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吉爾班克 胡宗鋒
這天夜里很冷,吃過晚飯后,當我坐在燃著木炭的火盆邊取暖時,我的仆童在給我鋪床。大部分的苦力住在我隔壁的房間,隔著薄薄的木板墻,我聽見他們有幾個人在聊天。一小時前,另一撥旅客到了,于是小客店就滿員了。突然,外面?zhèn)鱽硪魂囆[,我起身到門前,看到從外面進來了三乘轎子。轎子停在我面前,從第一個轎子中走出一位矮胖的中國人,氣宇不凡。他身著松鼠皮鑲邊的黑色華麗絲袍,頭戴一頂方皮帽??吹轿艺驹谥骺头块T前,似乎吃了一驚,隨即轉(zhuǎn)向店主,用一種威嚴的語氣詢問起來。顯然他是位官員,因為客店最好的房間已被人占了而很是不滿。人家告訴他有一個房間,沿墻的幾張床上鋪著稻草,通常是給苦力住的。他大發(fā)雷霆,一下子場面就熱鬧起來了。這官員和他的兩位隨從以及腳夫都嚷嚷著說這是對大人的侮辱。店主和仆役不停地申辯、解釋和懇求。那官員咆哮著威脅店主,先前寧靜的小院回蕩著憤怒的吼聲。但吵鬧來得快去得也快,喧嘩結(jié)束,官員住進了空房。臟兮兮的仆役端來了熱水,店主跟著送上了熱騰騰的大碗米飯。一切又都安靜了下來。
一小時后,在上床前,我走到院子里活動了五分鐘腿腳。想不到卻碰到了那位矮胖的官員。剛剛還剛愎自用、傲氣十足的他現(xiàn)在卻和我那伙衣衫襤褸的苦力一起坐在客店前的小桌邊。他們愉快地交談著,那個官員靜靜地抽著水煙。他之前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面子,一旦有了面子,就想找人聊天,便就不在意與苦力的社會差異了。他的態(tài)度很熱情,沒有絲毫屈尊下駕的不快??嗔t和他平起平坐地聊天。在我看來,這就是真正的民主。在東方,人與人的這種平等從某種意義講,在歐洲和美國是沒有的。地位和財富讓人的地位有尊卑純屬偶然,但卻并不妨礙人的交往。
躺在床上后,我問自己為什么在專制的東方,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遠勝過自由民主的西方。我的結(jié)論是答案在臭水溝里。在西方,我們常憑嗅覺來劃分人。勞動者是主人,傾向于用鐵腕統(tǒng)治我們,但不可否認身上有臭味:這沒人感到奇怪,一大早在上班鈴響前急著去工廠,洗澡可不是件方便的事。再說,干重活身上也不會有香味。而如果一周的臟衣服都是由嘴巴厲害的老婆洗,一個人也就不會很勤地換衣服。我不責怪有臭味的勞動者,其臭也是事實。但對嗅覺靈敏的人來說,這會帶來社交上的困難。清早洗浴要比出身、財富和教育更能區(qū)分不同的階級。耐人尋味的是,那些出身于勞動人民的作家常把這作為社會偏見的象征。當代一位最有名的作家在其風趣作品中,常用每天早晨洗澡來定位作品中的惡棍。在這兒,中國人一生都在和各種難聞的氣味打交道,他們自己毫無感覺。他們的嗅覺聞不到讓歐洲人不舒的氣味,所以他們不介意和田野里的農(nóng)夫、苦力和手藝人平等來往。我斗膽說,也許臭水溝比議會制度更有利于民主。“衛(wèi)生設備”的發(fā)明毀了人的平等觀念,這比少數(shù)人對資本的壟斷更能起階級仇恨。
當?shù)谝粋€人拉下抽水馬桶的把手時,他其實已不自覺地敲響了民主的喪鐘,念此悲涌心頭。
節(jié)選自“民主”《在中國屏風上》毛姆著1922年
威廉· 薩默塞特· 毛姆 (1874-1965)不是第一個,當然肯定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回避傳統(tǒng)中國不良衛(wèi)生狀況的外國人。在他為后來的散文集《在中國屏風上》搜集素材的那個時候,到中國旅行的英國人都會接到有關這方面的明確建議。傳教士拉滕伯里(Harold Rattenbury)曾在當年的直隸和湖北待過多年,他在回憶錄中告誡剛到中國的同胞,要是看到有人鐵青著臉,肩上扁擔的兩頭各有一個臟桶,吃力地從巷子里走來,那有可能就是個掏糞工。絕對不要出于基督徒的憐憫而湊上前去,如果可能,不要站在那人的下風頭。要是不聽勸誡,這個外國人就會成為經(jīng)驗豐富的中國老手的笑柄。更為嚴重的是,將會留下終身難忘的嗅覺創(chuàng)傷。
作為一個高明的環(huán)球旅行家,毛姆顯然對長江流域鄉(xiāng)下客店的馬桶和茅坑不以為奇。他把球踢給了西方讀者,旁敲側(cè)擊說忍受臭味的能力讓中國人有別于其他民族的人,也讓他們在社會中沒有階級劃分。毛姆輕描淡寫對糞便的嘲弄,讓人想起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頗為相似的精彩言論。在《悲慘世界》中,他認為中國人的天才在于他們意識到人糞比動物糞更有“養(yǎng)分”。當西方的農(nóng)民還在依靠需要飼料和放養(yǎng)的家禽家畜糞肥地時,中國的農(nóng)民就已經(jīng)認識到自己的直腸是很好的資源了。雨果從遠東大城市與鄉(xiāng)下的合作看到了民族復興。他在書中寫道:“大城市產(chǎn)糞極多。讓城市施肥于田野,定有成功之處。如果我們的黃金是屎尿,反之,我們的屎尿就是黃金。”
雨果的話至今有共鳴,他的初衷不是要說粗話,而是觀察到諸如巴黎這樣的大城市太浪費了,建設龐大的衛(wèi)生系統(tǒng),卻是為了沖走人類最自然的副產(chǎn)品。毛姆對“中國民主”的概念在當時也許是真的,但顯然經(jīng)不住時間的考驗,他的視野必然帶有他寫作那個特定時代的局限。當時清帝國的余孽尚未根除,再加上袁世凱短暫的復辟,要想把這個國家變“紅”路途甚遠。在無法前瞻賦予老百姓權力的新時代,毛姆只能依靠平日的觀察,把表面上的東西當作中國的傳統(tǒng)。他筆下的中國只是瞬間的快照,并非價值不菲的人類學研究。
毛姆筆下的中國雖支離破碎,卻也有其價值。從1919年9月到1920年3月,他訪問了北京和上海,然后乘汽船沿著長江最遠到了重慶。換句話說,他不但熟悉當時中國的兩大主要城市,而且也領略了內(nèi)地千里多地的風土人情。1922年底,他去了當時的印度支那,借機停留香港,然后又原路回到了上海?;氐綒W洲不到兩年,他就一氣呵成寫了六十篇有關中國的作品,包括劇本《蘇伊士之東》,五十八篇的散文集《在中國屏風上》和小說《華麗的面紗》。實際上,在大多數(shù)毛姆的傳記中,他在中國的旅行以及在那里的文學成果通常是獨立成章的。
故若再寫一篇有關毛姆與中國的文章,那就得不做假還要有新意。為了解決這個難題,我將自己的文章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談與定居在華夏的外國人相比,當?shù)刂袊嗽诿饭P下的形象。在其描述中國的作品里,這兩類人都占有不小的篇幅,但正如本文所示,毛姆對民族和民族分歧的處理在一定程度上有些模棱兩可,充其量就是讓人煩。第二部分談一個至今幾乎被評論家忽視了的一個話題,即(他所熟悉的)中國傳統(tǒng)思想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對中國的描述。
毛姆并非人們通常認可的哲理小說家(那就更不用說是“有思想的作家”了)。這不是說他從不根據(jù)某種道德標準來衡量自己散文中主人公的行為,不論是外國還是中國的。
首先要揭開的一個虛飾是,正如他自己承認的那樣,毛姆不是一個研究中國的專家。他在旅行中和他人的談話都是用英語或通用的法語。毛姆出生在英國駐法國大使館,其父親是大使館的顧問,后來又把家安在法國的里維埃拉,故他的英語和法語都很好。雖然他在中國一直依靠當?shù)氐目谧g,也無法讀懂中文的原文經(jīng)典,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從自己的角度去觀察中國社會,并用一個“外人”的角度來記錄這一切。他的這些不足雖然使他的探究不深,卻不影響他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崇高敬意。他所抨擊的不外乎是英國人在海外的虛偽。這在《在中國屏風上》的第二篇文章中論述得最為到位,也是他為本書命名的靈感?!杜魅说目蛷d》描述的是和一位英國女人的談話。她買下了一處明代的廟宇,用進口貨取代了原來所有的裝飾和布置。在清楚地表達了自己對中國審美意識的不滿后,她不得不承認大廳需要隔開,而只有中國的屏風最合適。她想在這塊野蠻的土地上建立一個英國特色的綠洲,但最終也未能避免中國文化的闖入。
毛姆初試身手寫中國是劇本《蘇伊士之東》,從文學性上講,此乃其三部曲中最次的。劇名就暗含著殖民色彩,“蘇伊士之東”一語出自英國作家拉迪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 1865—1936 )詩歌的“曼德勒”,指的是英國殖民統(tǒng)治下的東方地區(qū),當時屬印度管轄,還有中國香港、文萊、緬甸、英屬馬來西亞、北婆羅洲、沙撈越和澳大利亞。很快就又帶上了政治和軍事腔調(diào),所以到了20世紀20年代,又成了一種速記式的東西,說是到了“文明”世界之外的不毛之地。毛姆東方敘事的開篇不證自明,幾乎與《在中國屏風上》獨立成篇。其開始的第一幕沒有對話,只是有關亂糟糟的北京街頭的舞臺指示。1922年在倫敦的皇家劇院首演時,樂隊的指揮尤金·戈森斯多招了六十個中國人,包括來自索霍區(qū)的街頭音樂家,以期讓場面顯得更真實。當時正在訪問英國的梅蘭芳對此戲劇場面頗為著迷,十多年后,在最終有機會看了熊式一版的《王寶川》后,梅蘭芳的這份熱情才有所失色了。
市面上的景象和響動,從傳統(tǒng)的藥材到鱷魚標本,都標得清清楚楚,所以有意和第二幕英美煙草公司辦公室的呆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三位在中國的英國僑民在談論城市生活的煩惱,他們?yōu)榱讼o聊就沒完沒了的打網(wǎng)球喝酒。其中的兩個,喬治·考威和哈羅德·諾克斯在交流有關“歐亞人”的惡習,并認為像他們這樣有抱負的人要是與亞裔或高加索混血的女人成婚,那就是被可悲得帶上了社會的枷鎖。他們中的第三個亨利·安德森,變得越來越不安分,最后承認現(xiàn)在和他訂婚的那個寡婦,不在世了的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中國人。更火上澆油的是,在那個未婚妻“納斯本夫人”到來后,秘密被捅破了,原來她就是前幾年在重慶和喬治有一腿的那個活潑的黛西。雖然婚期臨近,但這兩個老情人死灰復燃,想重溫鴛鴦夢。
黛西是一個生活在兩個世界夾縫中的女人,哪一個也不接受她。她母親為了改變家庭的命運,在她十幾歲的時候把她嫁給了上海商人李泰成,此人畢業(yè)于愛丁堡大學,后來又在牛津大學和哈佛大學深造。雖然李泰成學歷高,但她卻煩他。在他和亨利結(jié)婚一年后,李泰成來到北京,顯然是想把她搶回來。李泰成密謀讓手下人在大街上刺殺亨利,但行動失敗了,他們錯把喬治認成了亨利,那位不幸的替罪羊死里逃生,只受了點小傷。在黛西對他昂貴的禮物嗤之以鼻后,李泰成便隨之用讓人難以置信的言辭嘲諷黛西的身世:
當你父親的血統(tǒng)和你從母親那里繼承來的先祖?zhèn)兊难y(tǒng)融合到一起時,那將會給你帶來一種怎樣的力量呢?我們這個民族很純潔,也很強大。外國人蹂躪我們,但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把他們同化,所以我們身上沒有留下外國人的任何痕跡。中國就像長江,雖然支流過百,但卻亙古不變。金沙江氣勢磅礴、急流奔涌、泰然自若、綿恒如初。你有何膽量逆流而上?你可以穿歐洲人的衣服,吃歐洲人的飯,但內(nèi)心里你是個中國女人。難道你的激情像白人那樣脆弱和優(yōu)柔寡斷嗎?你內(nèi)心的質(zhì)樸白人永遠不可捉摸,你的圓滑他們到死也不明白。你的靈魂就像林中開墾出的一塊稻田,四周的叢林在你頭頂盤旋,嫉妒地提防著你。只有不停地勞作才能保持不被入侵??傆幸惶?,你會勞而無功,華夏大地圈定了你。
(節(jié)選自《蘇伊士之東》第六場)
黛西的阿媽(實際上就是黛西的生母)全力撮合黛西和前夫重歸于好。她嗜好物質(zhì)享受,講實用而不是感情。當李泰成讓她把幾件象征愛情的珠寶轉(zhuǎn)交給他的情人而被其拒絕時,這個女人無法理解為什么女兒不把這些東西賣掉換成現(xiàn)錢。同樣,這位阿媽最初也聽不出喬治·考威取笑她時的弦外之音,比如:
喬治:(笑著放下報紙)阿媽,今下午你不像平時愛說話。
阿媽:沒啥說的就不說唄。
喬治:你是女性中的佼佼者,阿媽。你的身價勝過珠寶。
阿媽:談不上是珠寶,也賣不了幾個錢。
喬治:實際上,即便再來一次,我也沒想給你珠寶。但要是我給了你,我覺得你也不會讓人尷尬得賣掉吧!
(節(jié)選自《蘇伊士之東》第五場)
毛姆不時地用阿媽式的粗理來揭露外國人相互矛盾的期盼。比如劇中的丫鬟,至少曾經(jīng)受過四五次洗禮,因為她父親說成為基督徒是讓白人高看自己的關鍵。然而,不同教派的人并沒有祝賀她的皈依,只是說信奉本派教義就能踏上到天堂的路。于是,她意識到唯一理智的選擇是把自己的命運和他們拴在一起。我們可以推斷, 她沒有因循中國的傳統(tǒng)習慣,認為接受宗教信仰是一種調(diào)和,而只是在算計怎樣去討好比自己社會地位高的人。
把種族問題和種族偏見置于該劇之首,讓人不禁覺得毛姆自己的立場也在搖擺不定。既然他想讓觀眾接受劇中人物的偏見,他也就應該邀請批評家仔細審查自己對中國的描述,更不用提黛西身為混血兒的窘境了。在該劇中,毛姆試圖通過阿媽的對話來模仿中國人的語言模式,讓她發(fā)不清英語中“r”和“l(fā)”的音,這讓21世紀的讀者感到驚訝。人們不禁納悶早期的觀眾聽到她說話,會不會像聽到圣人偶爾講句調(diào)皮話那樣覺得好笑,抑或是嘲笑她是個古怪而丑陋的老太婆。我們要清楚的是,那個年代舞臺上的亞洲黃種人角色都是由白人演員戴上面具模仿的。在《蘇伊士之東》首輪演出的時候,扮演阿媽的瑪麗·奧特是來自英國西北部的一位演員。要是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扮演的女性人物和愛管閑事的婆婆還算過得去,這在當時肯定很滑稽,其形象甚至是很怪異的。
另一個典型的敗筆是煙草公司的當?shù)毓蛦T巴結(jié)其老板的舉止。通過用諸如“主人”這樣的話,作者讓劇中的人物說話時帶著印度殖民地人的語言。這是毛姆在弄巧成拙,還是英國人把所有的亞洲人都給攪在了一起,訓練他們的仆人說同樣的話,讓其口中所言和英語一樣在自己的故土顯得怪異?
就毛姆對黛西這個角色的駕馭而言,也讓人覺得有點不到位。人們看不出她在這場三角戀中有何幸福可言,由于無法與喬治私奔,她便吞下了阿媽的鴉片。大幕隨之落下,結(jié)果讓人不得而知。這不像在前面,她懇求自己的心上人接受自己,不在乎他的條件,不在意自己的付出。在關著門的房間里她乞求說:
要是你覺得不娶我好,那你就不用娶我。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我就當你的情人,藏在你家,這樣也沒人知道我在這里。我會像一個中國女人那樣活著,當你的奴隸,做你的玩物。我想離開所有的歐洲人。說到底,中國是我的出生地,是我母親的故土。中國在呼喚我,我討厭這些外國人的衣服,我有種怪念頭,就是穿舒適的中國衣服,你還從沒有見過我穿中國衣服吧?
(節(jié)選自《蘇伊士之東》第七場)
這番話里的寓意同樣讓人感到模棱兩可得不舒服。毛姆是在抨擊中國傳統(tǒng)對女人的束縛和形成女人主觀意志的這種文化嗎?他的目的是批評外國人和他們強加在中國女人身上的東方式屈從嗎?換句話說,黛西意識到她最終無能為力,作為一個屈辱的通奸者,只能是委曲求全了嗎?抑或是說她這樣貶低自己是為了喚起情人內(nèi)心壓抑的殖民本能嗎?在把劇本讀了好幾遍后,這些選擇都使我的良心不安。同樣的憂慮早就有人在首次看此劇時說出來,這個人就是英國頂級戲劇批評家詹姆斯·阿戈特(1877-1947),阿戈特說一個令人遺憾的事實是:
(毛姆)創(chuàng)作了一部極不誠實的劇本……我擔心他意識到英國男人和歐亞混血女人之間的矛盾根源還是英國的道德模式。但他的劇本顯示出他不信任自己的折中方法,他知道自己不明說這樣結(jié)合的結(jié)果是在墨守法規(guī)。
——節(jié)選自“論蘇伊士之東”《周六書評》詹姆斯·阿戈特,1922年9月9日。
和劇中刻畫的人物一樣,該劇也無法超越時代和地域的局限。
我自己在經(jīng)過斟酌以后,依然合上劇本,心中想去圖書館借本韓素音的回憶錄。至少對她來說,一生半為中國人和半為歐洲人的身份讓她對自我的了解勝過一個文學劇本。在自身接受世界大同主義的過程中,韓素音摔掉了讓人生厭的歐亞悲催女性的外衣,用英文創(chuàng)作了有關現(xiàn)代中國的散文,其作品寓意深刻,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我知道在西方世界(至少在法國以外)我在此事上的見解微不足道,但卻值得以后去研究。
如果說《蘇伊士之東》充斥著病態(tài)的物欲和徹頭徹尾的種族狹隘心里,那么《在中國屏風上》同樣的主題就更被放大了。這些零碎的短文是一種游記素描,加上對風景的散文描述,勾勒出了一幅幅那些想在中國安家的外國人畫像。在諸如對長城(見Arabesque)、長江(見“羅曼斯”)、鄉(xiāng)村旅館的日出(見“黎明”)和苦力(見“馱獸”)等的描寫中,他對外交家、傳教士、輪船駕駛員和商人的描述非常簡潔。這些外國人表面顯示出的文雅常常只是個面具,當然也有一些讓人過目不忘的人物,如亨德森,崇尚進步的作家羅素,后者曾說他第一次到上海的時候,看到當?shù)厝讼衽`一樣用黃包車拉著外國人滿街跑。現(xiàn)在他會毫不猶豫地踢車夫的屁股,在他錯過了拐彎的地方時,用最難聽的話罵人(見《亨德森》一文)。這句話意味著在這個半殖民地的環(huán)境里,眾多的人口和廉價的勞動力讓他清楚地認識到人生的價值是多么卑微。同樣,傳教士溫格羅夫夫婦則顯示出的是一種虔誠的自我犧牲,這對夫婦在中國住了17年,一直要求回到英國休假(見《恐懼》一文)。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這對夫婦覺得所有的中國人似乎就該被詛咒,當他們所在的城鎮(zhèn)鄉(xiāng)親不接受基督教信仰時,他們表面上對人類的同情和對生活的愛就蕩然無存了。
毛姆也努力用最接近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來演繹他道聽途說來的故事(見《大班》一文),經(jīng)過十幾年的苦苦奮斗,爬上英國一家公司在上海分公司的高層后,一位中年單身漢意識到自己勝過了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人,現(xiàn)在的日子就是沒完沒了地吃喝與玩樂。他忽然對所有與中國有關的東西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更讓他煩惱的是每當他經(jīng)過墓地都會聽見有人在掘墓,但卻從未聽說近來有人死去。沮喪之余,他寫了封辭職信,渴望能盡快回到英國。但信還沒有寄出去,寫信的人就一頭倒地死了,我們知道他理所當然地成了那塊神秘墓地的主人。
毛姆對其他人物的處理顯得更模棱兩可,讓讀者不知道該是憎恨還是同情。麥克利斯特醫(yī)生很久以前隨傳教士來中國,但卻放棄了自己的人道主義事業(yè),一頭扎進了“商業(yè)圈”。在那個未被提到名字的城市里,他經(jīng)營著一家豪華旅館,給當?shù)氐耐鈬肆闶圻M口商品。當他在毛姆面前晃動著他年輕時的照片時,他一下子無法認出照片上的帥小伙就是眼下他這個肥胖而饒舌的醫(yī)生,毛姆的評論是:
麥克利斯特醫(yī)生接著往下說,但我沒有注意他在說什么。我感興趣的是,他是怎樣從那個年輕人一步一步走到我現(xiàn)在認識的這個人的。這就是我想要寫的故事。
根據(jù)傳教士格里斯·塞韋斯的回憶錄,毛姆筆下的麥克利斯特映射的是麥克特尼醫(yī)生,是重慶一位非常有地位的人。好像是因為毛姆的文豪名氣很大,人們實際上都想排著隊等著見他,覺得與大作家見一面也可以提高自己的地位。我們可以猜想這些被文豪接見的人沒有想到自己的話會被作家有選擇地運用或者是用來諷刺自己。
書中的其他人物,如那位年過古稀的活潑老頭(見《老人》一文)和那位善交際的領事鮑勃·韋布(見《正常的人》一文)在中國就待得很自在。人們不會懷疑他們計較作家在書中對自己的描寫。這兩人的前者還曾娶過一位當?shù)氐呐?,在江蘇開了家酒店,而后者則在“辛亥革命”期間英勇地領導難民們游行。他們兩人都和自己的家人很疏遠,并且認為長期旅居在一個遙遠的國家使得他們和家人缺少共同點。要是回到自己的故土反而會有種文化沖擊,所以他們命中注定哪里有家就在哪里過一種流放式的生活。
文學評論家習慣說《在中國屏風上》的描寫不實在,只不過是沒有完成的一個長篇的試筆。書中對在中國的英國人的詛咒處理屢見不鮮。由于毛姆到中國是旅行,沒有待下來的義務,所以他和自己筆下的好多人物不同,顯然他也就不會面臨和他們一樣的艱辛和挑戰(zhàn)。
說真的,毛姆的中國之旅所走過的地方都是輕車熟路。他的同行游記作家伊莎貝拉·伯德(1831-1904)就曾掀起過游覽長江的熱潮,她在年過花甲后曾穿越中國的內(nèi)陸。對毛姆后來的殖民評論文章,她的言辭就像是個不祥的預兆。伯德說中國內(nèi)陸的大城市有可能成為英國貿(mào)易的下一個“有影響力的中心”,加大對這些地方的商業(yè)開發(fā)會為旅游業(yè)帶來新的機遇。在中國的英國人也許不會把自己當作“那種在外國的英國人”,但不管怎么說,他仍是一個在半殖民地的英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