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潮
生活在別處
秋天高高在上。我坐立不安。
實際上有人比我更蠢蠢欲動,那人像一株綠草葳蕤在春天里,迎日漸長,遇風而舞。我見過那人。他心不在焉,跑了一座座城,嗅遍一個個人。他的臉上長著青春痘(我懷疑有些人一生可以擁有多個青春期),身體里有著釋放不盡的活力。那人已經(jīng)年過不惑,不多的時間和財力被他恣意揮霍著。真搞不懂他。
他的不安分注定與世界難以和睦。世界和他,互不謙讓。
再次遇見那人時,他離失業(yè)已經(jīng)不遠。他在一家快餐店里吃飯,然后抽一種低質(zhì)香煙,沿街游蕩。他不喜歡安靜地跟我說話,似乎懶得理我。我跟著他,差不多成了他的影子。每天夜深時,他才會很憂傷地跟我坐在一起,一言不發(fā)。那個時間很短,像一種眷顧。此時夜始清醒,一天已盡;燈光盯著他,審判著一個白天的罪過。
他跟不少人說過,喜歡西湖的夜孤山。他經(jīng)常一個人在林和靖的放鶴亭附近傻坐,發(fā)呆。有一天半夜,一位沒有見過面的朋友在網(wǎng)上跟他說,也在孤山的夜里坐了很久,并且一直想著他。他突然悲從中來,不能自已。
我總是寬容他和他的所作所為,事實上也很難跟他達成相對的一致。他說,他無目的地游蕩到一座叫常山的陌生小城時,突然想到了蘭波。我說,不要跟我提“生活在別處”。他笑了,說:你們根本不懂蘭波,那不是他的墓志銘。是的,蘭波一直待在他純真的世界里,盡管他去過的地方很多。他去過布魯塞爾、倫敦、斯圖加特,后來經(jīng)瑞士越阿爾卑斯山到米蘭,又被遣回馬賽;去維也納,再遭驅(qū)逐;去過德國不來梅、瑞典斯德哥爾摩、丹麥哥本哈根、意大利羅馬、漢堡、地中海、塞浦路斯、埃塞俄比亞哈勒爾……他不屬于法國,也不屬于世界,甚至不屬于他自己。
我不喜歡跟他談論這些。這個話題很麻煩,是一場愛恨交織的切心之痛。我知道,他遠遠沒有蘭波純真,遠遠不及。我只希望他能重視,這個世界是不可理喻的,自己和自己也如此;惟一可知的便是種什么收什么,因為身在世上,人要吃喝。
糧食是人的物理性活著的基本要素之一,就像水和空氣。似乎詩人們的超越狀態(tài)顯得另類一些。比如魏爾倫和蘭波第二次去倫敦時,差不多過著流浪漢的日子。他們喝著西北風也狂熱相處,狂熱吵架。他們和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保持著不可理喻的距離。
他的不可理喻,是安靜。他說,安靜是禮貌的一種方式。他用最節(jié)省的方式活著,安靜是他資產(chǎn)??伤麑懽鲿r沒有禮貌,他在詩歌中這樣寫:“滿懷單純夢想的人,使他與世界的關系/像惡夢一樣驚險、敵對和無序∥那是生物鏈的有序一環(huán)/夢想并非惟一的破解和拯救∥只能聽任惡夢的纏/越長大,越潰爛”他的潰爛,就像公園里那一樹樹桂花。
我居住在臨江小區(qū),兩岸的公園里,桂花樹很香,人在窗口就能嗅到。公園有空地處,必有一群人,唱戲,跳舞,歌舞升平;所有椅子坐滿了人,在泛著異味的江河邊上促膝談情;步行橋上一溜是賣假貨和冒牌貨的人。記得某天,一位外地男子在一把椅子上坐了很久,他喝夠了悶酒,然后縱身跳進了江里。第二天,所有人在談論那把椅子。有人說,如果外地男子喝酒時,有人陪著說說話,寬寬心,就不會這樣了。
人需要溝通。有些人是沒人可以跟他溝通的,比如他。他的執(zhí)拗和任性,不需要靠近就能得知,比夜里的桂花香還要明顯。在他眼里,真正的溝通是件很麻煩的事,尤其是跟我。
我找到了他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寫的幾行字,題目叫《癢,或者幻覺》:
他的面前沒有別人,惟有一只落單的手
一棵煙頭用來照明心里的事物
身上通常無故會癢,那種沒有秩序的事
比貓的行走更加詭異。指甲很傷心
十個指甲的無助在深夜里做著紅腫的夢
新鮮而透明。他常??吹揭粋€裸身的人
身上到處是抓傷的新鮮疤痕
他開始流淚,眼睛里流出陳年的血液
2007.7.11
我記不得那年夏天他是什么狀態(tài),或者只是臨時的“癢”。他跟我諮經(jīng)諏史,拍案長嘆;聽一曲勃拉姆斯,他兩眼放光……更多時候,他只是他自己,出神入化。那年夏天,一位鄰居少年問他:“哥哥你知不知道,有時你在自言自語啊?!彼斎恢?。他是在跟我說話。他總是對我使用祈使句。經(jīng)常會有一段時間,我會忽視他的存在,等重新遇見他時,肯定是出了什么問題。今年夏天他又很癢,找不到一個可以替他撓癢癢的人。每天起床后他就背上包出門,像一位大俠背著寶劍四處尋找流失的劍譜。大街上誰也不理誰。各種車子像暗器一樣從身邊劃過。江邊的垂釣者神秘而局外。冷漠抗不過季節(jié)的高溫。
他的內(nèi)心是一個劇烈動蕩的江湖。就如蘭波所說:精神上的搏斗,和人世的戰(zhàn)爭一樣火爆。一頭被世俗蒙著眼睛、套上繩索、在磨房(工房、書房)一圈接著一圈地轉(zhuǎn)的驢,永遠體會不到這些。他終于跑出了小城。今年夏天他跑了廣西、湖南、江西、安徽的幾十個城鎮(zhèn)。沒有人寵他,但他看上去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沒有定向的東西,穿越于一個個地名之間,那種持續(xù)不斷的麻煩?,F(xiàn)在,現(xiàn)在是秋天,醫(yī)院門診部全是呼吸道疾病的人,他的嗓子一直發(fā)炎著,鼻子過敏著,又跑了省內(nèi)的十多個城鎮(zhèn):淳安、義烏、樂清、柳市、衢州、金華……他停不下來。像一粒風中的草籽。任何地方都待不住。在上虞,他意外地給一位朋友打了電話,意外地同意讓朋友花錢請他吃飯——他從來不這么干。后來我猜想,那位朋友跟他可能有共通點,起碼他們都想去看看草原。他們在某個房間里聊了一個下午。他跟我說,那個下午的房間里,長成了一地草原。美好是暫時的,或者遙遠的,更多是幻想的。
前些天他跟另一位朋友說,明年想去快餐店打工。朋友笑了,說:你去打工的話,會成為新聞的。他說不會,他會去陌生城市。反正寫字連飯錢也掙不到,更不要說其他。
中國的版圖遼闊,像大半個歐洲,他沒有足夠的錢支付路費。
也有可能,是他的版圖在不斷遼闊。
我說過,我差不多是他的影子,沒有決定他的存在方式的可能。精神決定一切。別人可能有其他的答案,在他的王國里,精神當?shù)?,專橫跋扈。強烈的自我意識是一顆上蒼定時了的炸彈。我沒有別的辦法,除非像魏爾倫那樣試圖在愛恨困頓、迷失之間一槍打死蘭波。我的確不止一次這樣想過,當然不是用槍。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這是孔子說的吧,反正在他眼里,那不靠譜。他不認為有可以調(diào)和的東西,否則就是冒牌貨或假貨,是淪落。
我大概就是一個冒牌的,替他存活在現(xiàn)實而具體的名分之下。
他不只一次接近身無分文了。我期待他的下一次。身無分文之日,他就會跟別人一樣,老老實實過日子,掙錢,養(yǎng)活自己。
秋天已深,樹葉四野敗落。敗落是個很簡單的過程,也可以是一種狀態(tài),比如他身上那種斯文的囂張,蠻不講理。十二三歲時,他就多次偷偷跑到外地去,他也可以幾年蝸在一個村子里足不出戶。他只是個庸人,無非身上多了一些怪毛病。精神的毛病多,肉體的毛病也多。我在寫這篇文的今天,他剛從醫(yī)院回來。他已經(jīng)跑醫(yī)院好幾天了,天天掛瓶、打針。喉耳科的專家醫(yī)師診斷記錄是天書,一個字也看不懂,他只知道聽力一天天在下降,據(jù)說是突發(fā)性耳聾。醫(yī)院里人滿為患,他住不進去,只好每天跑醫(yī)院,像上班一樣。
不順從世間規(guī)則的人,似乎大多沒什么和善的結局,起碼活得會艱難。這差不多成了上天發(fā)布的一條紀律。不遵守的人就慢慢信了。蘭波后來也信了,在病床最后的日子里,他要求皈依天主,得到拯救。
蘭波,一張蒼白俊美的臉,表情愚笨,聲音懦弱,但他一旦被激活,就會成為一個野性十足的暴躁青年。他會跳上酒桌撒潑,會用自己的糞便在咖啡桌上涂抹。畫家路易斯·富蘭說:“他(蘭波)身上散發(fā)著天才的臭氣?!碧m波有一次給魏爾倫寫了信,身上卻摸不到一便士。信寄不出去。他不停地流淚。他給魏爾倫的信中,使用的全是祈使句。就這一點來說,他真的像“通靈者”,沒有使用半點技術,就是直白。每一顆虔誠的心都是通靈的,靈不靈是另一回事吧。巴黎的苦艾酒曾給蘭波和魏爾倫帶來過單純的快樂,康帕涅第一大街留下過他們親密的醉熏熏的腳步。
一八七四年,蘭波離開了魏爾倫,也離開了詩歌。此后年月,他做過荷蘭殖軍團的逃兵,做過蘇格蘭的水手,在塞浦路斯的工地上做小工頭,在埃塞俄比亞做皮貨商代理、咖啡出口商、軍火販子、貿(mào)易商人……巴黎文學界開始談論他的詩歌時,他在沙漠之地不問不顧。一位天才詩人,和天才流浪者。他不斷走路,后來右膝病變,非洲的瘴癘溽熱和關節(jié)炎感染,導至毒疽橫行。他曾經(jīng)是一位反資本主義者,后來他由冒險家必成了商人,他不擅經(jīng)商,卻積攢下十萬英鎊財富,他最后的身份,居然就是資本家(幾乎無人愿意提到這一筆,可這是事實)。莫非這是上天發(fā)布的另一條紀律?
他讀蘭波的詩,好像也是一個秋天的下午。那個下午醉熏熏的,他說看到了詩的磅礴的面目。童年的紙船,就是《醉舟》。
現(xiàn)在他最遺憾的事,是沒有人可以跟他說話(極大多數(shù)時候,是我在替他說話)。秋涼颯戾,凌晨無更,一臺電視機陪伴著他,直到他入睡。醒來之時,已是中午。癢的時候,就背上雙肩包出門遠行。
少 年
寒冬里,只有大腦里的神經(jīng)元是熱著的。它們很活躍,像一頭頭伺機而動的豹子。
每天沒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我得找點事做,順便遛一遛頭腦里的那批野獸。下雪那天晚上,我在大街上散步,走了大約兩公里。路上,一位少年衣著單薄地蜷縮在一家超市門口,警惕又迅速暼了我一眼。那一眼讓我很受傷?;氐阶√?,越想越不安心,等我?guī)献约翰淮┑囊惶酌迌?nèi)衣和一件外套,再次趕到那家超市門口時,少年已經(jīng)不在了……后來跟兩位朋友聊天時,我說,如果條件允許,很想把無家可歸的人帶到我家里住著。這樣才配得上“人類”這個說法。
我也經(jīng)常流走于異地城鎮(zhèn),遇到的大多是比寒冬還冷的人。
每天晚上散步一會兒,整個人就從腳下開始往上熱起來,感受到腳的熱氣一路上升通導到神經(jīng)元,然后就會意識到豹子的奔跑。有一次徒步走到城郊,我特意去看望以前租住過的房東一家。靠近房東家的樓房時,一條黃狗率先迎出來,圍著我嗅了又嗅。牠仰頭看著我,象征性地叫了兩聲,似乎說:你好,以前沒見過你啊!它說完,又圍著我嗅了一圈,然后就領著我進了屋,地板上留下一長串濕濕的梅花印。
房東說,我住在這里時那兩條狗都失蹤了,這是今年剛收養(yǎng)的。
我很想摸一下黃狗的頭,但是它不讓。它矜持、審慎地與我保持著一種距離,也保持著晃尾巴的友好姿態(tài)。這時,它的小主人來了。
房東的兒子十五歲,害羞,內(nèi)向,是一株五月抽穗的水稻。他見到我時,臉紅了,有點激動。我住在這里時,是他的好朋友。相隔一年多,明顯生疏了,他沒有正眼看我,只是偷偷掃我一眼。他的眼神像一輪城市上空的探照集光燈,我被徹底照明。
房東夫婦跟我長時間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它們又切實串聯(lián)起了我與他們相隔一年后的情誼;房東的兒子自始至終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可效果似乎更勝一籌。后來房東的兒子開始做作業(yè),我就坐在他旁邊。房東說,他兒子每天晚上有一大堆作業(yè)。我住在這里時,他還在上小學五年級,還沒有那么多作業(yè),每晚他會來我房間偷偷玩會兒電腦游戲。房東說,現(xiàn)在兒子想玩都沒時間了。我關注著他的作業(yè),幫他糾正了英文錯誤,解釋了幾題文言文;他的數(shù)學是解方程式,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模糊了。這個過程,他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答應或輕輕笑一下。我相信那個時段他大腦里的神經(jīng)元也是張揚的,它們相互傳遞著愉快的信息。
我要離開時,房東夫婦自然少不了客氣地挽留,只有少年不吱聲。他看上去不再愉快,似乎陷入了另一道不能自拔的方程式。
回來的路上,街兩邊堆積著雪的殘骸;一個雪人沒有了腦袋,依然孤立在一家店鋪門前思想。寒霧迫不及待地彌散于整個城市。我又聽到了豹子在歌唱。
頭腦里的豹子,有時歌唱,有時怒吼。
幾年前我住在鄉(xiāng)下老宅時,一位十六歲的少年曾經(jīng)來找過我,讓我借錢給他,原因是他的一位女同學的子宮里有了“文章”,而他就是那篇“文章”的“作者”。他想帶女同學去醫(yī)院偷偷刪掉那篇不合時宜的“文章”。他還只是個初中生,當時我呆住了。我聽到了豹子在怒吼。他不是我兒子,否則那天我很有可能會表現(xiàn)出一頭豹子的發(fā)怒狀態(tài)。后來我給他上了一堂課,有關青春期生理衛(wèi)生和心理衛(wèi)生……這位少年的堂弟是我的鄰居,十五歲,那天他也旁聽了。鄰居少年那時也讓人揪心,父母在鬧離婚,他根本沒心思讀書,好多次表示不想上學了。事隔四年后,我媽跟我說了一件事。她說老宅鄰居家的孩子,現(xiàn)在整天在街上廝混,不上學,不工作,也沒人管,像個野孩子。我媽說:“如果你還住在老宅,那孩子肯定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蔽译x開老宅時,鄰居的孩子十五歲,現(xiàn)在應該十九歲吧。我相信某天在街上遇到他的話,他不會像房東家的少年一樣無語,他會親切地喊一聲“哥哥”,會愉快。只是我沒有辦法愉快起來。
每次想到鄰居少年,我的神經(jīng)元就會發(fā)熱,就像每次經(jīng)過超市門口會想起一個蜷縮的身影。
房東家,后來又去過兩次。反正要散步,只是散得遠了一點。去的最大原因是為了那株五月的水稻。房東家的少年有著自閉的傾向和另一種不合常識的心理傾向,我很想給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或者說鼓勵。他應該得到更多的愉快,在他這個年齡。也許每位少年的心胸里都在發(fā)育著一頭豹子,一不留神就會溜出來,走失,受傷,或者闖禍。
房東家那條黃狗還是會搖著尾巴出來迎接我。我坐在沙發(fā)上,它就坐在旁邊研究我鞋子上長長的鞋帶和牛仔褲的皮料;我走時,它依依不舍送我到路口。房東的兒子依然沒有跟我有語言交流,眼神除外。交流是人類的精神日用品,但它越來越匱乏。那種眼神讓人心疼,它是“人類”的共性部分,它在物欲的塵世里被篡改了,越來越迷失。
朝 潮
生于七十年代初,在國企和出版社工作多年。著有長篇小說、小說集、散文集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