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去年年末聽說《文化縱橫》有意組織一個關于中國的“新窮人”問題的專題時,我曾表示過疑問。在社會學界,“新窮人”(The new poor)一詞并不是指一般意義上新形成、或具有某些新特征的貧困階層。由于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1998年Work, Consumerism and The New Poor(《工作、消費、新窮人》,中譯本2010年出版)的出版和傳播,在國際學術界它已經概念化,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已形成為一種研究范式。就具體的對象而言,區(qū)別于傳統(tǒng)意義上因生產資料被剝奪或因失業(yè)等原因而陷入生存困境的“窮人”,“新窮人”在鮑曼的研究中主要是指(后)現(xiàn)代消費社會、福利國家中因制度、文化、生活方式等因素而陷入生活困境的“有缺陷的消費者”(flawed consumer)。
在國內,近年來雖然有媒體和一些調研機構曾以“新貧困”、“新貧族”等為標題討論過一些社會現(xiàn)象,提出了一些有意義的問題。但學術界意圖以鮑曼的“新窮人”概念來詮釋中國的貧困問題,仍需要慎重。概念范式與經驗間的種種分裂,在中國學術界早已是影響我們認識中國現(xiàn)實并推進學術發(fā)展的一個突出問題。(參見《城市中國的邏輯》第15章“在范式與經驗之間”)中有過較為認真的討論,在此不再贅言。尤其涉及“貧困”這一當前中國社會中尖銳突出的社會問題,我們應該避免將復雜的事實──許多事實即使在經驗事實/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層面上都還遠未被關注、被厘清──簡單地套入到某個外來的新概念的屬性定義或解釋框架中去。
不過五篇論文令我多少感到欣慰。我所擔心的削足適履等情況并沒有真的發(fā)生。幾位年輕學者的視角和研究對象各有不同,但他們多立足于對經驗本身的確認,也有對概念的辨析,在此基礎上對問題展開描述和詮釋。雖然幾篇論文的體裁風格有較明顯的差異,有基以田野調查的社會學論文(如黃巖、汪建華的文本),也有綜述類的研究介紹(陳柏峰的文章稍顯籠統(tǒng),不過他已有同主題的專著出版),或圍繞某一學術議題而作的專論。在我看來,面對事實建構與問題聚焦/概念辨析之間的復雜關系,幾位作者都有相應的突破局限的學術意圖。在概念選擇方面,幾位討論中國本土貧困群體及其相關問題的作者,多沒有簡單地與“新窮人”概念實施對接。在對象及內容方面,他們的研究揭示了中國社會下層一些隱秘的群體和隱性的體制。五篇文章中正面討論了“新窮人”概念的是熊易寒的論文。不過,作者在介紹分析了當今世界各國各種不同的新窮人現(xiàn)象后,明確表示,“不同于鮑曼從消費社會的角度來解讀新窮人,筆者認為,新窮人的問題必須在生產領域才能真正得到解釋”。他的研究致力于從資本積累方式與勞動體制的角度來解讀新窮人的實質。筆者注意到,熊易寒論文中對當今世界各國、尤其是第三世界中的“彈性積累體制”、“非正規(guī)勞動”等的分析,與黃巖論文中討論的“拆分型勞動體制”、“流動勞動體制”等的討論,不乏契合之處。另外,在幾篇論文中,中國的“地方專制資本主義”、“隱性掠奪”以及流動體制、制度化的社會排斥等等,都觸及了中國當前各種貧困群體的生存/生活困境的根本性機制。
對于貧困問題,學術界從早期的身份等級制度分析、階級分析到后來的文化貧困理論、權利貧困理論、社會排斥理論以及像鮑曼的新窮人概念等等,各種各樣的視角及范式,都有其特殊的針對性、深刻性,背景之中當然還有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不同核心問題。從五篇論文中我們不難看出,中國當前的貧困問題,既涉及不乏中國特色的等級化的身份系統(tǒng)、社會保障/公共服務產品制度作用下的社會排斥問題、與權利貧困相關的農民生產/生活資料被掠奪問題和下層群體的黑勢力化現(xiàn)象等,也涉及全球資本體系下非正規(guī)性在生產領域的漫延、及其對勞動制度的改變復雜性、疊加性,正是中國當前各種貧困問題背后最深刻的難題。即如媒體多有討論的普遍陷于住房、消費焦慮、身份焦慮中的年輕白領群體的新貧困問題,研究者如果離開了中國的土地財政及其政府主導的房地產開發(fā)政策/住房供給政策(涉及卡斯泰爾提出的“集體消費”問題),離開了教育流動背后隱秘存在的身份市場等等,那么相應的討論是很難真正揭示中國城市“新貧族”的形成機制的。
沒有無價值的理論。但致力于實證研究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確實面臨特殊的機遇和挑戰(zhàn):在理論范式和經驗事實之間,在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間,需要持續(xù)地保持探索本土真問題的真誠和銳氣;同時又不能不誠實地接受當下由于分析工具的缺乏而面臨的各種學術失語現(xiàn)狀。后者應是前者的切實起點,亦是實現(xiàn)超越的前提條件。
—— 上海交通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 陳映芳
宋少鵬評女德班一文,通過梳理清末民初以來婦女解放的歷程,指出社會轉型雖賦予了女性主體身份,卻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男性中心的社會秩序。現(xiàn)代婦女在家庭內外面臨的雙重角色沖突,實際上源于家庭的再生產職能,及其支配原則。當國家/資本出于需要將再生產職能全部扔回給家庭時,就等同于全部扔回給女性。在這種背景下,“女德班”倡導的個人私德不能成為女性群體解除現(xiàn)實焦慮的良方。國家和社會也不應鼓勵和倡導這種藥方以回避自身責任、遮掩女性受到結構性壓迫的事實。此外,宋文能給女性主義思潮的反省在于,家庭仍是理解和處理女權問題的重點。只是一味高揚女人作為個體的主體性,不重視女性作為家庭角色的承擔,無助于現(xiàn)代困惑的紓解。重建平等的兩性關系,不僅要從走出去開始,還得從家庭內部開始。
—— 共識網 王淇
評熊易寒《新窮人的全球圖景》:全球化給左翼和右翼同時帶來了某種共同世界的幻覺——“世界是平的”,在這個平坦星球上,全世界無產階級得以聯(lián)合起來。然而在全球資本主義生產--消費構成的這個地球村的邊緣之外,“新窮人”——松散、無力而支離破碎的被壓迫者們作為一種全球圖景,把馬克思預言的彌賽亞推到了更遠的地平線上。反抗“結構性失業(yè)”,保證剝削的可持續(xù)竟然成為了當今無產階級運動的重要部分。而資本主義世界的邊緣人們,還有想象下一個英特納雄耐爾的可能嗎?
—— 香港中文大學 毛吾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