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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老實實的生活

        2015-07-27 02:22:57紫含
        山西文學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糧站

        紫含

        在看不見的海的盡頭,有一種鳥每天從那里返回,停息在城市。研究它們的棲地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花費的時間和體力不亞于建造一座宮殿??晒┫胂蟮目臻g太大,呈現(xiàn)的線條以迷宮的方式存在,以至于有些人徹夜難眠,不得不以獲得失落感來彌補各種可能性的發(fā)生,當然,更包括消失。

        鳥糞的收集成了熱門。有意思的是,夜晚行路的很多人都踩到了這種鳥的鳥糞,有人驚呼大駭,不知所措,甚而痛哭流涕;有人毫無知覺,繼續(xù)前行。在隱隱約約的遠方,繁星一點一點亮起,在東方和西方,只剩下對視的天空和大地。

        鳥和鳥之間的細微差別,為人們津津樂道,至于鳥糞,則像沸水浸泡后剩余的茶梗,有的人隨手倒掉,有的人仔細而滿足地放進嘴巴嚼掉,據(jù)說這是治療疾病的一種方法。在海島,人經(jīng)常生一種奇特的病,病的時候,大多數(shù)的癥狀都是無法開口說話,只會像鳥一樣發(fā)出短促而尖利的叫聲。

        事實說明了收集到這種鳥糞的珍貴。據(jù)說這種從海的盡頭返回的鳥,帶著海那頭的秘密,大多數(shù)人認為這秘密關(guān)乎他們的起源。語言是如何出現(xiàn)的,現(xiàn)在還是個謎。在這個城市,鳥在人上空飛行,帶著海盡頭的氣味,而在天空之下,鳥之下,你只是一個偶爾會發(fā)出鳥叫的人。他們這樣認為。會分辨鳥的細微差別在他們看來,每個人都會,而分辨帶著海盡頭秘密的鳥糞的味道,那就是個人的稟賦了。

        有一天我進入了這個城市。我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的許多人腳底都踩著厚厚的鳥糞在行走。三月的海風溫潤潮濕,帶著甜絲絲的味道,空氣里開著我叫不出來的花朵,花瓣潔白,花蕊嫩黃,散發(fā)著誘惑人的香味,聚集在城市教堂哥特式尖頂指向天空的最深處。

        腳底鳥糞越厚的人,行走的姿勢越像鳥。這些人喜歡穿白色寬大的衣衫,行走的速度能使風快速穿越他們的身體,看起來像是風在將他們往后拉。他們的四肢盡其所能地向上,黑色的頭發(fā)在天空下像鳥投下的一個影子,而他們自己的身后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讓我大為驚訝的是,他們一日三餐的食物幾乎就是海水,他們不用伸手,直接用嘴就能喝到用以果腹的海水。這樣的方法使人頓生敬畏,除了他們之外,我并沒有見過能以海水度日的人。

        但是這個城市的一小部分人和我一樣,腳底從來沒有踩到過來自遙遠的海的盡頭的鳥糞。倒是有幾日,我無所事事地在教堂周圍轉(zhuǎn)悠,期待能和那些居住在尖頂?shù)木用駛兇騻€照面時,一顆黑白混雜的、帶點腥味的、濕乎乎的東西啪一聲落在我手臂上。

        我立刻驚叫了一聲。

        隨后我發(fā)現(xiàn),四周投過來的目光里,齊刷刷充滿了幸災(zāi)樂禍。我立刻明白了,我犯了個天大的錯誤啊,我就像他們隨時都在鄙夷地說著的那樣,我只是一個偶爾會發(fā)出鳥叫的人。海的盡頭在哪里?鳥兒們的問題,不用回答。摔在我手臂上的,只是那些人脫落的白襯衣。

        在那些從海的盡頭歸來的鳥身上,經(jīng)歷磨難的翅膀已經(jīng)蛻去,被穿行的風磨平的踝,抓不住細小的枝干,宮殿和教堂就像夢里最藍的海平線。平靜淡泊的山林刻畫著黑夜的剪影,燈火一盞一盞熄滅,每個人都有可能在極度的安靜下,開始來自于海盡頭的另一段生活。這是可能的。

        會晤

        我有時并不確定我看到了什么,僅僅是一株櫻桃樹罷了,我想。焦灼感困擾我很久了,像久未下雪的天空,我總是無端為它擔憂,陰霾太重,說不定壓垮的是它自己,但我有時也不免吃驚于它的執(zhí)著,它若無其事,雖然它看起來總是像懷孕的女子。

        櫻桃樹在夏天長出第一枚果實。當然我并沒有看到,窗外的這株櫻桃樹栽了有十多年,一直不溫不火,不開花,也不結(jié)果,每天做的事僅僅是隨著風搖幾下細小的枝干。我也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有一些東西,它的存在就使人無法確信,說清就更是難題了。比如昨天夜里。昨天夜里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看見這株櫻桃樹化成了人形,走到我床前,和我輕聲說話。有一瞬間我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電影《畫皮》,那是第一部教會我害怕的電影,害怕這種感覺,是住在一個人心里的魔鬼。但昨天夜里我并不害怕,我斜倚枕頭的樣子,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蠻舒服的。我一時以為是個夢境,但沒有可能,自從天空不再下雪之后,我所有的夢境便暫時失去了令我沉迷其中的魔力。

        我的叔父自稱能看到天空以外的情景。他說鳥從天空飛過,其實是無奈的事,它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天空以外有什么,和人一樣,它們看見的僅是大地上的一切。老鷹的眼睛能看清草叢中一躍而起的灰兔,但要是它們進入天空的云層,就和瞎眼的人沒什么兩樣,它們只是憑借了翅膀,勉強保持著飛翔中的霸道和速度。沒有人知道老鷹心中的恐懼。

        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莫過于云層之外。叔父這樣嘆息的時候,我時常感到憧憬。作為長我一輩的人,我的每根毛發(fā)的出生他都清楚,所以他毫無興趣。那么推算起來,每個人都只不過在復制別人而已,只要是人能做的事,就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叔父的眼光早已超出了一般渾噩的人,他不會等到回光返照的那一刻,他只需安靜地等待云層上面的會晤。

        所以櫻桃樹變成人形這件事八成是真的。櫻桃樹栽種的時候,泥土被挖得很深,叔父一邊用鐵鍬往它根上壓土,一邊說,櫻桃樹最調(diào)皮,埋得不深就到處亂跑,你別看它乖乖站在那里,它的魂在你身邊呢,總要十幾年吧,它才會真正扎下根。他啪啪地打著土,冷不丁將鐵鍬擊到身邊的樟樹身上,向我努努嘴:這種老實頭最可靠了,一栽下就生根,永遠不會對不起你。他朝我眨眼,滿是皺紋的笑容里,有他那輩人憨厚的狡黠。

        叔父的說法是有道理的。我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八字排了的就是櫻桃樹,十三年生根。于是母親便整整擔心了十三年。十三年里,我到處走動,也到處被限制,只有叔父一直微笑而沉默地允許我偶爾的失蹤。很小的時候,他甚至把我裝在籮筐里,上面蓋上稻穗,大模大樣地帶我四處看風景。他時常嘆息著說,可惜叔父是個老實頭啊。叔父有時也來我夢境里,只有他知道我失蹤的時候在哪里。雪落下來,我們一起在雪里飛到云層上面,從云層望下來,密密麻麻的,都是樹,櫻桃樹躲在縫隙里,調(diào)皮地不亦樂乎地奔跑,我有時也看見叔父偷偷將樟樹葉子晃下來,頂著粗壯的枝丫和雪花嬉戲,他的根已經(jīng)深深埋在土里,但他的枝丫都極力張向天空。當然,這些秘密,我從不曾告訴母親,叔父看到我回來,往往也是對我悄悄地眨下眼。

        所謂的秘密都和樹有關(guān)。有時我在大街上走著走著,就看見許多櫻桃樹從我身邊唰地溜過去,細小的身子在陽光下只有模糊的一點影子,有時也看見一些人邊走邊掉落他們的葉子,很多人的根和別人的根連在一起,相互糾纏,身不由己,很多人連自己的根也分不清了。鳥兒們將樹當成它們可以落腳的地方,有些鳥窮其一生住在樹上,那些樹枝葉繁茂,足以擋住陽光和雨雪的肆意,天空的飛翔并不是它們的目標,所有的鳥終究要死在樹根下面的泥土里,像每片葉子一樣。云層外有什么秘密呢?唯一知道秘密的雪已久未下了,像叔父一樣了解內(nèi)情的人,是不會和我一樣焦灼的。

        而現(xiàn)在,櫻桃樹終于長出第一枚果實。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許多和我叔父一樣的人,一定一起參加了這場神秘的會晤。

        秘密

        幾乎是從她可以手執(zhí)東西往嘴里塞起,訓練便開始了:人人都有興趣捏一捏她的腮幫,笑嘻嘻說上一句:好吃么?好吃分我一份可不可以啊?她忘了是不是每次都會將東西分點出去,但毫無疑問,她一定受過多次嘉獎——分出去的東西,很快就輕易地回來了。作為一個對感知認識僅限于味覺的孩子,分出他們已經(jīng)牢牢掌握的認知是需要勇氣的。(那東西實在不對胃口則另當別論。)僅憑這點,她所獲得的嘉獎實在不算什么。

        長大后,這套訓練有素的習慣非常有用:她有良好的人緣,幾乎每個接近她的人,都贏得了各自想要的東西。男朋友贏得了她的愛情,女朋友贏得了她的友情,家人贏得了她的親情,平淡相處的人贏得了她的寬容和善意。當然,這些情誼都很普通,每個和她差不多的人也都給得起。

        有點意外的是那么一件事:她秘密地交往了一個人,這個人一開始就讓她傷腦筋,她完全不知道要給他什么。愛情太俗氣,友情又太淺,其他的情意對這個人來說也太隨意了。更令她不安的是,這個人對她的什么都不很感興趣。她有時吃著含在嘴里的糖,心下便恨恨的,也有些悵然:哪怕他只要她的一塊糖也好,如此,她便有了索要他一張?zhí)羌埖牡讱狻?/p>

        沒辦法,她后來只好將她從小到大的秘密說給他聽。果然,他對她好多了。他對這件事極有耐心,不管她說的秘密有多荒唐,即便她告訴他她曾經(jīng)殺死過一個人,這個人也饒有興味地聽著,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不耐煩。她感覺到這個的時候多少有點得意,這個人也不是沒有弱點么!

        秘密差不多全部說出之后,她才開始覺得害怕。這個人也許會出賣她。不是么?他連她說想殺人的想法都點頭理解了,還有什么值得她信任的呢?她毫不猶豫地和他絕交了。

        有一天,小區(qū)來了個收破爛的男子。那男子在樓下一聲聲地叫喚,她便想起來她的確有許多東西要賣,報紙啊,書籍啊,破舊的塑料涼鞋,鋁制的鋼精鍋,破雨傘的傘骨,孩子玩厭的塑料玩具,堆了一大堆,那男子一一歸類,稱好斤兩,囑她在紙上記下,捆好扔到三輪車上,最后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錢,遞給她。

        她上樓將錢擺在茶幾上,坐著看了幾秒,忽然沖到窗口去望。那男子正在樓下,忙碌地稱其他人的破爛,同她一樣,那些人也在紙上記下斤兩,然后從他手里接過錢。她看見他將錢遞過去,然后狡黠地一笑。當他察覺她在窗口,便抬頭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

        聽說,是有一些人經(jīng)常走街串巷收買東西的。不過他們只收買一樣東西:人一生所經(jīng)歷的無法說出卻留下痕跡的秘密。這是一個古老的職業(yè)。他們這么做除了興趣之外,最大的好處是身份安全,永不失業(yè)。他們混雜在收集破爛的小販里面,用職業(yè)的敏感和精確分離著糟粕和精華,興致勃勃,永遠有想不到的樂趣和奇跡。他們對買來的秘密格外珍視,有時至死也為某一天得到的樂趣而含笑九泉。這真是門大大的學問。來看我們訓練的結(jié)果:能要回來的東西大多本身就是自己的,不稀罕;能輕易取得,就能輕易放棄;買一斤豆腐搭送一棵蔥,和花一毛錢買一棵蔥具有不同的價值。如果秘密是個買賣,事情就好辦多了:傻瓜才把好東西送人,最不濟也該等價交換嘛!

        扯遠了,來說那些人。據(jù)說當這些人的職業(yè)被人認出來之后,往往就會和你相視一笑。

        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

        我一直在想,這個叫石巖背的村莊里的人究竟守護著什么?他們是如何看見那種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與它相遇、默默對視的呢?默默地對視,是我的猜想,基于祖父木訥粗笨的一生從未說出過什么有價值的話,從他嘴里吐出“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這樣的描述,的確是驚駭動人的。

        我將院子建在石背上,石背下面有個湖。當初選這個地址的時候,石巖背村人有過明顯的反抗,他們一個接一個去到村長家里,幾乎全村人都去了,我坐在高高的石背上看得很清楚,他們?nèi)チ艘仓皇茄杆俚赜檬滞业姆较蛞恢福彘L則頭也沒抬一下,他們又迅速地走掉了。然后另一個人進來。我們村是等級森嚴的大家庭,村長不說話,沒有人敢隨便地說三道四,但在每件事情上的意見都是一致的,包括那條“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自從我知道這件事,并且試圖從他們嘴里問出點什么的時候開始,輕蔑和嫌惡就出現(xiàn)在他們的臉上。我建院子的時候,一個人也沒來看過,包括我父母。

        有一晚祖父來看過我,他死去多年,在夢里的表情很陌生,他大張著嘴看著我,肚子一鼓一鼓的,我明白他是要我鉆進去把藏在他肚子里的話掏出來,我很興奮,想了很多辦法,但夢一醒,我就明白,祖父和村人一樣,只是要警告我,讓我別對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有什么企圖。

        “它真長著長長的翅膀?它身體有多大呢?”

        “它長著翅膀卻不飛?在湖面上撲棱,只為了唱歌?”

        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在湖面上唱歌是我的猜想。我的祖父這輩子只對一種事情感興趣——唱歌。他讓葉子唱歌、小草唱歌、風唱歌,他還讓他的房子唱歌,他在屋頂留了個洞,每天晚上月光灑進來,房子里都響起一種流淌的聲音。不知是不是因為這點,他才看見過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也因為這,他才告訴了我,他和石巖背村人是有些不同的,他按捺不住。不過他也只提過這么一回,無論我怎么問,他也不說,一直到他死去,他也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他甚至看也不看在他床前埋著頭的兒子和干號著的兒媳。他死后,我果斷地建了自己的院子。

        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應(yīng)該是混同于其他魚一起出現(xiàn)的,要不然顯現(xiàn)不出它的特殊,不會讓祖父和石巖背村人一直緘默。石巖背村是個坐北朝南、背山面水的小村落,站在村前眺望遠處,一條寬闊的大江環(huán)繞而過。石巖背村的男人打魚,女人耕織,從遠古時期就這樣了。據(jù)說沿著這條江及山麓的方圓三十里地,最早的時候叫“姑蔑”,現(xiàn)在叫“龍游”,都有遠古的意思。

        金色的魚有時也出現(xiàn)在水面,那是河水暴漲的時候,魚群從上游爭先恐后漂下來,陽光打在急流的河面上,魚群的鱗片閃現(xiàn)出奇怪的灼目的金色,刺得石巖背村人人流眼淚。但這絕不是那種神奇的魚!不用看石巖背村人的神情就知道,這樣普通的景象不值得驚訝,石巖背村人有更深奧的呆滯的沉默。呆滯的沉默是防備外人進入他們內(nèi)心的最佳武器。

        每天晚上,我要做的事都是一樣的,趴在地上,仔細聽。我想古人變聰明,都是聽出來的,包括那條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的訊息,一定有一些簡單而又復雜的變奏。發(fā)出聲音的有青蛙、蟲子、狗、鳥類,漸漸的還有露水、風、月光,再漸漸的還有草、葉子、花朵,還有,人的呼吸。我趴在地上,激動得熱淚盈眶。我想,是因為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的出現(xiàn),才讓這么多的東西混雜在一塊,有了種種說不清楚的關(guān)系,有了生產(chǎn),有了爭斗,也有了沉默。我站起來,激動得不能自已,但忽然有一些影子在我面前動起來,很快地曲曲折折地遠去,是村里人!我悻悻地回到屋子里,村里人一直在觀察我的動靜。里面或許還有我的父母。

        對古人的想象使我開始觀察村里人。村長家在村中心,院子里面有棵大樹,樹下站著佝僂著背的村長。他抬手往我這邊望,手搭在額頭上,這個姿勢很像遠古人。我興奮起來,莫不成村長才是真正見過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的人?在遠古時期,動物的種類不像現(xiàn)在這樣單調(diào),翅膀萎縮,腳底變薄,小腿矮瘦,最大的區(qū)別還有肺部變窄,眼睛越來越看不遠。村長從他院子里的樹下直直地望向我,直直地,好似有幾千年那么直,那么久,那么慢地穿過我的心臟,望進了石背后面的湖。我忍不住后退,再后退,一直退到湖邊上。

        我早就聽說這是個沒底的湖!湖面死水一樣,動也不動一下,我夜里趴在院子里,耳朵緊緊壓在石背上,竟然也聽不到湖面有一絲絲的動靜。那里好像遠古一樣萬籟俱寂。

        遠古一樣萬籟俱寂!我忽地一動,難道,難道這里才是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出現(xiàn)的地方?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一定混雜在普通的魚群中間,戲耍,游曳,歡叫,低頭在湖面穿梭,只有某一個特殊的時候來臨,它才忽然現(xiàn)出金色的有著肌肉支撐開來的大大翅膀,在湖面上撲棱著唱歌,那是一種從天而降的歌聲,在歌聲里,一些我從未見過的東西現(xiàn)出身來,只能使我默默對視。

        金色的長著翅膀的魚!我明白了石巖背村人毫無希望的堅持。我開始機械地做些事情,但我厭惡打魚,我像祖父一樣,愛上了唱歌,我不再趴在地上,每天我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著我腳下的石巖背村,我發(fā)現(xiàn),石巖背村人也并不是在每件事上的意見都一致的,自從我開始唱歌,湖面的影子就多起來了,半夜也不肯離去,終于有一天,我聽見嘈雜的興奮聲,水聲嘩嘩地憤怒地沖出湖面,朝江里奔去,毫無希望地奔去。

        十七天后,湖消失了。

        十七天后,湖消失了。

        我老了,我住回了石巖背村。

        每天,我都看見一幫一幫的陌生人朝石巖背村涌來,他們來一個叫做“龍游石窟”的景點旅游。女人,孩子,男人,興沖沖的。這個小小山腹內(nèi)藏著的大小不一、布局精妙的洞窟究竟是用來做什么的?這些洞窟多么大而神奇??!能裝得下整個龍游城的人??!能讓整個龍游城的人都在里面躲貓貓呢!

        不!不是這樣,是這樣……他們爭論不休。

        他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

        石巖背村每天都熱熱鬧鬧,村里男人不打魚,女人不耕織,賣紀念品的店、飯店一天天多起來,石巖背村人的表情也多起來,不再呆滯,甚至像一尾游動的魚一樣靈智。他們早就忘記曾經(jīng)守護過什么了吧?那幾個因為好奇而要將湖水抽掉看看的人,據(jù)說都被寫進書里了,還配了照片,一個個笑得很好。歷史本來是被寫出來的啊。

        村長家也沒人去了,村長和我每天站在樹下,將手掌遮住前額向前望去。偶然,有人向我打探洞窟里分布著的與洞頂渾然一體的巨大的“魚尾形”石柱,我才會從混沌的遐想中清醒過來,睜開眼看看這個人。

        只有我知道遠古和現(xiàn)在的秘密。但我老了。

        流逝

        1

        “下午的風吹到臉上是粗糙的,帶著田野里熱辣辣的旱氣。南方的田野是精致的,瘦弱的,又是隨意的,三五塊田地間,或隆起個小山包,或背靠幾棵大樹,點綴幾間房舍。放蕩的風由于暢通無阻,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無聊地追來逐去,田地、房屋、大樹、山坡、池塘被它們弄得情緒飽脹,蓊蓊郁郁。田垅里的秧苗還只有尺把長,齊刷刷的綠,太陽照得水面閃著光亮,冒著小泡,散發(fā)著泥土溫潤的氣味。這是下一季的稻田,種植的是雜交晚稻,糯谷,或者粳谷,成熟期在十一月的中旬?!?/p>

        這是我在小說《九月微涼》里描寫的一個場景,記錄的是我剛參加工作,分配到一個郊區(qū)糧站的事情。我從未料到,多年后我總是一再描述它,記錄它,述說它,像個喋喋不休的老婦。

        在那里,清晰可見的身體

        氣味,僅僅是氣味

        它合攏和分割白天

        夜,飽滿濕潤

        整個秋天的下午我站在風里

        ……

        這是詩歌里的糧站。對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來說,詩歌和糧站,一個顯得多余,一個顯得矯情。

        沒有人像我一樣,喜歡長久地嚼一粒米。我流連在超市的大米區(qū)。我的眼光緩慢地劃過裝在木制容器里的大米們,它們每一顆的形狀都不一樣。我將手插入大米深處,它們隨著我的手指散開,繼而聚攏,我的皮膚有輕微的擠壓感。我急速地分辨著它們的飽滿度、粗糙度、細膩度和光澤度,觀察著它們身體里幾乎不被察覺的花紋,它們看起來是那么相似,沒有人像我一樣拈起一顆放在嘴里咀嚼。我的味蕾感受著它們的甜潤,舌尖分辨著它們的粉碎程度,牙齒體驗著它們的硬度,我聞到了它們待在夏天或者秋天泥田里的味道,聞到了悶熱的夏季夜風吹過裸露在糧站空地上的麻包,混雜著麻袋和稻谷的干燥氣味,它們散發(fā)著植物種子特有的腥味,蒸騰,熱乎乎,飽滿。三谷,四谷,標一三谷,標二四谷,粳谷,七谷……我準確地報出這些代號,它們另有更標準的學名,但我早習慣了這樣通俗的稱呼,它們是這些身體圓潤的大米們的母親——稻谷的名字。這些大米,被標上東北大米、香米、甜香米的名字,插上不同的價格標簽,它們被一雙雙手抓起又放下,裝進塑料袋,進入另外的容器——我看著它們,我知道沒有人和我一樣在意它們在變成大米前的本來面目,在意它們在形狀、顏色、氣味上的千差萬別,知道它們有著氣候、地區(qū)、播種上的嚴格劃分,我想,更沒有人在意,它們怎樣曾經(jīng)和某個人、某種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它們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構(gòu)建著一個人的世界觀,一如50年代的五星紅旗,60年代的綠軍裝,70年代的紅本本,80年代的喇叭褲,90年代的避孕套……

        我不知道怎樣描述有關(guān)糧站這個名稱的權(quán)利內(nèi)涵。它和米票、油票、布票、自行車票一樣,已經(jīng)消失在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里。

        離開它十多年后,我路過它。糧站整個地荒蕪了。那棟我剛參加工作,報到第一天看到的嶄新的三層樓房,已經(jīng)頹敗得不成樣子,我住過的那間宿舍,只有一個黑洞洞的木框,一眼望去,像掉落了牙齒的瘦老人。四方的、圓形的倉庫前筆直的水杉還在,倉庫頂上傾斜的瓦片縫隙里,野草瘋長,被風吹得倒伏在頂上,倉庫空地上的雜亂的草木攀爬到我們親手栽種的橘子樹上,糧站后園養(yǎng)豬場已經(jīng)坍塌了,幾棵大樹遮天蔽日,陰涼,青苔遍地。

        茂密,肥壯,卻凄涼。它是徹底完了。沒有人再需要它。1997年糧食部門集體改制后,這里的人都散了,倉庫能租的租,不能租的,就空著,隨時間老下去。

        1987年,秋天,從那間足有二十平方米大的臥室宿舍窗戶望出去,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遠處村莊低矮的房屋,隱藏在綠樹叢中,幾道電線,將天際劃開。

        1993年,春天,我離開糧站的那一夜,風吹個不停。豆腐房的老歪叔,邊做豆腐邊咳嗽。糧站大門的燈照例亮到他做完豆腐,吱呀一聲開門去關(guān)上。

        春天的濕氣從門縫一直鉆到床前。鉆進我此后無數(shù)個關(guān)于糧站的夢里。

        2008年,我們的車子從它身邊經(jīng)過,很久,我才在汽車的發(fā)動聲中,微弱地聽到那些夾雜著汗味的大聲的吆喝:

        “四谷!兩擔兩袋,162公斤!”

        “下一個!放好!籮筐疊起來放!”

        “標一三谷!10袋!308公斤!”

        “七谷!扣一個等級!”

        “這么多的青粒!你怎么種的田啊!標二!”

        2

        他像一塊冒著熱氣的鹽,站在我面前。他身后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順著公路,延伸出去,黑壓壓的,到黃昏也不見少去。

        他們推著獨輪車,戴著破舊草帽,拖鞋上粘著泥巴,衣服被汗水浸濕,發(fā)出濃烈的酸臭。他們弓著背,小心地來到磅秤前,你輕易就能從那些冒著田壟旱氣的身體里看到卑微。

        他們是來交農(nóng)業(yè)稅的。他們是糧站附近村莊里的農(nóng)民,最遠的有十幾里地,每天天剛蒙蒙亮,糧站關(guān)閉的大門外,就有早到的農(nóng)民在排隊。

        農(nóng)業(yè)稅,俗稱皇糧國稅,很長一段時間是稅收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農(nóng)民們承包了土地種植糧食,就必須無償交納一定量的稻谷,剩余的,才是他們生活的口糧和余糧。余糧,就是錢,就是一家人整年的吃穿用度,就是孩子們的學費。

        1987年,1988年,1989年,中國大地糧食豐收,每個糧站都忙得像打仗。糧站,吞納著田野里收割上來的新鮮稻谷,幾千噸幾萬噸幾十萬噸地吞納著,一片片土地綠了,黃了,眨眼又空了;糧站,是農(nóng)民們辛苦種植稻谷的價值實現(xiàn)者——無論好壞,他們的稻谷只能賣給糧站。

        他們的隊伍沉默而寂靜,散發(fā)著汗酸。他們排隊交糧,排隊取錢,仿佛一切都是程序。

        整個糧站充斥著濃烈的氣味。氣味在發(fā)散,蒸騰,勃勃向上。

        我坐在桌子前,接過已被打濕的收購票。它們充滿紙張和汗水交融的氣味。那個喘著粗氣的人,衣服已經(jīng)濕透,褲腰帶上結(jié)著淡白的干硬鹽花。

        我聞到汗?jié)n經(jīng)過衣物發(fā)酵之后的酸味。他剛倒完了他的稻谷,胳膊上、臉上、裸露的肋骨上粘著稻谷的芒刺,金色的、細小的、絨毛般的芒刺,貼在他的體毛上,一股田野里熱辣辣的旱氣被他帶到我的面前。我看到陽光暴烈地灑在田壟上,泥土已經(jīng)裂開,一道道干涸的裂痕。他的身體爆裂,青筋鼓出皮膚,皮膚閃閃發(fā)亮。

        不斷有獨輪車推進糧站大門,烈日已將獨輪車上的蛇皮編織袋曬得發(fā)燙,幾乎就要燃燒起來。推車的人透濕著,每走一步,就留下一個水印,馬上,這水印又被蒸干。汗的氣味緊緊圍繞在糧站上空,臭,酸,腥,人的體味,身體內(nèi)部的體味,他們走來走去,氣味飄來蕩去,仿佛一群剛從女人身上下來的赤裸著身體的嫖客。這是男性的氣味,雄性的氣味,是田野里的旱氣,是太陽賦予一個身體的歡騰。盡情。肆意。敞開。

        多年后,當我意識到我的生活里再也不會出現(xiàn)如此多的汗水聚集在一起,散發(fā)出身體的強烈的氣味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了夏天的虛弱。城市的夏天是陰性的。沒有汗水。沒有腥味。像是被閹過的貓。

        我數(shù)次在公交車上看到,民工打扮的人一上車,四周人們的身體和表情就紛紛地躲避,他們幾天沒換的汗?jié)褚路l(fā)著難聞的酸臭,那氣味如此古怪,使得密閉的空調(diào)車像一個災(zāi)難。這些打工者,靠力氣吃飯的身體,離開吸汗的土地,來到城市,依然流著酸臭的汗,在城市的水泥地上無從遁形,甚至愈加明顯。

        我為我也是那群躲避的人感到羞愧。我不喜歡在干凈涼爽的空間里聞到這樣的汗臭,它和我記憶中的糧站的氣味截然不同,前者如此卑微,后者如此驕傲??臻煹募Z站被稻谷堆滿了,編織袋被打開了,田野里的旱氣慢悠悠地鉆出來了,稻谷們帶著烈日的霸氣,熱辣辣地占據(jù)了整個糧站。這種熱辣幾乎是潮濕的。我聞到植物種子們特有的腥味。這是一種飽滿的氣味,像陽光毫無遮擋地打在河面上。它們嘩啦一聲被倒進倉庫,像一片陽光跌落下來。它們被堆得像小山一樣,緊緊的,密密的,一顆擠著一顆,一顆壓著一顆。它們是那么飽脹、熱烈、欣欣然,每一顆都沉甸甸的,它們擁擠著進了糧站,像一群快樂的魚,它們變成很多張鈔票,讓捏著那些濕紙張的身體微微地顫抖了,汗水流淌,從黑銅般的身體里汩汩而出,流向大地,汗的氣息彌漫在糧站,稻谷的氣息蒸騰在糧站,那么厚實、有力,整天整夜不能去除。黑夜里,我聽到整個糧站充滿動物和植物交媾的聲音,聽到母性悠長的嘆息,男性力量的堅硬拍擊。我看見會彈吉他的糧站驗貨員老五鉆進了隔壁有著長長腰身的女子房間。那女子在磅秤前開票。

        我深深沉溺。這是勞作的歡騰氣息,是豐收的慶賀氣息。它帶著母性大地的濕潤肥沃和父性身體的強悍播撒,它來自于泥土、雨水和陽光,來自于自然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它讓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無知者享受到豐收的快樂,讓柔弱的女子體味到男性力量的強大、深沉和內(nèi)斂,感受到生命的盎然生機。

        播種,生長,收成,享受,這是每個生命的必然。

        3

        每年糧季一開始,空寂的糧站就熱鬧起來,糧站招聘了許多附近村莊里的人來做臨時工,他們會打算盤,每年來糧站幫忙開票、司磅。和臨時工一起到來的,還有一些來糧站實習的財會中專的年輕人。我和一起分配來糧站的老五只一年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老職工,帶著兩個臨時工,加上兩個實習生,每天坐拖拉機到村莊里去收糧。

        我的母親一直為我是糧食部門的人而驕傲,滿足。她尊敬一切掌握著消費權(quán)利的人。

        “這可是真正的鐵飯碗,全民的,國營的?!?/p>

        “哪個時代也缺不了糧食,糧食是命啊。”

        母親,她所有的知識都來源于生活,來源于她的身體感官,來源于她的經(jīng)歷。她的父親是農(nóng)民,父親的父親也是農(nóng)民。

        糧站工作人員,不是人人都能得到這個身份的。他們用敬重的眼神對待我的存在,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女孩,從沒對他們做過什么,卻不時享受著他們的蔬菜、瓜果、親熱的招呼、不易察覺的討好。他們從我手中接過他們自己流汗流淚收獲的鈔票,總是露出感激的表情。

        多年后,當我在城市看到這樣一群年輕人,他們在郵局填寫匯款單,他們從火車站汽車站蜂擁而出,他們在夜市的街頭挑選廉價衣服和物品,我的眼前便現(xiàn)出泛著毛邊的獨輪車帆布帶緊緊勒著的肩膀,那些被汗水濕透的咔嘰布衣衫,那些粗糙的手指撫摸鈔票時的顫抖,那些瘦削黝黑的面孔流露著的喜悅。那喜悅使他們滿足,暫時忘記勞作的艱辛。他們卑微慣了,知道捏在手中的財富的力量。他們的后代成批地出去,成千上萬地寄回家這種力量。我在這個城市碰到他們時,總想象著他們的身后跟著一排排期待和擔憂的目光。那目光,輕易就使我羞愧。

        碰上豐收年,每家每戶除了按人口上交農(nóng)業(yè)稅,幾乎都有充足的余糧來賣,糧站就忙得昏天黑地、不可開交。每天天還沒亮透,肥頭大耳的站長就扯著喉嚨敲大家的門,半夜還在扎賬沒睡醒的人一個個磨蹭著爬上拖拉機。我們坐在搖搖晃晃、突突突突亂響的拖拉機上,屁股下墊著麻袋,戴著麥秸草帽,雙手緊緊抓著鐵制欄桿。公路上塵土飛揚,像戲劇里的煙幕彈炸開來,飄得哪里都是。

        臨時工里有個老姑娘,叫彩云,名字好聽,人長得嬌小玲瓏,是附近村莊的有名人物,據(jù)說十八歲去鞋廠打工,沒幾個月就跟那個廠的會計有了私情,一跟跟到了三十多歲,但沒法結(jié)婚過日子,那會計有老婆。

        彩云是他們村里唯一一個讀過高中的女孩,文化人,很聰明,跟著會計學會了打算盤之后,糧站每年雇臨時工都少不了她。她也遭人羨慕。那個會計的老婆一年到頭病懨懨的,說不定哪天就會死去。村人們傳言,彩云在等那一天。

        “你一定要嫁給他嗎?”有一次我問彩云。

        她笑了,說:“當然,不然我就辜負大家了。”

        有一次深夜,拖拉機壞了,在修,我們躺在學校教室的桌子上休息,彩云說:“不知為什么,我從來不能平躺著睡覺,一躺平我就透不過氣來?!?/p>

        我試著平躺,很快就睡熟了。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睡覺的姿勢。這是個要強的人,她開了花,就想要結(jié)一個果。她的話我一直記著,晚上睡覺平躺著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她,想起她告訴我,最初是為了爭一口氣,等也要等到那個會計,后來就成了習慣。等吧。她淡淡地說。

        糧站里有個裝卸工,家里窮,母親早年跟人跑了,等他身體長出了可以賣力氣的肌肉,他每天往肩上扛90公斤重的麻包,攢下錢討了個貴州媳婦回來。說是討吧,其實就是買。家里有了女人,有了孩子,卻沒料自己的爹扒了兒媳婦的灰。失蹤了幾天后,他又回到糧站,扛麻包,流汗,跟縫包女工開黃色玩笑。

        有人悄悄告訴我老五的事。老五彈得一手好吉他,每天晚上再晚也要彈上一曲。

        夜晚每天都在寂寞中來臨。夜晚也每天都在熱鬧中消失。

        時間在流逝。幸福感。悲傷。卑微。屈辱。簡單而復雜的生活。一切也在消失,糧站的房子還在,倉庫還在,養(yǎng)豬圈還在,宿舍還在,植物們死去又生長,但糧站的魂消失了,籠罩在糧站上空動蕩的氣息消失了。夜色沉靜,偶爾傳來幾聲動物們寂寞的叫喚。那些散發(fā)著身體原始歡騰的窗口,空了。

        離開糧站很久之后,有時去到一個村莊,農(nóng)家樂,或者其他事情,在村里走著,我依然能看見扎著兩根辮子的老姑娘彩云坐在從小學校搬來的課桌邊,左手在磅秤上來回撥動秤準,換秤砣,右手飛快地開票,她要寫下那糧戶的姓名,戶號,幾袋,或幾籮筐稻谷,重量。那兩個實習生有一個專門坐在她背后,將一份份收購票扯下來,墊上復寫紙,而彩云還是不斷地問有沒有收購票,一次次回頭催促,那女孩臉漲得通紅,汗一顆顆從額頭滾下來,滴在收購票上。

        負責登記收購本的實習生是個男孩,長得很英俊。女孩們都喜歡他,常湊在一塊說他。女孩們說,男孩家境富裕,有一個長得像貓一樣的女朋友。一點不漂亮。她們一致這么認為。她們其中有個人說,她母親從小就告訴她身材好才是真正的漂亮,臉蛋可以作假,修飾,身材假不了。還有個人說貓女孩為男孩子打過胎,不曉得打了幾個了,讀了三年職高,都有三個了吧。她們認為一畢業(yè)男孩子準就甩了她。“就她家那小市民?有身份的人家躲都來不及呢?!彼齻?nèi)紳M不在乎地笑著,討論著畢業(yè)后去哪里工作,有兩個女孩羨慕另外一個女孩的父親早就給她安排好了單位,在銀行,而她們被學校分給了工廠,不想去,想去深圳。那是1989年,全國的年輕女孩都想去深圳,城鎮(zhèn)的,鄉(xiāng)村的。

        我們?nèi)急伙w揚的稻谷籠罩著,衣服上,皮膚上,鼻孔里,嘴巴里,頭發(fā)上,全都是稻谷揚起又飛下來的細屑。當裝卸工嘩啦一聲將稻谷裝進麻袋,我覺得自己也像那一顆顆稻谷一樣,被無休止地裝進去又倒出來。天色被稻谷占據(jù)了,黃昏什么時候來臨的,誰也不知道。也沒人關(guān)心。

        4

        彩云的妹妹去了深圳,跟村莊里一個漂亮姑娘去的。那姑娘去了沒幾個月,就帶回來很多錢,還有時髦衣服,談吐,見聞。彩云給了她妹妹兩巴掌。但深圳不是兩巴掌就能打走的。

        我想調(diào)出糧站,去城里的糧站上班。我喜歡城市的繁華、喧鬧和整潔,燈光明亮,不像這里,干巴而骯臟。這個塵土飛揚的郊區(qū),春天夜里狂風叫囂,第二天整個人像是被灰塵洗了一遍。除了糧季,糧站的其他日子幾乎無所事事,我買了雙卡錄音機,房間里整天響著楊慶煌、費翔的歌聲,聲音震耳,卻寂寞無比。比我晚分配來的年輕人一個個走了,他們走得很輕松,像是他們?nèi)松拥倪^門。

        很長一段時間,我想不起來每天的日子是怎樣被過掉的。重復地聽歌,聽老五彈吉他,跟他們?nèi)ゴ蚵槿?,偷地里的玉米,大夏天去田壟里看人釣青蛙。唯一讓我傷感的,是收不到男朋友的信?/p>

        我還不知道詩歌,或者我知道,但詩歌是讀書時的事,散文是讀書時的事,三毛的夢遠在撒哈拉,而我在糧站,像個無知的荒度時間的少女。我時常拼命讓自己回憶,回憶糧站的日子里自己做了些什么,那段日子卻總是以空白告終。我記住的,是糧站里的人,是糧站里的事,他們中有來過兩個秋季的老篾匠和小篾匠,有做泥工的長相英俊的年輕人,沉默地拌了一天水泥,有土地征用的上唇豁裂的兔唇男孩,有時常帶女孩子來糧站,最終因虛開收購票虛領(lǐng)錢被開除的年輕同事……

        那段日子,我在那些人里面。

        老五和長腰女子的事,以那女子的丈夫迅速將她調(diào)離糧站收場。那女子高個子,小眼睛,皮膚細膩,白皙,一對小齙牙。老五跟她站在一起,從后影看,就像一對青春少女。老五留著長發(fā)。

        老五整天和供銷社的職工炮眼混在一起,喝酒、罵人、彈吉他、唱歌。有時也拉上我。炮眼是城里人,來郊區(qū)的時間,比我長得多,但他一直找不到老婆。因為他想找個城市戶口的有工作的姑娘,但他窮,雖然他是供銷社正式職工,但他有個偏癱的老娘。他丑,兩只眼睛鼓鼓地凸在臉上。

        食堂做飯的老張叔一個人住在糧站后院的一排小房子里,離養(yǎng)豬圈只幾步之隔。他用剩飯菜、豆渣、地腳米、地腳面粉養(yǎng)豬,五只,其中一只是母豬。他單身一人,從未結(jié)婚,沒有子女,到糧站養(yǎng)豬做飯后,有了一個相好的寡婦,但沒住一起。他對豬有感情,養(yǎng)豬像養(yǎng)孩子一樣,只要我們?nèi)ナ程枚孙埐耍透覀冎v他的豬。講著講著,我們終于對母豬就要下崽的事有了興趣,決定熬夜去看母豬生小豬。

        凌晨都過了,老張叔一個個敲我們的玻璃窗,讓我們趕快去。我到的時候,老五和幾個年輕人早興致勃勃地圍在水泥槽邊,邊說笑邊看,母豬已經(jīng)下了一只小豬,粉紅色的一團肉,幾乎看不到腳,正著急地尋找母豬的乳頭。我責怪老張叔不早叫我,老五說,我怕你不敢看。我說有什么不敢看的呀,我現(xiàn)在跟農(nóng)民差不多。的確,這么些年下來,我學會了剝青蛙皮、麻雀皮,學會了去稻田里夾黃鱔,更學會了朝著農(nóng)民們大聲吆喝,他們是越來越滑頭啦!

        母豬側(cè)躺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哼哼唧唧,肥胖的肚子隨著呼吸起起伏伏,身下是骯臟的污水和豬糞。整個豬圈臭不可聞,在悶熱的夏夜幾乎使人窒息。忽然母豬不哼了,肚子一鼓,“噗”的一聲,一團東西從它肛門里掉出來,那東西滾在污水里,動啊動的,忽然站了起來,似乎是聞到了什么氣味,它閉著眼,直接奔向母豬的大肚子,在那里拱來拱去地尋找乳頭,它屁股上有塊黑斑。原來豬一生下來就知道拱著找吃的??!我的話引起了大伙的笑,也引起了大家的倦意,沒什么新奇的么!就是屁股洞里拉出來的。老五打了個哈欠,雖然老張叔很肯定地說這母豬肯定得產(chǎn)十二只以上,我們都不想再看了,一窩蜂散了,留下老張叔一個人抽著煙坐著,豬圈的燈一直亮到了天明。

        我此后再沒見過任何動物的生養(yǎng)。懷孕生孩子的時候,醫(yī)生沒過幾小時就領(lǐng)我去檢查床,不顧我的肚子正痙攣地疼痛著,讓我張開雙腿,將手指塞進去。有一瞬間,我忽然想到了那只側(cè)躺著生產(chǎn)的豬,燈光搖晃地打到它身上,它其實是孤獨而凄涼的。和抽著煙看它生產(chǎn)的老張叔一樣,他們誰也幫不了誰。更多的時間,一個急著出來的生命帶給我的疼痛淹沒了我所有的感覺。

        生命的陣痛,并不被生下來的生命接受。

        彩云在嫁給會計后,生下一個男孩。那會計的老婆終于死去了,據(jù)說死前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彩云照顧她。彩云生孩子時差不多三十五歲了,難產(chǎn),孩子撕裂了她的產(chǎn)道。出院那天載她的拖拉機在糧站門口停了會,會計去買菜,她躺在拖斗里,蓋著綢緞面的被子,額頭扎著花布條,臉色蠟黃。她再沒做過糧站的臨時工。她曾是多么棒的糧站司磅?。『苌儆屑Z站將一個臨時工擺放在司磅這個位置上,而且是一個女人。司磅是糧站里除掉驗貨最重要的崗位,比出納還重要,它直接關(guān)系到糧站稻谷庫存的短缺或者盈余。

        也是那一年的12月,深冬,懷孕九個多月的糧站出納半夜里肚子疼,等找到拖拉機,一路顛簸到城里的醫(yī)院,孩子已窒息在她的褲襠里。

        生命的流逝總是那樣輕易。因為年輕,因為害羞,因為面子,更令人痛惜的,還因為無所謂。不過幾年,人流的廣告,滾動在各式各樣的媒介,不再需要單位介紹信。那個因為羞澀而不敢掀開被子脫下褲子的母親,一年后生了個男孩。

        母豬躺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氣,昏黃的燈晃來蕩去,映照著在它肚子底下歡暢地爭搶乳頭的孩子。

        5

        1993年,我離開那個糧站的時候,整個中國的經(jīng)濟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計劃經(jīng)濟取消了,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取消了,國有糧食企業(yè)的鐵飯碗一下子就碎了。糧站早就不再下鄉(xiāng)收糧,農(nóng)民們拉著自己的糧食,賣給價格出得很高的各地做糧食生意的商人。稻田越來越狹小,荒蕪,到處種植著橘子樹,橘子一年的收入,抵得上農(nóng)民們種三五年稻子。

        供銷社比糧站早一年解體。解體得很徹底而干脆,職工們拿了按照工齡計算的安置費,回家自謀生路。炮眼回城了。他找了個山里姑娘結(jié)婚了。

        我母親果然說著了,任何時候糧食都是命。糧食部門的改革沒有促使職工下崗,卻像雨后春筍,催生了無數(shù)個個體戶。糧站里被開除的年輕人做起了生意。像是故意和糧站作對,他第一單生意,就是跟我們糧站做的,他讓站長給他提供幾十噸稻谷。他做司磅開票的時候,伙著另一個人虛開了收購票,冒領(lǐng)了幾千元的收購款。事情是站長發(fā)現(xiàn)并告發(fā)的。他被解除了勞動合同。

        生意成沒成我忘記了。那些天我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城。那時我已在糧站待了七年,說實話,我早就不想回城了,我早已體會到郊區(qū)糧站的好,我二十六歲,正是人生好年華,沒結(jié)婚,沒孩子,我的思想和閱歷都以超過同齡人的速度在成熟,我胸膛里藏進了許多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我不知道這是比同齡人多了些什么,還是比他們少了些什么,我想我看到了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在不同的人身上上演的不同結(jié)果,并由此生出某種伴我一生的悲涼感。我喜歡上了自然的一切,我安于糧站時光的簡單,田野的開闊深邃,我常在田野里走來走去,只為了感受掠過樹林、山岡、池塘和屋舍的風。村莊總是一片平靜,風過去了,鳥飛起來了,炊煙從竹林里冒出來,裊裊地上升,狗吠叫著,我知道,一定是扛著農(nóng)具的主人歸家了。

        我喜愛這些田野里的事,我覺得只有到了田野,我的身體才充滿母性的溫潤,我明白了農(nóng)民們對土地的眷戀,如同明白一個人內(nèi)心的深沉。我也隱約可以明白,一個人離開土地時的慌張、害怕和期待。我開始閱讀、思考,想著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要怎樣的生活。我記下大量的日記,雖然后來被人偷看,一氣之下讓我付之一炬,我仍深深懷念那些文字。我記下彩云,記下裝卸工,記下老張叔,記下像旗幟般飄向糧站的灰塵,記下正午空寂的糧站空地上,一群群麻雀爭先恐后地飛下來啄著米粒、稻谷,記下一個又一個夜晚的風,它們吹過田地、樹林和房舍,它們在我心里扎了根。那些人物、事物在我內(nèi)心扎了根,使我覺得無論走到哪里,我都不會懼怕和抵觸命運帶給我的全部。我將我的根扎在某一個地方,就可以安排我的內(nèi)心,我的精神世界,讓它生長、繁殖、成熟,我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我的內(nèi)心就是一片肥沃的土地。

        我沒有問老五還彈不彈吉他。從此以后我再沒見過他。他教過我最簡單的吉他手法,還有一曲《愛的羅曼斯》。我至今最為喜歡的樂器,是吉他。他從沒跟我談過音樂,談過肖邦、巴赫、莫扎特和舒伯特,沒談過《第九交響曲》或隨便什么慢板、柔曲,我只是順著他的曲子,去認識了音樂,認識了我不熟悉的音樂殿堂,他為我打開了一扇門。順著這扇門,我看見許多的門都在向我打開。

        時間飛快地流走,像河水一樣滔滔往前,有時我覺得已經(jīng)忘記了很多事情。我搬了好幾次家,越搬越大。我結(jié)婚了。我常常在春天去田野里踏青,田里青色的麥苗一望無際,稻谷還沒有播種。夏季,我躲在空調(diào)房里,屋外的陽光隔著玻璃,熱辣辣的,我?guī)缀跄芨惺艿剿鼈兟湓谄つw上的溫度。我有時努力回想那些金黃色的稻谷揚起的氣味,蒸騰的、歡欣的、熱烈散發(fā)著的氣味;回想那些尖銳的撲鼻的干燥,刺激著我們年輕的神經(jīng),灼燒著我們不知疲憊的身體;回想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草帽,草帽下一張張紅彤彤的同樣發(fā)燙的臉,是那么清晰,也那么模糊;回想東倒西歪癱倒在層層疊起的麻袋上,顧不上皮膚被里面的稻谷扎得發(fā)疼發(fā)癢,搖搖晃晃被拖拉機拉回糧站時,一路看見的夜空是那么的廣穹,那么的美,美得令人心曠神怡,美得博大深邃。當老五離開,炮眼離開,彩云離開,我離開,我覺得我的青春就在一次次的離開里消失殆盡,像河流的漩渦一樣,越遠越?jīng)]有力量。

        我見過一次供銷社職工炮眼。有一天我母親沒時間送孩子去上學,我和孩子一起走路去學校,在一條馬上就要拆除的街口,我看見了炮眼和他的老婆。他們在一頂紅紅的太陽傘下面賣水果,太陽傘有菏葉邊,在風里一飄一蕩的,照得炮眼的臉上一會兒陰,一會兒陽。我激動地走上去,叫了聲“炮眼”,離開糧站這么多年,我一次也沒碰到他。他有點吃驚,隨后露出一些尷尬的笑來,臉上的肌肉都僵了。他老婆坐在凳子上,笑著招呼我,問我要不要來掛香蕉。我挑了一掛,她麻利地放進天平秤上,炮眼想要阻止,但又將伸出的手放下了。我裝作沒看見,問起他母親,炮眼說早死了。炮眼問我孩子多大了,我說四歲了,炮眼說,他孩子都八歲了,調(diào)皮得很,不好好讀書。他老婆一邊收錢一邊說,他自己不是慣就是打,就那點出息。炮眼的臉越發(fā)難看。我慌忙拉著孩子走了。炮眼的眼睛下面,掛著一個大大的眼袋,看上去松垮垮的。他沒問我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再沒見過彩云。

        細雨霏霏,點點滴滴地落在草地上,我總覺得現(xiàn)在的春天雨水真多,多得像那時糧站大門口的灰塵。一輛汽車從我身邊駛過,激起的水珠飛濺到我褲腿上,我停下來拍打,忽然感覺身后有人在注視我。我回過頭去。什么也沒有。只有香樟樹沉默地立在雨中。有好幾次,我感覺到和我擦肩而過的那個人赫然是老五,我急忙回頭,看到的卻是陌生的背影。城市是那么大,我碰不到糧站的人,就連炮眼也只見過那一次。我問自己,就算碰見了又能怎樣呢?我能和他們說什么?有時我甚至懷疑我在糧站度過的那段時光不真實,有許多地方模糊不清。包括老五和長身女子的戀情,彩云的堅持,都像一個玩笑,慘烈、無奈、身不由己的玩笑,它是那么可笑,那么荒唐,它飽含著對強大命運的無情嘲諷,更飽含著對弱小生命的無限敬畏,它多像人們?yōu)樽约横斚碌囊幻夺斪?,有些人,需要更強大的來自于外界的力量,來維持他們驕傲的內(nèi)心。

        我碰見過那年來糧站實習的一個女孩,在銀行門口她叫我,我想起她就是坐在李彩云身后墊復寫紙的女孩。她是這個銀行的職員。我問起那三個女孩子,她說有兩個一畢業(yè)就去了深圳,再沒聯(lián)系,有一個嫁得很好,現(xiàn)在是全職太太。就是身材很好的那個。她笑著說。我噢了一聲,我很想問問貓女孩的情況,但不知該怎么開口。我想起那男孩一邊往糧戶本上填數(shù)字,一邊安靜地將復寫紙扯下來,將票和本子交給農(nóng)民,他的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完美無缺,他坐在那里,一聲不吭,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王子坐在一堆等待他檢閱的臣民面前。我其實看見過那個男孩,他太顯眼了,在一大群人里,春天的夜晚,他圍著一條格子圍巾,臉龐俊朗,簡直無懈可擊,像明星一樣,跟在他身邊的人,都被他的光芒照得縮小下去。我心頭一酸,陡然間看見老五的影子從我身邊沖過去,帶著自行車輪刷刷的急速的轉(zhuǎn)動。我張皇地站在那里,沒有老五,沒有老五。我不知道我對老五有著怎樣的感情,作為相伴多年的同事,我覺得他比任何一個人都知曉我成長的秘密。這種知曉,讓我覺得安全。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種叫做愛情的東西,是無法被褻瀆的,愛情不是游戲,但愛情也最容易有一個游戲般的結(jié)果。

        公交車在我身邊停下,身背吉他的男孩子急沖沖地下車,一路跳躍著往前奔,黑色的吉他袋拍打著他的身體。我忽然聽到空氣里傳來“哦”的一聲,麻雀撲棱棱地集體飛出了梧桐樹。樹葉刷刷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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