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徹

從7月8日開始，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二審稿正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在去年10月27日提請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十一次會議初次審議和今年6月24日再次提請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進行審議中，草案均取消了走私武器彈藥罪、走私核材料罪、走私假幣罪、偽造貨幣罪、集資詐騙罪、組織賣淫罪、強迫賣淫罪、阻礙執(zhí)行軍事職務罪、戰(zhàn)時造謠惑眾罪這9項罪名的死刑。

死刑問題一向敏感而復雜。從去年至今，擬取消的9項死罪引發(fā)了持續(xù)的關注和討論。這些罪名為何要取消死刑，取消這些死刑罪名后對維護社會穩(wěn)定、震懾犯罪是否會帶來影響？中國的死刑制度改革的趨勢和前景會是怎樣？

為何取消九項罪名

“總的看來，這9項罪名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比較少，廢除的時候反對的聲音也較少，學術界、實務界等各方都較為認同。”四川大學法學院教授魏東表示，對擬取消的9項罪名的性質(zhì)、取消原因和重要意義，此前已經(jīng)有了很多系統(tǒng)的論述和觀點，這次列入方案的9項罪名社會危害性有限，取消死刑不會對治安形勢造成負面影響。

同樣，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周光權認為，死刑的設置，固然要考慮利用刑罰手段進行威懾和打擊的一面，但是，中國刑法規(guī)定了罪刑相適應原則，強調(diào)刑罰必須具有公正性，某一種犯罪行為并沒有侵害他人的生命，或者沒有危及生命的可能性，其危害性就是有限的，罪犯只是為了謀取經(jīng)濟利益，或者對社會秩序有局部破壞，對其判處死刑就缺乏正當性，這是刑法學界的共識，同時也是國際上公認的原則。

死刑，原則上只針對危及生命的犯罪而設置，這既與死刑的正當性、人道性相一致，與報應的觀念相符合，也把握了利用刑罰進行威懾的限度。用死刑這種最嚴厲的刑罰去威懾原本罪不至死的行為，等于用大炮威懾蚊子，其實并不合適。

此前有專家分析，結合這9項罪名的實際危害情況，在司法實踐中已經(jīng)較少適用死刑，取消其適用死刑并不會削弱相關司法力度。這次準備取消死刑的9項罪名，從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大小上看，大致分為三種情形：

某些犯罪的危害性有限，取消死刑不會對社會治安形勢造成負面影響。

有的犯罪如走私武器彈藥罪，即便有相當程度的危害性，取消死刑后，如出現(xiàn)情節(jié)特別惡劣的情形，符合數(shù)罪并罰或者其他有關犯罪比如非法買賣槍支彈藥罪規(guī)定的，也還可依法判處死刑。

有的犯罪如走私核材料罪，在實踐中完全沒有發(fā)生過，行為只有非常抽象的危險性，今后如果真的出現(xiàn)了走私核材料的犯罪，還可以用刑法規(guī)定的非法買賣危險物質(zhì)罪判處死刑。

魏東提出，2011年施行的刑法修正案（八）中做出了嚴格限制緩刑，著力完善禁止令等規(guī)定，對數(shù)罪并罰的刑期進行了適當延長，在罪刑相適等刑法制度上做了一些修改，刑罰制度改革下一步該怎么走，也可以繼續(xù)研究。

保留多少死罪最合理

中國“79刑法”設置了28種死刑罪名，“97刑法”經(jīng)過調(diào)整，仍然保留了68種死刑罪名，此后至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出臺前，死刑刑事立法則一直處于平穩(wěn)狀態(tài)。2011年施行的刑法修正案（八）取消了13個罪名，降至55個。

在中國刑法規(guī)定這些死刑罪名中，常用的只是包括故意殺人罪，強奸（致死）罪，搶劫（致死）罪，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在內(nèi)的幾個罪名。有數(shù)據(jù)表明，這些罪名的死刑適用幾乎達到全部死刑案件的90%以上。

中國執(zhí)行死刑的人數(shù)總體越來越少，現(xiàn)有55個可判死刑的罪名中，真正適用較多的主要集中在故意殺人罪、搶劫罪、強奸罪等少數(shù)罪名上。此次擬削減的9項死刑罪名，目前在司法審判中已經(jīng)很少適用。

去年11月，成都中院原副院長、分管刑事審判十多年的鐘爾璞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談及他對死刑廢除的態(tài)度。鐘爾璞提出，“79刑法”設置28個死刑罪名比較合適，刑法修正案（九）如通過，留存的46個死刑罪名還有一些廢除的空間。

對此魏東認為，對“多少項死刑罪名合理”這樣的問題，不能簡單地拿現(xiàn)在和79年的刑法或者是97年的刑法進行對比，因為現(xiàn)在的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了改變，刑法也進一步細化了。

“一些犯罪的歸類和過去不同，現(xiàn)在的罪名更多，和過去并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例如此前的詐騙罪，后來細分為了經(jīng)營詐騙、合同詐騙等多種類型），所以也不能完全量化的去說到底設置多少死刑罪名最合適?！蔽簴|提出，今后，對死刑罪名的設置應該逐步限制到“涉及人的生命安全、嚴重危害公共安全和國家安全”這樣的范疇之內(nèi)。

有觀點認為，削減死刑罪名不利于維護社會穩(wěn)定，一些死刑罪名雖然長期“備而不用”，但是能起到對犯罪的震懾功能。

對此，周光權認為，死刑罪名減少之所以引起這么多爭論，還是在于民眾缺乏正確的死刑觀，缺乏理性的態(tài)度，對死刑過于迷戀。因此，減少死刑的當務之急是摒棄崇尚死刑的觀念，不要給死刑附加過多的社會功能。

取消某一個罪名的死刑，不等于這個罪名就不存在了。例如，對集資詐騙罪取消了死刑，但是，其最高還可判到無期徒刑。對于一個謀財而沒有害命的人，最高判到無期徒刑，使他喪失了到社會上再次行騙的機會，難道不是對他最嚴厲的懲罰？難道刑罰的威懾力不存在？為什么對這種罪犯判到無期徒刑還不利于維護社會穩(wěn)定？所以取消這些罪名的死刑會不利于維護社會穩(wěn)定，是存在一個認識誤區(qū)。

對此，魏東持同樣持開明和樂觀的態(tài)度：“這是一個大家共同討論的過程，收集各方意見和不同聲音，最終交由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而各方充分闡述、討論最后逐步統(tǒng)一的這個過程，其實就是一個很好的民意引導的過程?！?/p>

魏東以刑法修正案（八）廢除了13項死刑罪名為例：“這些死刑罪名的廢除，并沒有讓相對應的犯罪大量增加。與此同時，嚴格執(zhí)法、依法行政、依法審判都至關重要。”

從近年來的立法不難看出，中國在逐步推進死刑廢除工作，“慎殺、少殺”也是中國刑事審判中一直在遵循的死刑政策。此前有專家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大量實證研究表明，對罪不至死的人判處死刑，才會真的不利于社會穩(wěn)定。因為國家對一個原本不應該適用死刑的人判處死刑，其實要“得罪”罪犯的親友數(shù)十人，等于樹立了很多對立面。

死刑廢除是大勢所趨

有專家認為，減少死刑是中國刑事理念的巨大進步，尊重和保障人權，已成為中國民主法治建設進程中所秉持的重要理念，也能有利于更好地保障人權，引導社會對生命權利的尊重。

2007年，中國將死刑核準權收歸最高人民法院。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一次性取消了13項罪名的死刑，這一次又準備進一步再削減9項。中國的死刑罪名將由現(xiàn)在的55項減至46項。

對取消該9項死刑罪名，魏東表示自己持贊同態(tài)度?！皬牧⒎ㄉ蟻韽U除死刑，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發(fā)展方向，能夠體現(xiàn)刑法制度和刑法立法的人性化、現(xiàn)代化，比較契合世界人權保障的大的趨勢，也是我國死刑制度改革的一個方向。”魏東說，死刑罪名的廢除，是法治文明進步的一個重大進步，具有里程碑意義。

對下一步推進死刑制度改革，魏東一直在期待?！皩λ佬涛抑鲝垙U除。死刑和刑法的功能、價值，和人權、人性之間都存在很多悖論，死刑會帶來一些更加負面的東西，例如讓人心更加殘忍，對人心和觀念甚至會帶有惡的引導。一直以來也沒有因為死刑的設置而讓犯罪真正的得到遏制和消除。此外，死刑不可逆轉(zhuǎn)，死刑錯判無法糾正。”

在魏東看來，死刑制度廢除需要進一步推動，需要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伴隨著中國的國情、民眾的法制觀念的轉(zhuǎn)變。“這個進程不好準確預測，但是隨著推動腳步的加快和政策、法治的不斷進步，該項工作一定會逐步突破瓶頸和加快腳步，未來30年、50年應該就可以實現(xiàn)?！?/p>

同時，周光權也認為，今后從立法上削減死刑罪名會有越來越大的阻力。在這種現(xiàn)實條件下，司法要擔負起控制死刑的使命，特別是最高法院要為減少死刑適用做出實質(zhì)性貢獻。這樣一來，即便是刑法上不再削減死刑罪名，死刑限制適用的效果也同樣可以達到。

目前，最高法院正按照中央司法改革的總體部署大力推行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制定了若干量刑規(guī)范化的文件，但是，這些文件都還比較粗疏，同時主要確定的是“生刑”的適用標準。因此，最高法院應該考慮結合其最為主要的刑事審判業(yè)務即死刑復核制定死刑量刑指南。

對于這份指南，周光權建議一是挑選死刑適用率最高的前十個罪名確定具體的核準和不核準標準；二是標準要盡可能詳盡，要考慮可操作性，特別是要注重反向列舉，例如對故意殺人、搶劫、強奸等案件而言，哪些情形下不能判處死刑，就必須明確；三是把被害人的訴求對死刑判決的影響限定在相對較小的范圍內(nèi)，防止“客觀上難以賠償”、“被害人要求判處死刑的反映強烈”等因素成為左右死刑的主要砝碼。

周光權特別強調(diào)，這個死刑量刑指南絕不能只鎖在辦案法官的抽屜中，一定要對外公開，使之成為指導地方法院辦理死刑案件的指南，也成為律師辦案甚至是公眾監(jiān)督的重要參考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