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順慶 苗蓓
〔摘要〕一切歷史都是話語權控制和斗爭的歷史,而并不是新歷史主義所提出的歷史學家的任意闡釋,文學史亦然。不僅中國現當代文學史面臨西方話語霸權,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也存在儒家話語霸權,并進而導致諸多怪象:曲解《詩經》的《毛詩序》卻成為“千古寶典”;西漢居然沒有文人五言詩;《史記》甚至沒有“墨子傳”。中國文學的承傳、嬗變與論爭從根本上講都是圍繞話語權展開的,話語權是考察中國文學最基本同時也是最重要的維度,而儒家話語霸權地位的興衰正是影響中國古代文學史發(fā)展的核心要素。
〔關鍵詞〕儒家話語霸權;《毛詩序》;文人詩;《史記》
〔中圖分類號〕I2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5)02-0186-07
引言
傳統觀念認為,一切歷史都是信史,即一切歷史都是可信的。然而,這一觀念在國內外都遭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1908年,意大利學者貝奈戴托·克羅齊(1866—1952)在《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一書中提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肆_齊認為,史料本身并不會說話,使史料發(fā)揮作用的是歷史學家的學識水平;歷史學家不是被動接受、考訂和闡釋史料,而是發(fā)揮了巨大的主觀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這一觀念與后來的現象學、闡釋學、接受理論以及新歷史主義等西方當代文學理論一脈相承,都源自西方文論的一個基本觀點:客觀事物的確定性不像我們原來以為的那樣,客觀事物不是獨立于我們之外的,而是我們主客觀共同對話構成的。克羅齊的這一觀念自提出以來,在新歷史主義的推波助瀾下,在歷史界、文學界均引發(fā)了熱烈討論。但這種觀念同時也存在一個先天的不足甚至致命的弱點:他們在強調主觀的建構和闡發(fā)時,在強調一切歷史都是我們當代人重新闡釋歷史的結果時,實際上沒有辦法約束主體的隨意性。換句話說,歷史出于書寫人的主觀意愿,其真實性很可能遭遇了選擇性的“閹割”,甚至被“篡改”得面目全非。難道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可以隨便讓歷史學家任意戲說?
我們究竟應該如何正確地看待歷史?我們又該如何正確地看待中國文學史?本文提出,一切歷史都是話語權控制和斗爭的歷史,文學史亦然。所謂“話語(Discourse)”,并非指一般意義上的語言或談話,而是借用當代的話語分析理論,專指文化意義建構的法則。這些法則是指在一定文化傳統、社會歷史和文化背景下所形成的思維、表達、溝通與解讀等方面的基本規(guī)則,是意義的建構方式和交流與創(chuàng)立知識的方式?!?〕“話語”從一個語言學的術語,經巴赫金、??碌热岁U發(fā),成為與思想信仰、價值追求、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關系相交織的具有政治意味的術語??梢哉f,掌控話語權即意味著掌控了制定規(guī)則、維護權威、決定真理、書寫歷史甚而壓制他者的權力,這無疑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歷史戰(zhàn)場上最令人血脈賁張的戰(zhàn)利品。因此,從這個角度看,整個歷史進程充斥了話語權的爭奪戰(zhàn),一切歷史都是話語權控制和斗爭的歷史,而非出于歷史書寫人的主觀意愿。
話語權也是考察中國文學最基本同時也是最重要的維度,中國文學的承傳、嬗變與論爭從根本上講都是圍繞話語權展開的。具體來說,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存在西方話語霸權,導致中國傳統話語被邊緣化,阻礙了中西話語之間形成平等、有效的跨文明對話。而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同樣由于儒家話語霸權而導致其他與儒家核心思想不相契合的話語“失語”,并進而引發(fā)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百思不得其解的怪象。接下來,筆者就從儒家話語霸權及其導致的“失語癥”出發(fā),試圖揭示以下三個文學史上的“哥德巴赫猜想”:牽強附會的《毛詩序》為什么能成為“千古寶典”,西漢為什么沒有文人五言詩而東漢末年卻出現具有高度藝術價值的文人五言詩集《古詩十九首》,“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為什么居然沒有“墨子傳”。
一、《毛詩序》為何成為“千古寶典”
《毛詩序》是中國第一篇詩學專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它比較系統地提出了若干文藝理論原則,如詩歌的言志抒情特征、詩歌與政治的關系、詩歌的社會作用等,是對先秦儒家詩論的總結,構成了儒家文論的基本框架,形成了強大的話語權,對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都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正如張少康所說:“《毛詩大序》所提出的一些根本理論問題,成為兩千多年來封建正統的文藝綱領,影響極大。”〔2〕
然而,對于這么一部“文藝綱領”,梁啟超在《〈詩序〉之偽妄》中卻作出如下評價:“若細按其內容,則捧腹噴飯之資料更不可一二數。例如《鄭風》有‘仲字則曰祭仲,見有‘叔字則曰共叔段。余則連篇累牘皆曰‘刺忽。鄭立國數年,豈其于仲、段、忽外遂無他人?而詩人謳歌,豈其美刺仲、段、忽外遂無他情感?鑿空武斷,可笑一至此極!其余諸篇,大率此類也。故欲治《詩經》者非先將《毛詩序》拉雜摧燒之,其蔀障不知所極矣!”〔3〕
按照梁啟超的說法,《毛詩序》中存在大量令人“捧腹噴飯”的資料,無論是內容上,還是情感上,都可笑至極。他甚至認為,要想讀懂《詩經》,首要之事就應當將《毛詩序》“拉雜摧燒之”,以剪除它對《詩經》真意的“蔀障”。究竟梁啟超為什么對《毛詩序》有如此深的“仇恨”?梁啟超的說法又有何根據?筆者認為,梁啟超的不滿是有據可循的,主要集中于以下兩個方面:第一,毛詩的歷史化解釋,將歷史中的典型人物或事件附會于完全不相關的詩篇中并加以道德評價,以反映儒家思想與意識形態(tài);第二,毛詩的政治化誤讀,將原本淳樸的愛情詩刻意牽強地解讀成反映社會禮儀和道德規(guī)范的詩歌,以灌輸與統治階級相契合的儒家核心價值體系。
首先,我們來結合具體實例看看《毛詩序》的歷史化解釋。主要分為三種情況:一是將某一詩篇的原本信息不詳的作者歷史化為歷史上的典型人物;二是將某一詩篇歷史化地歸類為某一歷史時期的作品;三是將某一詩篇的內容歷史化為《左傳》、《國語》等史書中描寫的事件。關于作者的歷史化問題,如《小雅·節(jié)南山》,《詩序》:“《節(jié)南山》,家父刺幽王也。”〔4〕對此,朱熹云:“《序》以此為幽王之詩。而《春秋》桓十五年有家父來聘于周,為桓王之世,上距幽王之終已七十五年,不知其人之同異?大抵序之時世皆不足信,今姑闕焉可也。”〔5〕《毛詩序》中將《小雅·節(jié)南山》的作者歷史化為“家父”,但根據朱熹的說法,“家父”距離幽王之終已過了七十五年,因此質疑此“家父”非彼“家父”,并就此論斷“序之時世皆不足信?!痹偃纭缎⊙拧ば∧病?,《詩序》:“《小牟》,刺幽王也。大子之傅作焉。”〔6〕對此,朱熹云:“幽王娶于申,生太子宜臼。后得褒姒而惑之,生子伯服,信其讒,黜申后,逐宜臼。而宜臼作此以自怨也?!缎颉芬詾榇笞又凳龃笞又橐詾槭窃?,不知其何所據也?!薄?〕《毛詩序》中將《小雅·小牟》的作者歷史化為大子之傅,但根據朱熹的說法,歷史上雖確有此事,但毛氏的“對號入座”難免有失根據。關于時代的歷史化問題,如《小雅·采薇》、《小雅·出車》、《小雅·杕杜》這一組詩均被歷史化為文王時期的作品,《詩序》:“《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獫狁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wèi)中國。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車》以勞還,《杕杜》以勤歸也?!薄?〕但對于這一組詩的時代界定,“三家詩有不同看法,認為是周懿王時的詩”〔9〕,今人根據史料考據還提出周宣王或周夷王時期的說法,因此“毛詩把《采薇》等三首詩的時期提前到周初來看,是很明顯的歷史化解釋。”〔10〕關于事件的歷史化問題,如《大雅·抑》,《詩序》:“《抑》,衛(wèi)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薄?1〕對此,朱熹云:“《楚語》:左史倚相曰:‘昔衛(wèi)武公年數九十五矣,猶箴儆于國……史不失書,蒙不失誦,以訓御之,于是作《懿戒》以自儆。及其沒也,謂之睿圣武公。韋昭曰:‘懿,讀為抑。即此篇也?!粍t《序》說為刺厲王者誤矣?!薄?2〕《毛詩序》將《大雅·抑》歷史化為衛(wèi)武公刺厲王亦自警的詩,但根據朱熹的說法,《楚語》中衛(wèi)武公作《懿戒》以自儆,即此篇也,因此說毛氏的說法是錯的。顯然,毛氏的這種歷史化解讀是有意而為之的。再如《鄘風》的《墻有茨》、《君子偕老》、《桑中》、《鶉之奔奔》四首詩,毛氏將其與《左傳·閔公二年》的記載聯系起來解釋為是諷刺衛(wèi)宣姜與公子頑之間亂倫行為的詩。〔13〕《墻有茨》,諷刺“國人疾之二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君子偕老》,刺衛(wèi)夫人“子之不淑,云如之何”;《桑中》具體寫幽會場景;《鶉之奔奔》刺衛(wèi)宣姜“人之無良,我以為君?!薄多{風》的這四首詩當中三首詩確實有諷刺內容的文字,但至于諷刺的對象是否真的是衛(wèi)宣姜和公子頑,卻是無法肯定的。第四首《桑中》只是具體描寫幽會場景的詩,更無從考據了。因此,毛氏將這四首詩的諷刺和密約的內容與《左傳》所載的歷史聯系起來,用倫理道德的標準把它們歸為諷刺詩〔14〕,有明顯的歷史化痕跡。
除了歷史化解釋以外,毛詩序更讓梁啟超不滿也最讓當代人大惑不解的就是它對所有詩歌尤其是愛情詩的政治化誤讀。一方面,《詩經》中的詩歌,無論是否確有其事其情,《毛詩序》均以“美刺”將其刻意地政治化誤讀。另一方面,《詩經》中占了近四分之一篇幅的愛情詩,被《毛詩序》用是否符合禮教為標準誤讀為“美刺”甚至將淳樸活潑的民間愛情故事政治化改寫為以示萬民的君婦典范或不忍直視的宮闈秘史。關于“美刺”,隨意翻開《毛詩序》,就像梁啟超厲聲申明的那樣,滿眼都是此二字。如《王風·大車》是“刺周大夫也”,《鄭風·緇衣》是“美武公”,《魏風·伐檀》是“刺貪也”,《豳風·伐柯》是“美周公也”,《小雅·雨無正》是“大夫刺幽王也”,《小雅·綿蠻》是“微臣刺亂也”,《大雅·皇矣》是“美周也”,《大雅·民勞》是“召穆公刺厲王也”,《大雅·云漢》是“仍叔美宣王也”。很容易看出,《毛詩序》的《小序》解題不是“美”就是“刺”,“美”的是文王、武公、周公、宣王、僖公等,“刺”的是幽王、厲王、貪、亂、時、色等。如此多的“美刺”,讓人難免質疑:難道《詩經》三百零五篇除了“美刺”就沒有別的情感了嗎?這就是《毛詩序》刻意政治化誤讀的結果。關于愛情詩,被誤讀為“美刺”的例子很多,如我們所熟知的《邶風·靜女》,《詩序》:“《靜女》,刺時也。衛(wèi)君無道,夫人無德?!薄?5〕余冠英對這篇的題解是:“這詩以男子口吻寫幽期密約的樂趣?!薄?6〕再如中學課本中曾收錄的《衛(wèi)風·氓》,《詩序》:“《氓》,刺時也。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別,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棄背?;蚰死Ф曰?,喪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風焉。美反正,刺淫泆也。”〔17〕余冠英對這篇的題解是:“這是棄婦的詩,訴述她的錯誤的愛情,不幸的婚姻,她的悔,她的恨和她的決絕?!薄?8〕明明只是幽期密會的樂趣和愛情婚姻失敗的哭訴,卻被《毛詩序》政治化解讀為刺時之作,淳樸愛情的喜怒哀樂蕩然無存。而這些愛情詩中,被政治化改寫為君婦典范或者宮闈秘史的也不在少數,如我們熟知的《周南·關雎》,《詩序》:“《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且浴蛾P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薄?9〕余冠英對這篇的題解是:“這詩寫男戀女之情。大意是:河邊一個采荇菜的姑娘引起一個男子的思慕?!薄?0〕清儒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提到:“《小序》以為‘后妃之德,《集傳》又謂‘宮人之詠大(太)姒、文王皆無確證。詩中亦無一語及宮闈,況文王、大(太)姒耶?竊謂風者,皆采自民間者也,若君妃,則以頌體為宜?!薄?1〕可以看出,《關雎》本為民間愛情故事,《毛詩序》卻將其政治化改寫為太姒的君婦典范,毫無根據,難免牽強。再如《邶風·匏有苦葉》,《詩序》:“《匏有苦葉》,刺衛(wèi)宣公也。公與夫人并為淫亂?!薄?2〕余冠英對這篇的題解是:“這詩所寫的是:一個秋天的早晨……一個女子正在岸邊徘徊,她惦著住在河那邊的未婚夫?!薄?3〕同樣是浪漫的民間愛情故事,《匏有苦葉》也被刻意地政治化改寫為“公與夫人并為淫亂”的“宮闈秘史”。
由上可知,《毛詩序》對《詩經》作了歷史化的附會解釋和政治化的牽強誤讀,難怪梁啟超會驚呼“千余年共認為神圣不可侵犯之寶典,真不可思議之怪象矣!”〔24〕那么,出現這種怪象的原因究竟何在呢?這不得不提及它背后力量強大的儒家話語霸權。
《毛詩序》對詩歌的論述,始終貫穿著一個中心思想:詩歌必須為統治階級的政治服務。因此,在談到詩歌的言情特點時,提倡“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談到詩歌的政治作用時,強調“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它更把這種思想集中突出地表現在關于詩歌社會作用的論述里:“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边@種理論一方面在政治上表達了統治階級對詩歌的要求,另一方面在思想上則是《論語》的“思無邪”,“興、觀、群、怨”,“事父事君”等論說的進一步發(fā)展?!?5〕《毛詩序》的這種思想,無疑與儒家話語是一致的,與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統治階級也是一致的。因此,《毛詩序》的牽強附會在強大的儒家話語霸權的蔭庇下,也便不算什么了,仍然被一代一代的闡釋者尊奉為寶典,作為批評和模仿的范本。
二、西漢為何沒有文人五言詩
漢代以來,經史之學大為興盛,盡管文學尚未覺醒,尚未從經學、史學中獨立出來,但漢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仍然取得了一定的發(fā)展。除了獨領風騷的漢賦之外,漢代的詩歌也有很大突破,這集中體現在四言詩到五言詩的過渡。
西漢時期,詩歌的創(chuàng)作分為兩支:一支是統治階級的文人創(chuàng)作,以四言為主;另一支則是民間創(chuàng)作,以五言為主?!段男牡颀垺っ髟姟罚骸皾h初四言,韋孟首唱??镏G之義,繼軌周人?!脸傻燮蜂?,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薄?6〕當漢初民間歌謠逐漸向五言發(fā)展的時候,一般廟堂文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所采用的仍然是《詩經》句式的四言體〔27〕,例如這里提到的西漢韋孟的《在鄒詩》。劉勰筆下的“辭人遺翰”,則指的是文人創(chuàng)作的詩篇,用以區(qū)別民間歌謠。鐘嶸在《詩品序》勾勒五言詩發(fā)展史的第二段中同樣寫道:“古詩眇邈,人士難詳……自王、揚、枚、馬之徒,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薄?8〕這里的“詞賦”指的是漢賦,而“吟詠”則是文人五言詩??梢钥闯?,西漢時期,統治階級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四言體為主,而五言詩卻“莫見”或“靡聞”。四言體詩歌在文壇的地位也很高,統治階級用于祭祀大典的樂歌,如漢初《安世房中歌》十九首中有十三首四言體,漢武帝時《郊祀歌》十九首中有八首四言體。〔29〕而民間創(chuàng)作則以五言詩為主,最有代表性的當屬漢樂府,例如我們熟知的《陌上桑》、《長歌行》、《步出夏門行》均為五言體唱和歌詩?!拔鳚h民間歌謠無論采入樂府或未采入樂府的,在雜言體當中,最多的是五言句。例如《吹鼓曲·鐃歌》中的《有所思》,五言句占百分之七十。《紫宮諺》兩句,全系五言。而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除去了連結語‘寧不知,就是一首完整的五言詩。”〔30〕
為什么在民間創(chuàng)作已然走向從四言到五言的過渡道路時,西漢時期的“辭人遺翰”仍然“莫見五言”呢?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又為什么堅持要采用四言體呢?西漢為什么就是沒有文人五言詩呢?這就不得不提及西漢時期的思想政治背景了?!?1〕“很顯然,《詩經》在封建大一統政權確立以后的漢朝,由于統治階級的利用,已經逐漸成為圣人垂教萬世的經典,地位大大提高了。這就使得統治階級的文人可以去模擬它,希望從形式上去繼承它的傳統,特別是《雅》、《頌》部分。他們對于民間流行的五言體當然認為是‘下里巴人之曲,不屑一顧的?!币虼?,西漢文人之所以鎖定四言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體裁,是源于《詩經》在漢代尤其是漢武帝以后的特殊地位。四言詩、“四言”、“四言體”還有一個別稱就叫“《詩經》體”,因為它作為中國先秦時代的主要詩歌形式,集中地保存于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所以,它不僅是一種以每行詩句四字為特征的古老詩體,更是一種隨著《詩經》的儒家“經典化”而流傳開來的文學形式。自漢武帝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漢代經學日漸昌盛,這也使得產生于西周的四言詩地位迅速提高,并成為漢代詩歌的主要形式之一。
西漢的四言詩在形式上繼承了《詩經》的樣式,在內容上更絕對地體現了儒家詩教體系的核心觀念,因而正如上文被毛氏闡釋過的《詩經》“味同嚼蠟”一般,西漢文人的四言詩的內容也局限在一定的范圍之內:詩歌主要抒發(fā)的是詩人在政治、儒家禮儀等規(guī)范下的思想感情,而其真實的內心世界并無表露?!皾h代四言詩的內容之所以單調乏味,不能廣泛地反映漢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其主要原因,是由于漢代四言詩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四言詩時,始終未能掙脫儒家詩教的束縛。漢代是經學昌盛的時代,無論是今文還是古文《詩經》研究家對《詩經》的詮釋,無不將《詩經》研究納入儒家思想的軌道,《詩經》被漢儒奉若神明,由漢儒闡釋出來的《詩經》思想和創(chuàng)作原則,成為漢代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指導思想,漢代文人在創(chuàng)作四言詩時,不能不小心翼翼,他們只能盡力弘揚符合儒家思想的《詩經》傳統而不敢越雷池半步?!薄?2〕就連創(chuàng)作符合儒家經典《詩經》體式的四言詩,西漢的文人們都如此謹小慎微,就更不可能想像他們會敢于嘗試民間流傳的“俗文學”樣式——五言詩了。不僅如此,通過他們的四言詩創(chuàng)作,我們還能管窺到西漢文人在日常生活中體會到的儒家話語霸權。例如,西漢韋孟的《在鄒詩》、韋玄成的《自劾詩》,在“發(fā)乎情,止乎禮儀”的詩歌理論規(guī)范下,詩歌中透出一種依經立義的意味,個人的行為事無巨細無不是以經義來自我約束?!?3〕再如,西漢孔藏《楊柳賦》中描寫與朋友宴飲時的情景:“幾筵列行。論道飲燕,流川浮觴。肴核紛雜,賦詩斷章。合陳厥志,考以先王。賞恭罰慢,事有紀綱。洗觶酌樽,兕觥凄揚。飲不致醉,樂不及荒。威儀抑抑,動合典章?!薄?4〕賦詩要“考以先王”,喝酒時言行舉止要符合典章禮儀“事有紀綱”,西漢文人之言行謹慎由此可見一斑?!?5〕
由上可知,四言詩在西漢之所以能在統治階級的文人中廣為流傳,甚至居于壟斷地位,不是因為這種文學樣式多么優(yōu)質或不可取代,而在于它所源出的《詩經》乃至《詩經》背后的強大的儒家話語霸權。正是出于對這種霸權的忌憚,西漢文人“吟詠靡聞”、“莫見五言”,固守著單一的四言體。而這種源于儒家話語霸權的“四言雅正,五言流俗”的觀念也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扎下了深厚的根基,并一直流傳下去,影響后世的文壇發(fā)展。直至文學自覺的魏晉時期,“四言為正體,五言為流調”的傳統觀念依舊在文壇上占據統治地位。晉摯虞在《文章流別論》中說:“古詩率以四言為體……五言……于俳諧倡樂多用之……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薄?6〕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也說:“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而清麗居宗?!薄?7〕可見,儒家話語霸權的力量有多么深厚,其詩教體系對文壇的影響有多么深遠。
東漢末年,社會大亂,禮崩樂壞,儒家傳統禮教觀念遭遇沖擊,例如:曹操發(fā)出“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38〕的“毫無節(jié)操”的《求賢令》。然而,當儒家話語霸權伴隨著漢朝統治階級的崩塌而出現松動時,一大批文人五言詩突然不知從何處在沉寂已久的主流詩壇涌現出來。其中最典型的要數《古詩十九首》,堪稱具有高度藝術特色和價值的文人五言詩典范。這時的文人不僅在形式上突破了《詩經》“四言體”的束縛,在內容上也更為大膽,徹底擺脫經學教義的束縛及對政治的依附,關注自身命運發(fā)展,在詩歌中自由抒發(fā)個人情懷。例如:《生年不滿百》中的“及時行樂”思想,《青青河畔草》中抒發(fā)的“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39〕的思婦情懷。
綜上可知,西漢沒有文人五言詩,而東漢卻突然涌現文人五言詩的代表詩集《古詩十九首》,這都是源于漢代儒家話語霸權的興盛和衰微。西漢時期,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話語霸權正當盛時,以《詩經》為首的漢代經學使得“四言體”成為備受統治階級青睞的“正體”,自然也就導致了附庸于統治階級的西漢文人“鐘情”于四言詩而始終沒有創(chuàng)作五言詩的怪象。及至東漢末年,禮崩樂壞,儒家話語霸權出現松動,這才給了一直以來壓抑自我的東漢文人們盡情抒發(fā)個人情懷的機會和可能,于是,文人五言抒情詩代表詩集《古詩十九首》橫空出世。
三、《史記》為何沒有“墨子傳”
戰(zhàn)國時期,儒墨并為顯學?!睹献印る墓隆罚骸皸钪炷灾杂煜拢煜轮?,不歸楊,則歸墨。”〔40〕《韓非子·顯學》:“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薄?1〕《呂氏春秋·不侵》:“孔、墨,布衣之士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不能與之爭士也?!薄?2〕
然而,“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中卻沒有“墨子傳”,更有甚者,對于墨子的集中記載就只是在《孟子荀卿列傳》的篇末有短短二十四個字:“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jié)用。或曰并孔子之時,或曰在其后?!薄?3〕相較而論,對于儒家,司馬遷不僅打破了《史記》著作體例,把孔子列入“世家”之中,還編著了《仲尼弟子列傳》、《孟荀列傳》、《儒林列傳》等,詳細介紹了孔子及其弟子與繼承儒家衣缽之人的思想言論和生平事跡?!?4〕
為什么“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沒有同為“儒墨顯學”之一的“墨子傳”呢?關于這個千古疑難問題,學界集思廣益,提出了以下三種說法:一是“大意說”;二是“隱憂說”;三是“亡佚說”。下面,筆者分別簡單介紹一下這三種說法及其可靠性。
首先是“大意說”。這種看法起源于清代孫詒讓在《墨子間詁》中批評司馬遷的言論:“于先秦諸子自儒家外老、莊、韓、呂、蘇、張、孫、吳之倫,皆論列言行為傳,唯于墨子則僅于《孟荀傳》末附綴姓名……史公實未嘗詳事校核,亦其疏矣?!薄?5〕也就是說,孫詒讓批評司馬遷沒有詳核墨子的事跡,撰史疏忽大意了。孫詒讓此言其實是輕易放過了司馬遷,因為司馬遷并不是一個疏忽大意的史學家。司馬遷在《報任少卿書》中自陳:“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薄?6〕由此可見,司馬遷是要寫出一部能夠“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大作,他的志向是遠大的,態(tài)度是誠懇的。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對《史記》的著書體例作出如下評價:“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三代,錄秦漢,上計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蓺,成一家言,協《六·經》異傳,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以后俟圣君子。”〔47〕由此可見,司馬遷是一個心思縝密、考慮周到的史學家,絕不可能會因為疏忽大意而忘記寫“墨子傳”。
第二是“隱憂說”。這種看法源于“侯外廬等認為司馬遷‘不寫墨者列傳,自有隱憂。他們認為遭到官方鎮(zhèn)壓的漢初游俠即為墨徒,因此有‘隱憂的臆測。”〔48〕但是,對于這種說法,筆者也認為實在不能服人,就算漢初游俠真的是墨,那又如何呢?司馬遷連當朝皇帝劉徹都敢揭短和得罪,他還會顧忌什么“隱憂”呢?而且司馬遷還專門給具有墨家學派色彩的游俠寫過傳,盛贊他們的仗義守信。〔49〕因此,“隱憂說”這一看法純屬臆測,實在難以成立。
第三是“亡佚說”。這種看法源于墨學大師方授楚在《墨學源流·墨學之衰微》中的言論:“他傳之小序皆未及墨,而獨此言之,則所附之傳必較詳也。今本《孟荀傳》已有錯簡,又多缺略……索隱云:‘按序傳孟嘗君第十四,而此傳為第十五,蓋后人差降之矣。今通行本則序傳次序相同,又非《唐本》之舊也,故傳末之二十四字,必遷作《墨子》之傳已亡,而為后人附益,無疑已?!薄?0〕按照方授楚的說法,司馬遷是曾經為墨子寫過傳的,只不過后來因某種原因亡佚了,而傳末的那二十四個字是后人添加的。這種看法確實有一定的合理性,因此引發(fā)了學界最大的關注。鄭杰文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墨子傳記為殘篇說》一文中總結道:“墨子作為一戰(zhàn)國思想家其歷史地位十分重要,墨子作為一歷史人物其傳世資料在漢武帝時依舊較為豐富,這些資料又曾被司馬遷掌握,但流傳至今的《史記》中的墨子傳記卻如此簡短,那么答案就可能是——流傳至今的墨子傳記是殘篇而不是原貌?!薄?1〕同時,他還補充說明:“文末標以‘太史公曰以作評論,是《史記》之‘十二本紀、‘三十世家及‘七十列傳傳人篇諸篇的通例,不管文首有無‘太史公曰,文末仍有‘太史公曰以作評論……但今本《孟子荀卿列傳》篇末無‘太史公曰諸評語,這也當是篇末佚失文字之又一證?!薄?2〕
筆者認為,以上三種看法確實有一定的代表性,也具有參考價值,但這些看法都沒能找到最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司馬遷背后的儒家話語霸權。
司馬遷具有堅定不移的儒家立場,而儒家話語體系也是他撰寫《史記》的指導思想?!八抉R遷批判和反對墨家的基本思想政治主張,較為充分地反映了他的儒家思想和貴族階級立場?!薄?3〕一方面,墨子非儒,他提出了“非命、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等思想。而“節(jié)葬”與“非樂”,赤裸裸地針對儒家思想中的“厚葬”和“禮樂”。而司馬遷視“禮樂”為大宗,墨子的思想即便記錄進《史記》,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定會遭到朝廷中儒士的肆意攻擊。另一方面,墨學具有平民性質,墨子的立場、觀點和方法都是平民主義的,例如他提倡“必吾先從事乎愛利人之親,然后人報我以愛利吾親”的“兼愛”,打破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親親尊尊的有明確階級區(qū)分的儒家“禮政”。再例如他推行“尚同”,提出“天下之人異議,是以一人一義,十人十義,百人百義。其人數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薄?4〕這種觀念為平民階層、小生產者在亂世中爭得了一份政治上的發(fā)言權,但卻明顯與儒家政教所推行的“上昭下遵”的封建專制制度互相砥礪?!?5〕因此,可以說,墨學雖在戰(zhàn)國時期與儒學同為顯學,但由于墨學在很多思想觀念上與儒家話語體系大相違背,它在擁有堅定儒家立場的司馬遷筆下,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書巨著《史記》中只落得二十四字的零星數語評價,也是“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現象?!八抉R遷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了儒學和封建統治的‘衛(wèi)道士,他認為墨儒相通不必記,墨子非儒不能記,余下就只有‘善守御,為節(jié)用等二十四字了?!薄?6〕
由上可知,《史記》沒有“墨子傳”的根本原因在于司馬遷堅定的儒家立場以及他背后強大的儒家話語霸權。
結語
綜上,中國文學的承傳、嬗變與論爭從根本上講都是圍繞話語權展開的,而不是歷史學家或者文學史家主觀任意闡釋的結果。話語權是考察中國文學最基本同時也是最為重要的維度,而儒家話語霸權地位的興衰正是影響中國古代文學史發(fā)展的核心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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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