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
摘 要:本文試在辨析姜夔具荒寒特征之詞作的基礎上,深入分析詞人的思想人格,認為姜夔的不幸身世,及其孤潔人格與凄苦現實的矛盾是造成其荒寒詞藝術面目的客觀與主觀原因;“荒寒”特征隨著詞人年齡遭際的變遷,特別是以慶元二、三年為界,具有由外放向內化轉變的特點。
關鍵詞:姜夔;南宋詞;荒寒;思想人格
中國歷有“情動于中而行于言”(《毛詩序》)、“發(fā)憤”而作的文學傳統(tǒng),很早就意識到文學與創(chuàng)作者性情際遇的直接關聯,文學作品即是考察作者思想與人格的直接材料。本文因而欲在拙文《論姜白石的荒寒詞及其藝術特色》①的基礎上作進一步的深入?;暮~既為白石獨標詞壇的一家造詣,分析其背后折射之詞人形象,自然也是理解他整個創(chuàng)作生命的重要一環(huán)。這里試結合詞作的藝術面目舉三端加以論述。
一、婉轉情濃而又自我隱藏
王國維《人間詞話》曾評白石“有格而無情”②,綜觀白石詞作,未知其可。除了白石合肥情事之綿長為理由之一外,在白石荒寒詞的那些將人物融入畫面的起筆中,一個情濃似酒、婉轉不能自已的詞人形象其實已十分鮮明: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揚州慢》)
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霓裳中序第一》)
人繞湘皋月墜時。斜橫花樹小,浸愁漪。(《小重山令》)
著酒行行滿袂風,草枯霜鶻落晴空。(《浣溪沙》)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踏莎行》)
古簾空,墜月皎。坐久西窗人悄。(《秋宵吟》)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暗香》)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江梅引》)
白石主張“語貴含蓄”,尚精思,故寫詞多用比興,多詠物,詞旨曲折;像這樣在首句即加入人物狀態(tài)成分,則是將所寫對象或說詞人自己的情感最快地曝露在讀者眼前,與他一向提倡的作詞原則,其實有相悖之處。然而這類詞卻為數不少,本身就是白石情系于人、善于體察和抽取有情之人所思所做、情有不能自持而呼之即出的表現。倘若沒有一腔熱衷,這樣耗思費力、曠日持久的觀察與創(chuàng)作是難以進行的。又如《點絳唇》起句“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唐圭璋、潘君昭先生以為“用燕雁來形容自己客游他鄉(xiāng),漂泊無定的生活”③,實則亦可純以客觀景物看待。燕雁的“無心”,正反襯詞人的“有心”,人有心而物無情,是以在詞人眼中,連山峰都是“清苦”的。而像感傷國勢的《揚州慢》、《八歸》、《翠樓吟》、《凄涼犯》、《疏影》等,則誠如俞平伯先生所言:“放寬一步即逼緊一步,正不必粗獷‘罵題,而自己的本懷已和盤托出了?!雹軇偠?,剛而騷雅,正是白石獨樹之妙處。應該說,白石詞這種偏愛淡筆、冷筆、曲折筆,將情感騷化、雅化的自我隱藏的特征,是造成其貌似“無情”的直接原因。
二、高格孤標而又導以理性
近今一些學者已論及晚唐詩人陸龜蒙(號天隨子)對白石的影響。白石深慕龜蒙,曾寫下“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點絳唇》)、“三生定是陸天隨,又向吳江作客歸”(《除夜自石湖歸苕溪》詩其五)、“沉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三高祠》詩)⑤等句。陸龜蒙其人,在文學史中,既以揭露抨擊晚唐社會現實、議論精切的小品文見稱,又以放達瀟灑、自得其樂的隱逸詩人面目存世⑥。試看其詩作《和襲美春夕酒醒》:
幾年無事傍江湖,醉倒黃公舊酒壚。覺后不知明月上,滿身花影倩人扶。
不論前二句是否含有不得用世的抑郁之意,全詩的主體情懷,確是灑然、閑散、充滿情致的;此外他也有《和襲美泰伯廟》、《和襲美館娃宮懷古五絕》等借古諷今之作,筆鋒銳利。同時他還是一位有建樹的農學家,曾著《耒耜經》詳述晚唐的水田耕作農具??梢姡扆斆呻m然被目為一代隱逸詩人,卻主要以一種比較積極的態(tài)度處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缎绿茣酚涊d他“樂聞人學,講論不倦”、“有田數百畝,屋三十楹”、“身畚鍤,茠刺無休時”⑦,魯迅評其“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⑧,都說明了陸龜蒙這種似隱非隱、進退條件較為優(yōu)容的情況。而試看白石《霓裳中序第一》:
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流光過隙,嘆杏梁、雙燕如客。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沉思年少浪跡,笛里關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飄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
同是棲寄江湖,白石詞卻明顯體現出窮愁病弱、孤清怨抑的特點。兩個“亂”字,是他愁腸百結而無法自遣的心境的外化。與早期詞作《揚州慢》的主旨較單一不同,此時的白石荒寒詞已明顯沾染了復調色彩,將羈旅思歸、懷舊傷己、兩地相懸甚至一縷蹉跎之感都糅入其中,心緒復雜難靜,足見內心掛礙迭動、一往情深之狀。同為“醉臥酒壚”,陸龜蒙體現出的是疏放襟懷,而白石在狷介不群之余,吐露的恐怕更多是天涯漂泊的慘然。他對“天隨子”的向往,可謂是一種無法企及又不得排遣的無奈渴望。這種似狷又似非狷的矛盾,除了在上詞以及《點絳唇》“無心”與“清苦”的對比、剛拍橋吟嘯“擬共天隨”又即刻悵問“今何許”的落差中可以一窺外,實際在其《自敘》中也有直接的表露:摯友張鑒去世后,白石屢往憑吊,不堪內心的悲痛與張家凄惻的氛圍,“思欲舍去,則念平甫(張鑒字)垂絕之言,何忍言去!”想要超脫而終無法割舍。但是,白石畢竟是長期漂泊江湖、寄人籬下的有理性的孤潔文人,他緊接著說:“留而不去,則既無主人矣,其能久乎?⑨盡管有彼此間的真摯友誼和對方的慷慨供養(yǎng),但在主人去后厚顏淹留的行為,與自己的人格品性畢竟相去太遠了。全篇《自敘》至此煞尾,可以想見是在張鑒下世后不久所作,沒有道出的部分,包含了詞人對自己、對家庭將能在何處躋身的深深憂慮。然而由結果看,白石很快離開了張家卻是事實。在濃烈的情感之上,有一個更高的理性精神與自尊意識在鞭策著他,這就是“既縱情深詣,又終不為情所役”⑩的姜白石的深層思想內涵。他幼年失怙、青年失戀、壯年失子,品性狷潔卻才高位卑、一生蓬轉倚人的遭際,是決定他“性孤僻”(張羽《白石道人傳》)、將文藝創(chuàng)作作為人格理想寄托、追求高格遠致而又屈于現實的精神狀況的客觀原因,這必然導致詞人的性格傾向與現實需求的強烈對抗。而這種矛盾所帶來的生命張力,大概也是他作詞注重陡折矯變、精思獨造的內在基因。
三、“荒寒”的內化
需要指出的是,白石詞的“荒寒”特征經歷了一個由外而內的遷移過程。前文提到,白石暮年的詞風隨著詞人步入老境以及屢與辛棄疾酬和而發(fā)生變化,這其實也影響了其詞“荒寒”特質的呈現方式,而又以慶元二、三年年關所作的幾首不在前述荒寒詞之列的詞作為明顯標志。試看作于慶元二年臘月的二首《浣溪沙》:
花里春風未覺時,美人呵蕊綴橫枝,隔簾飛過蜜蜂兒。書寄嶺頭封不到,影浮杯面誤人吹。寂寥惟有夜寒知。
翦翦寒花小更垂,阿瓊愁里弄妝遲,東風燒燭夜深歸。落蕊半黏釵上燕,露黃斜映鬢邊犀。老夫無味已多時。
這兩首詠梅詞是白石在所寓居的張鑒莊園內寫就的,章法出于同一機杼。先以敘事、描寫、用典(陸凱范曄事典及溫飛卿菩薩蠻詞)相交融的手法鋪開一幅婉麗柔和的美人賞梅圖,閑適的筆調在詞尾卻忽然低落,綴上似不經意又明白如話的一句來抒發(fā)“寂寥”、“無味”之感。至此詞人心中孤寂蒼涼的情緒才得到釋放,而且是有克制的釋放。這種前后情感的巨大落差,部分延續(xù)了荒寒詞之轉折勁峭,然而,已經由荒冷詞境的刻意營造,轉偏向在恬淡真實的環(huán)境中作水到渠成的表達。隨后歸家途中所作的《浣溪沙》(雁怯重云不肯啼)及元月的五首《鷓鴣天》,則顯示白石似乎一直處于外在生活的溫情涌動與內在情懷的低沉失落相交織的矛盾中?!朵较场吩疲骸把闱又卦撇豢咸?,畫船愁過石塘西,打頭風浪惡禁持。春浦漸生迎棹綠,小梅應長亞門枝,一年燈火要人歸?!鄙舷缕榫w的轉折與移步換景相配合,雖先描繪了一幅愁云慘淡、風高浪急的險惡景象,歸家的喜悅卻也宛然可見?!耳p鴣天》五首則是這種“暖”與“寒”交錯的集中爆發(fā)。這里無意作逐一細致的分析,只需看《丁巳元日》“詩鬢無端又一春”之與“嬌兒學作人間字”,《正月十一日觀燈》“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之與“少年情事老來悲”,《十六夜出》“歡正好,夜何其”之與“惆悵歸來有月知”,就可識明。在這些詞中,客觀生活的溫暖與深層情感的悲涼是同樣真實的,只不過在“梅花閑伴老來身”(《丁巳元日》)的總提挈下,詞人自紓自解的嘗試令這份溫暖占據顯赫的位置,而悲涼則隱藏于平淡詞境背后的更深一層中。其中的代表,是這首雖無荒寒詞境,旨意卻綿邈雋切的《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四十三歲的白石,旅食江湖已二十余年,性情詞氣都刻下了人世奔勞與歲月滄桑的深深痕跡。全詞僅以簡單的景語起興,以洗練連貫的敘事和哀婉不失敦厚的抒情為主體,遣詞造句,平易宛若獨白,“兩處沉吟各自知”,正與鮑照筆下“兩相思,兩不知”(《代春日行》)、蘇軾“十年生死兩茫茫”(《江城子》)、朱彝尊“小簟輕衾各自寒”(《桂殿秋》)一樣,是沉淀無數相思、孤寂、追味、失落,最后情思內化郁結的產物;“人間別久不成悲”,更是愴痛至深、離愁過久而轉為木然的真實寫照,是飽經情感研磨、最后以淡筆出之的結果。這一場言其“不成悲”而實深悲的夢,是白石在闔家團圓、萬物更新的大環(huán)境中婉轉流露的另一面。此后的全部十九首編年詞作,懷人詞僅占三首,分別追念合肥女子以及逝世多年的錢良臣和范成大,或以柔和淡蕩的景色抒寫蘊藉感傷的思懷,或以山川之有情寄托詞人之有情;酬贈詞十三首(其中唱和稼軒者四)、記游詞一首(有“吾興亦悠哉”句),寫得最為沉痛的是兩首感傷身世的《徵招》和《念奴嬌·毀舍后作》,但從造境及詞旨看都絕非一味灰暗。這些都說明由慶元三年始,白石詞“荒寒”的特征已不體現在意象的密集組織或結構的苦心經營上,而是內化為詞人內心一種長期的“情緒定式”,只是以這一時間為界點的事實原因今天難以探察??陀^地說,如此一來雖失卻了白石詞某些獨特的藝術魅力,但在實踐其“自然高妙”的藝術理論方面,無疑前進了一步。
綜上所述,深入詞人的內心世界,荒寒詞是姜白石在情深難遏、品格孤高而又受理性精神和含蓄詞法約束的復雜因素下的特殊造詣;隨著詞人的日漸衰老以及對一生清苦的長期咀嚼體會,這種“荒寒”的特質,也逐漸剝去冷黯詞境的外殼而內歸為詞人心中一種更為本質的藝術氣氛。這一轉折之與白石一生的創(chuàng)作歷程,及其人格、品性和思想的關系等,都應是不容忽視的。
注釋:
①載《北方文學》2015年第8期。
②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頁.
③《論姜白石及其詞》第二節(jié),載《詞學研究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30頁。
④俞平伯《唐宋詞選釋》,轉引自陳書良《姜白石詞箋注》,中華書局2009版,第43頁。
⑤此二句轉引自《姜白石詞箋注》序第6頁。
⑥參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346頁。
⑦《新唐書·隱逸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613頁。
⑧《小品文的危機》,轉引自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第317頁。
⑨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二《姜堯章自敘》,轉引自《姜白石詞箋注》第325頁。
⑩胡遂《論白石詞之人格情結及其表現藝術》,《文學遺產》2004年第4期,第92頁。
白石曾殤至少三子,慶元間有詩云“鉤窗不忍見南山,下有三雛骨未寒”(《湖上寓居雜詠》其十二),轉引自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25頁。
《白石詩說》第二十七則,載《六一詩話 白石詩說 滹南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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