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舞又成為新聞,是因為不久前國家體育總局召開新聞發(fā)布會,要在全國推廣12套廣場健身操舞優(yōu)秀作品:“這也預(yù)示著以后廣場舞將不再是一個社區(qū)一個跳法,將第一次有自己統(tǒng)一的舞步,而且編排更為科學(xué),動作更有正能量。”
近日,一篇名為《污名與沖突:時代夾縫中的廣場舞》的文章也吸引了不少眼球,這是一篇基于田野調(diào)查的廣場舞研究文章。文章認為,如今廣場舞被“污名化”的深層原因有二:一是中老年女性跳舞的行為與社會主流對已婚女性期望的沖突;二是廣場舞對公共空間的使用,不合乎現(xiàn)代人對公共空間“安靜有序”的期待。
對孤獨母親的“心靈按摩”
“放到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觀察,則明顯感受到他們的整體命運始終伴隨中國現(xiàn)代政治而跌宕起伏。幾乎每次社會大動蕩,他們都成為了主要載體,或者說是主要的犧牲品。”學(xué)者米鶴都近年來致力于紅衛(wèi)兵歷史的挖掘與研究,提出了“第三代”的概念,它包括了整個60年代正在讀書年齡的所有人。
參與廣場舞運動的中老年,其主體恰好與米鶴都所定義的“第三代”一致。在革命的旗幟下,這代人還是“祖國的花朵”的時候,幼小心靈已經(jīng)被灌輸大量的階級斗爭思想。
除了“第三代”的共同命運,其中的女性還承受著另一層面的痛苦。在青春歲月,她們穿著與男性幾無差別的衣服,愛美之心被壓抑,“不愛紅妝愛武裝”,性別特征被殘酷地抹去,當各種禁忌一一打破,她們早已錯過了最應(yīng)該光彩照人的年代。
于是,當廣場舞出現(xiàn)在她們的生活中,她們的生命似乎一瞬間被激活了。
同時研究發(fā)現(xiàn),參與廣場舞的許多女性都可以被稱作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代孤獨母親”。因為計劃生育政策,她們可能剛剛步入中年,就要開始面臨獨自一人在家的境況,她們的丈夫許多都去了收入更高的外地工作,孩子也從高中甚至初中起就到“教育更發(fā)達”的地區(qū)就讀,更不用提年長的已經(jīng)上大學(xué)和遷居外地成家立業(yè)的情況。
促使女性去參加廣場舞的具體原因總是五花八門的,但總體而言,孤獨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廣場舞正是一種療愈孤獨的方式,滿足了這些女人對人際溝通和情感共鳴的強烈愿望,正如一種 “心靈按摩”。
廣場舞的正能量和社會污名
在廣場舞團隊,較高文化和經(jīng)濟資本的人與低文化經(jīng)濟資本的人皆混雜在內(nèi)。一種跨越貧富甚至階層差異的友情可以在舞隊中被發(fā)現(xiàn)。例如,有一位背景普通的“舞友”樂觀面對癌癥的精神讓一位“富婆”與她成為好朋友的。
和其他一些社團形式類似,廣場舞舞隊也能夠促進其團體成員精神與性格的內(nèi)在轉(zhuǎn)變。60歲的吳雨花是河南當?shù)責(zé)o線電廠的退休工人,堅持跳廣場舞已經(jīng)一年了,她說,“跳舞以前,我非常內(nèi)向,而且經(jīng)??词虑樵愀獾囊幻?。我愛和別人比較,覺得自己不如別人。跳舞以后,我開朗了不少,讓我發(fā)愁的事兒沒有以前認為的那么愁了。”通過舞蹈隊重塑的身份認同,也相應(yīng)地改進了她們其他的社會關(guān)系。一些舞蹈隊在成員內(nèi)部約法三章。比如,李紅梅所在的藍色海岸舞蹈隊,就有這么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討論家長里短,只討論如何使家庭和諧的秘籍”。
與廣場舞對于其參與者的正能量相對比的,則是這一群體所蒙受的社會污名。人們把參加“廣場舞”的這些并不年輕的女性稱為“大媽”,這個詞在北方方言中帶有貶義,而現(xiàn)如今它儼然成為了大嗓門兒、有些發(fā)福、不再性感的中老年女性形象的代名詞。不僅如此,“廣場舞”和“廣場舞大媽”已經(jīng)成為不少脫口秀和笑話節(jié)目的固定“包袱”和笑料。除了被污名,被忽視也是司空見慣。一個以廣場舞為名的比賽就是這樣,冠名單位同時聘請了一些年輕舞者,其中還包括幾個孕婦進行肚皮舞表演。而隨后的媒體報道和人們談?wù)撝?,年輕女性的表演成為了焦點,大媽們則成了零星點綴。比賽結(jié)束后,其中一支廣場舞的領(lǐng)隊不無傷感地說:“最讓我傷心的是,我們以為這次比賽是真正為我們設(shè)計的,但是結(jié)果,我們卻還是為別人做嫁衣裳。”這句有些苦澀的話其實正是廣場舞大媽在社會中邊緣地位的真實寫照。
老年人并沒有屬于她們的舞蹈
一些跳廣場舞的高齡女性會試圖模仿一些拉丁舞和爵士舞的動作,比如扭屁股或者做一些性感卻很難達到的肢體動作。她們這樣做背后的邏輯是:要保持年輕,就要向年輕人看齊,要“與時俱進”,比如模仿年輕人在舞蹈中的動作。在一些發(fā)達國家比如英國,很多老年人鐘情摩登系統(tǒng)舞,沒有遭致污名。反觀中國的廣場舞,卻成為大眾調(diào)侃和取笑的對象。
其實,近代中國對女性理想社會角色的定義幾經(jīng)更迭。在建國前,中國女性大多只有作為妻子或母親的家庭身份,她們幾乎沒有社會角色;建國后的集體主義時期,女性被鼓勵走出家庭參與社會勞動,雖然她們同時擔負著家庭和社會的雙重負擔,但后者往往成為評價一個女性的主要標準;改革開放后,女性肩負的“雙重負擔”仍然存在,但伴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女性回家”的呼聲,女性在家庭中的表現(xiàn)逐漸成為社會評價她們的主要標準。
“好”女人的標準已越來越絕對化,而廣場舞大媽的“舞蹈行為”把她們推到了這一“好標準”的對立面上。因為從表面看起來,她們太容易被誤解為是一群不顧家庭只顧自己愛好的女人。
也有些看似折衷的觀點認為老年人應(yīng)該跳屬于她們的舞蹈,但是這可能恰恰是問題所在。因為中國當代史的特殊性,老年人沒有屬于她們的舞蹈。老人們已經(jīng)陷入一種兩難境地:如果跳陽剛舞蹈,她們被當作是“文革余孽”;如果跳一些年輕人的舞蹈,則被認為行為不端。例如此前媒體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爭相報道北京一組廣場舞大媽穿軍裝跳舞的照片,似乎找到了證明她們是“文革還魂”的鐵證。
這些使得當今的中老年婦女深深陷入一種身份認同的危機:似乎她們無論怎么選擇都無法逃脫社會的批判。(《縱橫》2015年02期、《東方早報》2015.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