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記者 羅嶼
責編 羅嶼 LuoYu@chxk.com.cn
攝影/薛濤
謝飛常常自問,真的了解父親么?作為“延安五老”之一謝覺哉的兒子,他和父親年齡差了整整五十八歲。自他記事起,父親就是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
1971年6月,當謝飛興沖沖從保定白洋淀農(nóng)村干校返回北京準備結(jié)婚時,碰上的卻是父親的去世與葬禮。在那時候“橫掃一切陋習”的“革命氣氛”下,謝飛的家人在北京醫(yī)院太平間為父親搞了一個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正在醫(yī)院養(yǎng)病、同為“延安五老”之一的董必武,在兒子攙扶下趕來見老友最后一面。董老手書的挽聯(lián),謝飛至今記憶猶新:“長征老戰(zhàn)士,文革病詩人?!?/p>
“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中國法制奠基人”,曾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內(nèi)務部部長、最高法院院長、政協(xié)副主席等職——這是外界予以謝覺哉的評述。作為兒子,1942年出生于硝煙彌漫的延安、乳名“延河”的謝飛,長久以來似乎從未真正且具體地了解過父親?!八≡诘臅r候,我們兄弟姐妹七人還多是學齡兒童、少年或青年;父親暮年又逢"文化大革命",我雖已大學畢業(yè)、留校任教,但運動頻頻,上山下鄉(xiāng),我在他身邊的時光少得可憐。”改革開放后,被稱為中國第四代導演領軍人物的謝飛忙于教書、拍戲,開創(chuàng)事業(yè),同樣忽略了了解熟悉又“陌生”的父親。
直到自己邁入晚年,生活節(jié)奏逐漸放緩的謝飛開始靜下心,“讀”自己的父親——他讀同為老紅軍的母親王定國在三十年前的1982年組織人編寫、出版的《謝覺哉傳》、《謝覺哉文集》;讀父親留下的大量日記、書信,在父親用毛筆書寫的蠅頭小楷里、在一張張發(fā)黃變脆的紙張中,他第一次對父親的生活情感,有了實實在在的體會。
兩年前,謝飛著手整理父親日記、信件,從中選出與家人、友人的115封通信編輯成書,《謝覺哉家書》已于近日出版。
謝飛說,真正讀懂父親的足跡與悲歡,自己晚了四十年。
簡介
謝覺哉(1884—1971),字煥南,別號覺哉,亦作覺齋。 “延安五老”之一,著名的法學家和教育家、人民司法制度的奠基者。1884年出生,湖南寧鄉(xiāng)人。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3年,他在中央蘇區(qū)任內(nèi)務部長時,主持和參加起草了中國紅色革命政權最早的《勞動法》、《土地法》等法令和條例。1934年參加長征后,歷任陜甘寧邊區(qū)內(nèi)務部部長、參議會副議長等職,制定與推行了《選舉條例》《、憲法草案》等法令。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內(nèi)務部部長、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等職。曾出版著述《不惑集》《、謝覺哉雜文選》《、一得書》《、學語集錦》等;20世紀80年代整理出版《謝覺哉日記》、《謝覺哉文集《》謝覺哉詩集》等。
簡介
謝飛,謝覺哉之子,1942年出生于延安。1965年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后留校任教,先后任副院長、教授,并擔任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導演電影作品包括《我們的田野》、《湘女蕭蕭》、《本命年》、《香魂女》、《黑駿馬》、《益西卓瑪》等,多次榮獲國內(nèi)外電影大獎。
1984年拍攝電影《湘女蕭蕭》時,謝飛第一次回到父親故居——寧鄉(xiāng)沙田鄉(xiāng)堆資村的南馥沖。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父親第一位夫人的照片,知道了她的名字——何敦秀。
謝覺哉與何敦秀的結(jié)合,是舊中國農(nóng)村典型的傳統(tǒng)婚姻。何敦秀出身中醫(yī)世家,其父中過舉人,做過清朝官員,家教敦厚,幼時讀過三年私塾。那時,謝覺哉曾在何家附近一個書院讀書,與何敦秀堂弟是同窗好友,多次受邀去何家玩,被何父看中,安排與其女見面,在兩人默許下,雙方家庭結(jié)下姻緣。結(jié)婚時謝覺哉15歲,何夫人比他長近5歲。
謝覺哉與何敦秀共同生活21年,育有四男三女。受進步思想影響,曾為前清秀才的謝覺哉自覺走上革命道路,1919年他參加五四運動,1920年36歲的他應何叔衡之邀離家赴長沙任《湖南通俗報》主編,該報揭露政治黑暗,批評錯誤思想和社會陋習,文字犀利辛辣,但因“宣傳過激主義”的罪名于1921年6月25日被迫???。同年,謝覺哉在毛澤東等人介紹下加入新民學會,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從此開始了半個世紀的長沙、洪湖、上海、江西蘇區(qū)、長征、延安、解放等各個時期的長期離別家鄉(xiāng)的革命生涯。
然而,遠離故土的謝覺哉并沒有忘記妻兒,《謝覺哉家書》中收錄了他自1919年至1963年寫給寧鄉(xiāng)家人的二十二封書信。
謝飛正是在1984年回鄉(xiāng)時,第一次看到父親寫給何夫人的信,它們被復印貼在墻上。
敦秀:
你上回寫的信,喊我做夫君大人,這次寫的信,喊我做煥南老兄。大人兩個人,我實在不敢當。民國時代,官場中已沒有大人的稱呼了,家庭中,也不作興喊爺娘做大人了。就是老兄二字,也不妥當……因為你的年紀,本比我大幾歲,你以后寫信,如果擺姐姐架子不出,你就寫個“夫君”和“煥南”二字就要得。
這是1921年4月謝覺哉寫給妻子的一封信,同每對感情篤深的夫妻一樣,謝覺哉在信中向妻子“匯報”著生活起居:我在這里每天的事也不少,早晨六點多鐘起來,洗面呀,操八段錦呀,屙屎呀,差不多要點多鐘。八點鐘的時候吃早飯,吃飯之后,就要做報,要到十一點鐘才完工。再看幾十分鐘的報,就吃中飯。吃中午飯之后,或者要到學校里去上課,我在修業(yè)學校教了幾點鐘書。或者在屋里看書,或者同朋友扯淡,或者看外面來的信,或者自己寫信,下午算是閑一點……
《謝覺哉家書》
1939年9月8日致何敦秀
除了表達對妻子的思念,1920年代,謝覺哉在家書中還會反復提及對子女親人前程的考慮,比如:“廉伯(注:謝覺哉和何敦秀的長子)說不愿在家,要學我一樣,還真好笑。我這種人,在家里沒有得用,所以跑到外面混混,其實沒有一點趣味,拋離妻子,好像一種機械……況且廉伯本是個宜于務農(nóng)的人,不要替他打錯了盤算……子谷(注:謝覺哉與何敦秀二兒子)下半年升學,暫時不能替他預算前程。瓊英(注:謝覺哉與何敦秀大女兒)、佩玉(注:謝覺哉同父異母妹妹)再讀下子,將來還是在鄉(xiāng)里做個裁縫或織襪司務,書讀得好一點,或者當個把小學教員……
除對子女晚輩的教誨,謝覺哉對家人的關注,還體現(xiàn)于生活細微之處。1921年4月,看到各地饑荒,他囑家人“家中的谷總要留點”,“怕不免有逃荒的到我地方來”,“預備應急”。1922年前后,聽聞家中收成不好,他告知家里“繼母的豬即可殺去一只,我的豬也即可殺去一只。剩下的那一只,也不要喂米……我再限你們每家至多只準喂二只鴨,喂一只雞……豬同雞的消耗很多,一定要實行,并要寫信告示我?!?/p>
1927年,謝覺哉因 “馬日事變”遭通緝,離開湖南長沙,自此先后流轉(zhuǎn)到上海、中央蘇區(qū)、延安。其間,因國共對峙,家書無法寄送,謝覺哉與家人斷絕音訊十年。直到1937年國共聯(lián)合抗戰(zhàn),謝覺哉被派往蘭州,任黨中央駐蘭州辦事處代表,才與家人恢復通信。
相隔十年,謝覺哉給妻子寫的第一封信是一首詩。“音書久斷絕,生死不可蹤。累汝苦思念,暮暮復晨晨。累汝御強暴,一夕或數(shù)驚。累汝家計重,荊棘苦支撐。遙知鬢發(fā)改,不復舊時容。我行山川異,南北又西東……別離何足惜,貴不負初衷……”
自此封信后,謝覺哉與家鄉(xiāng)親人的通信再無中斷。
1939年,謝覺哉接到孫子學初來信“今年十月祖母六十正壽,望祖父回家”。謝覺哉回信:回家暫時不可能,壽文應該寫一封。他用工整的蠅頭小楷寫了滿滿四張大紙,“四十一年前的秋天,我和你結(jié)婚了,那天,不記得誰在房里唱‘送子’,我的外公拉我進去,說是什么‘大事’……有朋友來信,說你有丈夫氣,其實,平凡的男子不一定比得你上,假如你不是生在這樣的社會,讀了書,不包腳,那你的本事,會比我強……可惜得很,我雖然敬愛你,卻不能喊你做同志,因為社會制度的原因,使得我倆的精神隔離開了,因而也把我倆的形體隔離開了……再過一十九年即是我倆結(jié)婚的六十周年紀念,老話叫‘重諧花燭’,要重新拜堂行禮。那時候,也許不要到那時候,革命已經(jīng)成功,國安家泰,我能夠告老還鄉(xiāng),重溫夫妻舊夢。等著罷,這不是空想,而是可能達到的?!?/p>
謝覺哉在信中不忘囑咐妻子“從滿六十歲那天起,不要再‘斬豬草’、‘提豬食’,少管些事,安靜過日子,心里放寬廣些,吃得好一點,包你活得更長久?!?/p>
在謝飛看來,之所以能夠?qū)⒏赣H的諸多家書整理成書,有賴于何夫人對父親家信的珍視與保護。據(jù)謝覺哉與何敦秀四子謝放長女謝延仁回憶,每次收到爺爺家信,奶奶何敦秀總會將它們一層一層包好,放在閣樓干燥處。天氣晴好時,奶奶會拿出那些被層層包裹的家書,晾曬、防蟲。
何敦秀離世后,這些家書交由謝放保管。之后,這些家書又轉(zhuǎn)交謝覺哉與王定國的兒子謝飛及兄長謝飄。
就在謝覺哉與何夫人保持通信的同時,1937年,離家十余年的謝覺哉,在遙遠的西北,被“組織安排”與24歲的王定國結(jié)婚。
組織說服王定國的理由有兩點:謝老年紀大,需要人照顧;謝老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需要有人以夫人身份從旁協(xié)助。
謝飛說,母親年老后曾跟身邊的工作人員講,自己當時有過猶豫?!八谒姆矫孳娪袀€相好叫張靜波,是她參加革命的引路人,直到查清張靜波已在紅軍西征戰(zhàn)斗中英勇犧牲,母親才同意了婚姻?!?/p>
在謝飛看來,與有些人不承認、不理、不見的做法不同,父親始終問候與幫助湖南家人的生活,并對何夫人講“你永遠是我的夫人”。
1951年9月7日,父親給何敦秀寫了最后一封親筆信,表示:我的意見,你不來北京為好。理由如下:第一,我們離開了二十多年,我在外又有了家。你如來,很不好處置,要發(fā)生糾紛?,F(xiàn)是新世界,和舊世界不一樣。你我都是上七十的人了,經(jīng)不起煩惱,對我不好,對你也不好。
50年代末,八十歲高齡的何敦秀被兒子謝放接到北京居住,據(jù)謝延仁回憶,謝覺哉帶王定國去看望。“一開始沒有上樓,讓生活秘書把錢送上去。奶奶有些生氣,走到晾臺,把錢扔了下去?!?/p>
謝覺哉于是帶王定國上樓,此后,二人多次請何敦秀來家里,也多次去看望,并送生活費。何敦秀有一次說:“王定國同志,感謝你對謝胡子照顧得這么好。”1967年,八十八歲的何敦秀去世,王定國親自幫助料理后事。
在謝飛看來,自己父母雖然“先結(jié)婚、后戀愛”,但兩人同樣情誼深厚。
在《謝覺哉家書》中收入了一封“特別”的家書——1956年6月18日王定國第一次提筆給謝覺哉寫信時,后者在信上做的文字修改。“……我的感冒(謝改‘冒’的筆畫)已好一點,現(xiàn)有半個月時間,吃藥也不(謝改‘不’字的筆畫)行,就是全身都痛。余(謝改‘余’字筆畫)人都好。謝七七有點不聽話,每天把小龍打得哭。(謝左側(cè)批:打小龍不對,責令改正)?!?/p>
這封信,可看作謝覺哉與王定國教與學的有趣例證。結(jié)婚前,王定國并不識字?;楹?,謝覺哉有次讓她幫忙拿《西北日報》,拿了三次都沒拿對,她難堪地向丈夫坦承自己不認字。謝覺哉聽后恍然,說:“不用怕,我教你?!?此后,在他們相伴的三十四年中,王定國不僅脫了盲,還跟著謝覺哉學寫詩詞、練書法,晚年成為有名的書畫社會活動家。
1963年1月,王定國五十大壽,謝覺哉寫詩贈與妻子:“暑往寒來五十年,鬢華猶襯臘花鮮。幾經(jīng)桑海人猶健,俯視風云我亦仙。后樂先憂斯世事,朝鋤暮飼此中天。三女五男皆似玉,紛紛舞彩在庭前?!?/p>
20世紀50年代,謝覺哉與王定國。
“生活在‘一夫一妻’、‘先戀愛、后結(jié)婚’時代的現(xiàn)代人,往往不理解或喜歡嘲弄、調(diào)侃舊時代人們‘多妻、多婚’的婚姻情況,而不去了解我們的父輩,以至人類社會很長時期存在的歷史與社會背景。”謝飛說,仔細閱讀父親半個世紀中與兩位夫人的通信,他具體地感知了百年來中國人生活形式與制度的復雜存在與變遷,更感受到中國人幾千年的“相敬如賓、珍惜親情”的美好民族傳統(tǒng)。同時也可看出參與制定新中國《婚姻法》的父親,理智、平和地處理了在新社會“一夫一妻”婚姻制度下的家庭關系。
既是家信,養(yǎng)育兒孫成了謝覺哉信中主要內(nèi)容。進入1950年,謝覺哉在寫給湖南的信中多次表示,子孫輩要安心農(nóng)村生產(chǎn),過好“土改關”,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1949年謝覺哉出任中央人民政府內(nèi)務部部長的消息傳到偏僻家鄉(xiāng),正值青壯年的湖南的兒女們,紛紛希望在北京“做大官”的父親給予他們“照顧”,走出農(nóng)村,到城里工作。1950年1月21日在給長子廉伯和次子子谷的信中,謝覺哉寫道:
你們會說我這個官是“焦官”(注:湖南方言,指不掙錢的官)。是的,“官”而不“焦”,天下大亂;“官”而“焦”了,轉(zhuǎn)亂為安。
家鄉(xiāng)土改完成,謝覺哉在信中對子女講:“從去年到今年的來信中,你們從未提過如何生產(chǎn),只是叫苦、困難、要幫助”,“如果你們不改變,那是你們的事,有農(nóng)會及鄉(xiāng)政府督促你們,不要再寫信給我了”,同時表示“只有有志氣,能自立的人,才有資格請人家?guī)椭?,人家也會樂意幫助你,同時你也可以幫助人?!?/p>
對于北京家中這些學齡子女,謝覺哉在信中多是談學習與品德教育。他抓緊一切可以寫信的機會,如去外地開會考察時便和子女通信,事無巨細地關心教導成長中的兒女。比如,他會在信中和孩子們談“吃苦”——“苦與不苦是比較出來的。同樣的物質(zhì)條件,某一地區(qū)或一時代的人以為苦,而另外一時代或地區(qū)的人卻以為甜。”當孩子們來信說“媽媽夠累了”,他會回信“能認識這一點是進步,但應更進一步,怎樣使你媽媽不這樣累”。當他看到謝飛在學校要求下種了蓖麻子卻疏于照顧時,他會寫“做事,不只是人家要我做才做,而是人家沒要我做也爭著去做。這樣,才做得有趣味,也就會有收獲”。當他聽謝飄說自己演講“兩三句腹內(nèi)就空了”后,寫信告訴兒子“世界上沒有不費力氣可以做好的便宜事。你們的病就在這里。寫字不肯費力氣,作文、寫信、記筆記不肯費力氣”。此后,他在信中告誡幼時“絕頂頑皮絕頂嬌”的謝飄,“就是你的見地比別人高明一點,但總還有不足之處,應該向人請教——對高于自己的人請教,也要對不如自己的人請教……說服人要‘和風細雨’,要表示謙虛?!碑斂吹街x飄來信字寫得過小,謝覺哉剪下認不出的字,寄給兒子,要求改正。因為在他看來,“會說會寫,是做任何事情的工具”。
在謝飛看來,父親是一個很好的教育家。對待他們,從不會生硬說教,而會從小事著眼,生發(fā)開來。
1963年,臨近謝覺哉80大壽,彼時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法院院長的他從揚州考察回京,看到子女們集體賀壽的冊子非常開心,同時也表示“尤其值得贊許的是大的小的都以同樣的紙寫文章……人無論做什么,都要有組織,要能夠服從組織或為組織中的倡導者,要戒驕戒躁,克服不能團結(jié)人的毛病?!?/p>
除了寫信,謝覺哉還會利用周末為北京的子女集體上課:讓王定國講述童養(yǎng)媳經(jīng)歷,憶苦思甜;請小楷書法家樊淑真來家教孩子寫毛筆字。
另外,當謝覺哉發(fā)現(xiàn)孩子們學完書法后沒有收拾妥當,便又寫信貼到墻上,表示毛筆要用清水洗,洗完插到筆帽里,不洗,毛筆就壞了。如此細節(jié),他都會捕捉不放過。
除了與家人的通信,《謝覺哉家書》還收入他與家鄉(xiāng)干部及友人的不少信件。
1954年,謝覺哉主動給比自己年小三四十歲的寧鄉(xiāng)縣縣長寫信,表示希望了解故鄉(xiāng)建設的情況,并叮囑“莫誤會我是向你要報告”,“我說的是自由通信?!痹谛胖校x覺哉甚至要家鄉(xiāng)干部告訴鄉(xiāng)親:“謝覺哉愿意和人通信?!薄安还苁枪ぷ魅藛T或非工作人員,他們有所見,有意見,有疑問,都可隨時提出商量。我雖眼花事忙,只要字寫得大一些(四號字大)不潦草,我一定親自閱看,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寫復信”。
確如信中所說,自此謝覺哉開始與故鄉(xiāng)幾位縣領導持續(xù)幾年通信,直到1963年他因病無法提筆為止。信中,他和家鄉(xiāng)干部討論養(yǎng)豬、稻田養(yǎng)魚、林木保護、豆腐店、中小學的勞動教育……
1957年、1960年、1961年謝覺哉三次回到湖南,卻只有兩次去到家鄉(xiāng)南馥沖老家。后來他許多信里都提到這個經(jīng)歷:去年正月我到寧鄉(xiāng)看了許多好東西,值得稱贊的,但也有的看不順眼。為什么我只在南馥沖站了兩個鐘頭就跑了,因為逼得我不能不跑。連夜由譚家灣修一條到我屋門走汽車的路,這是為什么?堆子山的木橋沒有了,不修(聽見細屋背嘴的橋也沒有了),卻趕修一條過汽車的橋——漲水就要被沖去。屋子里站幾個穿白衣的招待員,不知道在哪里學來的……到流沙河(注:寧鄉(xiāng)地名)主要是看魚,有人吹得厲害,后來我對張縣長說:“乘舟歸去看蔬魚”,不是看這樣的魚,這是擺樣子的,應對參觀者的……
此后,針對家鄉(xiāng)親人及干部的浮夸接待以及森林遭砍伐等問題,謝覺哉多次寫信,表示“修車路,不是對我的尊敬,而是對我的不尊敬,使人民看了,要說我謝胡子是個官,是個架子很大的官,這是浮夸風的反映。”“我兩次回鄉(xiāng),都不很稱意。我還想回鄉(xiāng)一次,不過有三個條件:第一,不要派一些人包圍我,要讓我行動自由;第二,要農(nóng)村容易買到豬肉;第三,要看到到處都是幼林?!?/p>
除了批評,對待家鄉(xiāng)的青年干部,謝覺哉更多是希望他們“吃一塹長一智”,“人,總是由犯錯誤進到不犯或少犯錯誤的”。“為什么深入群眾而又脫離群眾,深入實際而又脫離實際,毛病在哪里?你自己必須也可以找出答案?!痹谥x覺哉看來,要注意兩個字,一是聽,二是想?!疤撔穆犎「鞣降娜罕姷囊庖姡缓笙胨麄兪欠裾f了真心話,為什么說這樣話。”在信中,謝覺哉不忘叮囑干部“要知道這幾年聽假話說假話慣了,一時間不會全斷絕……上面愛聽假話,下面就講假話,這是一個規(guī)律。你們曾經(jīng)愛聽假話,現(xiàn)在是不是群眾敢向你們講真話?除非你們已向群眾做過多次檢討,群眾認為你們是自己人了,他才敢把真話向你們說。” “替人民當管家婆,頗不容易,但當好了,又很有趣味”。
近日,中宣部、中組部將《謝覺哉家書》列入推薦黨員干部學習書目。在謝飛看來,父親的這些書信,顯示的是老一輩做人做事的清廉正派的風范,值得體味。
家書之后,謝飛表示仍會繼續(xù)整理父親的日記。謝覺哉從14歲記日記,堅持七十多年,即使1963年中風后仍堅持用左手書寫,留下大量珍貴史料。如在1921年6月29日的日記中,謝覺哉寫道:“午后六時,叔衡往上海,偕行者潤之,赴全國○○○○○之招?!眱鹤又x飄曾問父親5個圈的含義,父親說是“共產(chǎn)主義者”,講的是長沙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代表毛澤東、何叔衡動身赴上海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如今,謝覺哉日記成為記錄當年歷史的唯一物證。
《謝覺哉家書》出版后,在當當、亞馬遜等網(wǎng)站銷量很好,在讀者中亦頗受好評,謝飛在各地參與多場分享會。在他看來,整理父親的書信日記是一種責任?!懊恳粋€人都應該搞清楚自己的祖輩、父輩是怎么回事,因為人類的歷史、中國文化的歷史就是由一個個家庭組成?!?/p>
雖然從小就被稱作“高干子弟”,但謝飛兄弟姐妹,無人求官、無人經(jīng)商。如今重讀父親當年寫給他們的“思想上‘看過去,看別人’、‘對人寬,對己刻’;生活中‘要自己動手’、‘愛惜東西’”的文字,謝飛感慨兒女的淡泊與父親的教誨密切相關。
在《謝覺哉家書》封底,謝飛特別選印謝覺哉當年寫給家鄉(xiāng)親人的一封信,信中賦詩:你們說我做大官,我官好比周老倌(家鄉(xiāng)一老農(nóng))。起得早來眠得晚,能多做事即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