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人
許廣平出生于廣州高第街的許氏宅門內(nèi),這個家族在廣州繁衍了兩百余年,家族成員橫跨政、商、學(xué)三界,被譽為廣州第一家。她的祖父曾官居浙江巡撫。她這一輩中有多位兄長在軍中做過高官及中山大學(xué)校長,還有潛伏在國民黨國防部的地下黨。魯迅與許廣平結(jié)識后,曾問,許應(yīng)骙是她的什么人?她回答是叔祖。魯迅便開玩笑地說:哼,我從小就吃過你們許家的虧。原來,魯迅18歲到南京求學(xué)后,接受了維新思想,喜歡閱讀反映新思想的報刊書籍,被介紹他入學(xué)的思想保守的叔祖訓(xùn)斥后,又扔給他一文章,就是許應(yīng)骙反對維新運動的奏折。許廣平因為反抗包辦婚姻走出舊家庭北上,接受了新式教育,具有了全新的思想。更由于受到魯迅的影響,從而成為“五四”以后頗有代表性的新女性。她在對兒子周海嬰的教育上采取的也是與魯迅相同的新方法。
魯迅對兒子的教育方法是散養(yǎng),于是,無拘無束的海嬰兒時便頗頑皮,讓魯迅頭痛的恨不能他早點長大,跟愛人一起逃走。但即使如此,魯迅也絕不會給他以封建家長式的束縛和壓抑。對于他的未來,魯迅只希望“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的文學(xué)家和美術(shù)家?!痹S廣平贊同并尊重魯迅的教育方法的。因此,魯迅去世后,她便延續(xù)了魯迅的方法。雖然,她對海嬰的教育方法未變,本質(zhì)還是有很大不同。這在于她對海嬰的愛,除了骨肉的本能,還有更重要的責任。海嬰不單是她的骨肉,更是魯迅唯一的血脈。延續(xù)魯迅的精神,有他的文字;延續(xù)他的生命,則只有海嬰了。故而,海嬰的生命在許廣平的心里有時甚至超過她自己。
海嬰挺小的時候便患了哮喘,時常復(fù)發(fā),這是讓許廣平最揪心最焦慮的事。尋醫(yī)問藥,加強營養(yǎng),給本已生活壓力巨大的許廣平增加了許多負擔,為此她甚至托朋友在南洋找了份工作,后來因簽證等原因才未成行。上海失陷前,許廣平也曾考慮過離開這危險之地。但有兩個因素讓她無法離開,一是為了保護魯迅的遺物,避免它們在戰(zhàn)火中失散損毀;更重要的是“為了體質(zhì)當時并不算強壯的孩子,我不敢?guī)е疾ㄟb遠的路程?!?941年底,上海被侵占后,一天清晨,日軍突然闖入許廣平家,將她逮捕。她在被帶走前,做的事便是趕快拿一瓶治哮喘的藥,塞給還躺在床上沒弄明白眼前發(fā)生什么事的兒子,并囑咐他病了的時候如何吃藥。而在獄中,許廣平看到窗外雪花紛飛時,便會擔心兒子的哮喘復(fù)發(fā),并暗自流淚。
除了身體的調(diào)養(yǎng)保護,許廣平也很注意海嬰文化知識的學(xué)習(xí)。海嬰因為哮喘,不得不時常請假,甚至休學(xué)。為了不耽誤兒子的學(xué)習(xí),許廣平只好給他找家庭教師補習(xí)知識。但在學(xué)習(xí)上,許廣平并不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兒子。海嬰喜歡無線電,她不但讓他上培訓(xùn)班,還給他找了一處電器修理店想讓他當學(xué)徒。只因該店是新四軍的采購點,為安全起見黨組織才未能滿足許廣平的愿望。
許廣平對兒子品行上的教育,則是身教重于言教的。魯迅去世后,許廣平母子的生活很艱難,許廣平不但要撫養(yǎng)兒子,還要負責遠在北京的魯迅的母親和原配夫人朱安的生活費用。當時,也有一些資助和捐款,但凡是指定為捐助魯迅紀念基金的錢款,許廣平絕不會動一分一毫,全部留著用于紀念的用途。
在被日軍關(guān)押的76天里,許廣平飽受凌辱和酷刑,出獄時,身上還帶著受刑的傷痕。這一切及她面對敵人堅貞不屈的表現(xiàn),對海嬰都是一種無形的影響。出獄后,許廣平將獄中的經(jīng)歷寫成了《遭難前后》一書,真實地描寫了自己在獄中的各種遭遇和感受,并客觀地記錄了自己在獄中的所見所聞,對獄中的難友、漢奸、日寇的描述都是實事求是的,這些隨著海嬰的成長,更有了越來越深刻的影響。許廣平被捕前將有朋友簽字的贈書全部焚毀,以避免自己出事時牽連他人的負責任態(tài)度對海嬰同樣是一種無言的教育。
在許廣平的遺物中,保留了一張1947年6月2日的日歷頁,上面有許廣平親筆寫下的六個字“晨朱女士逝世”,“朱女士”即指朱安。母親和朱安的生活費一直由魯迅自己承擔,他去世后,許廣平便繼續(xù)承擔了這一責任。其實,她本也可以拒絕,因為,大哥去世了,還有倆個弟弟,而且居住在北京的周作人的經(jīng)濟狀況也不錯,尤其附逆之后,月薪更達數(shù)千元之巨。況且,抗戰(zhàn)爆發(fā)后,匯集南方的文人學(xué)者紛紛勸他南下,胡適、郭沫若都有公開的文字,茅盾等十余人更是聯(lián)名發(fā)表了公開信,勸他在國家危亡之時,應(yīng)以民族大義為重。他推擋的理由則是家累太重,并有“老母寡嫂”需照顧。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因素,則是周作人從未承認許廣平的身份,更甭提在周家的地位了。綜上理由,拒絕提供婆婆和朱安的生活費用,別人絕無話可說。但“想到她們的孤苦”,許廣平還是默默地替魯迅承擔這份責任。她不但始終提供二人的生活費,而且在魯迅的母親去世后,繼續(xù)照顧朱安至其去世。朱安去世時,許廣平雖因各種原因無法親往北京,還是托親友甚至北京地下黨中的朋友幫忙料理了朱安的后事。那張記下朱安去世時間的日歷,反映了許廣平對朱安的尊重與對她坎坷一生的悲憫。這種擔當和悲憫,對海嬰的影響是終生的。他在晚年寫作的《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時,提到這些往事仍充滿深情。
許廣平尊重海嬰的自主選擇,也從不干涉他的決定。海嬰的婚姻就是由他自己作的主。鄰居玩伴,豆蔻年華,日久生情。許廣平雖看出端倪,卻聽其自然并不干預(yù)。只是在兒子提出要帶女孩到家里見見面時,許廣平才爽快地說:“那就請她來我家吃飯。”并且親自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正是許廣平的教育和影響,使周海嬰成為既包容,在原則問題上又不讓步的人。也使他日后在長子的婚姻上頂住了外界的壓力。上世紀80年代,海嬰的長子在日本學(xué)習(xí)期間,與一位臺灣女孩戀愛,并飛往臺灣與女孩成親。國民黨報紙宣傳說魯迅的長孫投奔臺灣,大陸也有人向海嬰施壓,讓他發(fā)表脫離父子關(guān)系的聲明。但海嬰沒有屈服于巨大的壓力,他堅信兒子的行為只是為了愛,而并無政治因素的影響。許廣平樸素而堅強的品格,還有她平等尊重的教育,在今天仍對我們有著啟示的意義。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