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月[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武漢430074]
語言游戲下的欲望書寫
——穆旦《春》新解
⊙萬月[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武漢430074]
穆旦的《春》寫于1942年2月,這首正值詩人青年時期的詩作避開了一般詩人青春期的情感泛濫,冷靜節(jié)制地書寫關(guān)于生命的直覺與感悟。詩中用了大量隱晦含混的意象及悖論矛盾的語言,不僅描寫了春意盎然的春日景象,更寫出了年輕生命的豐滿與焦灼。本文嘗試運用新批評的細讀法則,分析詩中語言的張力和游戲,審視生命萌發(fā)之初的豐韻飽滿與愛欲交織的沉郁苦悶。
《春》細讀豐富痛苦
《春》作為穆旦早期詩作,曾被評為承載了穆旦青年時期“全部的憂傷和希望”①的優(yōu)秀詩篇。文學史上不乏對《春》的研究評述,概括起來大致有兩種。一是收集詩人生平資料進行考據(jù)式批評,如唐在《穆旦論》中通過對詩人生平經(jīng)歷和精神風格的研究分析,認為《春》表達了詩人對愛情的焦灼渴盼,是對生活的壯勇控訴②;另一研究旨在揭示詩歌在特定文化歷史語境下的文學價值,如張?zhí)抑拊凇墩撃碌靶碌氖闱椤焙汀爸袊浴薄芬晃闹袑ⅰ洞骸房醋?940年代詩學場域中“新的抒情”的實踐典范。③這些文論資料論述詳盡、概括全面,但似乎對詩歌的語言特征鮮有研究。即使有些文章涉及了對《春》的語言分析,也不夠完善。拋開對詩人生平考據(jù)、對作品的文學社會效果研究來看,《春》作為一個獨立的文本,其看似淺近易懂的意象下蘊含了極豐富的生命潛能。不妨運用新批評的細讀法則解讀詩歌,揭示其獨特的語言魅力。全詩如下: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呵,光,影,聲,色,都已經(jīng)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先看詩的第一節(jié),圍繞“綠色的火焰”展開春意盎然的景象。首兩行“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寫出了盎然的春意。初春的小草搖曳生姿,渴望擁抱花朵,裝點春意。火焰本義是指燃燒的、發(fā)光發(fā)熱的物體,它自然不是綠色的,而詩中卻用“綠色的火焰”,這明顯是一個悖論,可見“火焰”另有所指。接下來一句寫道“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對于綠色的火焰,詩人用“他”指代;而發(fā)表在《貴州日報·革命軍詩刊》上的原詩則用“它”。④這個改寫使“他”有了更豐富的含混意義,既可以指男性,也可以指自然界的青草植物,結(jié)合前后語境暫理解為植物、草。這樣首句中“綠色的火焰”就可以解釋了,可理解為小草渴望擁抱花朵的欲望,這是植物在春天萌發(fā)的蓬勃生命力,是一種生的欲望。春天小草漫山遍野發(fā)芽,渴望與花朵一起為世界增添春色。漫山遍野的青草在風中搖曳,就像火焰徐徐燃燒。
但這火焰不是熊熊燃燒的烈火,而是輕盈地在草上“搖曳”,詩中用了“搖曳”一詞,使火焰顯得可愛、弱小、輕柔,使這種生命的熱望也顯得清新可人。而下一句詩馬上寫道:“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痹娭杏谩胺纯埂?,可看出花朵頑強掙出土地的欲望。這里的土地隱喻為阻礙花朵綻放的力量,它可以理解為寒冬、黑暗、蕭索的無生命狀態(tài)?;ǘ涞姆N子經(jīng)過了漫長的寒冬,從黑暗的泥土中發(fā)芽,由含苞待放到最后盛開,也是自身逐漸成熟的過程,正是這頑強的生之欲使之掙脫土地的桎梏,與綠草一起盛放在藍天下。即使“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春的暖風帶來歡樂也捎來煩惱,都無法阻擋花朵對地的抗爭,不能遏止生命綻放的渴望。暖風催開了花朵,花朵掙出泥土,與綠草一起點綴春意,這四句詩寫出了暖融融的春日景象,這是自然界生靈的生之欲。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這兩句隨即從自然界觀照到人類。前四句所描寫的滿園春色,在這兩句詩中點明為“滿園的欲望”。那么第二句詩中的“他”也許更多所指為男性,相應的,“花朵”就不僅僅為鮮花,也可以代指女性;渴望擁抱花朵的“火焰”則是人類的求愛之欲?!胺纯怪恋?,花朵伸出來”,花朵從泥土中“伸”出來,詩中用了意義隱晦的“伸”字,除了指花朵綻放,也可以理解為人類身體的初次覺醒,生命的力與欲噴薄而出,沉睡的身體被喚醒。吹來煩惱或歡樂的“暖風”,也富有了隱微的含混意味,不僅只是喚醒萬物的春風,也隱約暗示性的萌動。由此看來,后兩句詩中的“醒了”并不是指睡醒了而是意指人類生命的第一次覺醒,性的成熟。《圣經(jīng)》中寫道,上帝造人之初,人類是沒有智慧的,也不知道羞恥。亞當和夏娃因吃了分辨善惡樹上的果子,就懂得了分辨善惡,有了智慧。由此可看出詩人的生命觀:肉體的欲望是人性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性覺醒后人才真正成為豐富完整的生命體。
第一個詩節(jié)用了“火焰”“花朵”“暖風”等意象,意義含混、富含張力,“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既是描繪生機盎然的一派春景,更是贊美生命萌動的真實與充盈,這都是對青春與欲望的贊頌?!坝迸c首句中的“火焰”相呼應,“推開窗子”和“反抗著土地”相呼應;這樣的對比說明了無論是在自然界還是在人類,美麗的欲望——無論是生命的欲望還是身體的欲望,都是被禁錮在黑暗中的,而只有在覺醒之后才能發(fā)現(xiàn)和體會到從未有過的美好和歡愉。詩中用“草”“花”“暖風”“園”這些自然意象是為第二節(jié)寫“二十歲青春的肉體”作鋪墊,既具起興又具對比意味,意象層次更加豐富。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边@句詩直接印證了詩中的欲望指肉體的欲望。聯(lián)系到前幾行詩中“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那么以“他”代指的搖曳的“火焰”實喻指肉體的欲望。上一節(jié)中“滿園的欲望”所指也更加清晰,它是二十歲青年心中隱約不安、澎湃焦灼的求愛之欲。上一詩節(jié)中寫人覺醒后會看到“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而在一片自然肉體的袒露中,二十歲青春的肉體卻是“緊閉的”。這種對立形成兩個詩節(jié)的反差與張力。“緊閉”二字寫出了生命被壓抑后所蘊藏的活力以及渴望噴涌而出的痛苦。“永遠的謎”是指什么呢?我們或許可以在穆旦另一首詩《我歌頌肉體》中找到答案:“那壓制著它的是它的敵人:思想/(笛卡兒說:我想,所以我存在。)/但什么是思想它不過是穿破的衣裳越穿越薄弱/越褪色越不能保護它所要保護的,/自由而活潑的,是那肉體?!比祟惒煌谧匀唤绲镍B獸草木,不能隨心所欲地生長,或?qū)で髿g樂。人類總是用理性和道德壓抑自己的內(nèi)心和行為,因內(nèi)心躁動的欲望被冷靜的理智壓抑而苦惱不安。這便是藍天下永遠的謎。而我們的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鳥的歌本應是快樂自由的,但結(jié)合語境來看,這里的鳥卻是沒有生命力的泥塑的鳥,鳥的歌聲自然也是低沉喑啞的腔調(diào)。這些緊閉、壓抑的意象與上一詩節(jié)中“搖曳”“渴求”“擁抱”等熱切靈動的意象之間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兩組對比突顯了人類生命力被壓抑禁錮的無奈與痛苦、畏縮與苦悶。“泥土”則與“土地”呼應:深厚沉郁的土地禁錮了花朵的綻放,人緊閉的肉體壓抑了內(nèi)心的美麗的欲望。鳥的歌聲輕盈婉轉(zhuǎn),象征著人美好歡快的夢想,也與上一個詩節(jié)中的花朵沖破泥土的桎梏盛放相呼應。這兩組呼應隱晦而極富張力地表現(xiàn)了人對欲望的渴望,和生命被禁錮的苦悶。
“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一句中的“點燃”與前一詩節(jié)中的“火焰”相照應。第一節(jié)中的“火焰”經(jīng)前文分析可理解為人的求愛之欲。所以這里“點燃”的是人的欲望。欲望被點燃卻“無處歸依”,這與第一節(jié)中“火焰在草上搖曳”所呈現(xiàn)出生命的豐富與歡愉景象形成了對比和反差。接下來的兩句詩,“呵,光,影,聲,色,都已經(jīng)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其中“光”與第一節(jié)詩中的火焰燃燒相映照,“影”則是詩中所寫萬物生長、生機勃發(fā)的景象;“聲色”本就有淫聲與女色的意思,《史記·樂書》中說“放棄詩書,極意聲色,祖伊所以懼也”,明劉基《御柳》詩之二:“君王不為娛聲色,無用辛勤學舞腰?!迸c詩中反復書寫生命、欲望結(jié)合來看,“聲”和“色”代指人類的欲望。“光、影、聲、色”是人類欲望的縮影,“赤裸著”則意為生命覺醒后欲望以最真實赤裸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巴纯嘀却烊胄碌慕M合”,詩的最后一句包含了復雜的情緒:有身體覺醒的快樂,也有理性或社會道德對這種快樂的壓制后的痛苦,還有不知所終的茫然。唯一能做的往往只能等待——快樂著、痛苦著并等待著,等待新的組合。結(jié)合全詩來看,這里的“痛苦”既指生命緊閉的痛苦,也是欲望無處歸依的痛苦,更是等待的痛苦。詩中用了“伸入”一詞,與前一節(jié)中的“伸出”形成對比、呼應?!吧斐觥笔侵赣墒?、身體覺醒,“伸入”則暗指與愛人的結(jié)合。所以“等待伸入新的組合”可以理解為對愛情的企盼和與新的生命結(jié)合的渴望。
詩題“春”也有很多不同的義項,詩人在此對它們予以含混的處理,從季節(jié)時令,到生命成熟的象征,到身體本能性欲的暗示,都統(tǒng)統(tǒng)寄居在這個詞匯中。詩中用大量矛盾對立的意象組合,例如“擁抱”與“反抗”、“醒了”與“緊閉”、“點燃”與“無處歸依”等,來表現(xiàn)生命的壓抑和痛苦。從詩的第一節(jié)春意盎然的景象過渡到第二節(jié)人類肉體的緊閉,在對比和矛盾所造成的張力中更顯出了人類生命的苦惱無奈。
鄭敏在《詩人與矛盾》一文中評價說:“穆旦的詩有著強大的磁場。它充分地表達了他在生命中感受到的磁力的撕裂。他的詩基本上建立在一對對的矛盾著的力所造成的張力上?!雹菽碌┑摹洞骸氛峭ㄟ^意象的含混和語言的張力來詮釋內(nèi)心的痛苦和斗爭,充滿了青春萌動時的情欲苦悶和愛情感傷。詩人理性客觀地探討人性隱秘,雖“肉體”地書寫著思想和情感,但放浪形骸的情緒終為意象所克制。⑥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一文中提出詩歌是“感情和個性的脫離”。詩人從個人化的情感漩渦中脫離出來,所表達的欲望及苦悶不僅是個人的情感,而是青年時期人們所共同苦惱困惑的“永遠的謎”。春天來臨,萬物勃發(fā)。生與欲暗涌滋長,這恰是生命“豐富,和豐富的痛苦”⑦。
①段從學:《跋涉在荒野中的靈魂——穆旦與魯迅之比較兼及新文學的現(xiàn)代性問題》,《魯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6期。
③張?zhí)抑蓿骸墩撃碌靶碌氖闱椤迸c“中國性”》,《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
④⑦穆旦:《穆旦詩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
⑤姚丹:《第三條抒情的路——新發(fā)現(xiàn)的幾篇穆旦詩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9年,第3期。
⑥鄭敏:《詩歌與哲學是近鄰》,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作者:萬月,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比較詩學。
編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