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舜臣先生去世了。翻一下他的書目,幾乎全是寫中國。對這位日本作家格外悼念,也是念在他寫中國歷史,念在華裔。著名評論家加藤周一說過:“陳先生極流暢的文章有一種氣質,那種氣質大概是文如其人,一定也來自中國古典文藝的教養(yǎng)?!奔犹僬J為戰(zhàn)敗后作家們對于漢詩文基本是文盲,日語散文日益失去了氣質。
我記起陳先生的隨筆《日本人與中國人》,1971年出版。轉年田中角榮訪華,中日邦交正常化。陳舜臣說:“要和鄰人搞好關系,我們不要忘記一個基本原則,那就是鄰人跟自己不一樣。不要在自己的頭腦中隨意制造鄰人的形象。隨意造出個別人的形象,人家跟這個形象不符就生氣?!笔澜缟献畋恢袊讼氘斎坏拿褡寰褪侨毡玖?,所以我們應該讀《日本人與中國人》,應該讀《菊與刀》。
美國人魯斯·本尼迪克特探究日本人,貢獻了《菊與刀》。或許也有點超英趕美的心理,好些人抱怨我們的日本研究沒寫出如此經(jīng)典。中國確無“菊與刀”,但有周作人,他的日本論足以與之媲美。不過,出于另一種心理,或許又有人遺憾他關于日本終未寫一部專著,長篇大論。
說道日本,論說日本,對日本人評頭品足,日本就叫它日本論、日本人論。說來世界上最古老的日本論出自中國人之手,即陳壽《三國志》中有關日本的記述??稍谶@事上,好像中國人特別謙虛,公認中國研究日本遠不如日本研究中國。這像是事實,但自有其歷史原因。
日本人研究中國的傳統(tǒng)長久而深厚,起碼有兩個原因:一是它位于漢字文化圈邊緣,仰中國為師;二是要侵奪,所以連大陸哪里有個小煤礦都記錄在案。與此相對,中國有事才注意這“蕞爾小國”。譬如明代,雖然倭寇頗多中國人山寨,但畢竟寇起于倭,就有了《籌海圖編》之類。到了清末,黃遵憲第一個實地考察了明治維新,撰著《日本國志》,惜乎被久束高閣,人們讀它是甲午戰(zhàn)敗以后了。
痛定思痛,卻也常常好了傷疤忘了疼。1928年戴季陶出版《日本論》,宮崎滔天說他的日語比日本人還好。有日本人認為此書具備體系性,堪與《菊與刀》比肩,可是,我們自己不把它當回事。西方的和尚會念經(jīng),這一點近代以來中國和日本一個樣。
日本人把《菊與刀》奉為經(jīng)典,有它的歷史背景。1948年,日本人灰頭土臉,價值觀混亂,不知怎么往下活,突然舶來這么一本書,本來美國人寫給自己看的,日本人卻從中看見自己,看的是自己在美國人眼里什么樣。原來日本文化還有個型,作為“恥文化”與西方的“罪文化”相對,平起平坐。從此日本人更愛日本論,當然,也可能近代以來活得不安生,用更無情面的解剖來自拔。
歐美人寫日本當然跟自己比較,而近代以來日本人研究日本,寫日本論,拿西方作參照,跟地理、歷史、文化都非常遙遠的西歐相比。盆景、算盤乃至漢字,西方人以為是日本的,可我們一看,都是中國的。中國人走上東京街頭,只要不開口,真看不出是老外,但仔細觀察,舉止做派就露了餡。這種觀察,恐怕只有中國人韓國人做得來。周作人說:“西洋人看東洋總是有點浪漫的,他們的詆毀與贊嘆都不甚可靠,這仿佛是對于一種熱帶植物的失望與滿意,沒有什么清白的理解,有名如小泉八云也還不免有點如此?!薄毒张c刀》論日本人,很大程度上論的是東方文化東方人,好像隱約說到了自己,我們中國人讀來也有趣。
人們樂道《菊與刀》揭示日本人的兩面性,這恰恰不是它的一大發(fā)明。周作人早就說過:“日本人最愛美,這在文學藝術以及衣食住行的形式上都可看出,不知道為什么在對中國的行動顯得那么不怕丑。”周作人正是為解答這個疑情或奇跡,多方面砌筑他的日本論。
周作人觀察日本的基點是他懷念東京的心情。他喜愛日本,首先是出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反感與批判,唐的宦官、宋的纏足、明的八股文、清的鴉片,人家都不曾拿去,拿去的都是好東西,這使他更突出日本的好。
一些中國人日本住得比他久,但沒有他那樣的中國素養(yǎng),沒有他那樣的閱讀能力,至于觀察與書寫倒在其次?!度毡镜谝弧罚ǜ蹈吡x著)之類著述暢銷一時,終究是屬于國際關系論或國際社會學的研究。周作人的日本論具有比較文化、比較文化史的價值,至今不過時,雖然讀來不大如當代中國語譯本那么平易。
作者為旅日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