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一個場合與許玉珍相見,朱寶龍始料未及。
那是在北拱橋拘留所一間小小的值班室里。朱寶龍正將手中的電剪子弄得嗚嗚作響。站在門口監(jiān)視的一個警察高喊了一聲:許玉珍,進來!
朱寶龍當時心里嘀咕了一下,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真多哪。但一等到那個叫許玉珍的女人坐在他面前時,他目瞪口呆,是的,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個陌生的沿海城市珠海,居然與同村的漂亮姑娘許玉珍不期而遇。
一剎那間,有許多的疑問鋪天蓋地而來,搞得朱寶龍都忘了自己手中正干著的活。
那個警察催了他一下,他才如夢初醒。他哦哦哦答應著將剪刀擺在了許玉珍的后脖上,一時間,他有些猶豫,真的不知道該不該把眼前這一頭油黑發(fā)亮的頭發(fā)剪下來,他舍不得下手。
警察又催促了一下。
朱寶龍“呸”地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咬了咬牙,毅然地張開了剪刀的嘴巴?!斑青辍?、“咔嚓”的聲音便肆無忌憚地飄了起來。
許玉珍“哇”地一聲哭出來,哭聲之大,把朱寶龍和那個警察都嚇了一跳。
警察惱怒地盯著把頭埋進掌心里的許玉珍,哭什么哭?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小朱,快剪,后面還有好多人都等著哪。
一綹一綹的頭發(fā)像玉米纓子一樣的掉落在地上,在許玉珍洶涌的哭聲中,它們掉地的聲音是那么地微不足道。朱寶龍的右手不停地撫著那長長的、滑滑的頭發(fā),想得知許玉珍有關情況的念頭沖激得他手足無措。有好幾次剪刀直勾勾地往許玉珍的耳朵處伸去。
這么近距離與許玉珍在一起,對剃頭匠朱寶龍來講,是第一次,卻是他不只一次夢寐以求過的,他甚至還聞到了從她白晳頸窩處散發(fā)出來的體香。
但他了無興致。
許玉珍在臨離開這個暫且充當理發(fā)室的值班室時,才發(fā)覺剪短她頭發(fā)的就是村里那個喜歡摸女人奶子的朱寶龍,她的驚訝程度絲毫不亞于朱寶龍,滑過腦子的第一個念頭是:朱寶龍要把我的事給捅出去了!她停止了哭泣,巨大的恐懼讓她呆若木雞。
朱寶龍奇怪極了,他莫名其妙地攤了攤手,聲音古怪地叫了聲:許玉珍!許玉珍也叫了聲:朱寶龍。未等他們再說些什么,那個警察又直起喉嚨喊道,下一個,黃志英。
留在朱寶龍記憶里的許玉珍,漂亮,驕傲,渾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樣??梢赃@么說,在彎塘這個足有六七百來戶人家的大村里,許玉珍是朱寶龍為數(shù)不多的不敢和她開玩笑的女人,這除了上面說的原因之外,還在于許玉珍的一家都是彎塘中心小學的老師,許玉珍的爹擔任著校長。許的爹娘一個教過他: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一個教過他:2只耳朵加上1個鼻子,再加上兩只眼睛,一共是五樣東西。事實上,幾乎所有的彎塘人對許家的人都相當尊重,在村民們的心目中,他們不是一般的人,他們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肚子里有墨水的人的最大特點,就是他們不會和村民一樣逼啊卵啊地亂喊一通,還有他們每天都要刷牙,而且要兩遍,早上一遍,晚上一遍;還有,他們每人都有3塊毛巾——一塊洗臉,一塊洗腳,還有一塊是洗身子。這叫彎塘人好生敬畏,又好生羨慕。當然,敬畏和羨慕之外,認為他們奢侈和浪費的人大有人在,比如朱寶龍就是其中一個。
朱寶龍的理發(fā)室就從來只有一塊毛巾,男人擦了女人擦,老頭擦了小孩擦。直到破得不能再用了,才另換。不就是擦臉用的毛巾么?那么講究干什么?
當然,許玉珍是從來不擦朱寶龍的毛巾的,因為許玉珍從來沒找他理過發(fā),但許玉珍不來,并不等于他的理發(fā)室就要關門了。朱寶龍喜歡討女人的歡喜,在她們歡喜的時候,他就真不真假不假地摸摸她們的奶子、屁股,甚至叫女人更臉紅的地方。女人們被理發(fā)的藍布罩給罩得嚴嚴實實,根本無法嚴防死守,她們就會呦呦亂叫:寶龍,寶龍,你這只臭蟲,只知道吃我們的豆腐,有本事去找許玉珍!
朱寶龍笑瞇瞇地捋捋女人們的頭發(fā)說,許玉珍和你們不一樣!
女人們不依不饒地追問:怎么不一樣?她又不比我們多什么!
朱寶龍“咔嚓”一下剪去其中一位的一綹頭發(fā),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你們都是草啊,許玉珍頭上長的才是發(fā)??!
女人們一個個都沉默了,她們的頭發(fā)焦黃焦黃,就像夏日里被驕陽曬干的水草,而許玉珍的卻油黑發(fā)亮,她梳什么發(fā)式都好看,盤起的,散放的……可這么好的頭發(fā),朱寶龍居然連觸碰一下的機會都沒有,朱寶龍一想起來,就會煩惱地罵一句,戳他娘的許玉珍,神氣個屁,有朝一日,花了你!
朱寶龍對自己的犯賤相也挺納悶,許玉珍從來不拿正眼瞧他一下,他卻像對待神靈一樣敬著她,碰到有人對她評頭品足,飛短流長,他總是挺身而出,為她打抱不平。
關你什么事啊,許玉珍才不會把你當回事!有人譏笑朱寶龍的自作多情。
朱寶龍面紅耳赤,嚅囁了半天,才吭哧吭哧溜出一句,你們不懂的,你們不懂的!
朱寶龍巴望著許玉珍能來他的理發(fā)室,哪怕不理發(fā),就來坐一坐也是好的,但許玉珍穿著白色的的確良襯衫,聳動著一對挺拔的奶子,騎著自行車,目不斜視地從他的理發(fā)室前一沖而過。
也許是我摸別人的奶子多了,許玉珍見我怕了,朱寶龍便很沮喪,下定決心不再拈花惹草,可下回女人來做頭發(fā)、燙頭發(fā)、剪頭發(fā),說說笑笑,笑笑說說,他的心又像水草一樣搖擺起來,他還是憋不住地要伸手去摸一摸她們的奶子,她們的屁股,不摸,他的手和心都很癢,真的很癢,就像有螞蟻在爬。不摸女人奶子,能叫男人么?男人基本上都是這樣的!后來朱寶龍就這樣理直氣壯對自己說。
" 很自然的,朱寶龍也心知肚明,像許玉珍這樣的優(yōu)質(zhì)女人,他無論如何也是夠不著的,踮起腳尖,也夠不到她的眉梢??伤邪参孔约旱霓k法,聞聞她的身體香味也是好的,聞不著,看看也是好的,看看,至少可以飽眼福,還可以當飯吃,嘿嘿,秀色可餐嘛。當然,意淫這樣的事也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把朱寶龍搞得激情四射,很多時候,他都神情蔫蔫的。
許玉珍讓人看了十多年,突然不讓看了,她走出了小小的彎塘,這距離她中師畢業(yè)也就不到一年的時間。她說要到南方去。南方哪里?她說不確定,也許是珠海,也許是廈門,也許是廣州……
許玉珍的爹娘起先對許玉珍做出的這個大膽舉動十分不滿意,他們一致認為女兒應該像他們一樣,在人民教師這個光榮的崗位上勤勤懇懇工作,最主要的,她這工作來之不易,是頂了她爹許老師的崗位,才出現(xiàn)在講臺上的。而那年許校長自己才40多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卻在離開教職后,去了校辦廠車模具。
許玉珍說,我到南方去,也是要當老師的。大地方的老師和彎塘的老師是不一樣的。許玉珍在中師接受函授教育時認識的一個女教師,在南方一個叫珠海的城市里,她寫信來,要許玉珍去她所在的學校,那邊缺人。像你這樣又漂亮、又聰明的女老師,就應該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上課,你的前程無比輝煌啊。許玉珍雙手比畫著,光潔的額頭上,印滿了19歲女孩迷人的光澤。
當許玉珍的爹娘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以后,他們就破涕為笑了,哈哈,有什么理由不讓女兒去求個好前程呢?于是,他們鼓勵許玉珍去。年輕人嘛,就應該去見見世面,不要像我,像你娘,一輩子窩在一個小地方。許老師也神采飛揚了。說時,那眼光長時間落腳在女兒修長的身體上,但看著,看著,他的眼皮無緣無故地跳了一下。
許玉珍像一只白天鵝一樣優(yōu)雅地飛走了。
朱寶龍有點難受,心里頭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是啊,在彎塘值得他有點想頭的東西說不見就不見了。
當然,并不是永遠見不著,比如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比如有紅白喜事的時候,在發(fā)白發(fā)硬的村路口,朱寶龍總是能看見許玉珍拖著一只碩大的拉桿箱,腰肢一扭一扭走來的健美身影。他的理發(fā)室就在村口,因此,他比別人更掌握許玉珍來與去的信息。當然,朱寶龍比別人更想知道許玉珍在南方的情況,也因為他的理發(fā)室,有關許玉珍的消息源源不斷。
……
許玉珍在那邊掙2197元一個月,比她在彎塘小學多了整整14倍;
許玉珍的一身行頭就值五千來元;
許玉珍一次就給父母買上千元的營養(yǎng)品;
許玉珍說,有朝一日要把家安在那里……
朱寶龍的心就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再往后,朱寶龍的理發(fā)室里,就會有許玉珍寄給她父母的東西:信、匯款單、包裹……每次郵遞員一把東西丟下,朱寶龍就會巴巴急急地將東西送到許玉珍的家里,也不管人家的頭正剃了一半。
有村民奚落他,寶龍,你拍馬屁也不是這么拍的,拍別人的馬屁,你或許有點希望,拍許玉珍,哼,你哪怕把屁股拍出血來,也肯定是鴨吃礱糠空歡喜一場。
朱寶龍不服氣地說,你怎么知道我要拍許玉珍的馬屁?
看你那猴急相。村民譏笑。
朱寶龍捋了袖子嚷,你知道不知道她爺娘做過我的老師?
那人說,知道。
他們退休了,你知道不知道?
那人又說,知道。
尊重師長,你知道不知道?
那人說知道了知道了。他怕雙手叉在腰里顯得精神氣十足的朱寶龍再問出什么來,于是落荒而逃。走遠了,喊一聲,寶龍,你自討苦吃,那些東西,郵遞員可以直接送過去的,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是央求郵遞員把信留在你這里的,你賤不賤啊!
朱寶龍哈哈大笑,你個笨蛋還知道什么?我愿意,我樂意,你能拿我怎么啦?
朱寶龍做箍桶匠的父親目睹兒子一連串的荒唐舉止,也看不慣,便憤怒地吐一口唾沫在他面前,寶龍,你也老大不小了,追個影子樣的許玉珍干什么?能當飯吃?能追出個兒子來?
朱寶龍抹抹嘴唇,不屑一顧地說,老爹,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他暗想,老爹,一個箍桶匠,怎么會知道我在想什么呢?他只看見我是個光棍,是個剃頭的,可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是表面的東西,我心里面的東西,你們看不到的,永遠!
終于有一天,朱寶龍關了他的理發(fā)室,像一只山羊那樣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彎塘,他要去南方,去許玉珍所在的那個叫珠海的城市,他是那么的想看看從彎塘走出去的許玉珍,走在那個繁華似錦的城市街道上,是不是和那里的女人一模一樣?
二十歲的朱寶龍就像一首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樣走啊走,走啊走,他終于走到了那個許玉珍說過的車水馬龍的城市珠海,他在那迷宮似的城市里兜了好幾個圈子,才找到許玉珍留在匯款單上的那個地址,那確實是一所學校,規(guī)模還不小,朱寶龍誠惶誠恐地進去。
十分鐘后,他耷拉著腦袋又走出了那兩扇碩大而笨重的紅漆校門。他坐在街邊的石階上,眼晴茫然地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群,看高高大大的人和車轉(zhuǎn)眼間變得像蒼蠅屎一樣渺小。
朱寶龍很希望突然在人流車流里發(fā)現(xiàn)許玉珍,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他聽見了那個據(jù)稱是教導主任的劉老師中氣十足的聲音,自己失望得快要哭出來的聲音。
許玉珍?她呆過,可她早走了。
去哪兒了?
不知道,有說還在珠海,有說去廈門,有說去廣州了,總之,不在這里。
你有她的聯(lián)系方法嗎?
嘿嘿,那是不可能的。她怎么會告訴我們呢?
……
朱寶龍在這個像迷宮一樣的城市里流連忘返,他突然發(fā)覺自己心虛氣短,來時的那種急迫勁早已蕩然無存,這一切源于許玉珍不見了,他失去了目標。
后來,朱寶龍又去了廣州和廈門,他在那兩個城市做著和在珠海這個城市里同樣的努力,但許玉珍依然像風箏似的飄在他的視線之外。
朱寶龍忽然對自己的行為懷疑起來。我這是在干什么呀。這時候,他又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困難,他用光了所有的盤纏。要么回家,要么找點活來干干,然后繼續(xù)尋找許玉珍。
朱寶龍選擇了后者。
" "他重新購置了剃刀和電剪子,先是走街串巷,替人理發(fā),后來在珠海的城郊接合部,租了一間民房,他把彎塘的理發(fā)室搬到了珠海。只要有點空閑,他就會想想許玉珍,想她的細高個,想她烏黑的頭發(fā),想她說話時老是拖長音調(diào)的樣子……但這樣的時候也不是很多,因為他的活兒是那么的多,珠海需要美容院,也需要價廉的剃頭師傅。大量的民工簇擁著他,他產(chǎn)生了賓至如歸的感覺,當然,為數(shù)眾多的女人,也使他如沐春風,她們的胸,她們的臀,是多么的年輕和迷人。朱寶龍很滿足。許玉珍杳無音訊,但珠海給了他額外的補償,他甚至覺得,不來珠海走一遭,他就永遠只能是彎塘的一只土鱉,要摸也只能摸彎塘鄉(xiāng)下那些鄉(xiāng)下女人的奶子。
朱寶龍覺得應該去看看許玉珍,自己不遠千里,一路輾轉(zhuǎn)著來到珠海,不就是為了找許玉珍嗎?既然找到了,就應該去看看她。雖然,他也清楚,這個時候,許玉珍大概不大想見他。
他打點好看她的東西——餅干,水果,牙膏,花露水,手帕,甚至還有一把牛角木梳,然后就去了女子監(jiān)獄。
許玉珍見了朱寶龍,劈面就是一句,朱寶龍,我知道你會來!接著,她好像很得意地掩著嘴,吃吃吃笑了。
許玉珍不笑還好,她一笑,朱寶龍老大的不舒服,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會來?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就你賤。但看許玉珍一直在笑,他也跟著咧嘴一笑,說,你好像是我肚子里的一條蛔蟲,連我要來看你,你也知道。
許玉珍臉一沉,細而碎的白牙露出來,我知道你會來看我的笑話。這下,你得意了吧。
朱寶龍慌忙解釋,不是這樣的,我從彎塘出來,就是為了找你。我找了好長時間了。我還去過你的學校。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找我干什么?許玉珍咄咄逼人地問。
朱寶龍遲疑了一下,說,就是想看看你。
看我?你跑那么遠的路,就是為了看看我?你騙大頭鬼??!許玉珍不屑地揮揮手。
朱寶龍信誓旦旦地說,真的,就是想來看看你。
許玉珍一臉不相信的表情,隨后她冷冷地打斷他的話,好了,你現(xiàn)在看到了,可以回去了。
朱寶龍討好地說,管教和我講了,我可以和你聊20分鐘,時間還沒到呢!
許玉珍將雙臂抱在胸前,微蹙著眉,有什么好說的?我現(xiàn)在倒霉了。
朱寶龍賠著小心說,每個人都會有倒霉的時候,我倒霉時的狼狽相,你沒見過呢。有一陣,我連吃頓飽飯也不敢,每天就是吃幾個饅頭……
許玉珍不說話,將頭偏向一邊,好像饒有興致地在聽朱寶龍講,又好像什么也不聽。
因為許玉珍偏著頭,朱寶龍趁機仔細地看著她,被剪成短發(fā)的許玉珍并不因為頭發(fā)剪短了,就失了漂亮,相反因為收拾起了那些吊的掛的玩意兒,反而變得更加干凈利落。朱寶龍心里頭頓時暖乎乎起來。一時,他竟說不出話來了,他沉默了,眼睛死死盯著她,亂瞅一氣。好像要把許玉珍吃進肚里去。
許玉珍微微側(cè)著身子,裝作不在意地讓朱寶龍瞅,她心里暗暗好笑,土包子,還是那個模樣,賊形狗腦的傻樣,看人要把人給吃了。她也不說話,她知道這個時候不需要說話,她變換了一個角度,輕輕地抖動一條腿,全身開始曲折有致地波動起來……漸漸,她聽見了朱寶龍的喘氣聲,慢慢的,氣喘粗了,喉嚨那里咕咕咕地響著,她知道他在不停地咽口水。這時,她突然對朱寶龍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來這里?
朱寶龍凜然一驚,他點點頭,接著他又搖搖頭,不知怎么,朱寶龍在許玉珍面前總是有一種局促感,一種自慚形穢感,尤其是剛才,他也覺出了自己的失態(tài)。
許玉珍唇線分明的嘴嘟成了一個圓,你肯定知道的,警察告訴過你的。
朱寶龍暗暗驚訝許玉珍的明察秋毫,事實上也是如此,他從警察那里了解到,許玉珍是因為賣淫而被判刑1年,判決下來后,才把她從北拱橋拘留所轉(zhuǎn)到監(jiān)獄。
許玉珍開始嘀嘀咕咕地跟朱寶龍說話,緊一陣,慢一陣的,說了好久,朱寶龍才明白許玉珍在央請他做一件事。朱寶龍,我在珠海的情況,你不能說出去,特別是我被關在這里,你更不能說出去,說了,我會和你拼命的,大不了來個魚死網(wǎng)破!許玉珍陡然壓低了嗓音,她的兩道細眉豎成了一個八字。
朱寶龍渾身一輕松,脫口而出,我怎么會說出去呢?他想想好笑,一向高傲的許玉珍也有低三下四的時候,他忍不住想張嘴笑一下。
許玉珍目不轉(zhuǎn)晴地盯著朱寶龍。
我不會說的,我向你保證不會說的!朱寶龍吐了一口唾沫,又用鞋底來回地搓著,我要說出去,到時候,我就會這樣被踩成粉!
許玉珍拋個媚眼過來,朱寶龍,你是好人,在彎塘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不會說的,因為你喜歡我,對不對?許玉珍激動了,她說話頻率很快地跟朱寶龍敘舊,說著當年彎塘的一些人和事,后來,她扯出一條胳膊,拉著朱寶龍衣服一角說,寶龍,你要什么,盡管開口,我會……
我……我要……看著臉上有一團喜氣洇開來的許玉珍,朱寶龍猛地犯了愁,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從許玉珍那里得到什么,因為那實在是一件太奢侈的事,他想也沒想過。油嘴滑舌慣了的他在這一刻張口結(jié)舌。
許玉珍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她四下里望望,見把她從牢房里帶出來的張管教正把眼睛投向窗外,她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哦,我知道,你想要摸我的奶子,摸我的屁股,還想和我睡覺……是不是?你放心,等我出去,我會報答你!
朱寶龍的臉立刻紅得像充了血的豬卵泡,打死他都不敢相信許玉珍竟會這樣赤裸裸地說。一下子,他像是被嚇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神色怪異地看著唇紅齒白的許玉珍。
要不是張管教提醒說探監(jiān)時間已到,朱寶龍猜不出來許玉珍還會說些什么。他只覺自己渾身燥熱,看著許玉珍屁股一扭一扭地離開接待室,朱寶龍猛地想到應該和她說上點什么,他追著她的背影喊,哎,許玉珍,你放心,我朱寶龍保證對什么人也不說,我要說了,我就是烏龜王八蛋!
許玉珍賣淫被捉被判刑的事實,并不因為朱寶龍的守口如瓶而銷聲匿跡,相反,它像水一樣流淌開來。
彎塘人有一陣子沉默,接著,便憤怒了,他們有上當受騙的感覺。想想也是,先前,他們一直是以許玉珍作榜樣的,好多人家,苦口婆心地教育自家的孩子,要向許玉珍學習,做一個有志向、有孝心的好人。都以為她還在珠海那個大城市里當老師呢,原來是在賣淫!讓無數(shù)陌生的男人,在她的身體里進進出出。這個也太……太臟了!村里人對許家的敬重,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當年的許校長和他的老婆郭老師在劫難逃。
作孽啊作孽,玉珍怎么會去做這種沒皮沒臉的事呢?郭老師號啕大哭,她一遍又一遍地埋怨著許校長,責怪他當年不該鼓勵她南下。
" "許校長老淚縱橫,他是一個特別要面子的人,也特別自責,他噼噼啪啪地打著自己的耳光,都是我耳朵皮軟,她硬磨軟泡,我就心軟了,就放她出去了。唉,好端端的玉珍就這樣廢了,廢了!她還是個女孩啊!才二十多一點點。
" 許校長和郭老師手拉著手,雙雙去了珠海。這是他們出世以來第一次出遠門。他們決定好了,等見到女兒,就和她說,等刑期一滿,他們就把她接回家,說什么也不放她出去了,就讓她好好找個人嫁了,做點安分守己的事。他們不愿被人戳著后背罵。樹要皮,人要臉哪!
彎塘人在他們走后,唾沫四濺。
……
天天刷牙,是不是牙比屁股白?
三塊毛巾,一塊擦臉,一塊擦屁股,一塊擦腳,擦屁股的能擦臉么?擦臉的能擦屁股嗎?擦腳的能擦屁股?
……
彎塘人明知故問,問完了,哈哈大笑。
對于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爹娘,許玉珍驚呆了,她猜想不出他們怎么會找到這里來。郭老師抱住女兒從鐵柵欄里伸出來的兩只胳膊,放聲大哭。
許玉珍如遭雷擊地黑了半邊臉。她第一時間想到了剃頭匠朱寶龍。
朱寶龍,你是一頭豬,豬狗不如,你不是答應我的嗎?怎么就出爾反爾了?許玉珍的牙齒格格地響起來,她雙手握拳,越握越緊,朱寶龍,算你有種,敢和本小姐玩這一套!好,你等著,我不給你點顏色看看,本小姐不姓許!
許玉珍的所有情緒都集中在朱寶龍身上,因此,對爹娘語重心長的勸說似聽非聽。
玉珍,還是回彎塘吧,外面多亂?!不是女孩子呆的地方。
許玉珍點點頭。
其實,在彎塘,不就是錢少一點嗎?錢少就少用一點。
許玉珍說,對。
當老師清苦,可這是事業(yè),沒有事業(yè),人就空虛。
許玉珍點點頭。
……
看著許玉珍的溫順樣,許校長和郭老師的視線模糊了,鼻子也酸酸的,女兒還是那個女兒,比以前成熟多了,也更加漂亮了。那身段,那臉蛋,連作為爹娘的他們也要在心里贊一聲。他們估算,她一定是受了別人的誘惑,或者是上了當,才做下了這等丑事,現(xiàn)在她反悔了。嗨,怪來怪去,都是她涉世未深,誤入了歧途,他們更加堅定了以后讓許玉珍回彎塘的決心。
許玉珍裝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樣子,因為她明白,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們擔驚受怕,她輕松地說,沒多少時候,我就可以自由了,自由了,就能回彎塘了。爹娘叮囑,要聽警察的話,好好改造。許玉珍附在爹的耳朵邊,悄悄說,我在里面學習呢,出去了,我還想弄張大專文憑。許校長的聲音嗚咽了,玉珍啊,身體要當心。
沒事沒事,我的身體好著哪!許玉珍大大咧咧說。
爹娘眼淚汪汪地回去了。等他們一離開,許玉珍自己的眼淚就嘩啦嘩啦流出來了,她捶胸頓足,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拍打著墻壁,朱寶龍,王八蛋,槍斃鬼!她厲聲罵著。把同一個牢房的其他犯人嚇得大氣兒也不敢出,她們不知道這個朱寶龍是何許人,但她們知道是這個叫朱寶龍的人把許玉珍惹怒了。
玉珍,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何必盯著不放呢?有人勸她。
朱寶龍,朱寶龍!朱寶龍!許玉珍反反復復地咀嚼著這個人的名字,她要把它們嚼成渣。她此刻恨不得一步就跨出監(jiān)獄,跟朱寶龍殊死一搏,她說過要拼命的,她恨一切背信棄義的家伙。
朱寶龍在這一年的某一天也回了趟彎塘,他的一個舅舅結(jié)婚,他回家喝喜酒。
還在村口,就有彎塘人攔住他,問他知道不知道許校長的女兒出了大事?朱寶龍不在意地說,你說許玉珍,許玉珍有什么事?
來人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不得了了,許玉珍在珠海賣淫,被抓了,現(xiàn)在被關在監(jiān)獄里。
朱寶龍大吃一驚,眼球凸出來,臉當即就綠了,他說不可能啊,她不是好好的在那邊當老師嗎?我前些時候還碰到過她,很精神的。她還說等空一點請我吃飯。
聽的人哏哏哏地笑起來,一直到笑得彎下了腰,寶龍啊寶龍,世界上最自作多情的人就是你了,許玉珍都關在監(jiān)獄里有段時間了,你還說剛見過面,還說她要請你吃飯,哄大頭鬼??!你這牛也吹破天了吧!你得了她什么好處,要這樣幫她說話?嘿嘿,沒有道理。
朱寶龍的腦袋“嗡”地一下,他的臉色馬上由綠轉(zhuǎn)紅了,許玉珍遠在幾千里之外的地方出的事,怎么就傳到了彎塘?
朱寶龍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才是說大頭天話呢,人家現(xiàn)在還是寄信寄錢寄包裹的,憑什么糟蹋許玉珍,人家又沒得罪你。
寄錢寄信寄包裹是不假,天知道是誰寄過來的。算了算了,跟你這種老是拍人家馬屁的人說不清楚,老實告訴你,許玉珍的爺娘都去探過監(jiān)了,這哪里還會有假,要你包庇她干什么?她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啊,捉個蚤子放自己頭發(fā)里,這不是自討苦吃么?!
朱寶龍的手腳一點一點地冰涼起來,只有他清楚,那錢那信那包裹都是他寄的,寄的目的,是為了討好許玉珍,讓她家里人知道,她一直平平安安的。
看別人不停地奚落他,他卻無力反駁,后來,他終于懶得辯解了,當然,他也說不出任何話了,他干坐在那兒,輕輕地搔著頭皮,看著皮屑在陽光下跳舞,他摸著下巴想了好久。要是彎塘的人都不知道許玉珍的事,那該多好啊,等許玉珍出獄后,他就可以摸摸她的翹翹的奶子,翹翹的屁股……在這樣銷魂的時刻,他要告訴她,他一直替她守著這個秘密,誰也不告訴,為了不讓她的家人起疑,他還替她寄錢寄信寄包裹……可是……一時間,朱寶龍百感交集。許玉珍,他心目中的女皇、女神,就這樣轟然坍塌了,沒有一點點跡象。
但不多一會兒,朱寶龍又釋然了,唉,都過去了,許玉珍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許玉珍了,你知道她多少呢?其實,你壓根兒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人。要不是拘留所里的偶然相遇,他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她其實和他同居一城。
到后來,特別是喝著舅舅的喜酒,看著同樣也是美人兒一個的舅媽,朱寶龍的心情就又愉悅起來,其實,現(xiàn)在的許玉珍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像她這樣漂亮的女人,在珠海多著哪,他的小小的理發(fā)室里也時不時地會來幾個,那嘰嘰喳喳的聲音聽上去,不會比許玉珍遜色多少。那帶彎彎的笑聲,她們也會。真的。
許玉珍出獄那天,她的爹娘千里迢迢去接她回家。
" "許玉珍很惱火,她沒有想到爹娘會來這么一招。因為她根本不想回彎塘,彎塘在她心目中,僅僅是一個逢年過節(jié)時呆幾天的地方。她最為急迫要做的事,是找朱寶龍報仇!但她被眼睛里老是噙著一泡淚的爹娘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 她央求爹,我還有點事要辦,等辦完了,我再跟你們回去,好不好?
" 許校長和郭老師有了上次的教訓,一聽許玉珍又要走,頭皮一陣發(fā)麻,說,你有什么事,我們跟著你一起去辦。
許玉珍又氣又急,她在心里對著朱寶龍又是一陣罵,王八蛋!
看纏不過爹娘,她嘆口氣說,好吧,回就回。她打定主意,先把爹娘哄回家,等把他們哄送回去了,她再去找朱寶龍。于是,她目光散淡地跟在爹娘身后,懶洋洋地回了彎塘。
讓許玉珍意料不到的是,她回了彎塘,居然很難再逃出爹娘的視線,他們像影子一樣尾隨著她,甚至夜里都有人值班,他們藏起了她的身份證,許玉珍求過,對罵過,還絕食過……把她凡是能想到的伎倆都用上了。
許校長和郭老師像吃了秤砣鐵了心,絲毫不為所動,他們吃一塹長一智,總是有辦法讓許玉珍敗下陣來。
你要是敢動這個逃的念頭,我們就死在你面前!郭老師邊說狠話邊抹眼淚。
總有一天我會被你們逼瘋的!許玉珍氣急敗壞地嚷。
許校長私下里對郭老師說過,我寧可一輩子養(yǎng)一個瘋子,也不想看她不要臉,她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呢!
像被軟禁起來的許玉珍更加仇恨朱寶龍,沒有這個朱寶龍,她現(xiàn)在一切都是好好的,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小姐怎么啦?賣淫怎么啦,又不是她一個人在干這個活,別人都活得好好的,她就活不下去?再說,她嘗到了甜頭,干這營生,要比當一個老師掙好多的錢,而且,還自由,不像當老師,朝九晚五,還要賠進去無數(shù)的責任。她不想干。她有自己的活法??蛇@些,沒法和爹娘說,她也不想說。她的想法是等她在珠海站穩(wěn)了腳跟,就把爹娘接過來……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但現(xiàn)在由于朱寶龍的出賣,讓她所有想頭都成了泡影。她原先準備出獄后,就搬去深圳,有小姐妹說,那里的錢可以掙得更多,因為常有香港人過來……
她改變了策略,不再和爹娘作無謂的死磕,她得智取。而且,她也想好了,就在家里耐心地等著朱寶龍,她相信他總有一天也會回家的,他會出現(xiàn)在彎塘的,她還想好了不少對付他的辦法,你把我搞丑,我也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可她等來等去就是等不著朱寶龍,朱寶龍好像在躲避她,故意不露面似的。
此后的某一天,許玉珍特意跑到了朱寶龍家,她有些訕訕然地問朱寶龍的爹,寶龍他什么時候回來?他好像好久沒回來了。
朱寶龍的爹正在箍一只腳桶,看見是許玉珍過來問,便愛理不理的,他用鑿子在桶上敲了一下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許玉珍哪里會看不出這個男人對她的怠慢,可她不把這種輕蔑當回事,回彎塘,她看多了這樣的輕蔑,她把火一點點壓回肚里,狗屎,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她大失所望地走開了,走出不遠,朱寶龍的爹把腳桶敲得砰砰作響,這個賣貨,還好意思問我家寶龍,我家寶龍哪里會理你?嘿嘿……
許玉珍停了一下,她彎腰抓起了一塊硬土塊,想往回走,砸到朱寶龍的爹頭上去,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她丟下土塊,飛快地跑開了,她邊跑邊想,我一定要找到朱寶龍,不打斷他一條腿,不弄瞎他一只眼,我就是婊子養(yǎng)的。
許玉珍在一個夜里,通過一個叫亞根的彎塘人,翻墻逃出家門,又在亞根的幫助下,藏頭縮尾地逃出了彎塘,身份證不要了,拉桿箱不要了,只要人走出來,她就心滿意足了。當然,代價也是有的,她和亞根在一個小旅館里睡了一覺,然后她馬不停蹄地奔赴珠海,但沒找到朱寶龍,朱寶龍像消失了一樣。接著她又開始在周邊一帶的城市尋找朱寶龍,但無一有結(jié)果。這期間,她又重操舊業(yè)。
許玉珍恨得牙齒癢癢,但也無計可施,畢竟她還得生活,不可能為了復仇而把其他都丟棄了,她做不到。當然,最重要的原因,她去了深圳,后來,又去北京,再回珠海,有一陣,她還跑到了杭州,接著又是廈門,在忙碌而又無聊的生活中,她始終會想到朱寶龍,朱寶龍,你到底在哪里?
1992年夏天,許玉珍回家奔喪,她爹許校長因心肌梗塞倒在水槽前。
忙了幾天后,她又要回珠海,她試圖說服娘隨她一起去那里。郭老師被許玉珍傷透了心,堅辭不去,說反正也沒多少天好活了,她死也要死在彎塘,省得被人戳背心!
許玉珍也聽出了娘的譏諷,她很惱火,卻也無可奈何。在候車去縣城趕火車的時候,她在眾多的小飯店里發(fā)現(xiàn)有一家署名為寶龍飯店的,心中一動,便走了過去,問這是不是朱寶龍開的?一個女服務員說,是的。
許玉珍的心頭驟起一股怒火,她一揮手說,叫你們老板出來。
女服務員說,我們老板不在,我們老板去外地了……正說著,從里面走出一個豐滿得有些過頭的年輕女人,她張著猩紅大嘴喊,嗨,我叫許玉珍,是這里的老板娘,有什么事,你盡管跟我說。
許玉珍奇怪死了,忍不住問,你怎么叫許玉珍?
那個許玉珍笑得全身的肉哆嗦個不停。哪里啊,自從開了這個小飯店,我們家寶龍非要我改名,讓我叫許玉珍,說叫許玉珍生意會好許多。嗨嗨,你說奇怪不奇怪,我一叫許玉珍,店里的生意還真的好了起來。哎,你認識我老公朱寶龍?
許玉珍有些心虛地說,不認識。
那你是來吃飯的?可現(xiàn)在還不到吃飯的時間啊。胖許玉珍奇怪了。
許玉珍斜著眼問,你原來叫什么名?
胖許玉珍說,嘿嘿,我叫高小英啊,不過,這個名字我早就不叫了,大家都叫我許玉珍,我老公特別喜歡叫,進進出出,都是許玉珍,他叫起來還帶調(diào)子。我說過他,他不聽,他說,我喜歡這樣叫,管你屁事。這個犟鬼,不知道心里想個啥。其實名字有啥要緊的,叫許玉珍又不多塊肉……胖許玉珍還在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
許玉珍怔住了,她這時候的腦子特別亂,像撒了一把胡椒粉。對方說了些什么,她基本上都沒聽進去,只有一句話她聽進去了,朱寶龍喜歡叫許玉珍的名字。朱寶龍為什么要這樣?她想不明白。
胖許玉珍還在興高采烈地說著,許玉珍著火一樣地從寶龍飯店逃出來,跳上了開往縣城的中巴車。胖許玉珍追出來喊,哎,告訴我,你叫什么?等會兒朱寶龍回來,我好和他說。
許玉珍將頭掉開了,這個胖許玉珍叫她惡心,她牙疼似的罵道,戳你娘的朱寶龍,你什么意思啊?心里面,隱隱約約,有點異樣。
寶龍飯店像個蒼蠅一樣從她眼前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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