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向遠
日本殖民作家的所謂“滿洲文學”
北京 王向遠
所謂“滿洲文學”,是指在我國東北地區(qū) (“滿洲”)的日本殖民者的文學,它是日本在“滿洲”的殖民主義統(tǒng)治的產(chǎn)物?!皾M洲文學”充當了日本向“滿洲”進行思想文化滲透的工具,或煽動吞并“滿洲”的狂熱,或鼓吹“滿洲建國”,或為“滿洲國”涂脂抹粉,或杜撰“五族協(xié)和”“日滿協(xié)和”的神話,不同程度地帶有日本殖民主義、軍國主義的文化的和種族的偏見。
“滿洲文學” 日本殖民主義 軍國主義 文化偏見 種族偏見
日本侵華文學研究(一)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及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本刊特約王向遠教授關于日本侵華文學研究的系列論文并予連載。這里所說的日本的“侵華文學”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相關的“名作”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名作”,讀者的“欣賞”自然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欣賞”,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相信讀者能從這些文章中得到應有的啟示或啟發(fā)。
——編者
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是指移民于我國東北地區(qū)的日本殖民者的文學。日本學者在談到“滿洲文學”的時候,一般把“滿洲文學”分為中國人的“滿系文學”和日本殖民者的“日系文學”兩大部分。這里所說的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也就是“滿洲文學”中的“日系文學”。
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是與日本在滿洲的殖民侵略活動相始終的。從發(fā)展線索上看,以1932年偽滿洲國的成立為界,可以把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從日俄戰(zhàn)爭結(jié)束到偽滿洲國的“建國”(1905—1931)。這一時期日本對“滿洲”的移民侵略活動,主要以總部設在大連的“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簡稱“滿鐵”)為中心,日本移民也大都是“滿鐵”的有關人員,所以文學的中心也在大連。長春、撫順、遼陽等地也有日本人的一些文學活動。從事文學活動的人大多數(shù)也是“滿鐵”的職員。隨著移民人數(shù)的逐漸增加,殖民者的“滿洲”意識也逐漸增強。他們不但希望滿洲成為日本的經(jīng)濟基地,也希望在文化文學上使?jié)M洲日本化。于是,進入20世紀20年代以后,在大連、長春等地出現(xiàn)了許多沙龍式的文學小團體。并且有人還提出了建立“滿洲文學”的初步主張。如1925年出版的刻印版小型雜志《我們的文學》的2月號上,刊登了題為“滿洲與文學雜志”的文章,文中表示,“希望有代表滿洲的一種文學雜志”,“我們所希望的雜志出現(xiàn)的時候,作為地方特色,會帶有殖民地的氣氛和氣質(zhì),也有表現(xiàn)鄉(xiāng)愁的美麗詩句。但時代要超越這一切,而要求表現(xiàn)世界主義的實現(xiàn)、民族和民族之間的融合”。在此前后,文學雜志不斷涌現(xiàn),如1920年俳句雜志《黑煉瓦》出刊,1924年綜合性文藝刊物《黎明》出刊,1927年詩刊《亞》出刊,1928年短歌雜志《合萌》出刊,1929年《滿洲短歌》出刊,1930年文學雜志《街》出刊,1931年詩與短歌雜志《胡同》出刊,等等。此外,《讀書會雜志》(后改為《協(xié)和》)、《大連新聞》、《新天地》、《大陸》、《大陸生活》、《滿蒙之文化》(后改為《滿蒙》)、《月刊撫順》等日文報刊也辟有文藝專欄或發(fā)表文學作品。有的報刊還舉行文學作品的征集活動。如《長春實業(yè)新聞》分別在1924年和1925年舉行了短篇小說的征集活動;《滿洲日日新聞》舉行了兩次長篇小說征集活動。《滿洲日日新聞》明確提出征集的對象是“以滿洲為背景的富有地方特色的清新的作品”。總之,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已經(jīng)在這一時期形成了一定的格局和初步的規(guī)模。
在創(chuàng)作上,此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集中反映日本殖民者在“滿洲”生活的作品。在小說方面的代表作是清島蘇水的《三個世界》,詩歌方面的代表作是詩歌集《塞外詩集》《三人集》等。清島蘇水(本名清島貢)是“滿鐵”的職員,是在“滿洲”的日本殖民者中最早出版小說集的人。1924年,日本國內(nèi)的巖崎書店出版了他的《三個世界》。《三個世界》收入了十九篇短篇小說,全部以“滿洲”為背景,其中不少小說描寫了日本殖民者在“滿洲”的生活和見聞。如《咸魚》描寫了一個放蕩的日本殖民者的妻子,在“滿洲”的窮鄉(xiāng)僻壤過著忍辱負重的生活;《三個世界》表現(xiàn)了“滿鐵”職員的過失;《飯》描寫了主人公如何惡作劇地捉弄饑餓的中國小孩兒。這些小說雖不免幼稚,但比較全面地反映了當時日本殖民者的生活和心態(tài),所以被認為是“滿洲文學”的先驅(qū)性的作品。由本家勇(城小碓)編輯,1930年出版的《塞外詩集》,收入了安西冬衛(wèi)、稻葉亨二、加藤郁哉、小杉茂樹、島崎恭爾、城小碓、龍口武士、市川賢一郎等人的以描寫“滿洲”風物及中國大陸為主要內(nèi)容的詩歌。其中寫到了黃河、黃土高原、敦煌、遼河、哈爾濱、旅順等?!度思肥且凭佑诜钐?沈陽)的三位詩人——土龍之介、高橋順次郎、落合郁朗的詩歌合集,1931年由奉天的“胡同社”刊行,表現(xiàn)了滿蒙的荒涼、遼闊以及滿蒙中國百姓的原始混沌的生活。市川賢一郎在跋文中認為,雖然這三個人的作品還沒有擺脫日本人的“潔癖”,但是,“我并不失望。在迄今為止?jié)M洲出版的詩集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像這樣態(tài)度真摯的作品”。他希望詩人們“今后要喝著滿洲的泥水,吸著蒙古的黃沙生長起來”。
“九一八事變”以后,特別是1932年偽滿洲國成立以后,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從這時開始一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的十幾年的時間里,殖民者的“滿洲文學”有了不同于前一時期的顯著特點。
第一,從以前的文學家和文學愛好者的自發(fā)的活動,變?yōu)樽杂X地有意識地進行“滿洲文學”的建設。敵偽當局也從文化殖民主義出發(fā),積極支持和扶植“滿洲文學”的發(fā)展。光文學獎就設立了“滿洲文話會獎”“建國紀念文藝獎”“滿洲國民生部大臣獎”等好幾項。還通過制定《文藝指導綱要》(1941)等官方文件,對文學活動加以引導和控制。其核心思想是宣傳以日本殖民主義為基礎的所謂“建國精神”,并用日本“內(nèi)地”的文學來指導“滿洲文學”,確立日本文學對“滿系文學”的指導地位。如《文藝指導綱要》在第二條“我國文藝的特質(zhì)”中明確寫道:“我國文藝以建國精神為基調(diào),致力于八纮一宇的大精神的顯現(xiàn),以移植于我國的日本文藝為經(jīng),以原住各民族固有的文藝為緯,取世界文藝之精華,而形成渾然獨體的文藝?!贝饲埃凇皾M洲”的日本殖民文學家也提出了“在滿洲建立滿洲的文藝”的口號。如高田悟朗在《高粱》的創(chuàng)刊號上撰文指出:“日本人〔作家〕好不容易從內(nèi)地(指日本本土——引者注)來到‘滿洲’,幾年以后又回到了內(nèi)地。日本人為什么不能在‘滿洲’常住下去呢?原因是多方面的。我想一個原因,是不是因為滿洲還沒有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繪畫、文學之類的優(yōu)秀的作品呢?通過以滿洲為背景的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一定能使?jié)M洲的印象立刻浮現(xiàn)在人們面前。滿鐵率先把中意的作家,從內(nèi)地請到滿洲,保證他們五年六年的生活,為他們寫出好的作品創(chuàng)造條件。這種做法被證明是必要的。筆者雖然不能無條件地全部贊成,但目的和他們是一致的。我們不一定要借助內(nèi)地作家的力量。難道我們的條件不是得天獨厚的嗎?我們生活在這真實的滿洲,為了我們的目的而竭盡全力,這難道不是我們的重大使命嗎?”《作文》雜志也認為,所謂“滿洲文學”必須和它的國土相照應,必須寫出滿洲的獨特性來,為此,“滿洲文學”絕不可以指望來滿洲旅行的日本作家,“只有誓死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的、并對之抱有感情的作家,才能叩開滿洲文學之門”。
第二,和前期文學刊物的小型分散的狀況不同,后期文學刊物開始發(fā)展為大型化、核心化。1932年9月,《高粱》在新京(長春)創(chuàng)刊,同年10月,住在大連的小說家、詩人青木實、吉野治夫、竹內(nèi)正一、町原幸二、城小碓、落合郁朗、島崎恭爾、日向伸夫、富田壽等人創(chuàng)辦了《作文》雜志,一時形成了所謂“北有《高粱》,南有《作文》”的格局。1935年,《新京》雜志易名為“摩登滿洲”,成為又一家重要的文藝刊物。1938年,日本文壇在侵華戰(zhàn)爭期間的一個重要的文學流派——“日本浪漫派”的主要成員之一北村謙次郎在“新京”發(fā)起創(chuàng)辦《滿洲浪漫》,其同人有木崎龍、綠川貢、逸見猶吉、橫田文子、大內(nèi)隆雄、長谷川濬等。北村謙次郎說:“《滿洲浪漫》不是日本浪漫派的分派,但卻是日本浪漫派的‘延伸’和‘實踐’?!薄稘M洲浪漫》創(chuàng)刊后,便形成了“北有《滿洲浪漫》,南有《作文》”的新格局?!稘M洲浪漫》和《作文》兩家刊物從創(chuàng)刊到1942年先后??恢笔侨毡局趁裾叩摹皾M洲文學”的兩大陣地。當時的評論家淺見淵在《滿洲的文學、文化運動》一文中說過:“說起來,現(xiàn)在看到的滿洲文學,是由原在奉天刊行的名叫《作文》的同人雜志開其先河的……后來在新京出版的《滿洲浪漫》的同人們筑起了今日的滿洲文學。”
第三,與文學刊物的核心化相適應,出現(xiàn)了比較集中的文學團體組織。先是有“滿洲筆俱樂部”“新興詩社”“一家”等三個較大的文藝團體,到了1937年,又在大連成立了“滿洲文話會”(后移往新京)。這不是單純的文學團體,它網(wǎng)羅了“滿洲”的幾乎所有的文化人,不但是日本人,也包括“滿人”,會員有四百三十三名?!拔脑挄痹O有會刊《滿洲文話會通信》,并決定設立“滿洲文話會獎”,編纂發(fā)行“滿洲”文藝作品選集?!拔脑挄痹?937年至1939年的三年中,分別編修了三部《滿洲文藝年鑒》。在此前后,大連、奉天、新京、哈爾濱等地還有二十多個大大小小的文藝團體,如滿洲歌友協(xié)會、撫順文學研究會、刺槐短歌會、滿洲鄉(xiāng)土藝術協(xié)會、滿洲短歌會、北滿歌人社、平原俳句會、大連俳句會、川柳大陸社等。到了1939年,由日本殖民當局在滿洲的文化權(quán)力機構(gòu)“弘報處”召集成立了全滿洲的文學家(包括“滿系作家”)組織“滿洲文藝家協(xié)會”。該“協(xié)會”的會長是山田清三郎,會員有近八十名。和“滿洲文話會”不同的是,這是一個專門的文學團體。關于“滿洲文藝家協(xié)會”成立的原委,該“協(xié)會”出版的“指南”寫道:“我滿洲國的文藝政策,今年三月已由政府發(fā)表。為了確?!段乃囍笇ЬV要》的實施,今后要在《文藝指導綱要》的基礎上,在與政府的緊密的聯(lián)絡下,準備結(jié)成文藝界同仁的團體……”
總體來看,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無論是前期,還是后期,雖然有時搞得比較熱鬧,都始終是“業(yè)余愛好者”的文學。說它是“業(yè)余愛好者”的文學,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沒有職業(yè)作家,除了《滿洲浪漫》的北村謙次郎在“滿映”(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xié)會)掛了個虛職,專門從事寫作以外,作者們都有自己的職業(yè);二是文學寫作的水平還處于“愛好者”的檔次上。當時的日本政府曾試圖改變這種局面。淺見淵在1941年的一篇文章中曾說:“在滿的日本作家全都是業(yè)余作家。不過,我前些日子在東京參加了一個滿洲新聞的座談會。會上,聽說最近政府要根據(jù)創(chuàng)作的實績在滿洲認定一些專家,政府將為這些專門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作后援。”(《在滿的作家們》,《現(xiàn)代文學》1941年7月)日本軍部和政府的確為“滿洲文學”費了不少心機,除了不斷派“內(nèi)地”作家到“滿洲”視察督促之外,為了促使“內(nèi)地”的日本讀者關注“滿洲文學”,權(quán)威的“芥川龍之介文學獎”也向“滿洲文學”加以傾斜。如日本在滿殖民作家日向伸夫的《第八號道岔》獲第十三屆芥川龍之介獎的“候補”作品,第十四屆芥川獎的候補作品仍然是在滿日本殖民作家野川龍的《狗寶》,第十七屆“芥川獎”的獲獎作品是石塚喜久二的《纏足的時候》,第十九屆的獲獎者是八木義德的《劉廣?!?。這些作品無一例外地都切合了日本殖民主義的意圖。盡管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從內(nèi)容上看五花八門,但引起注意,或得到當時好評的卻都是宣揚日本在“滿洲”的殖民主義思想的作品。因此,今天我們有必要站在客觀的歷史的角度,對這些作品加以剖析。
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是以所謂“建國精神”為中心思想的。什么是“建國精神”?就是在“滿洲”建立日本殖民國家所需要提倡的精神,也就是在“滿洲”推行日本的殖民主義。其要點,第一是極力宣揚“滿洲獨立”的思想,意在使“滿洲”從中國版圖上分割出來;第二是用日本殖民主義文化對“滿洲”的中國人民進行文化同化,即實行所謂“文治”,或明或暗地宣揚日本文化的優(yōu)越和先進,中國的野蠻和落后,以此消滅中國人民的民族自豪感,磨滅中國人民的民族意識,使之甘愿服從日本文化的“指導”;第三,在偽滿洲國成立之后,把偽滿說成是“五族(即日、滿、漢、蒙、鮮——引者注)協(xié)和”的“獨立的新國家”,是什么“王道樂土”。在“建國精神”的基礎上,他們還進一步提出了“建國文學”的主張。有的人認為,“滿洲文學”就是體現(xiàn)“滿洲建國”的文學,如《滿洲浪漫》的重要人物長谷川濬在《建國文學私論》一文中說:建國思想就是思考在滿洲如何建立新國家,如何建立新生活,“以在這個過程中實際存在的精神為母胎而產(chǎn)生的文學,我稱為建國文學。這是滿洲文學精神的基礎的理念”。他還說:“以前我主張滿洲文學就是世界文學,這個主張始終沒有變。就是說,滿洲建國就是世界的建設……這兩者是相互貫通的大道。滿洲文學和滿洲建國必須同時存在,必須是同呼吸的亞細亞的世界精神。天心(即岡倉天心——引者注)所謂亞細亞是一個——這句話就是新興滿洲國文學發(fā)展方向的預言。”有的認為“滿洲文學”是在日本的指導下實現(xiàn)“滿洲”的民族融合的文學,如青木實在《義不容辭的使命》一文中說:“滿洲既然是民族融合的國家,那么,日本人就不能獨善其身……要以文學表現(xiàn)民族融合之實?!庇械娜藙t強調(diào)“滿洲文學”的獨自性,如吉野治夫在《滿洲文學的現(xiàn)狀》一文中認為“滿洲文學”的特色應該是:“一、在滿洲發(fā)現(xiàn)獨特的主題;二、擺脫對日本文壇的依存心理;三、發(fā)現(xiàn)滿洲文學的獨特的文學形式?!边@些主張都從不同角度提出了建立在“建國精神”之上的“滿洲文學”的理念。在創(chuàng)作上,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盡管形式不同,但或多或少地都貫徹著這種“建國精神”。
最早用文學的形式表現(xiàn)“建國精神”的,是詩歌雜志《亞》的創(chuàng)辦者安西冬衛(wèi)。安西冬衛(wèi)在《亞》中發(fā)表了不少以大連為背景的詩,后結(jié)集為《軍艦茉莉》(1929)出版。他的短詩《春》這樣寫道:
一只蝴蝶,向韃靼海峽那邊飛去。
這首乍看上去平淡無奇的詩,在當時卻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因為它用詩的形象的語言,說出了當時一些日本人朝思暮想的愿望。在“滿洲”完全變成日本的殖民地的1938年,作家長與善郎在《少年滿洲讀本》中,進一步發(fā)揮了安西冬衛(wèi)這首詩的意思。書中一開頭寫一個少年請父親帶他去滿洲,于是找出了《世界地圖》和《最近遠東地圖》。當父親給他指出地圖上的“滿洲國”的時候,少年驚喜地說道:“真大呀!滿洲!真像是蝴蝶的形狀?!备赣H說道:“啊,是啊,蝴蝶正朝著日本的方向飛呢!”作者接著寫道:
的確,從東方的帶著濃顏色的長白山脈,到東側(cè)的國境都是蝴蝶的身子;烏蘇里江和黑龍江交匯處的西伯利亞的哈巴羅夫斯克那地方,是蝴蝶的眼睛;南邊關東洲的大連旅順一帶是蝴蝶的尾巴。看上去就好像在西部的國境向熱河省方向展開著翅膀。
“哈哈哈,真的呀!一只漂亮的大蝴蝶從亞細亞大陸方向朝著日本,展翅飛來,真是太好啦!”
為什么這只“蝴蝶”要向日本飛,為什么日本必須抓住這只“蝴蝶”呢?在他們看來,首先是這里的民族及其歷史文化的衰落和退化。1936年,滿洲“建國”前夕,詩人石川善助在題為“移北”的詩中這樣寫道:
向北方移住的吉爾亞克
那空空的草舍中的秋氣
那散落著的鯨魚的白骨
令人想起民族的退化。
用貝殼和羽毛裝飾的神
就是一種可悲的暗示
——向北,向那極光的方向
建立我們新的國家吧!
“吉爾亞克”(黑龍江河口地區(qū)以漁獵為生的蒙古族)民族“退化”了,漢民族又怎么樣呢?一個名叫稻葉亨二的人在題為“夜航船”(1932)的詩中寫道:
中華,患上了神經(jīng)喪失的
不治之癥,昏睡不醒
黑暗中,“永利”號悄悄地在龍口解開了纜繩
滿載著山東的雜草
在渤海的夜空下高唱民歌
邦杰船長忽然感到一陣戰(zhàn)栗
抱著元寶跳進海中
失去了船長的輪船
在黑暗中盲目漂流
除了等待鍋爐的死滅,別無辦法
不安的船員們
得知了漂流的真相
拆掉了甲板
當成新的燃料來燒
野花在黑夜中開了
中華,就像在動脈上扎了一根針
在這位“詩人”看來,“中華”民族就是失去舵手、盲目漂流的“夜航船”,如果沒有人來拯救,那么等待他們的必然是滅頂之災了。于是,在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中,就出現(xiàn)了為“拯救”“滿洲”各族人民而“犧牲”“奉獻”的日本人。如長谷川濬在短篇小說《烏爾順河》(1941)中,就描寫了一位為“滿洲建國”而獻出了生命的人,用浪漫的手法表現(xiàn)了他所主張的“滿洲文學”的“建國精神”。這篇小說以一個三角戀愛故事為線索。兩個生活在滿洲、并熱情地致力于“滿洲建國”的日本青年——“我”和竹村——都愛著名叫若子的姑娘,因而成為情敵。竹村從事危險的“治安”工作,在一次討伐“匪賊”的戰(zhàn)斗中,“壯烈”地戰(zhàn)死了。若子姑娘在竹村死后也自殺身亡,用自己的死對愛情做出了選擇。為“滿洲建國”而殉身,成全了他們的愛。小說中,特別反復描寫了竹村自己作的題為“烏爾順河”的歌——“蒙古的沙漠啊,烏爾順河呀,可愛的亞細亞的人民?!泵慨斅牭竭@首歌,“就會感到自己融匯到了那在日本無法感覺到的廣袤的天地之中”。
表現(xiàn)相同主題的最著名的作品是北村謙次郎的長篇小說《春聯(lián)》(1942)。這部小說有三個主要人物:把妻子留在東京、只身一人在“滿洲”的“新京”一家照相館工作的作,作的弟弟貞造,還有這兄弟倆的鄰居小野。其中的核心人物是小野。剛剛擔任國境警備隊分遣隊長的小野,遇上了滿洲地方司令蘇炳文的“叛亂”,小野在和叛軍作戰(zhàn)時被包圍,險些喪命。逃出后被一個在俄羅斯牧場做工的俄羅斯姑娘娜塔莎藏了起來,后來平安返回。聽了小野的故事以后,在“新京”因失業(yè)而意氣消沉的貞造,決定和小野一起到北滿的日本人的“開拓地”去。在小野的感召下,已經(jīng)厭倦了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的作決心重新認識自己的生活……這部小說是應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要求寫的。川端康成希望作者“通過建國當初的蘇炳文的叛亂,國境警備的警官的遭難,救助他們的白系俄羅斯人,還有作和貞造兄弟的不同的性格及所走的不同道路,來體現(xiàn)滿洲國的希望和新生”。小說寫出后,川端康成在《序言》中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他認為:“建國十年間的滿洲文學的最高的收獲,恐怕就是北村君的《春聯(lián)》了,這絕不是偶然的。”他稱北村是“滿洲國唯一的‘專門作家’”?!洞郝?lián)》所表現(xiàn)的正是勇于獻身、敢于開拓的“滿洲建國”的精神,小野被描寫為“建國時代”的英雄人物,他的歷險故事,象征的正是“肇國”的艱難。
日本殖民者在“滿洲”所遇到的最大問題之一,就是民族問題。他們知道,要加強日本人“滿洲”的統(tǒng)治,首要的是要“滿洲人”在日本的支配下實現(xiàn)“五族協(xié)和”。首先,日本人既要意識到自己是日本人,也要意識到自己是“滿洲國”人,即“滿洲日本人”。這對日本殖民者來說,不但是當時的一個現(xiàn)實問題,更是一個心理問題。一個名叫秋原勝二的作者,1937年發(fā)表了隨筆《故鄉(xiāng)喪失》?!豆枢l(xiāng)喪失》寫道:像自己這樣的從小就在滿洲生活過來的人,完全缺乏日本是自己的故鄉(xiāng)這樣一種實感。同時,滿洲也并沒有成為自己的“精神的地盤”,于是就產(chǎn)生了一種“漂泊感”,感到自己喪失了故鄉(xiāng)。這篇隨筆在當時曾引起了較大的反響,特別是和秋原有同樣經(jīng)歷的日本人更是深有同感?!豆枢l(xiāng)喪失》表明了日本當局所鼓吹的“民族協(xié)和”,和現(xiàn)實狀況相差甚遠。
日本殖民作家顯然意識到了“民族協(xié)和”的困難。1938年,“月刊滿洲社”出版了小川菊枝的長篇小說《滿洲人少女》。小說以“我”家雇傭的滿洲人——十四歲的小保姆桂玉為主人公,描寫了“我”對她的觀察,與她的交流?!拔摇痹诤退餐町斨?,不斷試圖用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對她進行影響和教育,但事實證明非常困難。請看下面一段描寫:
有一次,我說到了“思想匪”(赤化思想)的問題,她卻嚴肅地打斷了我的話。我問: “不是匪又是什么呢?”她回答:
“他們是愛國軍?!?/p>
我嚇了一跳。她有點害羞,用來作交談的筆在手里顫抖著……我與桂玉這種交談大概是在她來我家一個月左右的時候。我真有點害怕,甚至想把她辭退。
這實際上反映了中國人和日本人在根本問題上的根本沖突。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對于“匪”的看法如此堅定,和日本人如此針鋒相對,“民族協(xié)和”“日滿協(xié)和”又談何容易呢?
這種在日本殖民統(tǒng)治下的民族糾葛,不僅發(fā)生在生活的表層,也發(fā)生在殖民地人的內(nèi)心世界里。有的日本殖民作家站在民族文化沖突的角度,表現(xiàn)了日本人入主“滿洲”之后,“滿洲人”內(nèi)心世界的震蕩。在這方面,日向伸夫的《第八號道岔》(1935)較有代表性。日向伸夫在奉天鐵路營業(yè)局旅客科工作,他的同事中有六分之五是中國人。這種工作環(huán)境使得日向伸夫有機會觀察和描寫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的鐵路從業(yè)人員?!兜诎颂柕啦怼返闹魅斯前獾啦淼睦瞎と藦埖掠校贻p時在俄國人統(tǒng)治下的北滿鐵路(“北鐵”)工作,他的妻子是俄國人,他在家說俄語,遵從俄國式的生活習慣?,F(xiàn)在俄國人走了,他在日本人統(tǒng)治的“滿鐵”工作,原來學會的俄語沒有用了,從頭學習日語又很吃力。他們習慣了俄國式的工作方式,對日本式的講究效率、嚴守時間感到不習慣,又聽說“滿鐵”要裁減老“北鐵”的工人。在這種情況下,張德有處于苦悶彷徨之中,他甚至打算離開他干了多年的“第八號道岔”。他的老同事李連福已經(jīng)不想干鐵路了,用退休金開個面包店,他勸張德有也這么干。小說最后,寫到李連福開的面包店毀于一場火災,而“滿鐵”裁員只不過是個謠傳。這篇小說以“第八號道岔”為喻體,表現(xiàn)了處在殖民地易主、人生轉(zhuǎn)折時期的滿洲中國工人的不安的內(nèi)心世界。作者設身處地地觀察和描寫滿洲人是可取的,但它最終要說明的是,盡管要滿洲中國人適應日本的統(tǒng)治并不容易,但滿洲中國人本身并不執(zhí)著于中國人所特有的民族習慣和生活、工作方式,既然他們能和俄國人合作,也就能和日本人合作。作者顯然在肯定張德有繼續(xù)為鐵路工作,而否定了李連福式的對“滿鐵”的失望。
但是,在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中,更多的作家不是從現(xiàn)實,而是從殖民統(tǒng)治的需要出發(fā),熱衷于制造日本統(tǒng)治下的“民族協(xié)和”的神話。
表現(xiàn)“民族協(xié)和”的“典范”作品,恐怕首先就是八木義德的《劉廣?!?1943)了。這個短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劉廣福,是由故事講述者“我”作“保證人”、由乙炔氣體工廠雇傭的漢人勤雜工。劉廣福拿很少一點工錢,干的是又臟又累的活,但他卻任勞任怨,沒有一句牢騷,沒有一點不滿,只知拼命地干活。他有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吃苦耐勞的品格、勤懇誠實的態(tài)度,是“滿人”工人的帶頭人??墒?,有一天,工廠倉庫里的電石罐被盜,從現(xiàn)場留下的腳印來看,是劉廣福所為,于是,劉廣福被警察署逮捕關押起來。但“我”不相信劉廣福會干那種事,就去警察署和劉廣福見了面,并從劉那里得知了盜竊犯的線索。通過對全體工人搜身檢查,果然從一個工頭身上搜出了和他的收入不相符的治療花柳病的巨額單據(jù)。警察逮捕他后,他供認不諱,于是還了劉廣福清白。又有一次,工廠發(fā)生了火災,劉廣福奮不顧身救火,使工廠避免了重大損失。但是他的手和臉卻被嚴重燒傷,雖沒有生命危險,但看起來要留下后遺癥了。劉廣福的未婚妻、在奉天一家飯店打工的姑娘那娜,無微不至地在醫(yī)院照料他。劉廣福終于出院了。“我”看見出院后的劉廣福,竟恢復得和以前一模一樣,對他的驚人的生命力和恢復能力,贊嘆不已。小說的情節(jié)大概就是這樣。
在這篇小說中,“我”對劉廣福的信賴和友情,劉廣福對工作和職務的勤勞和奉獻,特別是劉廣福在火災事故中為了工廠而勇于犧牲的精神,還有劉廣福和那娜童話般的愛情故事,完全是日本殖民政權(quán)“勤勞奉仕”“五族協(xié)和”“王道樂土”等殖民主義宣傳口號的一種詮釋;“我”和劉廣福的友情,是“日滿親善”的象征。我們還不難看出:日本所謂的“五族協(xié)和”“日滿親善”,就是需要像劉廣福那樣的人——沒有民族意識,沒有做亡國奴的悲哀,沒有自我意識,只是為日本統(tǒng)治者當賣命的“苦力”。這才是“日滿協(xié)和”“五族協(xié)和”的前提?!叭諠M協(xié)和”“五族協(xié)和”絕不是在民族平等下的“協(xié)和”,而是以服從日本人殖民統(tǒng)治為前提的“協(xié)和”。
牛島春子的短篇小說《一個姓祝的人》(1941)中的主人公祝廉天,則是日本統(tǒng)治下的“滿洲人”的另一種形象。如果說八木義德筆下的劉廣福是殖民地中的“順民”的典型,那么牛島春子筆下的祝廉天則是日本殖民者的鷹犬的典型。祝廉天是縣長辦公處的翻譯官,他在“日系”職員中評價很壞。因為他具有一般“滿系”職員所沒有的傲慢和精明,以至于周圍的人都怵他三分。而新上任的日本人副縣長風間真吉卻欣賞他的才能,贊同祝廉天所奉行的日本式的行為方式。祝廉天作為中國人,運用的是“日本的原理”和“現(xiàn)代社會的法則”,是日本的“職業(yè)道德”和官僚制度的忠實和嚴格的貫徹者。他對于訴訟和告狀,總是做認真的調(diào)查,公平行事;對于“滿系”警察的不公正行為,也絕不姑息通融,有錢有勢的人家的孩子,從不能在他的手下逃避兵役。這些做法,與依靠金錢和人情驅(qū)動的“滿人”社會的法則截然不同。而正是因為這樣,中國人恨他,恨他竟然比日本人更“日本人”?!兑粋€姓祝的人》中的祝廉天就是這樣一個被日本殖民主義同化了、扭曲了的“滿人”的典型,他已經(jīng)失去了民族意識,失去了自我,而變成了日本殖民主義統(tǒng)治機器上的一個零件,他是滿洲殖民地造就的一個畸形兒。據(jù)1936年“滿洲事情案內(nèi)所”編寫的一本書《滿洲的傳說和民謠》(日文)中記載,當時的滿洲中國人就對祝廉天這樣的人深惡痛絕,還給他們編了民謠加以諷刺。有一首民謠曰:“禮帽戴在腦袋上,金絲眼鏡架在鼻梁,一口好牙也要把金牙鑲,手里提著小拐杖,手指夾著朝日煙,用日本的火柴來點上。開口就說日本話,惡言穢語把人傷。把吃飯說成‘米西’,最后啪地煽你一巴掌。”但是,盡管在這篇小說里,作者描寫了人們對祝廉天的反感,可是,作者顯然并不是要否定這樣的人物,而是要從日本殖民主義的角度來觀察和理解“滿人”,并以此表現(xiàn)日本殖民主義對“滿人”的成功滲透。當時的日本文壇的評論家們也正是從這個角度來看這篇小說的。如第十二屆“芥川獎”的評委小島政二郎說:“看了《一個姓祝的人》,祝這個人的奇特的性格歷歷如在眼前,由此了解了外族人種。從這一點上說,這篇小說是一個很好的收獲?!庇钜昂贫J為,小說通過祝這個人的獨特的性格描寫,“一定程度地表現(xiàn)了滿洲國的內(nèi)面或一面”。
綜觀二十多年間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我們可以看到,日本人的“滿洲文學”基本上是日本殖民主義政治文化的產(chǎn)物,其中許多作品,是自覺地為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服務的,充當了日本向滿洲進行思想和文化滲透的工具。有的煽動日本人吞并滿洲,有的鼓吹“滿洲建國”,有的為“滿洲國”涂脂抹粉,有的杜撰“五族協(xié)和”“日滿協(xié)和”的神話。即使有些不是自覺地服務于殖民統(tǒng)治的作家作品,也或多或少地帶有日本殖民主義及軍國主義的文化的、種族的成見和偏見。他們筆下的人物,無論是日本人,還是“滿洲中國人”,也在殖民主義的有色眼鏡下不同程度地變形和扭曲了。因此,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缺乏真正的寫實主義精神,倒是不乏狂想、偏執(zhí)的“浪漫主義”色彩。這是日本人的“滿洲文學”與生俱來的絕癥。隨著“滿洲國”在1945年的土崩瓦解,日本殖民者的“滿洲文學”也灰飛煙滅了。戰(zhàn)后,還有不少從滿洲回國、有著滿洲生活體驗的作家,寫出了不少以殖民地時代為背景的作品,但是,那些戰(zhàn)后的“滿洲文學”已不再是狂熱的“浪漫主義”,而大多是回首那不堪回首的往日,為那失去的一切唱挽歌了。
作 者: 王向遠,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