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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刃與花·銀杏

        2015-05-30 19:18:25璃砂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安陸學(xué)宮

        璃砂

        滿山銀杏澄黃,小鎮(zhèn)在午后葉影中沉睡。荊南踏著一地落葉穿過鎮(zhèn)街,推開僻靜宅院的門。

        風(fēng)穿越門扉而來,挾攜著墨跡的清香和山茱萸的微苦,與光霧溶聚升騰又悠然降下,覆蓋了整座府邸。

        光暈淡去,一個人坐在蓮塘旁側(cè),只著單衣,俯身于檐下延展的宣紙,全身雪塑般瑩白。他行筆如風(fēng),正在繪遠處的漫山黃葉。萬千線條自筆間流淌而出,上和于行云,下和于流水,綿延勾勒山之魁偉,天之高遠,金箔葉海萬里婆娑。光陰棲止,歲月停駐,就像不忍踏碎欲解未解的冰凌,不忍擾動風(fēng)嵐暫歇的湖水。

        荊南怔然而立,胸中情緒流轉(zhuǎn),他深吸口氣,終于將充堵喉嚨的情緒一喝而出——

        “原澗!跟你說了一百遍回屋躺著,聽不懂嗎?”伴著這聲雷霆呵斥,兩件器物自他左右手分別擲出,一件回廊下貫空而過,正蓋在作畫者頭頂,立即散成一件長衣,垂下正好蓋住作畫人的肩背。而另一件則攜著滾滾殺氣,于是作畫人展袖若散云霧,抬手接住。那飛來的藥盞隨腕一晃,就將濺向畫作的藥滴又接了回去。

        原澗筆墨暫止,抬手撩起遮擋前額的衣角,怫然道:“為收集這盞中九味藥材,你騎馬來回奔波數(shù)百里路。就算你想毀了這畫,也不該白費一番勞力?!?/p>

        “你知道心疼我的馬,就不要把藥材診療當(dāng)不要錢的敞開用!”荊南兩手既空,于是輕裝上陣開始翻舊賬,“之前我替你去尋鈞塵時就說過,出行的這幾個月,你唯一的任務(wù)是撐到我回來不丟命,你聽進去過半句嗎!你以為之前各種瞎折騰留下的傷痕我看不出來?如果沒有那些旁門左道的續(xù)命之法,你已經(jīng)死了幾次了。還有,最后當(dāng)著我的面還被那瘋學(xué)生捅了一刀,你明明可以避開!”

        “幽篁那一劍避開要害,并未傷我多重?!?/p>

        荊南冷笑:“我就知道是你默許他那么干的,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你們想找死也要找個清靜地兒,別拖我下水!”

        “這副軀體殘喘至今,不過因為奪借了他人之命?!痹瓭镜坏?,“噬命所生的業(yè)障,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承受。就算不治,也不會污先生清名。”

        末尾一句再次把荊南點炸了:“你有膽子再說一遍!我每天殫精竭慮累死累活,就是為了讓你逍遙豁達視生死如浮云?一廂情愿救一個心死之人,我荊南的醫(yī)術(shù)還不至于輕賤到這個地步!”

        見他氣勢洶洶殺將過來,原澗眉目不驚,舉盞將馨苦濃稠的藥湯一飲而盡,然后抬杯亮底,一臉“先干為敬”的坦然:“在下從未輕賤先生的醫(yī)術(shù),也從未輕賤自己的命。六年前在下懇請先生同行破陳,是為求生,而非赴死。當(dāng)年如此,今日依然——龍河一戰(zhàn)來看,這條命尚有未盡之責(zé),在下定然不會輕易舍棄。”

        荊南沖到他身前,拳頭都揮起來了,面對那只空盞又生生收住手。他行醫(yī)多年,所見世人皆求延壽續(xù)命,但對眼前這個人來說,余生不過意味著層疊積淀的痛楚。自己將他強留于人世,到底是為承“司命御史”之名,還是為履故人之約的執(zhí)念?無論哪種,也不過是為了一己私心。

        原澗看他表情困擾,于是轉(zhuǎn)了個話題:“說起來……在下視先生為生死之交,卻從未料到,先生對我隱瞞的事情如此之多?!?/p>

        荊南又是一驚。眼前這家伙貌似服軟,其實是為這反戈一擊,秋后清算自己隱瞞羲皇御史身份的種種。他趕緊截斷話頭,揮手吆喝:“那邊偷聽的,出來!”

        半晌,鈞塵自后廚滿臉尷尬地探出頭。

        荊南手指原澗正色道:“收畫,架他回屋?!?/p>

        鈞塵低頭看看自己滿手濕面粉,抬頭對上原澗“不可造次”的目光,哭喪著臉辯解:“不干我事啊。你們嗓門那么大,我想不偷聽都不行?!?/p>

        “我又沒說你偷聽?!鼻G南望向洞開的大門,“雖然不請自來,但畢竟是客?!?/p>

        循著他的目光,一個素衫纖秀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下藤蘿之后,笑意盈盈地跨進門來。

        來訪者不過雙十年華,束發(fā)素裳的書生打扮,卻未刻意掩飾自己的女子身份,眉目間清氣流轉(zhuǎn),親和卻無柔媚之意,拱手行禮。

        “在下白蘞,是安陸侯桓安大人的掌書使。適才尾隨荊南先生而來,聽得府中交談甚歡便沒有出聲打擾,見諒見諒?!?/p>

        荊南覺得此人麻煩又可疑,但對方好歹是管轄此地的安陸侯使者,禮儀上還是得讓進屋坐坐。

        白蘞坐下客套幾句,便言歸正題,遞上安陸侯的親筆函帖:“侯爺聽聞原澗大人隱居在此,擔(dān)心鄉(xiāng)野粗俗,陋室簡器有礙大人養(yǎng)病,因此命我前來迎大人去侯府中暫住療養(yǎng)。”

        “非親非故的,安陸侯干嘛這么熱心?”荊南嘟囔,心里琢磨著這侯爺打什么主意。

        白蘞微微一笑:“原大人出自生潯門學(xué)宮,拜衛(wèi)簡宗伯為師,才學(xué)名滿天下。安陸侯有心治學(xué),平日搜集了大量上古典籍藏于珞云閣,想請原大人前去清談解惑。我身為掌書使,平時代為打理珞云閣,于是派我前來邀請?!?/p>

        原澗頷首:“多謝桓安大人費心。只是原澗入仕后便已不再研習(xí)學(xué)問,目前只是暫住此地,生活上亦無任何不便,無需掛意?!?/p>

        荊南以為接下來又少不了幾回合的推來勸去,沒想到白蘞絲毫不糾纏,干干脆脆地起身拜別:“原大人清心雅意隱居草廬,想必也會推辭。不過請念在我家侯爺誠意,方便時還請考慮移步一聚?!?/p>

        荊南打發(fā)鈞塵送客,卻見原澗抽出安陸侯的信箋閱讀。這個自大的后生總算接受了云水湖賞花宴的教訓(xùn),知道白來的宴席不能赴。

        “拒絕就對了。這安陸侯桓安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秦淵當(dāng)年征戰(zhàn)天下,這位侯爺可算是最識時務(wù),毫不猶豫與他結(jié)下盟約,因此秦淵才能腹地?zé)o憂揮師南下。然而私底下,這位侯爺又與反陳的義軍暗通款曲。當(dāng)年你在白邸誅殺魏景巖,就是他接應(yīng)玄丞的軍隊,截斷了陳王軍回護都城的退路。這種八面玲瓏之輩,不知什么時候會背后插你一刀——”

        他的說教被門外鈞塵的驚呼截斷。荊南三步并作兩步趕將出去,頓時明白了把那土包子嚇呆的原因——

        一輛巨大的臥車正橫在宅院門口,鎏金頂,朱玉簾,前套六匹同色的棕紅騏驥駿馬,連馬轡上都嵌滿了玉石。主車之后,五輛副車尾隨而行,皆著金玉配飾。白蘞站在車前,身后三十個青衣緩袍的年輕人執(zhí)書夾道而立,垂首恭禮。一時間鄉(xiāng)間小道嫻靜之氣蕩然無存,端的被映照出了土豪氣度。

        “你們這是干什么?”荊南被這陣仗弄糊涂了。

        白蘞還是一臉彬彬有禮的笑,上前拜道:“原大人傷病在身行走不便,安陸侯誠意邀請,自然要做好隨時迎駕的準(zhǔn)備。大人不必困擾,我們眾人自會安靜候在這里。原大人何時有雅興,隨時可以起行?!?/p>

        “不困擾才怪!弄來這么花里胡哨的車隊,”荊南怒道,“鄰里看到了還以為是接親!”

        原澗披衣執(zhí)信自里院中緩步行出:“諸位費心。如此盛情,澗卻之不恭。既然車馬都已備好,就不勞久等,我們啟程便是。”

        車隊浩浩蕩蕩行往安陸,沿路金光燦爛,引得路人駐足圍觀。荊南被看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放下簾子抱怨:“你真是傷疤沒好就忘了疼?!?/p>

        原澗倚靠窗邊,遠望秋日稻田:“隱居村野養(yǎng)傷本是為了少滋是非?,F(xiàn)在我們的住所都已為安陸侯所知,再避也是不可能了?!?/p>

        這土豪陣仗的車隊就是充分的佐證。荊南無可反駁,于是閉了嘴,悻悻然看鈞塵沒心沒肺地和路人搖手打招呼。直到白蘞縱馬過來,敲了敲窗子:“三位大人辛苦,我們到了。”

        安陸古城屬鄂中首府,滿城遍植古木銀杏,秋日里一片金黃。這座古城位居貫通南北東西的要道之交,屬地魚米飄香又廣植桑棉,是少有的富庶之地。城中住民見過世面,對這金燦燦的車隊已經(jīng)見怪不怪,看完熱鬧又各做各的事去。

        車隊穿過喧鬧城坊直抵侯府。

        安陸侯府高樓廣宇,闊庭佳苑,規(guī)模雖不及皇城,精美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安陸侯率眾出迎,身后黑壓壓一群人,各個錦緞華服,朱玉生輝,一望便知是非富即貴的世家旺族。

        為首的安陸侯,在眾人中竟意外的年輕。說來奇怪,這個人雖然披金戴玉,金玉在他身周卻絲毫不顯光彩。他笑容親和溫善,舉手投足皆似有一層淡淡的珠色光輝圍繞,就是刻薄如荊南,也不得不承認此人隨身自帶 “貴公子”氣度。

        白蘞將原澗引見至桓安一眾人前,便致禮退開。安陸侯盡顯了家主風(fēng)范,親自攙扶原澗至后庭最為華貴的翡翠樓,向原澗細細介紹了跟隨他出迎的諸位貴人,簌綠絲坊掌柜、樊月鳳華庭主事、槿江船運掌柜……鄂中巨富豪門幾乎都會集于此。荊南心里默默計算了一下,如果將席間這伙人包抄了賣掉,足可買下半個江左。看來即便如今戰(zhàn)事動蕩、政局不明,這位墻頭草的爵爺不僅勢力不減,甚至愈加呼風(fēng)喚雨。

        安陸侯體恤眾人勞累,隨即安排住宿酒食,親自陪眾人用餐。鈞塵自從被荊南捉住后久未沾酒味,碰到酒水敞開供應(yīng)立即喝得不亦樂乎,可惜酒量太差很快醉死了過去。

        安陸侯問道:“原大人遠途至此又傷病在身,席本不宜長。但今夜明月高懸,良辰美景不可辜負,府中準(zhǔn)備些助興的歌舞,原大人可有興致賞光?”

        “當(dāng)然沒有?!鼻G南一口回絕,“你看他病根深種傷又沒好利索,車馬勞頓冷汗都疼出了幾身。今夜必須早點安歇,歌舞什么的以后再看不遲?!?/p>

        桓安也不勉強,只說自己考慮不周,自送原澗至府中最安靜舒適的蓮?fù)ボ幙褪?,囑咐侍從服侍周全,隨即告辭。

        一天下來荊南也覺得累,但他還是盡責(zé)地把爛醉的鈞塵踹進客房,又照料原澗服藥洗漱后,才回自己的側(cè)房躺下。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響動穿越夢境而來。

        荊南警醒地睜開眼,一躍而起。

        果然不出他所料,原澗臥房的門開了。借著水華月色,他看到原澗走出房間,緩步行向庭中銀杏樹下三個青衣素衫的執(zhí)燈者。

        白蘞立于三人之首,立即迎上來躬身行禮:“先生病體未愈,此時必定勞累,不必勉強。侯爺只是命我們等候于此,萬一先生興起赴宴,我們也好做個指引。”

        “安陸侯的行事風(fēng)格果然周全?!痹瓭镜换貞?yīng),眉間卻了無笑意,“無妨,在下也希望早日將此事了結(jié)。”他握著安陸侯的請柬,稍事傾斜,一枚簪子自紙箋墜入指間。

        那是支素凈古拙的單臂發(fā)簪,沉香木簪身,青玉簪頭,雕琢成羽翼收斂的模樣。從選材上看并非昂貴的上品,卻光暈潤澤,別有雅韻。

        荊南周身一寒。他認得這支簪子——早在囚居陳國白邸時,他就常見翦明獨處時捧著這支羽簪發(fā)呆。它本是她母親菡妃的物品,翦明一直將它帶在身邊,視若珍寶。而這簪子……怎會放在安陸侯的請柬中?

        “你們想要怎樣?”原澗問道。

        “侯爺?shù)囊鈭D,先生與他詳談時自可詢問?!?/p>

        “不,我問的是你——”原澗聲音嚴厲,“潯門學(xué)宮的弟子,白蘞?!?/p>

        白蘞執(zhí)燈的手一顫。半晌,她后退一步,單膝跪拜:“晚輩白蘞,潯門學(xué)宮弟子,拜見師叔。白蘞在學(xué)宮資歷太淺,當(dāng)年只是在祭師年典的百人方陣中遠望過師叔行典,師叔您……如何記得?”

        “學(xué)宮弟子皆為萬人之選的棟梁才子,我豈會過目即忘。只不過,沒想到學(xué)宮沉寂后,生徒會事權(quán)忘本,變賣典籍以求財立身?!?/p>

        白蘞眉目蹙緊:“師叔果然已經(jīng)知道了。是,學(xué)生能在安陸府謀得一席之地,確是靠進獻了學(xué)宮典籍?!?/p>

        “你當(dāng)知學(xué)宮典籍并非私物?!?/p>

        “當(dāng)年潯門學(xué)子刺殺陳王一案,學(xué)子均受牽連,流離各地。學(xué)宮教授的縱然是經(jīng)天緯地的治國之理,但對我們這樣的位卑貧敝者,不過是尚不足安身立命的屠龍之技……我流落至安陸時正值安陸侯招賢管理珞云閣,當(dāng)時已身無分文。除了將守藏經(jīng)卷書文獻出,又如何能得桓大人收留?就算師叔責(zé)怪,我也不會對當(dāng)年所為心生悔意。如果當(dāng)時不變賣那些典籍……”

        她苦笑一聲,說道:“白蘞如今只會是軟紅苑中一個略通詩文的歌妓罷了?!?/p>

        原澗久久不語,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當(dāng)年學(xué)宮遭到劫難,我卻未能承師尊之托,致眾弟子流離失所,也無可避責(zé)。你起身吧。學(xué)宮傳授的處世之法,如何運用則存乎一心。如今世間變幻、人事萬千,你們好自為之便是。帶路,去珞云閣。”

        荊南大為驚訝,沒想到原澗在這他鄉(xiāng)土豪宅子里竟也能遇桃花,不,桃李!而且聽起來又是個不肖的桃李!

        “珞云閣是侯爺收藏古籍的藏書閣?!卑滋`起身,執(zhí)燈照路,“但它也是禁錮萬物的繭。它狹窄局促,卻廣闊無邊;它什么都有,卻空一物。而且您掛心之人,就在那里?!?/p>

        幾人身形飄遠。荊南蹲在窗下兀自懊惱,只覺得恨鐵不成鋼。原澗這家伙,一路吃虧都沒有半點長進,實在應(yīng)該放任他自生自滅算了。但是,這安陸侯的事情竟還牽扯到翦明——每次憶起白邸中那個呆且溫厚,癡且固執(zhí)的丫頭,他就會想起她含著三七皮酣睡馬棚,在飄雪松林中獨行遠去的樣子,心里似被伏羲九針扎了窟窿。

        他最終嘆了口氣。

        算了,老夫我還是陪你們再熬次夜吧。

        荊南盯梢著原澗,一步緊跟一步,踏入安陸府廣闊幽深的內(nèi)庭。

        滿庭銀杏撐開天幕,無數(shù)面黃扇輕緩招搖。每面黃扇上都似有一只眼睛,向著萬千方向眨動。它們只能看,不能言,直至在泥土中枯朽腐爛。

        荊南繞過銀杏林,腳步陡然頓了頓。一座樓閣佇立于層林疊幕深處。白玉石寰丘似漣漪層層隔絕塵世,將七層之高的閣邸環(huán)繞其中。頂端的琉璃清輝閃爍,遠望幾乎融入天際。整座樓宇由灰石砌成,與侯府金碧輝煌的其他建筑格格不入,簡直像墜入珠寶盒中的一枚璞玉。

        珞云閣?

        珞云閣怎么說也是個藏書閣,藏書處最怕的就是走水,這安陸侯選大晚上的約原澗秉燭夜談,也真是個要風(fēng)雅不惜作死的人物。

        ——想到“風(fēng)雅地作死”,一個驅(qū)著輪椅白裙垂發(fā)的女鬼身影自腦海淡淡浮起。荊南立刻大力搖頭驅(qū)散,緊跟幾步追隨遠去的燈影進入閣中。

        他原以為閣中場景是賓客兩人對坐,秉燭煮酒密談,眼前所見卻把他驚了個踉蹌。青磚掩蔽的閣中既不幽深也不寂靜。偌大廳室被萬千燭火映若明晝,絲竹縈繞,鐘磬齊鳴。那些富商巨賈于廳池喝酒飲茶,看諸多舞姬于席中高臺翩然起舞,整個藏書閣竟被擺設(shè)成了聲色犬馬之地。

        這、這算哪門子密談!荊南閃身躲在主廳外圍的簾幕后。他四下尋找原澗的坐席,片刻之后才望見原澗并未入席,由白蘞悄悄引領(lǐng)上二層高臺,在獨間雅間中落座。

        四下樂聲談笑嘈雜,但荊南憑著能隔墻聽脈的功夫,還是能分辨出樓上白蘞的低語。

        “師叔,請不要理會樓下這些饕餮之徒。今晚這場戲曲,侯爺是為您準(zhǔn)備的?!?/p>

        她話音剛落,一曲低歌自臺池之中蜿蜒升起。

        天地為一朝,

        萬期為須臾。

        日月為扃牖,

        八荒為庭衢。

        那聲音就像緩緩探入天空的巨木,緩緩展開枝葉,將環(huán)繞它身周的嘈雜云幕層層驅(qū)散。首先靜下去的是歌舞,其次是絲竹,然后眾賓客的喧嘩也退遠。閣內(nèi)寂然如無垢無瑕的宣紙,等待這聲音的墨書描摹。

        荊南對音律所知不多,只是覺得這歌聲初聞清越高昂如高山松巖,又隱含著深沉磅礴,莽莽風(fēng)沙暗藏千軍萬馬的氣勢。他仔細看去,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坐在舞臺最幽暗的角落,撫琴吟唱。

        隨著所有歌姬舞姬緩步退開,這個人也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孔雀紋錦袍覆身,玉石簪束發(fā),臉色素白,眉目被厚厚的油彩覆蓋,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但當(dāng)他停止奏琴,長身站起,荊南才猛然意識到——這個隱藏在眾樂師中的人,正是安陸侯桓安。

        安陸侯環(huán)視四周賓客,對他們的驚訝視若無睹,清聲道:“今夜明月長照,良辰吉景,桓某邀約諸位來此,是為與諸位共賞一劇。此劇為內(nèi)人病故前依托上古傳說所作,今日為她祭辰,也算寄我思念吧。”

        千萬支蠟燭隨著他的聲音熄滅,由外圍至內(nèi)部,最終只剩下高臺上的幾盞燭火。星輝月光從高處的天窗灑落,仿佛這歌宴之樓瞬間蒼老千年,由金碧樓宇化為灰澀墳冢。

        桓安席地而坐,再次撥弦。

        荊南一陣恍惚,只見虛無云霧不知從何處聚攏而來,繞臺游移。

        一雕花木舟浮霧而來。舟上有人。

        來者布衣,束發(fā),是個身材高峻的男子,面容卻同樣為油彩所掩去,臉畔繪著遠古氏族的紋路。沉沉鼓聲在他身后響起,聲音不大卻如山似海,似有千人萬眾跟隨其后。

        高臺的另一側(cè)則有火亮起,燭燈下妖嬈女子身披淡青織錦翩然而舞,身姿如行云流水千回百轉(zhuǎn)。她的臉同樣繪彩,然而絲毫掩不住眉目間的款款深情。她踏著驚世的舞步,向男子行去。

        男子停住腳步,遙望著她。

        女子且舞且行,纖足踏過之處,燭火一盞接一盞亮起。她就這樣畫出一路星辰向他走去,在地上逶迤出一道銀河。

        燭光所及之處隨之?dāng)U展,巨大織錦自上階垂落,錦上銀杏古木成海,綿延天邊。

        女子和著桓安的琴聲,唱道:“此地廣大,魚鹽所出,愿留共居?!?/p>

        此句一出,荊南頓時明白了——這一幕戲,寫的正是上古廩君與鹽水神女的傳說。相傳古時巴郡五族的首領(lǐng)廩君率眾部遷徙,順夷水溯清江而上。行至鹽陽時,為神女所欽慕,廩君部被邀約共居。然而只是落花有意。廩君看著神女,只是輕輕搖頭。

        神女行至他身邊,輕歌曼舞,百般勸惑。然而廩君不為所動。最終,她只有悵然垂目,收斂了絕世舞姿,退入帷幕陰影。

        廩君望著她漸隱的背影,沉吟片刻,擢楫率眾繼續(xù)前行。

        就在這時,狂風(fēng)不知從何處陡起,席卷閣內(nèi),一時間帷幕飛揚,云霧翻滾。無數(shù)細小黑影裹挾在風(fēng)中,就像漫天烏鳥遮天蔽日。臺上舟中的男子道不能行,就是臺下觀戲的眾人也被刮得東倒西歪,連連驚呼。

        廩君與風(fēng)霧烏鳥對抗搏斗,小舟卻無從破除神女的法障,他身后的步數(shù)鼓聲也亂得全無方寸。

        他,贏不了神。最終,廩君放低了手中的槳,垂首望著清波下的星河。他抽出隨身短刀,割斷一縷長發(fā),用青綢系住擲于水中,輕聲唱道:“纓此即相宜,與女俱生,不宜將去?!?/p>

        結(jié)發(fā)同生,白首不離。

        風(fēng)過,將青絲信物自水中托起,遙遙升于空中。

        廩君,擲槳,舉弓,上箭,滿弦。

        箭如流星,直射向空中飄飛的青綢。隨著一聲慘呼,身著水色輕紗的神女自空中飄落,墜入水中。廩君的箭深深插入她腰際,將定情的青綢裂為碎縷,血染紅了清江云霧。

        廩君俯身輕吻她的嘴唇,卻未抱起她,她未能瞑目地仰視蒼天,順?biāo)魅ァ?/p>

        琴聲戛然而止,聲光俱滅。

        荊南恍然驚醒,突然發(fā)覺自己忘記了盯梢,差點情不自禁隨賓客鼓起掌來——這安陸侯果然厲害,竟能把一出戲制得如此哀怨婉轉(zhuǎn),似真亦幻。

        眾賓客也是議論紛紛,擊節(jié)贊嘆。然而議著議著,語氣中漸漸帶上了疑惑——曲終戲散,本應(yīng)重新燃亮的燈燭卻久久沒有亮起,所有人就這樣坐在黑暗中。

        就在疑惑即將變?yōu)椴话矔r,安陸侯的聲音終于響了起來。他手執(zhí)一枚燭臺走到高臺中央,向眾賓客拱手致禮。

        “想必諸位都看出來了,適才演的正是廩君傳。之后的故事各位都已經(jīng)知道——廩君率部繼續(xù)溯水而上,最終為部族找到了安居的樂土,建成了古都夷城。從此,他便以‘白虎之君,名留千古?;赴采頌閺[君后人,每每觀瞻這幕亡妻遺作,心下悲戚之余,也警醒明志?!?/p>

        他話音清越,卻被環(huán)伺的漆黑墨意染上了說不出的詭異。

        在座賓客也被這不安沾染,有人漸漸洞察出了弦外之音。槿江船運掌柜起身拱手道:“君侯大人此次邀約我們前來敘舊,是不是有事吩咐?”

        桓安笑道:“那桓安就直言了。我心中有惑,所以請諸位前來相商——如今陳國覆滅,天下瓦解。近來傳聞新君北上即將即位,而秦淵南渡仍生死不明,時局已迫鄂中決斷之時。諸位都是鄂中棟梁,桓安在此一問,為保這一方安民沃土,當(dāng)投靠哪邊?”

        閣中瞬間寂靜。剛還沉浸在花天酒地中的賓客瞬間警醒。

        荊南頓時明白,自己果然被原澗扯進了個鴻門宴,只不過這次殺機所向的,不是他們。

        桓安沒有等待賓客算計出結(jié)果。他抬頭仰視二樓,聲如雷霆:“原大人你看,這些人平日吸吮民脂,到頭來竟然對效忠新君如此猶豫,想必是怕明君斷了他們貪贓的財路。今日我邀你前來,就是將這些阻礙治世之徒聚集于此,聽從你發(fā)落!”

        眾人大驚失色,目光齊齊向樓上匯集,這才發(fā)現(xiàn)原澗默坐于幽暗之中。

        白蘞從陰影中邁出,將一柄長劍橫呈至原澗手邊。

        原澗抬目,問了一句:“代為清理門戶——這就是安陸侯想讓我做的事情?”

        桓安身披孔雀長袍立于臺上,俯視廳中狐疑不安的人群:“周裔新皇徒有血脈,無功無績,即使登基也必為天下豪強所質(zhì)疑。這些守舊得利的商人會站在哪一邊很難說,但至少,不太可能成為新王朝的盟友。我向新生王朝呈示我的決心,當(dāng)然也希望原大人代新君,給予我些許保證?!?/p>

        “所謂決心和保證,不過是共染他人之血的惡名?!?/p>

        桓安面色坦然:“我還以為,原大人以傾世畫作毀朝滅代,必不會心存此種瑣碎顧慮。”

        “說的也是。這場宴席既然因我而開,我又如何能退避?!?/p>

        原澗微笑,接劍,起身,緩步走到護欄前。指間刃返霜輝,眼中凜冽驟現(xiàn)。

        荊南眼前一黑,知道他手下病人不辯解不避險不要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不明白原澗想干什么,但清晰地感受到臺下蠢蠢欲動人群中聚起的殺意。他腕間袖箭上膛,心里卻并不慌張——相比之前數(shù)次來自衛(wèi)國的暗殺高手,這些富商就算執(zhí)刀一擁而上,也不過是排隊滾過來挨切的瓜菜而已。

        只是,他未曾覺察一束哀婉的目光自高臺深處越過安陸侯肩頭,無聲地落在原澗身上,也并不知曉在這重現(xiàn)千年前傳說的藏書樓閣里,曾有人以刃筆血墨書寫過怎樣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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