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可
一
在當代文學史上,柳青和《創(chuàng)業(yè)史》一般被擺放在“農村題材小說”的脈絡中加以討論,比如洪子誠先生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在第七章“農村題材小說”中單列一節(jié)討論“柳青和《創(chuàng)業(yè)史》”。毋庸置疑,無論是柳青對《創(chuàng)業(yè)史》主題的概括,“《創(chuàng)業(yè)史》是一部描寫中國農村社會主義革命的長篇小說”,還是《創(chuàng)業(yè)史》中陸續(xù)進場的人物,依次展開的事件,都有著深厚的農村背景。也正因為此,兩個“三十年”間農村土地政策的變化,以及對這種變化的不同認識,必然波及對《創(chuàng)業(yè)史》文學和歷史價值的評價,更不用說對小說所做的文本分析了。與此相關的是,梁生寶、梁三老漢、郭振山等人,因為他們身上積淀著歷史和現(xiàn)實中研究者對中國農村發(fā)展道路的想象,一直都是討論的焦點,而《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另外一些人物,比如改霞,因為其本身并沒承載著中國農村發(fā)展道路的問題,很自然地,從來沒有成為批評的焦點。即便是那些偶爾提及這個人物的評論,要么就是籠統(tǒng)地把她當作社會主義農村新人的代表,要么就直截了當?shù)刂肛煾南嫉男蜗鬀]有扎根在現(xiàn)實生活的土壤里,“一直生活在自己布置的愛情世界里”,“游離了那復雜的斗爭現(xiàn)實”,而作家在塑造這個人物時,“偏離了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藝術方法的軌道”,“是藝術塑造的失敗”。對于這種批評,柳青間或地發(fā)表了一些評論,從這些評論中,我們大致可以揣摩出,柳青其實并不認可這些批評,不過,總的來說,柳青并未對改霞這個形象做過多的說明。
近年來,隨著歷史和階級意識的轉化,特別是新的文化理論的引進,不少研究者開始對《創(chuàng)業(yè)史》中改霞、素芳這樣的在以前的研究中不太被重視的人物發(fā)生了興趣。比如說,《創(chuàng)業(yè)史》中改霞能夠頂住社會和家庭的壓力,取消父親在世時訂下的婚約,堅持上學學習文化,即便“她站在三年級學生娃們排頭……和一、二年級的女老師同歲”,以及她異常豐富的內心生活,都被看成是一個“堅強、獨立、追求自我”的女性的特征,還有的研究者認為改霞最后離開蛤蟆灘,到城市里進了工廠,是走了一條“唯一正確的路”,“如果與梁生寶成家,她就很難不重復向來農村婦女的共同命運”。在此基礎上,研究者或者贊揚《創(chuàng)業(yè)史》雖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文學作品,但是它所涉及的女性解放卻能夠為女性文學的研究領域添色不少”,或者批評《創(chuàng)業(yè)史》雖然已經涉獵了女性解放的主題,不過仍然不能擺脫“男權文化所允許的狹小范圍,甚至沒能對封建的舊倫理舊道德進行深入地清算”。對《創(chuàng)業(yè)史》進行女性主義的解讀,固然能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中以前不太為人所重視的方面,不過這種解讀要具有更充分的解釋力,就不能停留在對抽象的女性主義原則的堅持和推演上,而必須把對改霞個人命運的分析和對當時中國具體的歷史情勢的分析結合起來。在《創(chuàng)業(yè)史》的第十五章,改霞苦苦糾結于留在蛤蟆灘,還是進城進工廠。柳青感慨道:“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痹谂灾髁x的解讀中,改霞是否進工廠純粹是一個個人自由的問題,而柳青在這個問題上的糾結恰恰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柳青“對新女性形象的模糊、猶豫的心態(tài)”。這樣的分析,與其說是打開了文本,“不站在女性的角度”是看不到這些問題的,不如說是封閉了對文本進行深入討論的可能,并不能貼切地解釋柳青設置這個人物的深意。
要理解改霞這個人物,我們可以從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談起。這篇小說發(fā)表于1982年第三期的《收獲》,發(fā)表之后引起了社會各界激烈的討論,小說也榮獲“1981-1982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人生》以中國農村青年人生道路為書寫對象,高加林人生道路的起伏,是小說描繪的重點。引人注意的是,在《人生》中,路遙將前引的《創(chuàng)業(yè)史》中柳青針對改霞的命運所發(fā)的感慨作為題記,醒目地放在了小說的開頭。路遙是一位非常具有文學史意識的作家,在一次座談會中,路遙說:“即便是一個短篇也要放在一個總體之內”,要“把目光放得更遠,把目光放在文學史上去考慮”,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路遙對柳青的引用意味著路遙有意識地將自己的寫作納入以柳青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譜系中,在這個意義上,路遙在《人生》中對《創(chuàng)業(yè)史》的引用反而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打開《創(chuàng)業(yè)史》。透過《人生》看《創(chuàng)業(yè)史》,《創(chuàng)業(yè)史》所提供就不僅僅是對中國農村社會主義革命的文學想象,它還介入了對中國農村青年人生道路的思考。在某種程度上,《人生》中的高加林就是《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改霞,在這兩個人物之間,我們不僅可以看到某些一以貫之的思考,更可以衡量出時代之間并不細微的差異。
二
在《人生》中,路遙并非在一個寬泛的意義上處理高加林的人生道路的問題,而是有意識地將高加林的命運放置在農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帶”這個時空統(tǒng)一體中進行展現(xiàn),從而使得高加林的問題具有了某種象征性,從而大大增強了小說的時代感和感染力。在給《中篇小說選刊》的一封信中,路遙提出了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說法,他說,我“最熟悉的是農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帶……由于城鄉(xiāng)交往逐漸頻繁,相互滲透日益廣泛,加上農村有文化的人越來越多,這中間所發(fā)生的生活現(xiàn)象和矛盾沖突,越來越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這一說法,在路遙研究中廣為引用,成為分析路遙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的理論概念,不過,這一說法的具體內涵,仍然值得細致推敲。路遙之所以認為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生活現(xiàn)象將日趨復雜,矛盾沖突將愈加激烈,其中一個關鍵的原因是“農村有文化的人越來越多”。在這里,路遙點出的其實是“文化”和“農村”的關系問題,不過,為什么農村文化人口的增加,就一定會導致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矛盾沖突加強呢?費孝通先生在《文字下鄉(xiāng)》和《再論文字下鄉(xiāng)》等文章中指出,文化之間縱有復雜和簡單的區(qū)別,但絕沒有簡單的高下之別,任何文化都是由其所處的環(huán)境所決定的,因此“鄉(xiāng)土社會中的文盲,并非出于鄉(xiāng)下人的‘愚,而是由于鄉(xiāng)土社會的本質”。費孝通先生討論的雖然是“文字”的問題,但這里的“文字”并不僅僅是簡單的書寫工具,而在某種程度上是“現(xiàn)代”的象征,在這一“現(xiàn)代”的內部,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法律、學校、工業(yè)等諸多構成要素,費孝通先生將它們和鄉(xiāng)土社會中的禮俗、私塾、農業(yè)(手工業(yè))一一對舉,并細致地闡明了它們如何各自依賴于自己所處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換句話說,能“位育”工業(yè)、學校、法律等的“文化”必然是“現(xiàn)代”的、“城市”的,或者說是“反”鄉(xiāng)土的。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路遙才會強調,隨著農村文化人口的增加,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矛盾將日益加強,路遙所說的文化,指的其實是“現(xiàn)代”文化。正如程光煒所說,在《人生》中,高加林之所以處處表現(xiàn)出和高家村普通農民的不同,并不是因為高加林個人的矯情,而是由高加林自身的知識結構所決定的,“這種疏離從他離開故鄉(xiāng)去縣城讀高中就命中注定了”。雖然高加林的優(yōu)越感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得益于千百年來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對“讀書人”的尊重,不過從高加林要求巧珍刷牙,以及其發(fā)起的“衛(wèi)生革命”等情節(jié)看,他的優(yōu)越感最主要的還是來自他建立在“現(xiàn)代”文化基礎上的自我認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路遙所謂的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矛盾,以及高加林和高家村的沖突純然是“現(xiàn)代性”的矛盾和沖突,對這一點,路遙似乎并不總是了然如心。在一次座談會上,路遙講起了《人生》中德順爺爺回憶自己年輕時“走西口”的經歷,路遙指出“從延安經過川口至綏德,這一川口,被多少人的腳磨成凹道,證明有多少人在石頭上走過,我從川道公路走過時,卻看到下邊古老川道的悠久歷史,這也就是《人生》中高加林路經此地時的情緒”。這種說法過于寬泛,顯然無法抓住高加林問題的本質。
在某種程度上,柳青反而對這一問題有高度的自覺。在《創(chuàng)業(yè)史》中,始終糾纏著改霞的問題,是留在蛤蟆灘參加合作化,還是進入城市參加工業(yè),在一個類比的意義上,改霞所面對的,同樣是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問題。在社會主義時期的《創(chuàng)業(yè)史》研究中,這一問題往往被轉化為一個道德的問題,比如李希凡就認為《創(chuàng)業(yè)史》中改霞的種種行為都表明了這一人物沒有“扎根在現(xiàn)實生活的土壤里……她的生活和性格,本來就沒有和這塊土地發(fā)生過血肉的聯(lián)系”,這一說法,并不能得到柳青的認同。在柳青看來,改霞的行為,并不是一個只關涉私人的道德問題,而“也是一種路線的代表”,并且這一路線在某種程度上還代表了生活中的大多數(shù),“有個同志自命不凡,要砍掉改霞,我說他糊涂,只看政治,不看生活。政治不是兩條線,任何時候都是三條,一個世界,還有不結盟國家嘛!一定的時候,第三條線上的人是多數(shù)”。在這個意義上,柳青清醒地認識到糾纏著改霞的問題的普遍性,這表現(xiàn)在,在《創(chuàng)業(yè)史》中,柳青并沒有把進工廠處理成一個抽象的個人意愿的問題,而是從正、反兩個方面不斷地強調改霞有意愿、并且能夠進工廠的歷史性前提。
在《創(chuàng)業(yè)史》中,作為“新人”的梁生寶,并沒有一個成長過程,或者說,他的成長過程并沒有在小說中得到呈現(xiàn)。我們無法得知梁生寶在終南山里躲兵役期間遭遇了什么,我們只能看到他在1949年的夏天,突然出場,高呼著“解放啦!”,“世事成咱們的啦!”,這顯然無法為梁三老漢們所理解,而《創(chuàng)業(yè)史》對改霞的書寫,或者說改霞問題的浮現(xiàn),卻是從土地改革運動開始的,這一設置本身,就已經蘊含了柳青對改霞問題的深刻思考。改霞第一次出場是在小說的第一章,借著對梁三老漢心理活動的描繪,敘述者告訴我們,改霞父親在世時,曾經給她定過一門親,但新中國成立后,改霞先是以年齡原因拒絕了對方娶親的要求,到達法定婚齡后,又以包辦婚姻為由,拒絕履行婚約,最后,借著婚姻法的貫徹,成功地解除了這個婚約。正是因為改霞成功解除了舊的婚約,才可能出現(xiàn)她和梁生寶之間似是而非的戀愛關系的描寫。雖然柳青幾次提到,“不是為了戀愛而寫改霞,而是為了寫梁生寶而寫改霞”,不過,改霞解除舊婚約這一她和梁生寶之間發(fā)展戀愛關系的必要前提,仍然是小說中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在小說中,改霞熱情、心思敏銳,在某些方面甚至過于敏感,這讓很多人覺得她的氣質與普通的農村閨女并不相符,對此柳青反問道:“也有人說改霞的戀愛有些知識分子氣。我覺得知識分子里頭也有感情貧乏、淡漠的人;工農子女里頭也有感情豐富、強烈的人。我寫她時,經常想到我國民歌中情歌所表現(xiàn)的豐富感情”。不過更重要的問題并不是辨析改霞的感情和她的身份是否協(xié)調,而是要注意到,改霞的熱情和敏銳,并非“自然而然”的,曾經的改霞,脾性恰好是熱情和敏銳的反面。敘述者告訴我們,改霞的媽媽在改霞年幼時就守了寡,她拒絕了改霞大舅委婉提出的讓她改嫁的提議,“我把改改當小子守”。在十幾年的時間里,改霞她媽不僅自己生活嚴謹,沒一點蜚語和閑話,還有意無意間,以自己的心性模塑了改霞的心性,“終于,改霞長成一個十六七歲的,最容易害羞的閨女了。有誰多看她幾眼,她就埋下頭去,躲避贊美的目光”。如果改霞一直保持著這樣的性格,那么她既不可能有解除舊婚約的念頭,也不可能有和梁生寶發(fā)展戀愛關系的想法,更不用說躊躇于留在農村還是進城參加工業(yè)了。對于改霞來說,其性格,也是其人生道路改變的關鍵,是土地改革運動的發(fā)生。
事實上,雖然土地改革運動承接了中國農民千百年來“耕者有其田”的夢想,但這一運動從發(fā)起到展開,都不是中國歷史上周期性“均田”運動的簡單重復,造成這一區(qū)別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土地改革第一次有了“現(xiàn)代”這一他者,也正因此,土地改革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回到田園牧歌的“鄉(xiāng)土倫理”,而是要在此過程中,深刻地攪動并且重組中國社會的基層結構,為民族國家的現(xiàn)代化建設打下必要的前提。在小說中,敘述者寫到,解放后僅僅幾個月的時間,就使得改霞她媽十幾年的心機枉費掉了?!俺鋈⒓舆^幾次群眾會,柿樹院就管不住改霞了……蛤蟆灘的窮佃戶……表現(xiàn)出翻身的強調要求;改霞又被窮佃戶們翻身的要求鼓舞著,渴望女性切身的解放”。在對土改運動的參與中,改霞幾乎像變了一個人,她參加社會運動,去過縣城當青年代表,在黃堡鎮(zhèn)1951年“五一”節(jié)的萬人大會上講過話,還利用法律的力量,解除了她爹爹在世時給她訂下的婚約。在象征的意義上,改霞自主地解決了自己的婚姻問題,意味著一個“現(xiàn)代”人的誕生,土改的意義正是要將個人從家庭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讓他們能夠“進軍隊、進工廠……移民,出外做革命工作,找其他職業(yè)等等”,其中個人的婚姻由個人自己決定是一個重要的標志。
因此,改霞問題的浮現(xiàn),其本身就和中國基層社會改造這一命題息息相關,而這還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在小說的第二章,改霞向郭振山咨詢互助合作的意義,郭振山言語躲閃,卻給改霞講起了國家的大建設,“到處蓋工廠,開礦山,修鐵路”,這些工程都需要人,“上面一幫又一幫向鄉(xiāng)村要人呀”。在郭振山看來,對于改霞來說,這是個好機會,他建議改霞繼續(xù)念書,“文化是好東西……做啥,有文化比沒文化強”,并且改霞進工廠,還有一個重要的優(yōu)勢,改霞是共青團員,“是共產黨員、是青年團員,不管男女,到全國哪個地場,人家喜愿要啊”。在這里,郭振山所謂的“有文化”,其實不僅僅意味著經過學習,改霞具備了基本的讀寫能力,“書念多了,腦筋聰明,筆下能寫嘛”,更意味著經過學習,改霞具備了進入城市生活、工廠工作的本領。而改霞共青團員的身份,則意味著改霞熟悉組織生活,并在某種程度上講究紀律性,這些特點,顯然也是進入現(xiàn)代工廠工作所必需的。有萬在得知改霞要進工廠時的激烈態(tài)度時,“她改霞才念了幾天書,就想上天入地”,不過從反面證明了“文化”對于進工廠的重要性罷了。
在這個意義上,改霞的問題具有了其象征性,我們甚至可以說,越來越多的農村青年,有著走出農村,進入城市,脫離農業(yè),參加工業(yè)的沖動和可能是必然的。以土改運動為代表的中國基層社會的結構性改造,以初等、中等教育為主的教育普及化程度的提高,以及各級黨團機構和群眾組織覆蓋面的加大,都在不斷造就一批又一批有意愿也能夠進入城市、工廠的農村“新人”。在小說的第二十四章,改霞來到隴海線上的縣城,報考國棉三場。柳青寫到,改霞懷著“對祖國工業(yè)化事業(yè)的向往,對自己未來的生活充滿理想”,一路上“高高興興”的,“興奮極了”,有勁地走了四十里路,“滿臉的汗珠,卻絲毫也不覺得疲勞”,她的步伐是堅定的,因為她覺得自己又有文化,又是團員,能被工廠選中幾乎是必然的。不過,當她進了縣城南門后,一下子就被滿街報考工廠的人群嚇住了,“土改青年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有一千多男女青年,休息的時候,街上也沒現(xiàn)在人多”。這完全超出了改霞的想象。在小說中,郭振山第一次勸說改霞參加國家工業(yè)化時,改霞覺得郭振山所說的黨團員比群眾優(yōu)先進工廠是對的,因為她覺得“一般的鄉(xiāng)村閨女不愿意離開家鄉(xiāng)”,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農村基層結構和農村青年的意識已經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離開家鄉(xiāng)進工廠早已成為了很多普通鄉(xiāng)村閨女的選項之一。
三
何西來借用盧卡奇“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往往能夠修正作家世界觀上的偏頗”的理論,來說明雖然在意識的層面上,郭振山并非柳青所屬意的正面人物,不過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使得柳青在《創(chuàng)業(yè)史》中還是展現(xiàn)了郭振山的“文化眼光”,比如他利用自己掌權的有利地位,讓村里有錢人出資辦學校,認為莊稼人應該有文化;對于改霞,郭振山“一心想要她多學點文化,鼓勵她走出農村,進城去做紗廠的女工或其他工作”。他還認為郭振山推動改霞進工廠的舉動,是極有歷史眼光的,“四五十年后的今天,中國出現(xiàn)了成千上萬的農民工進城務工的歷史潮流”,“當年的郭振山是最早感受到這一歷史趨勢必將出現(xiàn)的為數(shù)不多的農民智者之一”。㈤在何西來的解釋中,對新解放出來的改霞們的質疑,緣于除郭振山們之外的領導人,缺少“文化”和歷史的眼光,這顯然不具有說服力。事實上,附著在改霞身上的問題,顯然不在于她是否應該進城參加工業(yè),柳青無意于否定進城的合理性,甚至“先進性”,特別是城市中還進行著工業(yè)建設。在小說中,柳青借著敘述人的語言,極具抒情性地表達了他對城市里熱火朝天的工業(yè)建設的由衷贊美,“一九五三年的春天,人的心情可和過去的七千九百五十二個春天大不一樣”,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在這片土地上,曾有過無數(shù)的風流人物,不過“他們沒有人搞過像‘五年計劃這一類事情”,到處是人流,到處是吶喊,整個國家都沉浸在生機勃勃的工業(yè)建設之中,“一九五三年春天——你歷史的另一個新起點??!”。同樣,柳青也清楚地看到了,像改霞這樣有意愿、有能力進城務工的農村青年只會越來越多,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正是整個國家建設過程的必然產物。在這個意義上,柳青所面對的是,其實幾乎是一個“無解”的結構性難題,一方面他不僅無法否定,甚至必須肯定、推動生產出“改霞們”的歷史進程,另一方面他又要將這一歷史進程生產出來的“改霞們”置于被“質疑”的位置,仔細打量他們到底是為了什么目的而進城。
對改霞們進城目的進行打量,首要的原因,來自意識形態(tài)的方面。在小說的第十四章,改霞收到了一封“求愛信”,來信者是正在縣中念書的永茂,永茂是蛤蟆村富裕中農郭世富的兒子。在信中,永茂惋惜改霞認識不到自己的“價值”,把假期的“青春光陰”都“‘浪費在村內活動上去了”,他舉例說,譬如去冬村里的查田定產,改霞就不應該參加丈量工作,“利用寒暑假時間,在家中自修,把小學六年的功課五年趕完,考中學多好呢?”。永茂的這種只顧自己“學習”,不知道對“社會有所貢獻”的行為,顯然得不到柳青和改霞的認可。永茂在信中還“抄襲報紙語言”,他繼續(xù)寫道:“目前社會改革已經基本上完成了,祖國大規(guī)模建設開始了。黨的政策是首先發(fā)展工業(yè),所以鄉(xiāng)村的現(xiàn)狀恐怕要維持幾十年……”,永茂首先“建構”了工業(yè)和農業(y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對立,在他看來,在幾十年的時間里,城市和工業(yè)顯然要更有發(fā)展前景,而鄉(xiāng)村的發(fā)展則不免停滯,在這種情況下,永茂想的當然是要念好書,以更方便地留在城市里參加工業(yè),他甚至說:“我家生活比較富裕,只要你答復我的要求,我父親同意供你上中學……”永茂未必知道改霞也有參加工業(yè)的打算,不過永茂的敘述中將個人求學、進城參加工業(yè)和更好的生活勾連起來,還是觸碰到了改霞的“底線”,改霞感到了侮辱,“她只不過想聽郭振山的話,去西安當工人階級,而又對生寶戀戀不舍,矛盾著;她根本沒有一點意思,在土改的暴風雨時代過去以后,就背離黨所指引的道路,為了個人的企圖投進富有子弟的懷抱”。借著永茂的信,柳青對那種只是因為個人目的而意欲進城的農村青年,提出了批評,同時,他也借著改霞,表明了他所認為的“正確”態(tài)度,即進城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社會主義的工業(yè)化建設。
不過,這里的問題,還不僅限于此。如果說在柳青的敘述中,在“思想”的層面上,改霞確實和永茂,以及她在縣城里碰到的普通鄉(xiāng)村閨女有所不同,那么,在小說的脈絡中,我們馬上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思想”上的區(qū)分,往往是極其脆弱的。改霞在縣城的街道上“煩惱地擠路”時,碰到了青年團縣委的王亞梅,王亞梅曾經參加過黃堡區(qū)土改青年積極分子代表的小組討論,也曾經去過幾次下堡鄉(xiāng),因此,她和改霞曾經相識。改霞向王亞梅請教:“今年考工廠的人為啥這么多呢?……”王亞梅在肯定了工業(yè)建設需要人和很多青年積極參加經濟建設的基礎上,告訴改霞,大多數(shù)閨女其實是“不安心農村,不愿嫁給農村青年”,而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現(xiàn)在“工人比農民掙得多”,還存在著“城鄉(xiāng)差別”。在王亞梅的教導下,改霞很快意識到了在郭振山冠冕堂皇的勸導背后,存在著某種“庸俗的想法”。她也開始明白為什么梁生寶一聽到她打算進城務工,態(tài)度就立刻冷淡下來,“態(tài)度完全變了——面部發(fā)灰、帶有諷刺意味的笑容”,立刻變得客氣但疏遠起來,“眼睛里帶著不諒解她的神情”,話沒說完就掉頭走了。這并不僅僅是一時沖動,也不是研究者所說的男權思想,“梁生寶害怕女人比他強”,這只不過是在上述的結構性背景下的某種正常的反應。事實上,改霞在這一問題上的態(tài)度,也有頗多曖昧之處。在反復權衡留在蛤蟆灘還是進城進工廠時,她所想的其實和永茂信中所說的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小說中寫到,改霞沒有想到土改的轟轟烈烈之后,社會的形勢變成這樣,“蛤蟆灘再也聽不見下堡村的鑼鼓響和口號聲,再也看不見馬路上紅旗飄和人群流。村里死氣沉沉,只聽見牛叫、犬吠、雞鳴,悶得人發(fā)慌。而如雨后春筍的城市建設,卻向著三年級小學生改霞招手”。在這個意義上,縱然改霞一心想的是當工人階級,進城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一再把自己和提到城市“要多俗氣有多俗氣”的只知道談些“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用的什么、看的什么……”的農村姑娘區(qū)分開來,但實際上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一“天”一“地”的結構性背景下,她又如何和那些普通鄉(xiāng)村閨女“實質性”地區(qū)分開來呢?
也正因為此,柳青其實把自己置于一個非常尷尬的敘事位置,在他的敘述中存在著某種自我解構的危險。正如許多研究者所指出的,柳青對改霞這個人物是有偏愛的,在個人的層面上,敘述者幾次三番告訴我們,改霞和那些貪圖個人生活而進城的農村青年不一樣,改霞“早已懂得用怎樣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了”,毫無疑問,改霞是《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正面人物,在這個人物身上,寄托著柳青所認為的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但在一個結構性背景下,即便是對改霞這樣早已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的農村青年,敘述者仍然忍不住要發(fā)出“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的警示,敘述者無法像書寫梁生寶那樣,給予改霞這個人物以無條件的肯定。在討論趙樹理的論文中,州之內徹指出:“趙樹理的世界是一元化價值的世界。不具有人和社會對立的價值……有意義的是歷史,由于人物站在正確的歷史的立場上,而他的意義和歷史本身是一個東西。趙樹理的樂觀主義就是建立在這種一元論之上?!痹谝粋€類比的意義上,梁生寶的世界是一元化價值的世界,梁生寶的意義就是歷史的意義,不過,改霞的出場,對那個一元化價值的世界產生了“沖擊”,改霞的問題無法在梁生寶的世界中得到解決,換句話說,在改霞這個人物身上,意義和歷史發(fā)生了“分裂”。
敘述者試圖縫合這個分裂。在小說中,雖然敘述者在一開始就知道改霞進城的“初心”,但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讓改霞“反躬自省”,不斷地拷問、再拷問自己進城的真正動機。這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敘事的重復或者延宕,而每一次重復或者延宕,都是敘述者對“正確”的意識形態(tài)或者價值觀的再次確認或者申明,敘述者顯然希望通過意識形態(tài)不斷地再確認,重新厘清意義和歷史的關系,重新將改霞們的行為“納入”歷史的軌道。不過,在對上述的“城鄉(xiāng)差別”這一結構性背景的清醒認識的基礎上,柳青顯然明白,意識形態(tài)的教育自有其限度所在,因此,敘述者或者柳青并不認為單純的意識形態(tài)說教可以完全奏效,改霞的不斷的“反躬自省”也絕非日后所謂的“狠斗私心一閃念”,相反,敘述者不斷嘗試在改霞的內心活動和外部世界之間構建一種對話性的關系,試圖幫助改霞建立有關整個國家的圖景,并在這一圖景的基礎上,重新為自己的人生道路定位。有關改霞的敘事得以完成的關鍵,在于團縣委書記王亞梅的出場,這一人物的出場顯然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意味,經過王亞梅的教育,改霞又一次進行了對自己的思想動機的拷問,并同時認清了郭振山的真實面貌?!艾F(xiàn)在,改霞全明白了:代表主任可能是一個很好的莊稼人,卻不是她一直迷信的那樣一個好共產黨員。”不過,王亞梅對改霞的教育,并不是單純的意識形態(tài)說教,她有意識地給改霞講起了國家的政策/形勢,換句話說,王亞梅希望幫助改霞將對個人道路的選擇和對整個國家的具體形勢的思考聯(lián)系起來。王亞梅告訴改霞,黨中央和國務院已經發(fā)布了教育農村青年不要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以后不再會像這次的國棉三廠這樣,公開招考了。王亞梅這里所說的指示,大概指的是1954年前后中共中央和國務院頒布的一系列制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在這些指示中,可以看到,每逢冬春之際,都曾有大量農村人口盲目流入城市,指示中說,“農村人口大量外流,不僅使農村勞動力減少,妨礙農業(yè)生產的發(fā)展和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的鞏固,而且會使城市增加一些無業(yè)可就的人口,也給城市的各方面工作帶來不少困難”。指示指出,當前黨和政府正在動員城市中的大批干部和中小學畢業(yè)生上山下鄉(xiāng),投入農業(yè)生產,“當然更不能允許農村人口盲目流入城市”。㈣雖然整個指示都在強調要教育農民和青年明白農業(yè)生產的重要性,動員干部和中小學畢業(yè)生上山下鄉(xiāng)也是要讓他們參加農業(yè)生產,這里自然存在著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不過更為重要的原因,還在于“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方針,是在優(yōu)先發(fā)展重工業(yè)的基礎上,發(fā)展工業(yè)和發(fā)展農業(yè)同時并舉”,在必須優(yōu)先發(fā)展重工業(yè),以建立獨立自主的工業(yè)體系的發(fā)展策略下,城市地區(qū)和工業(yè)領域無法吸納過多的勞動力,因為大體而言,重工業(yè)都是技術和資金密集型企業(yè),并不需要過多的勞動力。在這一建設方針下,國家不可能,也沒有能力給予農村以更多的投資,而與此同時,國家還需要從農業(yè)中擠出資源來,投放到工業(yè)領域。在這種情況下,歷史上就已經存在的“城鄉(xiāng)差距”在某種程度上不但得不到縮減,反而會有所增加。在這個意義上,改霞曾經的疑惑,“村里死氣沉沉,只聽見牛叫、犬吠、雞鳴,悶得人發(fā)慌。而如雨后春筍的城市建設,卻向著三年級小學生改霞招手”,在新的層面上得到了解釋,也正因為此,改霞明白了是不是進城、以何種目的進城并非僅僅關涉?zhèn)€人的選擇,而是和整個國家的建設計劃,以及這一建設過程中的難題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們無法在一個實證的層面上評估敘述者這兩種縫合意義和歷史之間“分裂”的手段是否奏效。不過,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柳青始終堅持在“思想”的層面上討論“行為”的問題,在“國家”的層面上定位“個人”的問題,這并不能簡單讀解成“思想”對“行為”的干涉,或者“國家”對“個人”的壓抑,相反,柳青的這一敘述或者思考方法,反而頑強地在對國家進程的思考中嵌入了“個人”這一環(huán)節(jié),每一個個體也真正地參與了歷史的進程。而在有意識地承繼柳青傳統(tǒng)的路遙的小說《人生》中,雖然高加林的問題同樣具有高度的象征性,但在路遙的處理中,高加林的出路問題幾乎被處理成了一個個人的、“道德”的事件。我們看不到國家的在場,看到的只是居于一隅的村莊和土地,這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縱然路遙仍然極為關心農村青年的命運,但他已再也沒有勇氣將對農村青年人生道路的思考上升到整個國家政策的層面。在《人生》的結尾,高加林在德順爺爺?shù)慕虒拢坪踅K于認清了自己的問題:“高加林一下子撲倒在德順爺爺?shù)哪_下,兩只手緊緊抓著兩把黃土,沉痛地呻吟著,喊叫了一聲:‘我的親人哪……”這段結尾極具感染力,路遙顯然試圖希望動用“土地”的“道德”資源來克服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分裂,但這一極端道德化、私人化的方法已經決定了高加林早已先在地被排除在了歷史之外。
(責任編輯:王雙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