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父親提著兩瓶酒出了門，母親嘆了口氣去廚房收拾碗筷，我心不在焉地?fù)Q了一遍電視節(jié)目，就去了我的書房。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過年對于我來說，就不再有壓歲錢、穿新衣或放寒假、找同學(xué)玩的意義;也記不清楚父親是在哪一年說過“你們是過年，我們是過難”這樣一句話。總覺得在我懂事之后，年底就是一年中最緊張的時候，或許我懂事之前的每個年關(guān)也是如此吧。

我坐在書桌前，想想從前又想想將來，想想那些成功時候的喜悅，又想想那些失意時候的沮喪。比如想到本科畢業(yè)的謝師宴上，我喝多了摟著一直很照顧我的白老師，語無倫次又淚流滿面;想到畢業(yè)后一邊兼職工作一邊復(fù)習(xí)考研的艱辛;想起拿到名校錄取通知書時，父親的興奮和母親的眼淚。而這些酸甜苦辣終究成了過去，而未來呢？我已經(jīng)是二十五六的年紀(jì)，也上了近二十年學(xué)，卻還不能為父親分擔(dān)家庭負(fù)擔(dān)，還要父親為我的未來操心。

我正在胡亂想的時候，聽見父親踏著一向沉重的腳步進(jìn)了家門，然后就聽見父親和母親的對話：

“怎么了，家里沒人嗎？”母親輕聲問。

“大過年的家里怎么會沒人？”父親有些生氣地大聲回答。

“錢沒借給咱呀？”母親又問。

“酒都讓拎回來了，你說借沒借？”父親依然大聲回答。

即使父母盡量不在我面前討論生意上的事情，但其實(shí)我什么都知道。父親是個包工頭，今年的工程完工了，甲方卻只付了一少部分款項(xiàng)，但是跟著父親在工地上干活的工人都是周邊村子里的鄉(xiāng)親，怎么能不給他們結(jié)工資呢？父親只能四處借錢，甚至是私人的高利貸。而今天晚上，明顯是說好借給錢的人反悔了。這可真是到年關(guān)了。

我聽見父親沉重的腳步在院子里來來回回，又去屋子里翻箱倒柜找煙抽。父親戒煙一年多，家里只有招待客人的煙，今天也分發(fā)給了幾個來拿工資的工人了。也許就是這樣，他才想到那瓶酒的吧。

我看到他推開書房門，手里還拎著一瓶酒的時候，我的確愣了一陣子才明白過來。因?yàn)楦赣H過去只是煙抽得厲害，卻幾乎滴酒不沾。在被人勸酒的時候，他就說他喝一點(diǎn)兒酒就會全身發(fā)抖，跟中毒一樣，更別說他現(xiàn)在有點(diǎn)高血壓了。并且，我和父親從來沒有以任何形式喝過一杯酒。

父親說：“去拿兩個酒杯?！?/p>

我沒說話起身去拿酒杯，又搬進(jìn)來一把椅子。母親推開門說：“我給你們炒個菜吧？”

父親抬頭瞪了一眼母親，沒說話。我把母親推出屋子：“你別管了，去睡吧?！?/p>

母親也無奈：“你爸不能喝，你讓他少喝點(diǎn)?！?/p>

我回到書房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把酒瓶打開，各能裝一兩多的兩個酒杯已經(jīng)盛滿了酒。我剛坐下，父親什么也沒說，端起一個酒杯一仰頭就倒進(jìn)了嘴里，然后就靠在椅子背上閉著眼睛，似乎在等待酒精即將帶給自己肉體上的痛苦，還有精神上的麻木。我端起另外一杯一飲而盡，一股灼熱立刻從喉嚨開始向胃部流動，我又把兩個酒杯倒?jié)M。

父親什么也沒說，我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也許此時不管說什么，都會顯得矯情，也許此時什么都不說，反而顯得默契。我在他閉著眼睛的時候，偷偷喝了第二杯，第三杯，什么都不吃，就這樣干喝，我的胃里像著了火一樣。當(dāng)我又陪他喝完第二杯后，他嘴角囁嚅，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又像剛才那樣，閉著眼睛靠在了椅子背上。

瓶子里剩下的酒只能倒?jié)M我們兩人的酒杯。我等待和父親干了這最后一杯。大概十分鐘后，他睜開眼睛，沒跟我碰杯就吞了下去。然后抓起酒瓶就往自己酒杯里倒，卻什么也倒不出來了。

他問：“沒了？”

我說：“喝完了，去客廳喝點(diǎn)水吧?！?/p>

他站起來，邁著輕盈的步伐，我從未見過的步伐輕盈。

恍惚記得，我在客廳喝了一杯水之后，覺得胃里難受，就跑到廁所吐了一陣子，又哭了一陣子，還給我喜歡已久的女孩打了電話，至于說了什么，一點(diǎn)都記不得了。后來啊，我坐在廁所地上站不起來，可能是母親把我背回臥室的。這次真是喝醉了。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兒，早晨七點(diǎn)，我口渴醒了，父親正好這時候推開我臥室的門，看我醒了就問道：“你還難不難受？”

我說：“我好了，你沒事兒吧？”

父親說：“沒事兒?！?/p>

這一天天氣很好，陽光很美，我看到陽臺上晾著父母臥室的床單，還有我的鞋子，這都是母親半夜洗的吧。也許，我一邊哭一邊吐在了自己的鞋子上，而父親吐在了床單上，但我不知道他哭沒哭。

農(nóng)歷年的最后一天，陽光灑滿了山野和村落，灑在了正揮著一把掃帚打掃門前大街的父親身上，他還是那么健碩和強(qiáng)壯，還是那么樂觀和健談。他跟左鄰右舍開著玩笑，跟來往行人打著招呼。他只讓昨夜的悶酒在他肚子里存留一夜，他只讓自己的壓力在我面前暴露一次。我理解他，同時我也確定，他知道我能理解他。

劉鵬杰，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