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次大陸以神為天,而中國以食為天,這導致文明的明法不同。以神為天,肉食者鄙。生活簡潔、直截、粗陋、寡淡、平易……精致奢侈只在與神有關的方面。
波希米亞風格只是加德滿都的一部分,泰米爾街區(qū)是旅游者的樂園,當?shù)鼐用駞s不參與這些波希米亞的化妝舞會,他們的世界在另外一面。白天,他們在游客帶來的貨幣洪流中做買賣,討價還價,晚上,退回到街區(qū)后面的院落中,繼續(xù)他們亙古的生活。導游庫瑪就是這樣,他老家在郊外的高山上,開荒種地,家里有老娘、老爹和妹妹。他自己和弟弟十年前來到加德滿都打工。他跟著一位去過中國的印度人學會了幾句漢語,就在一家中國人開的旅行社當導游,每月掙人民幣 3000 元左右。干了幾年,成了旅行社的小股東之一。矮個子,有著雅利安人的面孔和黃皮膚,總是穿著一件灰白色的夾克。27 歲,沒有結婚,還在等待著愛情,“她們滿腦子想的都是錢?!彼麌@了一口氣。庫瑪?shù)膲粝胧怯幸惶炷軌蛴凶约旱穆糜喂尽?/p>
巴格馬蒂河源于喜馬拉雅的冰雪,流過加德滿都谷地,最后匯入恒河。人們沿著河谷修建了許多神廟,最偉大的神廟就是公元 5 世紀開始建造的帕斯帕提那神廟,現(xiàn)在是聯(lián)合國認定的尼泊爾世界文化遺產(chǎn)。廟旁邊建了火葬臺,印度教徒死后在這里火化,骨灰撒到河里,這是一條通向來世的圣河。四月,河幾乎干了,河道上堆著垃圾,里面有些五顏六色的坑和一條細溪,空氣里有一股骨焦味,某具尸體已經(jīng)燒了幾個小時,濃煙翻滾,就像剛剛停工的鑄造車間,爐渣、暗紅的鐵水、還在冒煙的煤堆。景象凄涼慘怖,這只是我的感覺。有人站在河里彎下腰捧水朝自己身上澆。一頭牛橫站在橋上。印度教徒在帕斯帕提那神廟里吟誦著歌曲或者經(jīng)文。蒼色的天空中飛著烏鴉。非印度教徒不能進帕斯帕提那神廟。印度教徒是血緣和轉(zhuǎn)世的結果,不是說你接受某些儀軌、皈依某種理論,就能加入印度教。印度教并不是基督教、佛教那種意義上的宗教。印度教是一種血緣信仰,它像漢民族崇拜漢字的名教一樣,有著自我圓滿的封閉性。你當然可以皈依印度教,供奉梵天、濕婆、毗濕努,但那是你自己的事。作為游客,我只能在河的另一岸觀看帕斯帕提那神廟,它有著鍍金的頂、塔和暗紅瓦塊覆蓋著的大殿。隱約可以看見人們正波浪般地環(huán)繞著大殿涌來涌去,有人坐在廟廊上演奏樂器。我們隔得很遠,就像在人間看著天上,這地勢暗含著隱喻。河岸有幾排青石條鑲嵌成的石龕,門框雕著造型奇異的神像和蛇。
龕里面豎著男性生殖器的石雕,這是毀滅與創(chuàng)造之神濕婆的化身——林迦。林迦直立在代表女性生殖器的水槽狀的底座“約尼”上面,共有108座。從第一道門望過去,只看見一眼望不到頭的青色龜頭在閃閃發(fā)光,勃勃如林,似乎正在提醒世界隨時記住生命的起源。外面的石坎上坐著幾位奉行禁欲的苦行僧,纏頭、蓄須、裸肩、赤腳,臉上抹著白粉,畫了圖案,營造出某種苦不堪言但樂在其中的效果,其中有幾位的肖像見于各種文字的旅游雜志。
有個身材消瘦但目光炯炯的青年走過來,穿著白色的舊襯衣、喇叭褲和缺口的塑膠拖鞋,指節(jié)粗大,像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里面的某個角色,他比劃著,意思是可以帶我去參觀,他臉上有一種詭秘的表情。他帶我去了一個大院,里面全是席地而臥的老婆婆,示意我給她們一點錢。又去了幾個角落,可以看見帕斯帕提那神廟的一角,里面有一頭巨大的銅牛。又進了一座小廟,里面坐著幾位穿長袍的白發(fā)蒼蒼的人物,正在閉目沉思,不時有人進來吻他們的腳。墻壁鑲嵌著黑石,上面刻著女神的浮雕像,黑色的臉上描著一雙鍍金眼睛,極美。我脫鞋進去坐下,挨著大師坐了一陣。廟宇的庇護,就是你每天都可以進來發(fā)呆。這也是印度教寺廟,但我也可以進去。到中午,幾個漢子從后面廚房抬著盛有白米飯的大籮筐熱氣騰騰地奔出,廟門口立即排起長隊,乞丐、肚子餓的人都來排隊,每人得到一瓢米飯和一勺豆湯。他們用塑料袋接著。廟里的大師也有一份,也給了我一份。小伙子一直跟著我,我坐下他坐下,我走他走,寸步不離。一邊對我咕嚕著什么,我聽不懂,但知道他在告訴我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對“那是什么”沒有興趣,只是觀看。
“那是什么?”是一個深淵,我時間有限,我只能待在世界的表面?!叭巳舨荒苡^察,他們就沒有觀念;他們只有執(zhí)迷。”(V. S. 奈保爾)說的是,觀察,就是看見事物的表面。我見到,雖然建筑不同,語言不同,行為不一樣,風俗千差萬別,但那個寺院給我的米飯是蒸出來的。小伙子跟著我,說一陣,跳舞般地蹦跳一陣,還哼著歌。一部關于印度妓院的紀錄片里面,一個出生在妓院的12歲小姑娘堅定地說,貧窮也可以很快樂。很像顏回。這個小伙子也是個快樂的家伙。風一吹,他的褲襠就緊貼著腿部,看得出他的褲袋是空的,他身無分文。從印度到尼泊爾,我最深的感受就是人們并不歧視貧窮。社會也許并不肯定貧窮,但絕不歧視,貧窮不是恥辱,更何況有些貧窮是人們自己與世界觀有關的選擇。與印度比較,現(xiàn)代中國的世界觀真是太單一貧乏了。最后他終于比劃著要一點錢,我給了他。他轉(zhuǎn)身走了,遠遠地看見他招呼另一位伙伴,揚著那票子。
有很多中國人來到了加德滿都。他們不是來朝圣的,他們埋頭做生意、賺錢。有家飯館是一位湖北人開的,他娶了一位尼泊爾女子。那女子美貌豐滿,背著娃娃招呼客人。尼泊爾的食物比較貧乏,菜市場上的蔬菜寥寥無幾,只有大米、蘿卜、土豆、青菜這些。沒有需要時間來炮制、腌、鹵、加工出味道的食物。并非大地不產(chǎn),也不是缺乏智慧,而是人們不在乎。勞動,足夠基本的食物產(chǎn)生就夠了,其他時間要留給神。湖北老板很有本事,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居然還有麻婆豆腐、酸菜魚、虎皮青椒……菜譜上有幾十個菜。庫瑪非常驚訝,紅燒肉他從未吃過。另一天庫瑪領我去加德滿都最高檔的尼泊爾餐館,里面按照所謂民族特色化妝了一番,墻上掛著些篾制品和面具。抬上來的食物都是小碟的,一些煮過的蔬菜和煮爛的碎肉。餐畢,一位演員裝扮成一只孔雀上來席間跳舞,向客人要小費。印度次大陸以神為天,而中國以食為天,這導致文明的明法不同。以神為天,肉食者鄙。生活簡潔、直截、粗陋、寡淡、平易……精致奢侈只在與神有關的方面。以食為天,天是形而上,食是形而下,天人合一,就是形而上要體現(xiàn)在形而下中。味道就是一種形而上,由食的形而上轉(zhuǎn)而追求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要有味道,導致生活品位的雅致、豐富、精細、繁復、雕鑿、虛飾、奢靡……當然也容易墜入完全形而下的庸俗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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