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老宋出院后知道大局已定,表示希望我和他一起到遠方去。我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他要求坐火車去,我也沒問他是不是打算懷舊。手忙腳亂收拾了包裹,買好票的當天夜里我們就上了車。
坐夜車總有一種駛過陌生人睡夢的感觸,因為窗外一閃而過遙遠溫暖的亮光,像他人的平靜生活偶爾倒影在我們破碎的波心。趁熄燈前我倆洗漱上床,在臥鋪上像兩尾分頭擱進冰箱的直挺挺的魚,聽著車廂駛過鐵軌的轟隆聲,閉眼不看窗簾外那些稍縱即逝的幻影。
但是我們的手穿過護欄拉在一起。
這是開往加格達奇的K497,綠皮車。還沒到春運期間,破舊的車廂沒什么人,車外溫度大概零下十五度左右,什么地方也許在悄悄地漏風,合衣蓋著被褥還是覺得冷。有時薄窗簾被風吹動,遠處的山嶺輪廓突兀地逼近,像個張著大口的巨獸。我覺得恐懼,拉著老宋的手緊了一點兒,突然發(fā)現(xiàn)他在黑暗里看我,眼睛閃著光。
他輕聲對我說,要不要下床,到接縫處抽一支煙。
我本來懶得動,想了一會兒,說,好。
接縫處有個大爺已經(jīng)在那里抽煙了??茨昙o叫大爺也不完全合適,因為我們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但我也不知道該叫他什么。他無比漠然地看我們一眼,繼續(xù)守著彈煙灰的地方。接縫處的窗沒窗簾,外面黑黢黢的。
我倆也點上了煙,開始抽。一時間三個人噴云吐霧,整個接縫處白煙繚繞,廁所里有人咳嗽了幾聲,是個女的。老宋看我一眼,眼睛很亮。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前一起看過一個國外的黃碟,就是在火車的廁所里。但是這里不行,這里太臟了。而且到處都是人。中國什么都缺,就不缺人,對于那位準大爺來說,我們倆才是突兀的存在,只能希望不大地等我們趁早離開,還他一個人的清靜。廁所傳來動靜巨大的沖水聲。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大姐頭發(fā)蓬亂地出來。我認出她來了,她就是熄燈前老坐在我們車廂門口桌前的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帶了個八九歲的男孩子出門,一路上都無聊地望窗外,偶爾低頭看看手機,和那個男孩說一兩句指令性的話。喝點水。吃個蘋果。坐著,別亂動。很生硬。
我悄悄和老宋說,這婦女會不會是個人販子。
他說不會吧,這孩子都這么大了。雖然比一般村里孩子白凈點兒,但還是不如城里小孩洋氣,看這女人的眼神也不怯。
現(xiàn)在這個疑似人販子出來了。她已經(jīng)認不出我倆就是一直坐在下鋪不耐煩地等她從桌前走開的人了。廁所的窗戶拉開一半,一開門,一股裹挾著曖昧臭氣的強冷空氣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哆嗦。就這樣的廁所還親熱?瘋了。
斜覷老宋一眼,他也明白了。掐掉煙,兩人沉默地相跟著回了籠罩在腳丫子味和方便面味里的鋪位。我先爬進黑暗里,摸了一下包,還在枕頭上。背后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也上去了。
這次我倆沒有手拉手。他輕聲說,睡吧。
我把氣味復雜的被單拉低一點,不讓它靠近我的嘴:睡。
第二天早上起來陽光分外燦爛。外面一定是下雪了,世界才會這么明亮刺眼。有人在連接處叫,沒水了沒水了!我看了老宋那邊一眼,蜷成一團躺著,背對著我。我猛然間懷疑他已經(jīng)死了,輕輕捅了他幾下,心都涼了,他才睡眼惺忪地回過頭:到站了?
我說,沒,就是看你醒沒醒。
還有兩個小時才到站。夜里面經(jīng)過的那些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都被遠遠拋諸身后,好像從未在太陽下存在過,要么就變成了曾經(jīng)確鑿虛度的過去。那個婦女沒坐在桌前,大概半夜已經(jīng)帶著孩子下車了。我沒脫衣服,一整夜和衣而眠,經(jīng)過一整晚的人味發(fā)酵,早晨起來車廂里暖氣特別足,襪子里的腳和背脊都流汗,眼睜睜看著鐵皮盒子正在零下二十五度的冰天雪地里蜿蜒而前,卻絲毫無法解救車廂里的燃眉之急。我想下車在月臺上涼快一下,想抓一把雪呼地蓋在滾燙灼熱的臉上。但窗戶鎖死了打不開,很絕望。
老宋,外面下雪了。
他沒理我,起來后一直在窗前興致勃勃地翻一本地圖冊:你看看這段。加格達奇區(qū)位于黑龍江省西北部、大興安嶺山脈的東南坡,在內蒙古自治區(qū)鄂倫春自治旗境內。地理坐標為東經(jīng)123°45′至124°26′;北緯50°09′至50°35′。南、西面和鄂倫春自治旗毗鄰,北面與松嶺區(qū)接壤??偯娣e1587平方公里。
我念出聲。挺正常的一簡介啊,怎么?
還沒發(fā)現(xiàn)問題?
什么問題?
你再仔細念一遍:加格達奇區(qū)位于黑龍江省西北部、大興安嶺山脈的東南坡,在內蒙古自治區(qū)鄂倫春自治旗境內。
???這地兒到底歸黑龍江還是歸內蒙古?我總算明白過來。
這是個非常古怪的城市,從理論上來說基本是塊巨大的飛地,明明在內蒙境內,又隸屬于黑龍江,是東北大興安嶺地區(qū)的首府。老宋洋洋自得,繼續(xù)念書:
大興安嶺是至今東北地區(qū)唯一的“地區(qū)”,首府加格達奇作為地區(qū)公署駐地,人口十二萬多,具備了地級市的規(guī)模,但很難撤地設市。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大興安嶺地跨兩省區(qū),所轄的加格達奇和松嶺二區(qū)理應劃入黑龍江,但實際上卻一起劃屬內蒙古。這無形中形成了一種“雙管”的格局……由于加格達奇區(qū)和松嶺區(qū)在地理上屬于鄂倫春自治旗,為此黑龍江省政府每年都必須支付一定的費用給內蒙古自治區(qū)政府……基于各種原因,呼倫貝爾市和鄂倫春自治旗紛紛要求內蒙古自治區(qū)政府收回加格達奇和松嶺兩地,政府、人大、政協(xié)多年來多次向上級要求,但兩地作為歷史遺留問題,同時涉及林區(qū)和國家林業(yè)局利益,成為短期內無法解決、只能維持現(xiàn)狀的棘手問題……
這事真復雜。我舔了舔嘴唇。你口渴嗎?
老宋陡然從對中國國家地理的新奇大發(fā)現(xiàn)中回過神來,虛弱地轉過身子,指著嗓子說,確實渴。直冒煙兒。
帶上車的兩瓶礦泉水早喝完了。上大學時每次坐火車還知道帶個保溫杯接水,現(xiàn)在早不記得了。不過帶了也沒用。剛才在床上就聽見下面喊沒水了沒水了。如果沒有冷水,那也就等于沒有熱水,這么多人干渴難耐,總有人會想法兒接熱水放涼了洗手洗臉喝掉,一滴不剩。
等列車員推著餐車過來,再買兩瓶礦泉水。我擔憂地看著老宋皸裂黑紫的嘴唇,他的臉色比昨天上車前更差了。
為了忘記這臉色的威脅,我想立刻和他躺在同一個被窩里,大開著窗戶,讓中國北方的新鮮空氣大量不要錢地涌入,而我們像兩只灰熊一樣安全快樂地在被窩里滾來滾去。
轟隆隆的聲音由遠而近。餐車終于推過來了。
在加格達奇站下車是下午三點半。月臺上特別冷。我一下車先是覺得涼快,剛長吁一口氣,厚羽絨服隨即被寒意穿透,整個人瞬間變成一個凍僵的鐵錨,舉步維艱。老宋穿著防寒服鼓鼓囊囊,倒顯得胖了不少。
說加格達奇是塊飛地,可這塊飛地占地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十二萬人在上面討生活。他看起來是不冷,下車后還在滔滔不絕:也不知道這里的人和別人介紹時算自個兒是東北人還是內蒙人。
我打斷他的暢想:你就這么愛來這三不管的地兒?
也許就因為這兒三不管。像我一樣。他興致很好地高聲背誦起那首我們課文里都學過的詩來:有的人活著,卻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
去,去去。少來啊。我說。
而且這兒還管著大興安嶺。大森林哪兒都不管,只歸這里管。他伸手往虛空信手一指:穿過大興安嶺一路向北,就是漠河了。我們國家最北的地方,有極光。
他之前從來沒說過想去漠河??墒俏也滤绻梢?,也巴不得去看看。
這個火車站很老,月臺那邊正好停著一輛開往牡丹江的K7108。老宋正說著話,突然出神地看了一眼K7108。
你又想去牡丹江了?我說,就因為南拳媽媽那首歌?那也十多年沒聽過了。
月臺上提著包拖著箱子的人來人往。說時遲那時快,老宋低頭突然開始小聲哼:誰在門外唱那首牡丹江,我聆聽感傷你聲音悠揚,風鈴搖晃清脆響,江邊的小村莊午睡般安詳……
這個部分的副歌是女聲。他憋細了嗓子,很入戲。過一會又自己切換回粗一點的男聲:到不了的都叫做遠方,啊,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xiāng)。
我不理他,隨他逗。老宋病后從一個理工科宅男變成了一個旅游迷逗逼,這轉變太大了,讓我挺不習慣的。他好像這一刻才重新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諸多令人留戀之處。也好像在這一刻才突然重新發(fā)現(xiàn)了我。
仍然是為了懷舊,老宋特意在網(wǎng)上訂了個蘇式老房子改造的家庭賓館。三點半到站,折騰半天住進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情調有余暖氣不足。從火車上帶下來的那點兒燥熱早在冷空氣里消散彌盡,好在洗澡水夠熱。我?guī)缀蹩毂粻C掉一層皮地飛快沖了一個澡,一下子鉆到冰窖一樣的被窩里,差點兒喊出聲。老宋匆匆擦了幾把身也過來了,從浴室到被窩才一分鐘路,進被窩時渾身的水珠冰涼。
這地兒太他媽冷了,到底有暖氣嗎?實在不行,得換房。都凍死人了怎么住?。课宜麐尡緛砭涂焖懒?。
老宋的偽京腔憤怒地、色厲內荏地一連串往外蹦,聲音發(fā)著顫,摟住同樣冷得發(fā)抖的我。他從上學開始來北京打拚十多年了,一個浙江人,現(xiàn)在一開口就是兒化音。我想起他剛下火車時唱的南拳媽媽:到不了的就是遠方,回不去的就是家鄉(xiāng)。莫名其妙就掉了淚。
他看我哭就害了怕,摸索著,戰(zhàn)栗著試圖用吻堵住我的眼淚。欲望像凍在冰坨里的動物,漸漸焐化了露出輪廓,旋即飛快冒出熱氣,開成一鍋熱騰騰的好湯。暖氣也漸漸熱起來。大概是賓館現(xiàn)燒的。之前沒住人就關掉,省錢。
飽暖思淫欲。我倆趁勢好好地來了一回,事后在床上放松地攤開四肢,心滿意足地。
老宋說,以前沒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干,耗在一起這么快活。我們不吵架有多好。還有好多地兒沒帶你一起去看呢。漠河,牡丹江,伊斯坦布爾,喀什,柬埔寨,瑯勃拉邦。以前太傻了。真的。老以為還有一輩子,慢慢耗。
我頭枕著他胳膊,聚精會神地研究天花板上的圓鈕到底是燈還是別的。我從來都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每個酒店天花板上都有。簡直是標配。
但是他一抒完情,立刻陰郁起來:你其實壓根沒原諒我,就是覺得我快完了,可憐我,讓著我,是不是?
我們說好了的,不說這個。我驀地背過身子,不再枕著他的手。
有好長一陣子,我其實挺恨你的。他不理我,自顧自往下說。恨你不在意我,恨你老威脅我說要離開,恨你寧愿和朋友發(fā)短信,聊天,吃飯,看電影,就是不回家。為了氣你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可干了又特別空虛。有時也害怕,覺得對不起你。那陣子跑業(yè)務酒喝太多了肝疼,就老咒自己:活著沒勁,他媽死了就好了。我死了,你一定該后悔沒好好對我了。很可笑吧,我就是希望你悔斷肝腸。結果靈驗了才知道,最悔的他媽是我自己。
我不說話。我還在生氣他剛才說快死了的話。他使勁扳我身子,把我的臉對準他的臉,說:我說的是真的。真的。
男人痛哭的臉原來真的有一點可笑。我硬著心腸說:我有什么可后悔的?犯錯誤的又不是我。我一直好好地待在原地又沒走。
他沉默著,手慢慢伸過來,想繼續(xù)讓我枕著。我梗著脖子,不動。
他反倒高興起來:你真生氣了。
我說,神經(jīng)病。
別一下子對我太好。別因為我要死了,才對我好。
我咬著牙說,你就是賤,不習慣人對你好。
我以為這么說他該生氣了。說完過一會看老宋,居然在沉思。
他說:你說人是不是都愛犯賤?是不是其實都不知道怎么對對方好?
加格達奇市區(qū)不大,說是興安嶺地區(qū)的首府,可到處都破破爛爛,凋敝衰敗。一般城市入夜以后總會顯得光鮮些,但是這兒路燈一開,黃光里的街道高低起伏,狹窄泥濘,更像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城市了。聽說之前下了好幾場雪。今晚還得下。我們在附近的小館子里隨便吃了點面條,老宋說明天正好可以看雪景,可我想總共才十二萬人分散在這一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白茫茫一大片幾個黑點,聽上去感覺不免凄惶。
我有點兒后悔陪老宋來這么荒涼的地方。顯然對身體沒有好處,那么冷,雪地又潮。但他卻一直挺高興,說這兒發(fā)展不好很正常。以前林業(yè)管理的舊體制廢除了,1970年代內蒙古版圖又外擴了一次,收回了好多原本劃給黑龍江的地方,包括加格達奇?,F(xiàn)在黑龍江不能完全管自己屬地里的城市,內蒙又嚷著要收回,結果哪個省都不愿意給這地區(qū)投資,生怕回頭發(fā)展好了,沒準就歸別人了。
還是有個歸屬好,別兩頭落空。他邊走回賓館邊說。沒名分到頭來也沒著落。
我假裝沒聽懂這弦外之音。人都不喜歡名正言順的,覺得悶。
最后就知道了,得有人管著,有人送。
我知道你就圖這個。
也不是。他說,也不全是。
第二天上午在市區(qū)里才逛了小半圈我倆就重新回到了僵硬的琥珀昆蟲狀態(tài)。右手插在他羽絨服左兜里,就像上大學剛談戀愛一樣。但是這會兒他的手也像個冰坨子,一碰兩人都打哆嗦。
這個城市名字和歸屬地都離奇,陳升和左小祖咒還在什么歌里唱過,但實際上卻是最乏味不過的一個縣級市,地圖里都說了,四五十年了,一直沒法撤縣設地,沒法改變歸屬性,住著那十二萬人,也一直沒法告訴別人自己到底是東北的,還是內蒙的。
問了賓館前臺半天,只有一種東西堪稱本地特色小吃:麻醬拌面。在市中心找了個人還比較多的館子要了兩碗,也覺得不過如此,太干。老宋吃了一口果然就不吃了,仿佛咽下去特別困難似的。走前醫(yī)生和我說過,這種情況很正常,提前做好心理準備,盡量吃有營養(yǎng)的流食。但是他又特別不樂意喝粥,想吃烤腰子,大棒骨,羊肉串。真要了又吃不下,只能擺在那兒看看,看它們從冒著裊裊熱氣一點點變涼。
這里也有楊國福麻辣燙,無名緣米粉,真正開遍長江以北。這讓加格達奇更像一個平淡無奇的北方城市了,剛走過的街道轉過臉就忘了兩旁的專賣店名字,最好的牌子也不過就是貴人鳥,以純,真維斯,勁霸男裝。全中國的縣城都長得一模一樣,連專賣店的女售貨員也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站在店面百無聊賴地往外瞅,外面來去匆匆顏色黯淡的本地人,絕不往專賣店里多看一眼,飛快地走開生怕被拉進去。燒烤店的生意還沒上來,兩個大姐在嗑瓜子,聊家常,逗隔壁店家跑來跑去穿得圓滾滾的小孩。還有白天基本沒生意的小發(fā)廊。偶爾棉布門簾子嘩啦一聲,走出來一個穿得過于厚實一臉懵懂相的女孩。
他們都在笑著,大人和孩子。他們看上去都像是會在沒有溫度的陽光里永遠活下去一樣。長大,老去,買菜,做飯,談戀愛,逛街,生小孩,有人死了就參加追悼會,回來繼續(xù)該吃吃,該喝喝。我心里發(fā)緊,突然覺得好不公平。
老宋平靜地說,我這么渺小的人死了,地球照樣轉。你也一樣,想好好活下去,就得想方設法把我忘掉。
我吃了一驚地看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拉著我的手的關節(jié)凸起,很瘦。輕輕地摩挲著,一下一下。我垂下眼,不再看那些路人,想說點什么,終究沒說出口。
你又不高興了。老宋呵呵地笑起來。這樣不好,諱疾忌醫(yī)。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該是怎樣就是怎樣。我對你雖然不夠好,有一點還是好的,什么都不瞞你。
我終于說,你就沒想過這樣對我挺殘酷的。不管告訴我什么,都不擔心我承受不起。
他說,可你承受得起。我知道你。我也承受得起。這很正常,也很真實。
說點別的好不好?我?guī)缀跏乔笏?。說點兒高興的,別老想著這檔子事。
其實也沒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就是陪你溜達溜達,再四處看看。說實話,有時候都有點兒不耐煩了。老等著,也挺磨人的,又疼。有時候就想,活著這么累,還好我不用一直活到老了。你還得繼續(xù)熬著。
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我抽出手:你再說這種鬼話最后一次,我就走,立刻,馬上。別以為我做不出來!
他笑起來,容忍地看著我,像看一個鬧別扭的小孩。我不喜歡他這樣看我。這樣讓我覺得他好像已經(jīng)是個鬼魂,慈愛地看著在人世繼續(xù)跌爬滾打煎熬數(shù)十年的我,而自己已經(jīng)超脫了。
路過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老宋突然饞起來,決定買一斤橘子,金燦燦的,提在手上。得意非凡地舉著看。說在陽光下顏色真好,像列賓的畫。
我們回去在床上吃橘子吧。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風流倜儻裝不像,就顯得有點兒猥瑣。但我喜歡這股子蠢勁兒。
還沒吃晚飯呢。我故意說。
老宋說:饞不死你。做一回,少一回。
這句話聽起來特別耳熟。最早在一起的幾年,不停地鬧分手。年輕時都特別能作,一不高興了就威脅他今生緣盡,相忘江湖。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哄回來,每次上床和好時都咬牙切齒地說:這么桀驁,誰知道將來你是誰的女人呢。做一回,少一回。
起初幾十次他真的數(shù),后來漸漸數(shù)亂了,就不數(shù)了。架還是吵,只是頻率漸漸降低了。這都多少年了??偝^八年抗戰(zhàn)了吧。
我倆約好誰都不提他病的事,我一般不犯,但他老犯。真沒想過一個癌癥病人會有這么強烈的欲望,也許因為肝離前列腺比較遠,不大影響功能。看了診斷書以后我也不太管了,來者不拒。也許我也想著:做一回,少一回。
其實什么都不做,就是摟著這個熟悉的日漸松弛的肉身也挺好。我假裝沒看到他日漸灰敗的臉色,和化療后大把大把掉在枕頭上的頭發(fā)。隨身帶了些止疼藥,只要他一說肝疼就給他吃,飲鴆止渴。他特別愛吃橘子,如果不肯吃藥,我就出去給他買橘子,一個橘子送一次藥。其實我嘗過那藥一口,也不怎么苦。他可能就是想撒個嬌。那么就慣著他吧—— 一直也沒有這樣過。以前一直都是對抗,性,關系。
家里人不太知道這些事。沒敢和婆婆說實情,只說是良性的,可以控制。否則絕不會讓他出院,早哭天搶地地過來了。哪怕在醫(yī)院等死呢,也要化療個一二十次的折騰得不像人形毫無尊嚴了再死。我也沒和我爸媽說。也幫不了什么忙,平白地讓他們擔心,犯不上。
這終于變成我倆的秘密,一個天大的,又像兒戲的秘密。有時候我覺得我也挺沒心沒肺的。但是我們遇到的那個醫(yī)生說,他這個拖的時間太久了,治與不治都差不多了。我們才剛分居半年多。他一直以為肝疼是被我氣的,也沒自己去醫(yī)院看看。后來體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有問題,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有時候甚至希望他就這樣死在床上。然后我一個人鎮(zhèn)靜而哀痛地走出去,叫醫(yī)生,報警。但是這想像最終也沒實現(xiàn)。每次事后他都頑強地挺直起身子來,甚至有力氣下床去拿紙巾收拾殘局。
會不會其實搞錯了,其實你壓根沒得病。我說。千年王八萬年龜,你還能活億萬年,我都化成灰了,你還在這世上炯炯有神。
老宋說,別罵人啊。你才千年王八呢。確證了好幾次,真沒治了。沒病前我哪這么流氓。
那個房間的暖氣后來特別特別足,又開始像那個火車車廂,干燥悶熱得讓人發(fā)狂。我想盡辦法打開了鎖死的窗,幾朵雪花順著風斜斜地飄進來,落在皮膚上像一個個冰涼的吻。天色越來越暗,我們吻了又吻。不知道從哪里飛進來一只跌跌撞撞的飛蛾——多半是樓道里飛進來的,不太可能是從戶外進來的——我要把它趕出窗外,老宋攔住我說,別,外面零下二十度。
我說,可我最怕蛾子,會掉粉。
會掉粉那也是一條命。放出去就死定了。
老宋確診后特別地多愁善感。他都這么說了,我就不說話了。我們衣服齊整地并排靠在床頭,看那只蛾子孤獨地在屋子里盤旋,想像中翅膀上看不見的粉撲簌簌地一直往下落,落得我渾身發(fā)癢,百般不寧,只好問老宋:就它一只怎么繁衍后代?就算熬到來年春天也是孤家寡人。
可能有過伴,死了。
實在忍不住,我說:死了也干凈。活著的那個更寂寞。歸根結底也是要死的。
人活著是不大有意思。他茫然地盯著那只蛾子。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特別慶幸和你沒要小孩。
以前不是這樣。要不上孩子,老宋老怪我。也拿婆婆的話壓我,旁敲側擊告訴我家里人都急得翻墻上樹,懷疑我不愛他,偷偷吃口服避孕藥。光為這個也吵過不少次。后來看病的時候我順便也讓他去查了一下男科,這么多年的沉冤終于得雪:精子活力不足。想想也是,一個病人。
現(xiàn)在萬事皆休,終于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在一個沒人知道的飛地,一個無人入住的小賓館,沒有小孩,沒有第三者,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蛾子盤旋往復。我很少想到永恒,但這一刻,我的確希望時間可以停止。
他打破了這沉寂。到時候……你別難過。
我說,你管我呢。
那些影視文學作品不是都說,人要死了,就得表現(xiàn)得糟一點,那樣真死了,活著的人就不會太難受。可是我又不甘心。我還是愿意你記得我。別太難過,也別完全不難過。別總記得我,也別完全忘了我來過?;钸^。愛過。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是不是不應該拉著你陪我到處跑,和你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有點兒警覺:你回頭可別犯傻,偷偷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去死。你別逼我把全世界都翻過來。
老宋說:開什么玩笑。我還想能多看你一眼,是一眼。
說實話我也不喜歡他這么深情款款。為了制止他繼續(xù)說,我倆就又來了一次,這次我沒什么欲望。也許他也沒有。只是覺得應該如此,否則無法確認對方和自己的肉身存在。但是他的聲音明顯不對勁了,好幾次呼哧呼哧喘息著停下,歇一會再接著來。我說,還行嗎。他咬著牙,說,還行。
疲倦漫長的等待中我睜開眼,看見窗外的天漸漸黑了。最后幾朵雪花在路燈的光里飄進來,輕柔地打了個旋兒就消失了。這一夜就像是和人世間永訣,我好像也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但是死人們還在徒勞無功地做愛。無休無止。
我們原本說好一直走到大興安嶺深處的雪鄉(xiāng)去。最好能摘到幾朵野生雪蓮,再抓只野雞,燉了給老宋補補身體。自從在報紙上看到大興安嶺最后一個伐木人也行將轉業(yè)、無數(shù)間小木屋廢棄在冰天雪地里的新聞,他就魔怔了,老說想去森林,挖松茸,抓野兔,自己燒篝火,住小木屋,當野人。也許能從此跳出三界輪回,長生不老。
所以我們才會在這么冷的天氣跑出來。我和家里人說是出差,和單位上是說請年假回家。他沒告訴他家里人生病的事,但把病情診斷書給領導看了,回來笑著對我說:你肯定猜都猜不到,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已經(jīng)參加了我的追悼會。
老宋對生死如此灑脫是我意想不到的。這說明我以為很了解他,其實對他了解還是不夠。知道那件事之后我們冷戰(zhàn)了半年多,病情初現(xiàn)征兆乃至于迅速惡化也差不多是這半年的事。老宋說這是報應,是因為對不起我,馬上就現(xiàn)世報。他笑著說,死在你手里也算值吧。誰讓我們一開始老賭咒發(fā)誓呢。
真的,大學時壓根沒遇到什么事,就老愛賭生咒死。剛談戀愛時我就喜歡問他,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辦?他起初說,你死了我當然就只能跑到教學樓頂上一躍而下。過幾年又問,說,最多大哭一場,然后過兩年再找一個,告訴她自己有多喜歡前面那位,你永垂不朽。再后來,再問,就說,煩不煩啊,老說這個。
為最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摔過東西。離家出走。一結婚就覺得從此完蛋了,永遠陷落到婚姻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了,恐懼庸??謶值脺喩戆l(fā)抖。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對他要求特別特別高,也特別特別容易失望。也是為了氣他,讓他難受,故意說一些有的沒的,又老嚷著要出國讀書。其實也就是在地鐵里背背單詞做樣子。哪有那么大的勁頭,突破萬難跑到別人的國家去做二等公民?除非是遇到天大的、過不了的坎兒。和平時代,又哪來那么多天塌地陷的事?
但也真就是遇到了過不了的坎兒。還不是老宋生病,是老宋出軌。
我還記得那一年事特別多。開頭還挺好的,繼續(xù)一起上班下班,偶爾還琢磨著去哪團購點好吃的改善生活。但還是老吵架。那是結婚以后的第四年,談戀愛以后的第七年。我們談了三年戀愛才結婚,所以也算某種意義上的七年之癢。他從某一天開始指責我的缺點就是脾氣太硬,要強,而且又不懂服軟。我說奇了怪了,你以前也不是這么一個直男癌患者,什么時候好飯好菜養(yǎng)得你這么大男子主義了?
出去遛彎的時候他拉著我的手也發(fā)謬論。真奇怪,拉著你的手,就像拉著自己的。
我剛開始以為他是說熟悉親切,后來才知道是說沒感覺。
以前是我老挑他,那一年他特別挑我,各種看不上,習慣,愛好,甚至見識脾氣。如果我生氣了也不哄,打開車門跑下去了,他就自顧自開走。我再流著眼淚一路轉幾趟公交車回家。當時就以為恐怕真得離婚了,但又死活想不通,都提過,但每次提總有個人不接招。就這么一直耗著。每天早上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這么對我,憑什么?恨得咬牙切齒,說實話咒他早死也不是沒有。
有時候偶爾兩個人都在家,興致來了做一桌子菜,他也不好好吃,沒說幾句又戧戧上了,我拉開門請他出去,當他面把沒動過的飯菜全扣地上。他就真出去了,我也不打電話。最滑稽的一次,是兩個人先后離家出走,結果在市圖書館外狹路相逢。他看見我有點喜悅,說,我準備還完書就到外地去,讓你今晚獨守空房,悔恨萬分這樣對我。我說,奇了怪了,你為什么不后悔這么對我?
就這么別別扭扭冷戰(zhàn)了一年。過年的時候家里人都看出來他對我不像從前,言不聽計不從,甚至于處處針鋒相對。忍著過完年我對他說,要不就離了吧。他說,為什么?
我說,這樣耗下去,我們對自己的評價越來越低,對彼此的不滿越來越多,對未來越來越灰心失望,何必呢。趁沒有孩子早點兒離,也算是放彼此一條生路。
攤牌的那天正好是情人節(jié)。他在燈下看我良久,我穿的正好是談戀愛時他給我買的一件睡衣,上面有兩只小熊親親熱熱地聞著花,拉著手。老宋表情多少也好像有點兒觸動。又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懷疑你在外面有人。
我說,神經(jīng)病。
我去年偷看了你的日記。他像是下了決心,咻地甩出一張王牌。
我一震。日記里是有那么個人,可那基本上是個文學形象。我沒當成作家,但愛好了文學那么多年,一直還保留了點小資情調,婚姻生活多么平淡,就想像了有那么一個初戀男友對我戀戀不忘。其實我早忘了他,也就是除非寫日記時發(fā)泄發(fā)泄不滿。
你那么深情款款地懷念他……往事,時間,地點,氛圍,都那么真切。我才知道你其實不愛我,一點也不。老宋傷心地說。所以我也在外邊找了個人,我覺得她是真喜歡我。我也……挺喜歡她。
后來的事就都不用說了。那個情人節(jié)的夜晚基本上就被這一句話給徹底毀了。我日記里那個人是文學形象,這么多年從沒聯(lián)系過??衫纤芜@個“她”可是個實實在在的活人,工作客戶,隔幾禮拜總有機會見一面。我搶過他手機,發(fā)現(xiàn)就在當晚他們還偷偷摸摸發(fā)了幾條短信,就是那種,故意不直說但留有無限曖昧余地的短信。我看完順手就把手機從窗戶外扔出去了。十二樓。還在正月里,正好有人在窗外放煙花,手機掉下去的時候,一大朵煙花轟然升起,配得正好,挺壯觀的。
我咬他,踢他,搧他耳光,歇斯底里地尖叫。他架住我,被打急了也回擊我,但是手不重。我沒想到自己會哭那么慘,那一刻真覺得天塌地陷。跑下去把他手機撿回來,拚命翻他手機里那個人的電話號碼,未遂,那個支離破碎的手機被一把奪去,我沒有老宋力氣大。我質問他:你怎么不繼續(xù)給她發(fā)信息?情人節(jié)啊,你發(fā)啊,發(fā)啊。你怎么不繼續(xù)發(fā)?發(fā)一整夜?
老宋簡單地說,你瘋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看到他眼中面露喜色。也許他才是真瘋了。
鬧了一整夜之后他第二天還得繼續(xù)去上班。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哭,哭得蹲在廁所的地上直不起身,照鏡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眼睛紅得像兔子。冷戰(zhàn)后他一直嫌我心思不在家務上,這次我把家里收拾得特別井井有條,拖地、洗衣服、換床單、刷馬桶,目的大概也只是讓他回來以后悔斷肝腸。不知道為什么,這段關系里我們都發(fā)了瘋一樣想要對方后悔,談戀愛、結婚全為了這么個目的,為此目的可以不擇一切手段,這個目的就是一切結果。
等痛哭流涕地把馬桶刷得像剛出廠,我收拾好東西,也就是換洗的幾身衣服,幾本書,洗漱用品,出了門。和單位請了假,把手機的芯片取出來扔在包里,買了張新卡換上,坐車到天津,又從塘沽坐船去了蓬萊半島。渡海的時候我望著茫茫水面流淚,想好了靠了岸找個沒人的礁岸就跳下去。
結果一靠岸我餓了。聽說那里的海鮮特別特別好吃。我找了個小館子,繼續(xù)流著眼淚一個人自斟自飲,喝了兩大瓶青島生啤,又干掉一大堆海鮮:筆筒魚、生蠔、海兔子??偣膊哦賶K錢不到。喝醉了搖搖晃晃回到旅館,一覺醒來覺得好像沒那么想死了。為了個渣男,憑什么?但仍然一直躺著流眼淚,無論如何想不明白這七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兩個人的關系會不可救藥至此。
那頓海鮮是我的最后一頓晚餐,此后我在旅館里整整待了一禮拜沒出門。除了偶爾下去吃頓免費早餐之外,一直睡,睡醒以后就哭,哭累了打開電視看一會新聞又睡。七天之后我終于膩味了這種悲痛的儀式感,忿然決定涅槃重生,再戰(zhàn)江湖。換回以前的芯卡,準備回去上班,和這個該死的渣男離婚,迅速回到舊日的秩序。把芯片裝上的那一刻收到無數(shù)條未讀短信。一條條看過去,大部分都是廣告信息,也有工作上的事。他也發(fā)了幾十條,無非就是你在哪,快回來,回來以后再說。諸如此類。沒說我錯了。沒說我愛你。
我沒回復。
離島的時候再渡海,我異常平靜地望著灰藍色的茫茫海面。這次沒有死,將來大概也就不會想死了。我人生的某個分身大概已經(jīng)死在了島上,但是新的又開始重生。生生死死,周而復始。不那么恨,也不再相信愛情。或者說,不再相信自己以為的愛情。
回北京后我在單位附近租了個小房子。他偶爾給我打電話,我不接,他也就算了。過幾天再給我打一個,有時候神經(jīng)質起來,一連打兩三個,也都統(tǒng)統(tǒng)不接。他也打我辦公室的電話,聽出來是他聲音,就掛斷。
后來也發(fā)短信給我,說對不起。知道自己無法被寬恕,但是希望能夠再見一面,好好談談。
我刪掉信息,從來不回。又過幾日,給他寄去了離婚協(xié)議書。他那邊終于消停了。
消停了八個多月,十月份的時候,我終于可以不吃安眠藥安穩(wěn)入睡、也不會在噩夢中淚流滿面地醒來時,突然收到了老宋的一條新信息:我就要死了。希望死前能再見一面。
還是以前賭生咒死的那一套。我鄙夷地想。
但是過了兩天他突然在下班后出現(xiàn)在我單位門口。一看他臉色我就嚇了一跳:瘦得像個鬼,而且是個臉色蠟黃的鬼。我好歹也瘦了一些,但他看上去掉的斤兩顯然更多。如果比拚冷戰(zhàn)受折磨程度,那么他這次又贏了。
他站在門口看著我,目不轉睛地,像很多年沒有見過似的,需要仔細辨認清楚到底是不是眼前這個人。他手里還拿著一張紙,遠遠沖我揚了揚。神情仿佛還有點得意。
我渾身顫抖,走過去,保持尊嚴地接過那張我以為是離婚協(xié)議書的紙:簽好了?低頭看完以后卻笑了:老宋你從哪個醫(yī)院搞來這么張鬼東西。為了演戲你也真是蠻拚的。
他不答,說,你瘦多了。
不是因為心疼他,只是因為他心疼我,我的眼淚立刻猝不及防地流出來。但表情還是笑著的。抬頭看他,淚眼中只見他嘴唇不停哆嗦。
大哥你的戲真未免也太足了,不參加奧斯卡實在是可惜了。我說,我服了,你贏了,成不?
他不說話,繼續(xù)呆呆地看著我,臉色特別難看。
我臉上還依然保持著一個僵硬的笑,但是漸漸笑不動了,也變成了哆嗦。哆嗦劇烈得漸漸讓自己都害怕起來,兩個膝蓋互相碰撞,像篩糠。拿著那張紙的手也開始抑制不住地抖。我倆一起在十月底深秋的黃昏里發(fā)著抖,就好像兩個害了帕金森病的病人,面對面地站著犯病,說不出話。
那瞬間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我后來對老宋說:生離死別這種事,還真是他媽的不能亂賭咒。
從加格達奇才剛到伊爾施,才到大興安嶺邊緣,還沒正式進阿爾山森林公園,沒想到老宋就徹底不行了。肝疼得特別厲害,最嚴重的時候手腳發(fā)紫,滿床打滾,真的就像書里描寫得那樣,“臉色蠟黃,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一點沒錯。更談不上再親熱。腹部浮腫起來,不能碰,一碰就淤紫一大片。有一晚他昏過去了幾十分鐘,醒來以后吐了點血,不多,紫紅色,應該是上消化道出血。他說沒胃口,但一直腹瀉不止,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拉的,都好多天沒正經(jīng)吃飯了。
連夜把他送去當?shù)蒯t(yī)院。醫(yī)生像看見一個鬼:病情這么嚴重還在外面亂跑?真想死在外頭?又罵我:她是你家屬還是你仇人?她怎么也不管管?
我對醫(yī)生說,我知道,我們過兩天就回北京住院去,也不去大興安嶺了。
醫(yī)生對我翻了個白眼,大概是從來沒見過說話這么不著調的家屬。他走后病房就剩下我和老宋兩個人。老宋躺在枕頭上,對我說,還沒帶你去看那小木屋呢。只能等下輩子了。
我哭得一時說不出話。他就自顧自地說:以前在一起的時候做心理測驗,每次選理想中的房子,我都選小木屋,你都選海景別墅。那時候我就想,看來這輩子我們過不到頭了,終極目標都不一樣。怪不得吵架后你拎上包就去了蓬萊島。你走那幾天,我其實查到了你船票的信息。果然是蓬萊,和我想的一點沒錯。就知道你在什么時候都不會虐待自己。吃海鮮了吧還?是不是還喝酒了?
我破涕為笑:吃了。吃了快二百,可撐了。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有多……那什么你。媽的,和別人怎么什么亂七八糟的都說得出口。
我當時是想吃完海鮮跳海來著。我說。你不知道那里的蝦爬子多好吃。你也不知道你當時有多王八蛋。
他吃力地想伸手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下去,但夠不著,只能在昏暗的光線里徒勞地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我拿嘴湊過去,讓他捂住。他慢慢別過臉,我猜他大概也流淚了。
大學的時候我們總是坐火車去旅行,也總是上車吵架、下車吵架、在外地吵架。當然要好的時候比起來稍微更多一些。那時常常坐不起臥鋪,經(jīng)常攢了半天錢,才能買得起兩張去程臥鋪,返程只能硬座。到現(xiàn)在我還能想起硬座的燈從來不關,慘白的光照得所有人灰敗不堪,就像此時老宋的臉色。因為擔心扒手,我和老宋兩個人只能一個人睡,另一個人撐著。有一次他睡著了,靠在我肩膀上流了口水。我替他擦掉,看他睡著以后松弛下來的眉眼,鼻子,嘴,一樣樣看過去,突然想,這個人大概就是這輩子最親的人了。
等他醒來以后我取笑他,他說:你以為你沒流過!上次你趴我腿上睡著,我半個襠都濕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尿褲子了呢。
那次我們嘻嘻哈哈了很久。那一路都沒有吵架。所以一直記得,特別好。
在老宋的堅持下,我們回京依然買了火車票。還是那同一趟車的返程,K498。兩個上鋪。
這次我提前在超市買了個杯子。但是老宋已經(jīng)喝不太下去了。他突然說想喝芬達。他一直就喜歡橘子口味的東西。不管是真橘子,還是汽水。
我突然問他,你想過沒有,這么多人,這么年輕,為什么偏偏是你?——為什么偏偏是我?我做錯了什么?
老宋說,可能是當銷售員當久了,老得喝酒。也可能是被你氣的。
我說,你到現(xiàn)在還賴我。
是啊,不該賴你。他想想又說。說到底還是我做錯了,我對不起你。我一直都特別后悔。
我說,我也有錯,我……
他遞給我一張紙巾,低頭喝芬達。小口小口啜飲,一小瓶喝了好久,很珍惜。我就再也、再也說不下去了。
回去仍然是夜車。仍然不時有一閃而過的光。有的時候是黃光,有的時候是白光,還有些時候是綠光,像微暗的嶙峋的鬼火。黑暗世界里有很多未知的東西讓我害怕,也許老宋也害怕,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夠讓他不怕,除了緊緊地拉著他的手。
也不知道那只飛蛾后來死了沒有。老宋和我一起凝視著窗外,突然說。
老宋追悼會上,那個姑娘也來了。就是那個“她”。她遠遠地站在人群外面,戴著一副大墨鏡。我不認識她,可遠遠地看一眼就知道了。
那一瞬間所有的幢幢人影、哭聲和說話聲都遠去了。甚至連老宋死掉這件事本身也變得遙遠了。我眼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沒有我想像中好看,是個普通人,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她的氣質有一點點像大學時代的我,連發(fā)型都像,清湯掛面。老宋一直就喜歡橘子口味,不管是真的橘子,還是芬達。
我分開人群走過去,站在她面前。她本來一直低著頭,看我過去猛地揚起臉,好像怕我打她。但我當然沒有。我甚至還注意了一下她穿的衣服。她沒穿正黑色,呢子大衣是一種很深的葡萄紫,戴了個乳白色假珍珠胸針權充白花。如果是我,可能也會這么穿,不太礙眼。但是我今天穿的是一件橙色的衣服。我是這么想的:老宋那么喜歡吃橘子,希望他眼睛最后是甜的。
兩個女人這樣對站著不說話也很奇怪。是她主動開的口,她說,對不起。真的。
我說,沒關系。這也不怪你。
看不清墨鏡后面的眼睛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只看到兩行淚從墨鏡后的臉頰上直直地流下來。墨鏡反光,照見我沒什么表情的自己變形的臉。
她說,他病了以后……我們就沒再見過面。他最后受了很多苦吧。
我還是忍不住埋怨了: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他?早點去醫(yī)院,也許還有救。
她避而不答這個問題,用力咬住下唇:除掉工作關系,我們私底下也就見過兩三次。過一會兒說,就那么兩三次,老宋還老提起你。他說你挺好看的。今天見了,比我想像中還好一點。
我想說謝謝她,又覺得有點惡心。想了想,終究沒說。
她擦掉墨鏡后面的眼淚,說,我走了。臨走又突然回頭:老宋最后一次給我信息。他說,他覺得其實并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我。但是他覺得他這輩子就認識你,你也就認識他。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但是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我看著葡萄紫呢子大衣遠去。我也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但也許她只是為了安慰我。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妒忌我,很奇怪的,我也一點都不妒忌她。畢竟人都已經(jīng)去了。一切都永遠地,永遠地改變了。
他走了以后,我總夢見那個沒去過的林間的小木屋。陽光燦爛,但天上飄飄灑灑地下著雪,天特別藍。老宋笑嘻嘻地從小木屋后面鋪滿雪的小路上走過來,手上提著一個什么,有時候是只雪雞,有時候是個兔子。他在夢里終于長生不老。有時候我也會夢見那個女孩一閃而過,還是戴著墨鏡,看不清楚面孔。關于老宋到底最愛誰這個問題,我們所有人都再也無法知道真相了。也許連他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但是事情已經(jīng)這樣,愛啊不愛啊贏啊輸啊什么的也沒那么重要了。人世間有些事情往往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