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琳
“巴龍論題”:一個文藝復興史研究經(jīng)典范式的形成與影響*
郭 琳
漢斯·巴龍在《早期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危機》中以布魯尼為核心建構(gòu)起“公民人文主義”思想體系,他對“公民人文主義”內(nèi)涵的詮釋及對該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原創(chuàng)性與真實性的主張統(tǒng)稱為“巴龍論題”?!鞍妄堈擃}”從歷史、政治、文化等多個方面為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政治思想的深入研究提供了理路和指向,西方學界在過去半個多世紀內(nèi)對“巴龍論題”的熱議及反響足以表明其具有廣泛的學術(shù)延續(xù)性和鮮明的時代生命力,巴龍思想體系所包含的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值得所有文藝復興研究者以更加審慎的態(tài)度對待“巴龍論題”。
“巴龍論題” 布魯尼 公民人文主義
20世紀下半葉,在從事意大利文藝復興史研究的權(quán)威學者中,德裔美籍歷史學家漢斯·巴龍(Hans Baron,1900-1988)占據(jù)重要位置。哈伊指出:正是由于巴龍的著述,“公民人文主義”在今天不僅作為一個技術(shù)用語為我們所接受,而且已自由地用它來表達不同的時期和形勢。①納杰米則將巴龍與布克哈特相提并論,認為“兩人在各自時代都提出了最具影響力、說服力和爭議性的闡釋”,“在挖掘布魯尼和15世紀初公民人文主義思想方面,巴龍重鑄了上啟彼特拉克下迄馬基雅維利的整個文藝復興?!雹谶@些評論對我們認識巴龍及其提出的“公民人文主義”無疑具有指導意義。與此同時,圍繞“巴龍論題”(Baron Thesis)展開的爭議也不絕于耳,克里斯特勒、魯賓斯坦、維特、弗格森、韓金斯等學者分別從不同角度解讀巴龍視域下的布魯尼形象,讓人不禁感嘆在西方學界已掀起一股以巴龍為首的布魯尼式公民人文主義研究熱潮。③
二戰(zhàn)后,隨著意大利文藝復興政治思想研究的深入,西方學界逐漸達成共識,認為公民人文主義對15世紀意大利政治思想的發(fā)展具有重要貢獻。④就“公民人文主義”研究進程而言,巴龍可謂開山鼻祖:第一,巴龍在布魯尼身上看到了對公民人文主義觀念的完美詮釋,并將其樹立為典范;第二,巴龍以布魯尼為核心組建起公民人文主義思想家群體,其中包括布拉肖利尼、曼內(nèi)蒂、帕爾米耶里、阿爾貝蒂等。巴龍指出,布魯尼并非“孤軍奮戰(zhàn)”,15世紀初佛羅倫薩的這批知識菁英共同致力于推進公民人文主義思想運動,他們將公民美德注入共和主義的構(gòu)想成為西方政治文化遺產(chǎn)中永久之瑰寶,公民人文主義思想余波在繼后一百五十年內(nèi)回蕩不衰。⑤第三,巴龍建構(gòu)起早期意大利文藝復興政治思想研究的框架⑥,布魯尼在其中扮演承上啟下的角色,他與彼特拉克及馬基雅維利共同構(gòu)成意大利人文主義思想脈絡上延續(xù)性的波峰,在他們的政治著作中都流淌著一種對古羅馬共和國的懷舊之情,對共和傳統(tǒng)的宣揚可謂一脈相通。在巴龍看來,馬基雅維利關(guān)于近代政治的諸多思考都得益于布魯尼的公民人文主義。⑦毋庸置疑,是巴龍最先“捕捉”到布魯尼,以其為線索提出“公民人文主義”⑧,并將之視為近代政治思想中的核心價值。為了更好地理解公民人文主義以及過去半個多世紀內(nèi)圍繞“巴龍論題”展開的爭議,首先應當搞清楚兩個問題:其一,巴龍的研究目的;其二,巴龍對布魯尼式公民人文主義內(nèi)涵的詮釋。這既是“巴龍論題”的核心,又是引發(fā)爭議之導線。
巴龍幾乎將整個學術(shù)生涯都獻給了布魯尼及公民人文主義研究,他曾坦言所有著述都是圍繞這個中心展開。⑨1920年在萊比錫大學研討會上,針對當時流行的北方人文主義獨立發(fā)展的理論,巴龍?zhí)岢隽艘粋€大膽的觀點:近代所有政治觀念在某種程度上都導源于意大利政治思想,倘若沒有15世紀在佛羅倫薩發(fā)生的一系列政治、文化、思想的轉(zhuǎn)變,也就沒有歐洲各地相繼興起的思想變革。⑩巴龍最先用于證明自己觀點的切入口是佛羅倫薩新柏拉圖主義,但在搜集費奇諾和皮科的手稿著作以及書信的過程中,巴龍意外發(fā)現(xiàn)了諸多布魯尼的作品,他驚訝于其著作中流露出與新柏拉圖主義者完全迥異的風格,較之費奇諾思想中深奧的哲學沉思和出世隱逸,身為佛羅倫薩共和國文書長的布魯尼則竭力強調(diào)公民積極參政的權(quán)利。這個發(fā)現(xiàn)點燃了巴龍對布魯尼的興趣,他將所有柏拉圖主義的資料給了克里斯特勒,轉(zhuǎn)而投入早期意大利文藝復興思想的研究,并將布魯尼定位為這個思想群體的領(lǐng)袖。
(一)對布魯尼式公民人文主義“原創(chuàng)性”的歧見
巴龍就公民人文主義“原創(chuàng)性”提出了三個論點:第一,1402年是公民人文主義思想形成的關(guān)鍵歷史分期,也是與早期人文主義相區(qū)別的分水嶺;第二,有著悠久共和傳統(tǒng)的佛羅倫薩是公民人文主義的發(fā)源地;第三,布魯尼式公民人文主義是首次實現(xiàn)將古典共和與人文主義相結(jié)合的新型思想意識形態(tài),標志著意大利政治思想近代化的開端。正是這三個創(chuàng)新點讓巴龍面臨嚴峻挑戰(zhàn)。
1.斯金納、魯賓斯坦、戴維斯針對歷史分期的質(zhì)疑
2.韓金斯針對佛羅倫薩發(fā)源地的質(zhì)疑
3.維特、弗格森針對公民人文主義近代性的質(zhì)疑
(二)對巴龍視域下布魯尼形象“真實性”的爭辯
巴龍將布魯尼定位為具有強烈公民責任感、盡心捍衛(wèi)共和國自由、呼吁公民平等參政的公民人文主義者。然而隨著20世紀60年代克里斯特勒關(guān)于人文主義研究成果的影響不斷擴大,巴龍視域下布魯尼的光輝形象開始動搖,對布魯尼共和政體觀真實性的質(zhì)疑構(gòu)成歐美學者批駁“巴龍論題”的另一大焦點。
1.克里斯特勒、韓金斯、西格爾從修辭學角度提出質(zhì)疑
2.魯賓斯坦以“自由”為核心解構(gòu)“巴龍論題”
3.布魯克爾、納杰米從政治社會學角度提出質(zhì)疑
根據(jù)上述觀點不難看出,伴隨著對布魯尼思想中包含的修辭與現(xiàn)實間沖突的認識,有關(guān)“巴龍論題”的批駁被推向了新的理論高度。學者們在借鑒社會歷史學家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指出巴龍對公民人文主義思想形成的社會歷史背景理解不當,他們試圖通過動搖巴龍思想體系所依托的共和主義根基,以此解構(gòu)巴龍的公民人文主義“大廈”。
再者,“巴龍論題”具有啟發(fā)性的學術(shù)意義與理論指向。第一,巴龍要證明15世紀的人文主義者不像布克哈特描述的那樣是穿梭往來于各國宮廷間的門客,也不是沉醉于古典著作效仿古人修辭辯術(shù)而不懂政治義務與社會責任為何物之人;第二,巴龍要證明佛羅倫薩是近代共和思想的發(fā)源地,佛羅倫薩公民人文主義是近代西方文明中積極價值理念的源頭,推崇道德致富、履行公民義務、實踐參政權(quán)利、追求共善公益等一些列倫理政治價值觀構(gòu)成佛羅倫薩思想家著述的核心;第三,巴龍要證明14、15世紀意大利中北部地區(qū)依然活躍著捍衛(wèi)公民自由與國家獨立的精神氣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城邦國家的自由共和理想成功遏制了君主專制高歌猛進的歷史趨勢,“自由”、“獨立”直至16世紀意大利的歷史圖景中依舊煥發(fā)著勃勃生機。
在西方政治思想家的眾多論辯之中,巴龍所倡導的那種公民德性、積極的公民生活和自由觀,對個體性和自主性的張揚,成為阿倫特、斯金納等政治思想家筆下不斷重申的話題。盡管西方學界對“巴龍論題”帶有不小爭議,但巴龍的思想?yún)s照亮了文藝復興研究各個領(lǐng)域;雖然后繼學者的立足點與巴龍不同,但不可否認他們都是在“巴龍論題”的基礎上開拓著學術(shù)道路。在這個不斷被大眾消費文化所吞噬的現(xiàn)代政治世界,巴龍吁求的諸多高貴政治品質(zhì)和西方近代文明中的“積極價值觀”讓我們不斷警醒,德性和積極生活是人之為人的標志,也是政治共同體延續(xù)賴以憑藉的源頭活水,這些都提醒當今學者必須以更加審慎的態(tài)度對待“巴龍論題”。
①丹尼斯·哈伊:《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歷史背景》,李玉成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第254―255頁。
②John M. Najemy, Review Article on “In Search of Florentine Civic Humanism”,RenaissanceQuarterly, Vol. 45, No. 2(Sum., 1992), pp.348, 350.
③1995年1月,美國歷史學會召開了“漢斯·巴龍的文藝復興人文主義”年會,集中討論三大主題:巴龍論題、巴龍代表作《早期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危機》和巴龍學術(shù)思想體系。
④斯坦福大學《哲學百科全書》中“公民人文主義”詞條的作者Athanasios Moulakis將公民人文主義視為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抽象概念,認為該術(shù)語已超出了歷史情境、歷史時期的界限與限定,引申為一套涵蓋從古典起源到現(xiàn)代表現(xiàn)形式的政治話語。參見李強主編《政治的概念》,樊鵬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56―157頁。
⑤Ronald G. Witt, “The Crisis after Forty Years”,TheAmericanHistoricalReview, Vol. 101, No. 1(Feb., 1996), p.115, p.117.
⑥巴龍關(guān)于公民人文主義的研究最完整地體現(xiàn)于《早期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危機》,參見H. Baron,TheCrisisoftheEarlyItalianRenaissance,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6.(以下簡稱《危機》)
⑦巴龍關(guān)于彼特拉克、布魯尼和馬基雅維利之間關(guān)系的表述,參見H. Baron, InSearchofFlorentineCivicHumanism, Vol. II,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191-192, p.186.
⑧1925年,巴龍在評論恩格爾·雅諾西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社會問題》時第一次提出了“公民人文主義”(bürgerhumanismus)新概念,1928年在《列奧納多·布魯尼·阿雷提諾:人文哲學手稿》的導論部分,巴龍首次使用“civic humanism”與“bürgerhumanismus”對應。參見Riccardo Fubini, “Renaissance Historian: The Career of Hans Baron”,JournalofModernHistory, Vol. 64, No. 3(Sep., 1992), p.560.
⑨H. Baron, In Search of Florentine Civic Humanism, Vol. II, p.183. 巴龍著述目錄可參見Anthony Molho and John A. Tedeschi eds.,RenaissanceStudiesinHonorofHansBaron, Dekalb: 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71, lxxi-lxxxvii.
〔責任編輯:吳 明〕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西方國別政治思想史”(項目號:13&ZD149)子課題“意大利政治思想史”的階段性成果,并得到國家留學基金資助。
郭琳,上海師范大學與哈佛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