫想賴皮!
栗子坡的坎腳下,國泰全身汗得透濕,臉上泥血交加。我摟著他的腦殼往胸口上挪,想把他扶起來。他喊爹喊娘地叫著:快看看我的腳,不曉得痛癢不曉得動,只怕殘了……
2
我爹打小就教導我:男怕上梁,女怕錯郎。上梁做賊,家族無臉;嫁錯男人,受苦不斷。
嫁給國泰打死我也不相信會錯:長得可以演電影,配我長出一大截;腰粗胳膊壯,我還能受別人欺負?和我生下兩女一男,送終的送壽被的人都有了。天美地美,哪里錯得上我啊。
可一夜之間,國泰成了一個癱子,一世年站不起來了。
萬鄉(xiāng)長牽頭處理這事。他當然耍賴,說這起事故是因國泰抗稅不交、動手打干部而引發(fā)的,應負百分之九十的責任,鄉(xiāng)村干部也存在群眾工作做得不細致、工作方法簡單的過錯,承擔百分之十的責任。另外,國泰打王興國導致輕微腦震蕩,面部有外傷,縫了四針,應由國泰負百分之百責任。
賠我的國泰啊,賠我的男人啊……我的眼淚鼻涕一齊上臉,但哭著哭著哭不出,像有把火鉗夾住喉嚨。
我們?yōu)橹靽|了醫(yī)藥費五千六百二十五塊三,估計后續(xù)費用和殘疾護理費還要二萬九千六百元。王興國已用去醫(yī)藥費兩千六百四十三元五角,后續(xù)治療就不算了。如果嚴格按責任劃分來攤費,你家還要倒出王興國的醫(yī)藥費。萬鄉(xiāng)長說,從革命人道主義出發(fā),考慮國泰不能再勞動、三個小孩上學、家庭本來就比較困難的實際情況,黨委政府決定,一是全免你家的上繳費,二是適當給你家一點困難補助費,你看如何?
他們逼我簽字畫押,然后把一個癱子扔給我。我也不知哪來力氣,雙手虎口叉開,對準萬鄉(xiāng)長的脖子鐮刀一樣割去。萬鄉(xiāng)長喉嚨里的咔咔聲由大變細。
他們準備用五千塊打發(fā)我。我這一掐,他們不找我了,喊來國安國平,和國泰三兄弟談。七談八談,三兄弟將錢數(shù)字一點點咬到兩萬——國泰說人是他們推下去的。
他們不承認推人,但同意出兩萬。
國平正要簽字,我撲上去大喊:我不依從!我要你們賠我一個完完全全的男人!你們摸摸良心,朱國泰大半生就值兩萬塊嗎?老娘要送終三個細伢要吃要穿要讀書要嫁人要娶親兩萬塊哪夠啊……
萬鄉(xiāng)長罵我得寸進尺死不要臉,說政府一而再再而三放讓,你不把情來謝,反把尿來射,把人民政府當二百五,人民政府包說媒還包生崽???人民政府包你治病還包你收親嫁女養(yǎng)老送終啊?
萬鄉(xiāng)長帶著那幫嘍啰走了。
國安國平忙去賠小心都沒能拉他們回頭,便掉轉腦殼罵我是攪屎棍,將一件好事攪個稀爛,這頂爛斗笠你自己補好了。也氣沖沖走了。
床上的國泰嗷嗷地哭。我心啊肺啊像被刀子刮空。我跪在國泰的床頭,頭靠著他的頭,嘴巴貼著他的耳朵:國泰,我一定會將錢要回來,一定要得比兩萬多……
我不信神不信鬼,只信我爹。我爹是六十年代村里學哲學的典型,還在萬人大會上發(fā)過言,講的是《運用唯物辯證法,搞好家庭革命化》。我本來叫游喜花,發(fā)言后爹就將我名字改為游喜哲。爹最出名的一句話是“牽牛要牽牛鼻子”:牽牛要牽牛鼻子,栽豆子千萬莫讓土壓著芽了;牽牛要牽牛鼻子,燒火關鍵是柴要空心灶要通風;牽牛要牽牛鼻子,買豬婆就要買嘴巴短耳朵大身子長皮毛松的……
牽牛要牽牛鼻子,萬鄉(xiāng)長這個副鄉(xiāng)長不管事了,那我就找正鄉(xiāng)長——那時候我還不曉得書記比鄉(xiāng)長大。我從德順那里打聽到正鄉(xiāng)長叫胡愛民,人不拐。
我到鄉(xiāng)政府找了兩天都沒會到胡愛民。頭天門衛(wèi)老倌說是去縣里開會了。老倌也姓朱,善面善心,又是要我喝茶又是要我看報。我的看書看報喜好就是從這里開始的。牽牛要牽牛鼻子,與當官的打交道,不跟他講幾條方針和政策,不跟他講幾點中央精神和領導指示,他是不把土地當菩薩敬的。
第二天朱老倌臉色明顯不如頭天鮮艷,既不說鄉(xiāng)長在不在政府,也不讓我進政府院子里去。我質問他為何一夜一河水?我既沒偷他的錢又沒損他的物,兩張報紙一本雜志還是他自己要我拿走的。他一臉酸菜地道出實情:我頭天被馬干部看到了,馬干部報告給了萬鄉(xiāng)長,萬鄉(xiāng)長給朱老倌發(fā)指示,一定不能讓我見到胡鄉(xiāng)長。朱老倌哭著臉說他是臨時工,泥飯碗,他們喊他寅時走他就等不到卯時。
我沒有為難朱老倌。那天報上一篇叫《“官太太”要做賢內助》的文章啟發(fā)了我:找不到胡鄉(xiāng)長,就找他的堂客,女人找女人,興許更容易進油鹽。我又從德順那兒打聽到胡鄉(xiāng)長的堂客在鄉(xiāng)里農技站上班。
村里女人走動都要用點小人情。我爹說人情是把鋸,你一來我一去。你打點別個,別個也會不矮你。我拿了二十個雞蛋去找鄉(xiāng)長堂客。我數(shù)了雞窠里有二十六個雞蛋,就留了六個。國泰的身子有得補。
我穿了件七八年前的舊棉襖。有個地方還露出一線棉絮,我索性將它扯長點,讓它蛇信子一樣在風中抖動。農技站門面只有一個女人在邊嗑瓜子邊烤煤火。我顧不得她是不是鄉(xiāng)長堂客,將提蛋的布袋往柜臺上一放,撲通一聲垮在煤火被上就大哭起來。
她是鄉(xiāng)長的堂客姚香。姚香以為進來了一個瘋子,準備跑出去喊人。我一把拽住她,訴天訴地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道。姚香先以為我騙她,我從棉襖里掏出一摞病歷、化驗單、收費單,順手還扯出了幾張毛票和一個縫補用的線團。姚香接過單子仔細翻看了幾張,眼里也流出了淚。她說萬鄉(xiāng)長只是一時之氣,這么大的事政府肯定會管的,她也會跟胡愛民說的。我一邊贊她大慈大悲菩薩心,一邊提雞蛋給她。她雙手搖斷說這是折煞她,要我拿回去補國泰身子。
我捉住她的雙手,半跪下來:雙江灣的規(guī)矩是送來的東西不能提回去,你看得起我同情我,就莫嫌我的東西少。
她只好收下。然后,脫下身上的那件羽絨衣披在我身上,爛棉襖冷,這個蠻暖和的。
我也雙手搖斷不要。
她說:莫嫌臟。
3
三萬塊錢是姓萬的親自送到我手里的。
不但送錢,還向我和國泰道了歉,說是包村干部工作做得不細致,關心群眾疾苦不夠,請我們夫婦原諒。
我穿著姚香送的羽絨衣,三摞票子數(shù)完,熱得汗都出來了。我將票子碼在國泰的床上,對傻子一般的國泰說:真票子,都是我們的!
國安國平嫂嫂弟媳都螞蟥聽水響一樣來了。我的羽絨衣把兩個堂客看得恨不得從我身上剝去。我說是別人送的。她們不信,嫂嫂說你現(xiàn)在有錢了,金山銀山都買得起,弟媳說要是曉得一下來這么多錢,我家國平情愿癱一回。
國安國平說他們這次與政府扯事誤了工出了力,錢又搞得如此多……后面的話要說不說。后來憋不住還是說了,一個說要買豬仔一個說要買稻種,每人都想借一點。
國泰啞了半天,最后轉頭對我:給兄弟不是給別人,每人給一千吧,是給不是借。
我從抽屜里拿出一摞錢,扯開橡皮筋,數(shù)出一千,拆成兩半,分別塞到國安國平手上:……你們走吧。
國安說:不是一千么?
這癱子又屙了,臭熏了尸,你們哪個來幫幫忙?我邊說邊走到床邊,掀開國泰的被子。
我再回頭,一個影子也沒有了。
此后很長一段日子,我們全家不驚不慌地活在這兩萬九千塊錢里。我將家里調辦得有型有款:伙食不比別家差,國泰的營養(yǎng)品從來沒斷過,三個細伢穿得不比別人差,村里的人情往來也不比別家少一次……國泰以前是面子堂堂鼻子里有風的男人,是雙江灣挺得起腰桿、說得起大話的男人,他人癱了天不能塌,我要替他將家撐起來。
我爹經常說,腳勤便親。搭上了姚香這根線,我就把姚香當親戚走。間不幾天,扯上一把青菜、幾個蘿卜上她的門市部去,她受了我的菜,也總要回我?guī)讟优f衣點心和補藥。走動次數(shù)一多,我就開始稱她為妹妹。她也沒把我這個姐姐看輕:通過胡愛民的關系,國泰坐上了縣殘聯(lián)配送的輪椅,三個細伢所有的學雜費也免掉了,家里上繳也在胡愛民第二年當上書記后一概全免……我可以自由地出入政府大院,可以在大院的廁所里解手在大院的食堂里吃飯,所有干部見了我都恭恭敬敬——他們曉得胡書記的堂客有個“姐姐”叫游喜哲。
其實我很少去胡愛民家里,除了去門市部,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朱老倌那里。朱老倌的堂客前幾年得奶癌死了,現(xiàn)在一見女的就成了話癆。我常常一邊裝著聽他扯唇舌,一邊用心讀他那里的報紙——我總覺得那里有我要牽的牛鼻子。
每天給國泰換洗完,我就坐在他的身邊看從朱老倌那里帶回的書報,遇上些抓心熱肺的句子,還給他讀一段。我初中時作文被老師當范文念過一回。國泰當年看上我,就是被我的一段話打軟了心。其實我也沒說什么情多意多的話,只是朗誦了一段課文: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科科及不了格、上完初一就退學的國泰后來告訴我:我喜歡有文化的堂客,會持家。
好多年沒朗讀過了,字一到嘴里時而像狗咬螺殼,時而像生吃柿子,結結巴巴生生澀澀。但國泰喜歡聽,一副做了神仙的樣子。我曉得他其實是想我陪他,不在乎我是念詩還是念咒。
好景不長,胡愛民當了兩年書記后就調到縣里物價局當局長去了,姚香也跟著調到了農業(yè)局。當官就是一張紙,紙上寫到哪兒,你就得服服帖帖趕緊去哪兒。
那天,我提著一籃菜去農技站,門是關的。到朱老倌那里,他一臉的陰陽交錯:變天了!然后手指了指墻上的考勤表。
表上排在第一位的不再姓胡而姓豐,排在第二位是萬金米。這是我第一次曉得姓萬的全名。本以為萬金米親自給我家送錢,已經對我沒了成見,沒想到他還挺記仇,給朱老倌下扎子說不準我再踏進政府院子半步。
還有更損的,幾天后包村的馮干部上我家門,宣布三條:一是政府已對國泰進行超額補償,大女兒又在打工賺錢,往后上繳和其他村民一視同仁;二是為不影響他人辦公,沒有重要情況反映,不準進入政府機關;三是前任領導批示的年度困難補助500元,鑒于目前政府財政十分困難,暫不兌現(xiàn)。今年的五百塊前陣姚香還勸我莫急,到時她再催催胡愛民,沒想一下打水漂了。三條猶如三座大山壓向我,五百塊錢可以不要,政府大門可以不進,可上繳、兩個細伢的學費、村上投工投勞費樣樣都是一把刀啊。
萬金米,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我去縣里找姚香。
國泰和大女兒一朵不要我去,說是家里還有點老本,一朵又開始賺錢,隨他三條四條已嚇不住我們了。我說我這個庶民百姓無所謂,反正是糞缸里的一個蛆婆,天天受尿淋屎砸也沒人可憐。我是替胡愛民和姚香咽不這口氣啊,人一走茶也涼得太快了吧。姚香對我有恩,我怎能對她不義?
縣城還是國泰出事那年去的,那陣子也沒怎么上街,天天守在醫(yī)院里。記得那時車票還是三塊五,這會兒漲到了五塊。
姚香見了我又意外又歡喜,留我吃飯,把我?guī)У礁舯诘囊婚g會議室,要我先在那里面喝茶看電視,她做完報表就來陪我。
我就在那間空蕩蕩的房子里無聊地看電視。自國泰出事我就怕看打打殺殺的電視,抓著遙控七調八調,調到縣里的臺。這節(jié)目信號還沒到雙江灣去,看著新鮮。
先是早稻防蟲,接著是風濕藥廣告,接著是新聞。頭條新聞報縣委書記的事,我終于曉得他叫龍四勇。龍書記帶著一幫人去看一個下崗職工,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又是拿米又是拿油,臨走還拿一個紅包。下崗職工開始笑,后來哭。尤其龍四勇招手再見時,下崗職工哭得像死了爹娘。
龍書記真是個好人!要是曉得我家情況,我想他肯定也會來慰問國泰的。書記一來,萬金米敢不來?還敢對我家七里八里?我心里撲騰一喜:一定要想辦法讓龍書記來我家一趟——他可是我們縣最大的牛鼻子。
主持人介紹那個下崗職工就是一封信感動書記的。別人能感動他,我就不信我感不動他。
我到姚香那兒借紙筆。她問我做什么。我說下午上街要買東西,怕漏,開個單子。她也沒多想就給了我。
會議室的桌子很大,我大干部一樣伏在上面給龍書記寫信:
最最尊敬的龍書記您好!
敬禮!山清水秀。
敬禮!紅日東升。
尊敬的龍書記,您是我們的總書記,山清水秀養(yǎng)育了我們全家,紅日東升讓我有話向您說……
寫到這里,往事就開了閘門一樣沖了出來,整整寫了六頁才打住。
吃飯時我跟姚香說了萬金米的事。姚香勸我忍忍算了,說馬上就要免農業(yè)稅了,大政策一來,誰都擋不住。我說是他做得太無良,不看我僧面也要看你們佛面啊。姚香說你千萬別挑矛盾,萬金米后臺硬得很,一個堂叔是副縣長。這么一說我就無話了。我爹說官大一級壓死人,有個縣長叔叔罩著,胡愛民當然不能跟他斗。我又說了給龍四勇寫信的事。姚香說寫了?我說想寫。姚香說我的祖宗,你以為他是胡愛民???他有工夫看你的信?死了那份心吧,你有困難我會幫你。
我不死心:我一定要把信送到龍四勇那兒去。
4
縣委大院比我們村原來的大曬谷坪還大。我興沖沖地往里走,保安攔住我。我急中生智說是送信。拿著信朝他晃了晃。我今天穿的是姚香送我的衣,看起來洋氣。保安問我哪個單位的。我腦殼里一轉就說是物價局的。保安問你們局長叫什么。我麻利說叫胡愛民。
大樓有八九層高,我那時還不會坐電梯,也不曉得書記在哪層,只得一層層挨著找。這樓里單位真多:信訪局、縣志辦、行政科、統(tǒng)戰(zhàn)部、宣傳部、組織部、團委、婦聯(lián),就是不見龍四勇的辦公室。
報上講婦聯(lián)是幫婦女說話的地方,到那門口我就麻著膽子問龍書記的辦公室。一個短頭發(fā)女干部蠻和氣,說要反映問題可以向我反映。我說我是送信的。她倒沒多問,告訴我龍書記辦公室在最頂層。我剛要走,她又說書記你是見不到的,你可以將信送到秘書室。我問龍書記秘書叫什么。她說叫田興。
爬到頂層我的喉嚨成了一個補鍋擔子的風箱,汗也直往衣上鉆,好在看見了“書記辦公室”的牌子。牌子貼在最大一張門的門板上,金亮亮的,門卻是關著的。我邊敲門邊手腳發(fā)顫,生怕大門突然打開,縣里最大的官從里面沖出來。
書記的門沒開,旁邊一間房的門開了,里面有好幾個人在嘻嘻哈哈,都是后生子。一個后生子沖出來,笑臉立即變煞星,兇巴巴朝我吼:信訪去信訪局!我說我是給書記送信的。他問送什么信。我說我給書記寫了一封信。他說你開什么玩笑,書記天天忙得陀螺樣,哪有工夫看信。我說你是田秘書吧。他有些意外,說你怎么曉得我姓田?我說你田大秘書全縣只一個啊,我雖然是個農婦,但大事不糊涂,大人物面前不耳聾眼瞎,你相貌堂堂,我一落眼就曉得。他笑了起來,其他幾個也笑起來。田秘書說你這嘴可以當大干部。又指著一個戴眼鏡的后生說,你看他將來會當個什么官?
看來這幫當官的都喜歡看相。
我打娘肚子出世從沒給人看過相,這當口上我只能哄他們開心:你們的相還用看嗎?閉眼想都是當宰相的命,睜眼看都是當省長的料。
他們明知我哄他們,但個個笑得像南瓜花。
我趁機將信拿在手上晃了晃。
田興說你把信給我吧,到時我交給書記。我不停地說多謝多謝。田興接過信又不耐煩了,說好了好了你回去吧。
我轉身走不多遠,就聽見里面有人在高聲念我的信:最最尊敬的龍書記您好!敬禮!山清水秀……
然后響起湖鴨一樣嘎嘎嘎的大笑聲。笑得我心里像癟谷一樣發(fā)虛。
不放心,下樓時我又拐進了婦聯(lián)。
短頭發(fā)提個袋子準備出去。我見她不像田秘書那樣滑,就攔著她一五一十跟她說了。她說書記那兒每天的上訪信、告狀信只怕要用麻袋裝,他哪能看得過來?
我的心一下涼了,半天沒出聲。短頭發(fā)給我泡來一杯水,我本來有些口渴,卻呆呆地,不曉得喝。短頭發(fā)也不勸我,自顧自地一只手伸進小肚子,耙谷似的摳,嘴里嗍嗍的。
我問她:你癢???
她嗯了一下。
出黃水?
她點了下頭。
屙屎屙尿結巴?屁眼痛?
你怎么曉得?她睜大眼睛看著我。
告訴你一個單方。
哦哦哦,你說。她一副急樣子。
馬齒莧四兩,馬藍一兩,搗爛和勻連涂三天,包好。
我吃了好多藥打了好多針,正準備去打針呢。
我可以打包票。我拍著胸脯說。那年我患臍腹風,我爹帶我去看一個老中醫(yī),他就是這個方子讓我好的。我估計她也是這個病。
她抄單方的時候,我看到她桌上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楊衛(wèi)紅”,職務是“副主席”。抄完,她又不放心地問我單方是哪來的。我說是祖?zhèn)鞯?。她說現(xiàn)在好多干部都一身病,魚肉吃的,酒喝的,壓力大悶的,你這個方子見效的話,我可以介紹你跟幾位領導診病,那時你就沒有辦不好的事。我當時心里想我只有這一個方子啊。
楊衛(wèi)紅心情大好,問完我家里的情況后,將她們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抄給我,說婦聯(lián)一定會重點幫助我。
我說謝謝楊主席!以后莫怪我進多了門。
她愣了一下說你不簡單,以后還是叫我楊姐吧。
臨出門,我看到辦公室墻腳的一摞書報雜志,就找楊衛(wèi)紅借。她說你能摟多少摟多少,反正我們懶得看。
走到街上,我想起田興和楊衛(wèi)紅下回再找我看相和看病怎么辦?我爹說倉中有糧,心里不慌。我不能打無準備仗。
問了幾個人,一個好心人把我領到書攤一條街,幾個人賣豆腐似的喊賣特價書,三塊一本。
我湊過去問有看相的沒?一個“老鼠須”數(shù)了《奇門遁甲》、《手相大全》一大堆。我說易得懂的?!袄鲜箜殹睅臀姨袅吮尽稁湍銓W看手相》。我見旁邊還有一本“色臺白病”,就問這是什么病?“老鼠須”笑著說印錯了,是《包治百病》,三百個祖?zhèn)鞯耐羻畏?,高血壓、糖尿病、風濕病見一個好一個,最少三副藥,最多十副藥,看熟了下可到長沙湘雅坐門診,上可到北京同仁堂稱大爺。我一看里面果然有土單方,什么蛇毒散、金剛丸、彭祖接命丹,就一路買了。
到家時國泰早已屎了一褲子。他罵我再遲回一步就要收尸了。我由他罵,一聲不響地幫他擦幫他換幫他洗。
罵完,他又說你大老遠跑縣里一趟,姚香就只打發(fā)你一堆書?
我沒作聲,只是揩干手,往口袋里摸了摸。
姚香給我的兩百塊錢還在。
5
我在家一待就是四個月。四個月沒有出過鄉(xiāng),沒去過縣里。后來去北京純是被他們逼的。
四個月我天天心里打望,望龍四勇來,望他像電視里那樣拿米拿油拿紅包。村口汽車響了,我燒火就丟下火鉗炒菜就丟下鍋鏟閃一樣跑到門口看。有時等急了,就心里燒窯一樣旺:是信寫得不好?是他太忙忘了這雞毛蒜皮事?是他只在電視里做一次樣子?是田興根本沒把信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