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橋邊的老人》篇幅短小,然而其間人物內心世界的復雜與人性渴求的深切卻并不因為文字的高度簡潔及情節(jié)的精簡而有所不逮——拋開顯豁的主題不論,小說的主體部分對話雖簡短,卻意味深長,大有咀嚼的余地。其八分之一的冰山尖頂下深藏著宏闊的海底奇觀,時代與人生的悖反畫卷于字里行間迤邐展開。
其一,空間與時間。先看小說的開頭兩段與結尾四段。很顯然,無論小說的開頭還是結尾,老人的空間與時間都是靜止的,而其他人的時間與空間卻是活動的。作為敘述者,“我”的時間和空間因為偵察任務而穿過了老人這段靜止的時空。這段穿越被記錄下來,成為文本。文本最大程度地凸顯了眾多流動時空中老人時空的人為靜止——這正是其被記錄的價值理由——老人在他人的無限流動中放棄了生命空間的更新,從而也就放棄了生命時間的流動。為什么要放棄呢?這個問題很顯然乃主題所在,可見時間與空間問題在小說中,從來都是生存問題,關乎存在的幽暗與開敞、人性的顯豁與潛隱、心靈的掙扎與放任。該文本雖短小,但時空問題的設置與處理卻恰到好處,可謂舉重若輕。
其二,視角。本文的視角取自一個偵察兵的眼睛,這個視角的設置匠心獨運。偵察兵對軍情搜集整理條分縷析綜合歸納的能力是一種理性積極主動進取的能力,這種能力卻在老人靜止的時空面前捉襟見肘,只能有限地記錄和無奈地沉默。很顯然,偵察兵闖入了非專業(yè)領地,他可以在一團亂麻的軍情中自由縱橫宛如上帝,在人生存在面前卻既無知也無能,渺小一如微塵。人類有一雙自以為目光如炬的眼睛,卻從來看不到自身存在的嚴重問題,反而在不斷制造問題。我們因此不得不得出一個結論:人類并不需要軍事偵察員,人類需要的是靈魂與人性的偵察員。好在這雙偵察兵的眼睛似乎知道自身的限度,他看到并且記錄,他似乎在向靈魂的偵察兵靠攏。這是實在的希望還是作者的善良愿望呢?
其三,對話。小說文本的對話,必須展示人物心靈的鏡像。該文本的對話是這樣開始的:你從哪兒來?這是一個很奇怪的開始——不問去哪兒而問來自哪兒,在此逃難境遇中乃無意義之問。人在逃難之中應該考慮的是路在何方、人歸何處,至于被毀滅的故鄉(xiāng)、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只是內心的傷痛,何必提起呢?但偵察兵偏偏就問了,更詭異的是,橋邊的老人反而因此露出了笑容。顯然,偵察兵在自己與難民們流動的時空里意識到了老人時空的停滯不前,他明白,老人的時空停在了故鄉(xiāng),他的靈魂活在故鄉(xiāng)也將死在故鄉(xiāng),至于他的身體在哪兒根本不重要。如此無意義之問卻是至為合理之問,其體貼悲憫與老人之執(zhí)著無不散發(fā)出人性的光輝。
“你的政治態(tài)度怎樣?”我問。
“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說,“我七十六歲了。我已經走了十二公里,我想我現(xiàn)在再也走不動了。”
這一問一答更是妙不可言,偵察兵其實是無話找話,因為他無力安慰老人,更何況,對于一個行將死亡的老人而言,對于逃難者而言,政治態(tài)度有何意義呢?作為偵察兵,他對于自己一方的戰(zhàn)爭行為總要尋找一個政治理由,不管這個政治理由是來自其內在理性還是來自官方,不然,內心的愧疚讓他無法面對難民與毀滅。特別是像老人這樣心如死灰的難民存在,更是對一切戰(zhàn)爭行為的嚴重拷問,偵察兵由此感受到了沉重的價值崩裂,這一看似可笑的發(fā)問,正是源自這種內心動蕩的擠壓。但老人沒有給偵察兵任何試圖獲取良心平衡的借口,他的回答斬釘截鐵。他說政治與他不相干——他可能真是這么想的,他只關心自己的生活;他也可能歷盡滄桑,正話反說,對政治毀滅了他的生活無可奈何,只能如此漠然。一問一答之間,無人得著安慰,每個人都只能完成自己的心靈困惑,為此艱難地生或決然地死。
“那時我在照看動物,”他木然地說,可不再是對著我講了。
“我只是在照看動物?!?/p>
這是對話的結尾,卻變成了自言自語。老人切斷了對話,實際上也就切斷了時間與空間,切斷了生存,他選擇了死亡。但這是不甘的死亡,這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這句話滿是對這個世界的質問:他以溫暖和愛施予這個世界,何以這個世界讓他生無所依,死無葬身之地?毫無疑問,這句話,敲響了這個瘋狂而又道貌岸然的世界的喪鐘。
梁衛(wèi)星,作家,代表作有《成人之美兮》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