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
我曾將古今中外不少談藏書的文章匯集在一塊,開了個帖子貼在豆瓣網上。這堆文章里有不少妙文,早的如見載于史籍之隋代牛弘的《上表請開獻書之路》,以及宋人李清照撰寫的《金石錄后序》;晚近一點則有黃宗羲的《天一閣藏書記》,以及袁枚的兩篇短文《散書記》《散書后記》等。我給這些文章加上了不同的副標題,以點明它們所關涉的真正主題,譬如牛弘那篇,就是“他提及書籍的五種災厄”,而袁枚的那兩篇則是“起滅無非緣,聚散不關情”。在我看來,這些文字全部關乎對書籍收藏和失散的執(zhí)念、嗟嘆或(故作)曠達,在出版尚未迎來工業(yè)化(更遑論數(shù)碼化)進程的時代,書籍意味著某種只能為很少一部分人享用的資源,在時空中進行著艱難的傳遞。這得失心背后牽扯的其實是對文化傳承的關切。
書籍的制作一旦拋棄慢吞吞的手工作坊生產方式(刻石、手抄或雕版等),在得失心方面立馬獲得了解脫和新的延續(xù)。譬如,命名了“機械復制時代”的德國人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他的《打開我的藏書》中,就援引了一句拉丁文古諺“書籍自有它們的命運”(Habent sua fata libelli),表示了對知識傳遞問題的不再憂慮,他同時更新了藏書行為的意義,使之帶上了現(xiàn)代性的靈氛,并賦予這種有限度的戀物以事關記憶與自由的視角。數(shù)碼時代更是直接取消了古典時期那種知識傳承的高貴性,以及智識階層對這種高貴性的維護,而代之以一種更為平民化的分享方式。資訊已經爆炸了,書籍已經喪失了昔日的神圣光暈。
但依然有不少人執(zhí)念于紙質書,紙質書的形態(tài)和存在方式,恍若依然和往昔時代構成呼應。閱讀并不是單純地接受信息,而是人書之間不斷遭遇著各種不同的互動,這構成藏書的人們樂此不疲的理由。有趣的是,我發(fā)現(xiàn),從手抄本時代到電子書時代,書籍自身的呈現(xiàn)形態(tài)顯得越來越閉合,人參與到書籍自身形態(tài)的構成之因素也越來越弱。這句話應該好理解,譬如手抄本文化的一大特征就是,不同的經手人往往制造了同一部書的不同版本;譬如于一冊線裝書而言,只要書頁完整,封皮和裝訂之類對書籍的完整性而言并無損害,持有人可以重裝它,但平裝書封面封底的丟失就足以將之打入另冊,被視作一部有缺陷的書。
書籍的命運不止關乎被閱讀,也關乎被“改造”。朋友見我在這半年間在東京買了不少和刻漢籍線裝書,于是在我回國后送了我一冊開本闊大、字體精美的《李太白文集》。這本冊子厚度不到一厘米,嚴格來說不能算是一部整書,因為它是光緒年間廣州重新雕版刻印、長達一千零四卷的《欽定全唐文》中的四卷,但這四卷恰恰是李白部分的全部內容,所以將之單獨裝訂成冊,亦不失為李白文集的一個版本。對于藏書之人來說,古籍的重輯書頁、重新線裝或更換封皮,甚至修補內頁之類的事情,根本無損于一部書之為一部書。人書互動甚至使得書籍自身的呈現(xiàn)形態(tài)變得多樣和充滿更多可能性。
我還注意到,近年毛邊書重新熱了起來。線裝書是無所謂毛邊的,毛邊的概念和近百年來西洋書籍裝幀樣式的傳入有關系,而洋裝書的工藝更復雜,對書籍形態(tài)的整體性要求也更高。但毛邊書算得上是在書籍形態(tài)上人對書參與程度最高的一種類型了,甚至可以說,毛邊本算得上西洋裝幀書籍中最具有古典色彩的類型?,F(xiàn)當代著名出版家胡愈之(1896—1986)年輕時候在法國做出版學徒,就曾寫文章說,和英美國家不同,當時法、德的很多書籍,并不是完全裝幀好再出售,尤其一些重要著作,裝訂后并不切口,封面則是紙張且只有相應的出版信息而并無設計,買者買入后,自己要重新裝訂并安上一個皮面或布面以便永久保存。這是一種頗有前現(xiàn)代色彩的DIY方式,因為不同的讀者會以自己的方式來塑造他們的藏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書籍固然自有它們的命運,但在不同的人手中甚或也有不同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