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2006年冬天去世的。2014年秋天,重陽節(jié)前夕,我們按照風(fēng)水先生擇定的吉日,由專事?lián)旃堑娜藶樗麚旃前苍帷?/p>
這是我們村里的風(fēng)俗。把先人埋入土的儀式叫大葬。埋的時候要講究陰陽風(fēng)水,地址最好處在山岡之上,土質(zhì)透氣性好,以利于保持遺骨不壞。六七年后,要請風(fēng)水先生擇定吉日,請專事?lián)旃堑娜送陂_墓穴,把先人的遺骨撿起來,用甕裝好。甕是專門燒制而成,正面有一個大大的“吉”字,背面有龍鳳圖案。村人稱先人的遺骨是金,撿骨就是撿金,此甕就被尊稱為金甕。將裝有先人遺骨的金甕安葬的儀式稱為葬山。在葬山之前,不管這位先人是才去世一年的,還是三年的,或者已經(jīng)七年的,只要還沒有撿骨,這墳就只能稱為新墳,祭拜的時間也不在清明節(jié),而是規(guī)定在農(nóng)歷二月初二日,這叫新墳不過二月二。先人的金甕重新下葬后,每年要祭拜兩次,時間分別是清明前后和重陽前后。葬山三至四年后再挖出金甕檢查,稱為探山,后人如果覺得遺骨已經(jīng)干爽金黃,那就證明此處為風(fēng)水寶地,要馬上把金甕封好重埋,滿心歡喜地祭拜。相反,如果發(fā)現(xiàn)甕里遺骨變黑,說明此處風(fēng)水不好,須請先生另找寶地,重新下葬,此后過了四年再次探山,如果遺骨還黑還要再次尋找,一直找到可以讓先人的遺骨變黃的風(fēng)水寶地為止。
按規(guī)矩,挖墳之前,我們先在墳前燒了一炷長香、一把紙錢,然后跪告父親,要為他搬家,搬到更好更舒適的地方。那個地方,我們早在一個月前請了風(fēng)水先生找好,新墓地離舊墳有五六公里,地的主人是隔壁生產(chǎn)組的一戶林姓人家,與二弟相熟,他小學(xué)時代曾是父親的學(xué)生,我們找到他,講到錢時他扭頭就走,撂下一句冷話:葬梁老師的山,給錢就不要找我。為此我們兄弟十分感激。
我們兄弟配合著撿骨的人,用鋤頭一起開挖墓口。墓坑一點一點地加深,松泥一把一把地扒出來。經(jīng)過十幾分鐘的挖掘,撿骨的人確定了棺材的位置,開始自己干活,用鍬小心地?fù)芾鏊绍浀哪嗤?,泥土的氣味散發(fā)在空氣中,新鮮而腥膻,我的神經(jīng)不由一凜。那些泥土一點一點地壓迫我的內(nèi)心。很快,圓拱形的墓穴后,暗紅色的棺蓋露出來了。
我非常緊張,幾乎屏住氣,但也渴望著靠近。撿骨的人讓我把金甕放在墓穴口,然后彎腰進入墓穴,他用鐵鍬拍拍暗紅色的棺蓋說,還很堅硬啊。然后他開始用鐵鍬撬棺蓋,咔嚓咔嚓的聲音。我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這些年我來這里祭拜時一直有一種奇怪的念想,以為這個墓里埋的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不知去哪里了,也許哪一天,他又回來和我們一家人見面了。但我又非常害怕里面埋的不是我的父親,總擔(dān)心父親的遺骨會出什么問題。我顫抖著聲音問撿骨的人,怎樣了???撿骨的人回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平靜地說,還能怎么樣,只剩下骨頭啊,看樣子保存得很好。
我靠近墓穴口,看見了,在幽暗的光線里,一具穿著衣服的黑黢黢的干癟的影子睡在棺材里。
我眼睛發(fā)酸,心里暗喊一聲,阿爸,你果然就在這里,你的肉體終于完全消失于這塊土地!你留給我?guī)锥酄繏?,也留給我?guī)锥嗵摽眨?/p>
父親母親養(yǎng)育了我們兄弟三人,沒有女兒。那些年,父母竭力供養(yǎng)我們?nèi)俗x書,家里從初中開始就到處借錢,一直借到我和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借到幾乎沒有人愿意借了,為了保證我們上大學(xué)的費用,四十多歲的母親還去東莞一家鄉(xiāng)鎮(zhèn)紙袋廠打了兩年工,父親則一直在家里又當(dāng)老師又當(dāng)農(nóng)民,在學(xué)校備課上課,在課后耕田喂豬,樣樣都做。父親的背就是那時候駝下來的,絕癥的病根應(yīng)該也是那時候埋下的。
那年初冬,父親昏迷已經(jīng)超過三天,我們兄弟仨為他骨瘦如柴沉重如石的軀體穿上了最后的衣服(我們沒有考慮到專門給父親做壽衣),那時候扶著他的身體就像扶著一架鐵梯。三天后的下午,是我守在他床前,親眼目睹了他的最后時刻,喉頭一直響著的他,一下子就沒有了最后一口氣。我大哭,喊著:阿爸不在了,阿爸不在了!我的兄弟以及母親走進來,悲痛欲絕。好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愿相信,我那才五十八歲還來不及享受退休待遇的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父親病前,我和妻子正在籌錢交房子的首付,一門心思想著讓不久就可以退休的父親和做農(nóng)民的母親進城享清福。什么叫“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就是父親在我們家境剛剛好起來的時候卻一下子離開了我們。
父親一走已是七年。七年前的初冬,天氣不是很冷,大約十幾度,病床上的父親身上還有一件內(nèi)衣,一件深色襯衣,一條秋褲,我們再給他穿了一件黑色西裝,一條深色褲子。現(xiàn)在,父親這些衣服里包裹著他的遺骨,幾乎風(fēng)干一般的遺骨,他的骷髏的形體。我內(nèi)心震撼著,一會兒憋住氣,一會兒又緩緩地呼吸,我想試聞空氣中有沒有父親的氣息,結(jié)果除了泥土的腥味,什么也沒有。父親已經(jīng)在大自然里消失了,只留下眼前這副軀干。
作為一名要供養(yǎng)三個兒子讀書的鄉(xiāng)村教師,父親一直以瘦削的身影留在我的記憶里。我上大學(xué)讀的是那種需要支付費用的委培生,當(dāng)時大學(xué)規(guī)定,要拿委培登記表到縣政府蓋章后才能報到。父親生怕我把事情辦砸了,一定要陪我去。瘦削的父親頂著8月的驕陽使勁蹬著單車,載我走了四十多公里山路到縣城,在縣政府大樓一個樓層一個樓層地尋找政府辦公室,再賠著小心送著笑臉打聽到管理公章的領(lǐng)導(dǎo),我永遠(yuǎn)忘不了蓋公章的人睥睨著我們說的那句話:“你讀這個書是沒有用的,白讀的,回來后不會有單位要你!”我當(dāng)時被他這盆冷水潑得全身冰涼,父親等他蓋好章,剛才還謙卑低下的他這會兒卻挺直了瘦削的腰板,一字一句非常有力地說:“兒子,別聽他亂說,好好讀,會有出息的,阿爸相信你!”這話把那人說愣了。
走出門口后我就開始流淚。我走了一路,也悔了一路。我狠狠地對自己說,從今以后,唯有拼死讀書找到一份工作才能報答父母的恩情了。
父親走后,我一直有一種自欺欺人的心理,認(rèn)為我的父親還沒有去那個世界,他只是與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也許他是在這個環(huán)境中生活累了,想換一個環(huán)境活幾年,然后老態(tài)龍鐘地走回來,滿臉皺紋,像別人健在的老父親一樣呵呵地笑著,跟我們說起他在另一個環(huán)境里看到的新鮮事,或者像一個玩夠的孩子一樣回來向他的家人說得繪聲繪色。
但是,父親的確走了,眼前熟悉的衣褲、解放鞋,還有一支銀白色筆帽黑色筆桿的鋼筆,全被一些根絲糾纏著,衣褲和鞋子的顏色還很新鮮,人的肉體卻已不見了!我思緒萬千,七年前辦喪的那場悲痛仿佛又來重演,我能感覺到眼眶里涌出了淚。
據(jù)我所知,村里有一些人在給先人撿骨時會感到害怕,不敢到現(xiàn)場去看,也有人是因為忌諱。決定為父親撿骨時,我就打定主意要親眼看著父親,但是我也一直有一種凝重的心情,剛開始我以為那是害怕,為此我很不安,覺得愧對分別了七年之久的父親,我甚至有一種憤怒,覺得自己竟是如此不孝。后來我認(rèn)真地審視了自己,覺得那不是畏懼,而是一種不忍卒看的心理,是不敢面對自己的親人有朝一日變成了慘慘白骨的情狀。明白了這點,我才稍稍心安,也暗下決心,要堅強地面對自己的父親。從這種心理上講,我贊同北方農(nóng)村的喪葬模式,把逝去的人埋入土后,除了每年上墳,不再進行任何形式的探視,尤其是打開墓穴撿骨——這是一種殘酷的折磨人的儀式——也許這才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入土為安。但是,我們是在南方。
撿骨的人說,要把遺骨按他生前站立的姿勢從下到上依次放進金甕里。黑黢黢的墓穴里,我看見暗紅的棺木被打開后,里面有一具套著衣服的骷髏,只有一個頭蓋骨露出來。撿骨的人戴著手套,伸手進去一點一點地?fù)?,先從腳趾骨撿起,然后到小腿骨大腿骨,再到胯骨、脊柱骨和胸骨,最后到頭蓋骨。我和弟弟目睹了撿骨的全程,這是我們的父親,我們必須看著他,看他七年之后變成了什么樣子。一節(jié)節(jié)斷散了的腳趾骨最先進入金甕,我清楚地聽到了骨頭跌到甕底的咣當(dāng)聲,那樣清脆的擊打,仿佛空氣都被打出了彈性,聲音在周邊回蕩。然后是細(xì)如竹竿的小腿骨和稍算粗壯的大腿骨,又是一節(jié)節(jié)的斷散了的手指骨,細(xì)如竹竿的手臂骨,一節(jié)節(jié)的如藕節(jié)般斷散了的椎骨,暗黃色的肋條一樣的胸骨,然后是頸椎骨、下頜骨,最后是稍顯金色光滑的頭蓋骨。我仔細(xì)察看了頭蓋骨,頂部有些金黃,也有一些花點。我端詳著頭蓋骨,他就是我的父親,沒有眼睛,只有深深的兩個窩,似乎有慈祥的目光望出來,我神情恍然。父親的鼻梁骨較短,牙齒還是完好的,只掉了一顆,撿骨的人從棺材里把它找到放進了甕里。來之前,大弟說要準(zhǔn)備一枚硬幣從父親的下頜骨滾下去,這樣以后我們對他的說話他就能聽到了,我掏出準(zhǔn)備好的一枚一元硬幣,硬幣從他的下頜骨處溜下去,叮當(dāng)一聲落在了甕底,仿佛真如大弟所說的,一股神秘的氣息開始環(huán)繞在周圍,我感覺到了父親的呼吸,父與子的交流開始接通,我在心里沉郁地叫了一聲阿爸,我似乎聽到了我熟悉的應(yīng)答??粗B起在金甕里的整個骨骸,一個縮小的身形,我熟悉的身影和音容笑貌長時間呈現(xiàn)在眼前,是那么鮮活,那么慈祥,誰說我的父親去了?他明明就在眼前,他回來與我們相見了。阿爸!我叫出了聲,一時恍惚如夢,我?guī)缀跻阉нM懷里,是弟弟和旁邊的人叫了我一聲,我才回到了眼前的現(xiàn)實,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淚。
父親的整個遺骨除了胸骨有些烏黑,其他都是稍微金黃,也較為堅硬,按撿骨的人說的,這正符合農(nóng)村人說的那種好金。我后悔當(dāng)初給他穿的衣服太多,那時正是冬天,我們怕他到了另一個世界里會凍著,就給他穿了三件衣服,還穿了厚厚的襪子,本來還想給他穿上一雙新皮鞋,但是家里沒有,要去村里商店買,入殮的時辰已到,我們只好給他穿上了一雙新解放鞋。也許因為這些衣服,把他的胸骨捂黑了,還有兩條肋骨的末端已有一點點沙化。入殮之前,哭腫了眼睛的母親對我們說,你們爸爸是教師,要記得給他身邊放一支鋼筆,好讓他在那邊也能寫寫啊。我們就給他衣袋里插了一支鋼筆,那是他病重之后他任教的班上學(xué)生送的,他們用稚氣的文字寫了一封信,呼喚他們的老師早日回到講臺。一個星期之后父親就走了,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三尺講臺。入殮時我還想把他從革委會時代開始就獲得的多個先進教師獎杯也放進棺材,后來覺得不妥才罷。如今歲月輪回已經(jīng)七年多,斯人已去,遺物尚在,遺骨尚存,給我留下幾多感嘆與追思。
撿骨的過程是一個折磨人心的過程。我怕漏撿了某些骨頭,就反復(fù)對撿骨的人說要仔細(xì)點,要抖一抖衣服。撿骨的人聽從我的話,細(xì)心地查看著,撿到了一節(jié)腳趾骨,又認(rèn)真地抖了幾抖父親的衣褲,然后撿起一個微黃的瓶蓋樣的東西,驚喜地說,膝蓋骨!再抖一下,又彎腰捏起一個微黃的瓶蓋,照樣驚喜地說,看,另一塊也找到了。
我的心似乎也被捏著,找到是他的職責(zé),心痛卻是我的本能。面對父親的遺骨,任何無神論的說法全都拋諸腦后,其實我在剎那間也想到,父親的靈魂應(yīng)該就在眼前,他肯定在慈祥地注視我,注視著我的兄弟,他的兒子們,注視著我們撿起他的遺骨。我們在思念他,他也在思念我們,我們的相見是一場無形的相見,我們以熱血的身軀,父親以冰冷的遺骨,我們在煙火的人間,父親在虛幻的黃泉。任何平時關(guān)于鬼神的鏗鏘言論此刻全都疲軟,并顯化成一個兒子對父親的虔敬。人怎么能沒有靈魂呢?人是高級動物,有理想,有回憶,有感情,死后必有靈魂,他在我們看不見的王國活動著,可以看著我們,看著他在世的親人,為我們著急,也為我們高興。父親走了七年多,現(xiàn)在父親的遺骨就在眼前,我注視著他,他也在注視著我,我以一個健在人的姿態(tài)注視他,他卻是以一個骷髏的形態(tài)注視我,我抬頭望了望陽光透亮云絲縹緲的天空,相信他的靈魂此刻正在天空之上。我站在挖開的墳前,他蹲在打開的金甕里,我們倆相對視,七年來的悲歡感受頓時涌上心頭。我想起父親許多未了的心愿,如今只剩白骨的他會作何感想?秋陽普照,我的汗水和著淚水涔涔流下。
父親做了三十九年教師,其中有三十一年民辦教齡,轉(zhuǎn)為公辦教師八年后即去世,只活了五十八歲,離退休還有兩年?;加泄谛牟〉哪赣H哭得完全失聲,幾乎暈厥,醒來后她反復(fù)能說的就只有一句話:一點兒清福都沒享到就走了,一點兒清福都沒享到就走了。這也是我最扼腕嘆息的往事。
父親一輩子忙碌辛勞,家里經(jīng)濟也一直拮據(jù),所以他生前沒去過幾個地方。我上廣西師大那年,本來是想自己一個人去學(xué)校報到的,但父親認(rèn)為我沒出過遠(yuǎn)門,決定陪我去桂林報到。父親和我坐了一天的火車,下午四點多到了桂林,下了火車,我就自作聰明地認(rèn)為,絕不能讓父親帶著我去學(xué)校報到,那樣會被老師批評被同學(xué)恥笑的。本來父親是想陪著我去學(xué)校看看的,但我這樣一說他也改變了主意,他說反正我也沒空,明天還要講課,那我今晚就回去吧。我竟然答應(yīng)了。于是我讓父親留在車站,他把能給我的錢都給我了,叮囑我放好,留下最后一張五十元,我陪他買好了晚上七點返程的車票,一個人坐了公交去廣西師大報到。到了學(xué)校我才知道,陪自己兒女報到的家人在校園里絡(luò)繹不絕。我還知道,父親其實很想看看兒子即將在那里就讀的大學(xué)是什么樣子,更想看看舉世聞名的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又是怎樣的風(fēng)景,而父親熟悉的小學(xué)語文課本上就有《桂林山水》這篇文章,父親每年都要在課堂上講解這篇課文,對他的學(xué)生贊嘆桂林山水之美,我猜想沒有去過桂林的父親在講解這篇課文時是何等向往那方勝景。現(xiàn)在他來了,可是他又要走了,是被兒子誑走的。就是這點所謂的自尊讓我后悔終生!父親后來告訴我,我走后,他一個人背著一個半舊的挎包在火車站廣場上東張西望,四處溜達,還好奇地走下地下商場看,才走下臺階,就有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湊過來,猛拉他的手,他一驚,趕緊掙脫退后,那女子張開鴨血般紅的嘴說,別跑,進來看電影嘛。說著又伸手過來。父親哪里見過這陣勢,立刻就往臺階上跑,一口氣跑上了地面廣場,那女的還快步追上來,父親大驚,趕緊又往火車站檢票口跑,檢票口還沒幾個人,檢票員攔住他問車票,他趕緊拿出車票,在獲得放行后,他頭也不回地跑了進去,然后他轉(zhuǎn)過頭去看廣場外,只見那追他的女子悻悻地離去,這才松了一口氣。父親后來對我說,幸虧預(yù)先買好了票,不然都不知道往哪里躲了。當(dāng)年我聽父親說這些時是以一種揶揄的語氣大笑的,哪里懂得父親是喪失了一個絕好的游桂林機會?父親病后,他再也無法去桂林了,他這輩子都無法去游一次桂林,他與自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講解過的桂林山水擦肩而過,甚至沒有機會去看一眼他出錢供兒子就讀的廣西師大,而他曾經(jīng)與我的學(xué)校近在咫尺!多年后我痛徹心扉地認(rèn)識到,我是一個多么自私的兒子!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我在桂林讀大學(xué)期間,一直到今天我寫下這些文字為止,我也沒有全程游過一次漓江。大學(xué)期間我也沒有談過戀愛,更多的是泡圖書館寫心靈文字,除了囊中羞澀,謹(jǐn)記入學(xué)前父親的那句骨氣話也是主要原因。辦父親喪事那天,耳邊響著震耳欲聾的鑼鈸聲和喃齋聲,我想起父親這輩子的艱難,想起父親那次桂林之行,想起父親這輩子的遺憾,忍不住伏在血紅的棺木上嚎啕大哭。
今天,我懷著一種懺悔的心情再葬父親。撿骨完成后,我和有過扛金甕經(jīng)驗的堂弟小心地扛著金甕,走了三公里崎嶇山路,把金甕放到老家對面山的一棵荔枝樹下,二弟挑來三牲酒禮,我們先焚香,把父親的金甕揭開一道口子,然后祭拜,恭請父親用飯,懇請他保佑家人和子孫后代,并告訴他后天就會送他到另一個風(fēng)水寶地安居。燒紙錢、鳴炮后,我蓋嚴(yán)金甕,在頂上打開一把傘,讓父親在樹下休息一天。接下來的兩天我們整理父親的安葬地。我們兄弟以及請來的親戚頂著艷陽,一起揮汗如雨干了兩天半,把父親的新墓地整理好。墓地面積大約有二十平方米,左右兩邊各有一排山嶺圍拱,墳頭和拜臺正對遠(yuǎn)方的桂東南第二高峰天堂山主峰望君頂,左面是四圣頂,右面是羅樓坳和三嘜尖,站在墳地上遙望,只見視野開闊,峰巒起伏,從四座大山上流下的四條小河匯聚成大爽河彎彎曲曲地流來,從面前的山腳下流過。風(fēng)水先生對我說,這叫四水歸堂,是一個上好的墓地,許多人走遍了高山,也很難為自己的先人找到這樣好的墓地。其實,以我一個外行人的眼光看,我也知道這是一個好墓地,至少是一個視野開闊風(fēng)景如畫的天地。父親去世早,在世上沒享到什么清福,如今我只好用一種空茫對空茫的心理安慰他,我環(huán)顧山色之后對無處不在的他說,阿爸,你能在這片遼闊蒼翠的山野上長眠,應(yīng)該也算你在冥界的一份福氣。
安葬那天,我們準(zhǔn)備三牲酒禮,提前一個多小時來到父親的金甕前焚香貢牲,一樣要把金甕揭開一道口子,然后祭拜,恭請父親用飯,也是一番禱告,然后蓋嚴(yán)蓋子,之后是扛起金甕去父親的新墓地。那天大家商量后,由作為長子的我和力氣較好的堂弟扛著金甕,二弟點燃一根長香在前面引路,告訴父親跟著長香去他的新家。想起七年前父親的大葬,棺材前后各由兩個人抬著,旁邊跟著幾個人可以換肩,尚且一路喘著粗氣上山。但是按照風(fēng)俗,扛著金甕不能換肩,不管路途多遠(yuǎn)也要一肩到達。我們一行沿著陡峭山路行走,那天秋老虎的太陽在天上晃著,我和堂弟小心地走著,生怕腳下滑倒。我們走了四五公里的山路,流了滿身的汗水,汗水沿著我的眼鏡框一滴一滴淌下,右肩膀已經(jīng)很痛了,我想起父親生前對我的好和他自己的磨難,咬著牙堅持著不換肩,任陽光暴曬和汗水直流全身濕透,走過一座山,又穿過一片八角林,來到了父親的安葬地。
按照風(fēng)水先生的說法,我作為長子,負(fù)責(zé)抱金,就是抱著父親的遺骨進穴里安放并以手填泥。風(fēng)水先生又說,你大弟的生辰與安葬的時間對沖,不能看著金甕入土,需要往山頂上回避,孩子們本來可以看,但是為了防止孩子們在那個時刻亂說話,也一樣要叫他們上山頂,等到泥土填滿金甕就可以回來看了。他如此說,我便鄭重地讓大弟到山頂去,孩子們還小,我又讓妻子和兩個弟媳婦帶著他們都到山頂上待著。
安葬時刻到了,二弟負(fù)責(zé)升金,就是在穴口抱起金甕遞給我,我和二弟輕聲說,阿爸,我們給你搬進新居啦,走吧。二弟將有“吉”字的一面朝向我胸口,我緩慢而激動地抱起父親,一步一步朝墓穴下走去,墓穴有三四米長,兩米多深,越往下松散的泥土越溜滑,我身體靠著穴壁摩擦著進入。我知道父親的遺骨并不重,但是金甕的重量和腳下松散溜滑的泥土卻足以令我竭盡全力,二弟站在穴口不停地叫我小心,我和他一樣擔(dān)心父親已被疊好的遺骨被弄散架,擔(dān)心摔跤會把金甕傾倒,那將不堪設(shè)想。我?guī)缀跏且е溃Ьo金甕,也是抱緊父親,因為看不見腳下,我就一步一探腳地走,我發(fā)誓絕不讓父親摔倒。我一邊往下走,一邊默默地對父親懺悔:阿爸,七年了,我終于可以再一次抱住你了——就讓我最后一次抱住你吧,我要把你抱進一個安穩(wěn)的住所,一個帶給你健康的住所,一個讓你沒有煩憂的住所。
我終于在滿身泥土里走到了穴底,把父親順利送到位置,我背朝穴口,金甕的“吉”字就朝向穴外了,站在穴口的二弟和圍觀的人們都松了一口氣。我根據(jù)二弟的提示把金甕最后挪正方位,然后開始往甕邊填土,用手一捧一捧地填,我一邊填土一邊說,阿爸,我們?yōu)槟阏业搅诉@方大屋,你就在這里安心居住吧,我們會年年來探望你,供奉你。泥土被我一把一把地堆上去,等到金甕只剩下最后一塊暗金色的蓋子,我知道父親又回歸到另一個世界了,今后再也看不到他了,淚水溢滿了眼眶。
外面的人叫我出來,他們要填土了。按習(xí)俗,我要一邊后退一邊把自己留下的腳印用鍬撥去,然后走上穴口,他們便鍬鏟齊動往里填土。這時候大弟、三妯娌和一幫小孩都下來了,都來填一鍬土,或者撒一把泥,表示一份孝心。我十一歲的女兒也來給她爺爺填土,她大聲說著要送爺爺。父親母親養(yǎng)育了我們兄弟三人,我們兄弟結(jié)婚后生育的卻都是女兒,父親是矛盾的,沒有女兒的他很喜歡孫女,但思想里一直希望有孫子。傳統(tǒng)觀念影響了他,他看著左鄰右舍逗弄孫子時也不免羨慕。據(jù)母親后來說,父親常常背著我們和她嘆氣,說憂心我們兄弟沒有男丁,“腎都憂凹了!”這是父親對母親說過的話。在老家地坪上,父親曾牽著我女兒的兩手表情陶醉地教她走路,旁邊是幾個故意逗孫子大笑的鄰居,他們說話時常帶刺,父親就假裝看不到也聽不到。我女兒有大半年留在老家,父親去學(xué)校時總是不忘帶上她,女兒對此記憶很深。父親去世后,我們每次從城里回老家經(jīng)過村小學(xué)門口,女兒都會大叫:看,我爺爺?shù)膶W(xué)校!這句話每次都讓我內(nèi)心愀然。
此刻,女兒懂事而吃力地一鏟一鏟往坑里填土。我們一起把坑口填滿填堆舂打堅實。風(fēng)水先生用羅盤定準(zhǔn)墳向,又定好拜臺的出水口,我們埋青磚,圓墳頭,挖水口,一直干到傍晚五點多,才把父親的墓地全部整理好。接下來我們上三牲酒禮祭拜,獻茶酒,燒紙錢,鳴炮,再祭拜,再獻茶酒。最后整個安葬儀式結(jié)束。
六點多,夕陽來了,山風(fēng)很涼,我挑起三牲酒禮擔(dān)子,一家人沿著山路回家。孩子們在城里出生成長,他們一年難回一次山村,此刻內(nèi)心被這彎彎的山路所刺激,在前面喊叫著、蹦跳著,父輩的傷痛他們不會有深入的理解,今天的經(jīng)歷仿佛就是一場游山玩水。我站在墳地上方,憂傷而又留戀地回望父親的墳,他嶄新的家,再舉目望向遠(yuǎn)方的天堂山,但見滿目蒼翠,夕照青山,有涼風(fēng)徐徐吹來,想到父親從此后一個人睡在這遼闊蒼涼的大山上,心里有一絲釋然,也有一絲憂傷和懷念。
責(zé)任編輯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