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自然中,若是從典型意義來說,唯有松樹挺立,與人一樣。
不過人是憑著本身平衡而挺立,兩臂順體下垂,在其軀干之外;而樹木則依靠自己的力量不斷長高,它以全部根須緊緊附著大地,無數(shù)枝莖岔開,愈上升枝條愈細(xì),一直到脆弱而敏感的松針;它在空氣和陽光中尋覓支持,繁茂的枝柯不僅構(gòu)成了它的姿勢,而且還決定了它的主要動作和身量。
針葉類樹木表現(xiàn)出一種獨特性格。在這類樹上所看到的不是它的許多樹干的分枝,而是它們細(xì)長樹莖上的關(guān)節(jié)。松樹類樹木枝柯勻稱,互相交錯,從主要圖解上看它分級排列,成垂直切面。
松樹在世界上各個不同地區(qū)有許多不同品種。最有趣的是我在日本研究過的這種松樹。
這種樹與其說它的木質(zhì)堅硬,還不如說它的樹干顯示出一種肉質(zhì)彈性。松樹的硬皮包裹著肥厚的圓柱纖維層,在生長中纖維層不斷膨脹,結(jié)果粗糙的硬皮鼓起,深深地進裂開來,碎成無數(shù)五角形鱗片,滲出大量樹膠,最后層層剝落。這部分組織非常柔軟,可是一旦樹莖受到外力猛烈沖擊,或是周圍有什么東西觸及它,那么這些枝莖就憑著它本身的力量奮力抵抗,這些虬枝上鏤刻著的重重紋路正是樹木動人心魄的戰(zhàn)斗的痕跡。
沿著東海道那條古老的充滿悲劇意味的大路,我看見許多松樹,它們一個個奮力在與猛烈的颶風(fēng)頑強搏斗。太平洋那邊刮來的風(fēng)把它們壓倒在地,偃伏下去,可那只是白費力氣:松樹的根緊抓住巖石嶙嶙的土地,不屈不撓地扭動著身軀,旋轉(zhuǎn)不已,就像一個人用著全副力量支撐在整個關(guān)節(jié)上。它抗擊著,肢體一會兒伸展,一會兒收縮,仿佛死死揪住對手,用全副臂力懸空撐起,魔鬼壓住它,狠狠地打它,然而,它又重新挺直身子,站立起來。在沉沉暮靄中,我沿著這片氣象萬千的沙灘,檢閱這一行行英雄行列,細(xì)細(xì)審視這個戰(zhàn)役的全部歷程。這邊一棵已經(jīng)翻倒在地,但它還是向天空伸出它的千百只手臂,巨大的畫戟、盾牌和全副甲胄;那邊一棵,遍體鱗傷,四肢殘缺得就像被梁木猛擊過一般,渾身斷樁猬集,但仍然揮舞著它柔弱的枝柯,鏖戰(zhàn)方酣;另外一棵,好像正用背部頂著那股狂風(fēng)的推力,繃緊雙腿,墩著堅強有力的身架,巋然不動;再走過去,那些偌大的樹王,那些巨人,成群地挺直肌肉發(fā)達(dá)的腰干,用粗壯有力的雙臂頂住襲擊它們的喧嚷終朝的敵手。
我還要談樹葉。
如果審視那些喜愛松散的泥層和肥沃的土壤的植物,拿它們跟松樹比較一番,就可以發(fā)現(xiàn)在它們身上有著四種特性:葉片比較大,扁平而早落,有正反兩面,還有就是它們的簇葉都生長在垂直線共同點上,形成唯一的葉叢。而松樹生長在布滿石子的干燥土壤之中,它并不直接吸收賴以生存的各種元素,但需要比較強大、比較完全地消化,這是一種比較大的自身功能活動,而且可以說是依靠自身的個體活動。由于它不得不有節(jié)制地吸取水分,因此不能像萼一樣,變得闊大。如我所見,這個萼葉簇分散,岔開。它不從葉片接受雨水,而是以其毛細(xì)管束沉浸在潮濕的氛圍中,飽飽地吸收水分。所以,無論在什么季節(jié),它對持續(xù)而細(xì)微的外界影響都很敏感,一年四季,松樹總是披著常綠的針葉。
我以此來說明它在空中生活中化作鱗片的特性。松樹把林木各種變化的框架賦予了和諧地區(qū)的輪廓,為了烘托出大自然的迷人光輝,在整體上它具有獨特的點點葉簇:在太陽中一片藍(lán)色海洋的光榮和威力上,在收獲的莊稼上,在中斷了的星座圖或黎明,在天上。生長它的坡地從一片火紅的杜鵑花叢一直傾斜到龍膽木的藍(lán)色湖面,或是從宮城筆陡的高墻,直到綠瑩瑩的銀白色運河:今晚,我望見富士山仿佛一個巨人,又仿佛是一位圣女端坐在無限光明之中,松樹那黝暗的簇葉,縱橫交錯,在類似斑鳩的那種淡灰色澤的山巒中間。
椰子樹
在我們故鄉(xiāng)每一棵樹都像人一樣直立,巋然不動;根深深地沒入泥土之中,它的手臂卻直挺挺地伸向天空。而這里,神奇的檳榔樹可從來不單個生長:它身上總是懸掛著不少果實,它掉過頭來尋覓泥土那溫暖的胸膛,不斷繁衍,仿佛寺院本身?,F(xiàn)在我只來談?wù)勔訕浒伞?/p>
它一點枝柯都沒有,只是在樹的頂端,高高聳起一簇棕櫚葉。
棕櫚葉是勝利的標(biāo)志,它那碩大的幡頂鉆上碧空,在陽光中舒展,在它自由的重量下不住晃動。在炎熱而白晝漫長的季節(jié),椰子樹綻開了,懷著無限喜悅,叉開它的棕葉,枝葉扶疏,好像許多孩子的頭緊緊依偎著椰子那又大又綠的腦袋。椰子樹就是這樣來表露它的心情的。因為叢生在下面的棕葉在整個開放時,總是傾倒而低垂,中間寬闊的葉片每一邊都大大地張開,而上面的那些葉傘高高翹起,就好像什么人笨拙得手足無措似的,又像是一個人正緩慢地打著手勢表示投降。葉柄并不是無法彎曲的木質(zhì)的東西,它環(huán)節(jié)延生,宛如柔軟而漫長的草莖,它服從大地的夢想,或者朝天空生長,要不就俯臨湍急而渾濁的河流,或者伸向海面和空際,再從那高處,垂下它巨大的枝柯。
印度洋儼如雄獅,西南季候風(fēng)鼓舞著它向陸地猛撲,波濤雷鳴似的高聲吼叫,夜沿著結(jié)實的沙灘又回來了,這時我正從這堤岸上走過,沿岸棕葉遍地,像許多船體和動物的骸骨,我看見左邊,在昏暗的天穹下面,這片茫茫的樹林,像無數(shù)巨大的蜘蛛橫七豎八地在熹微的空間里爬行。金星,像月亮那樣沐浴在最純凈的光影中間,在海面灑下一片清輝。有棵椰子樹,斜倚水面。而星星,像一個憔悴于愛情的人,仿佛要把他的心偎向天上的火花。當(dāng)我離開這里回國之后,我將永遠(yuǎn)記得這個夜晚。我看見長發(fā)披拂的椰林,還有,越過這高高的椰林長廊。我看見天空中風(fēng)暴像一座大山突兀而起,把它那巨大的腳擱在海上,在與地面平齊處,整個海洋呈現(xiàn)出一片蒙蒙的淡灰色。
錫蘭(今斯里蘭卡)我將永遠(yuǎn)記得你!記得你的濃蔭和嘉果,記得你的那些長著柔眉秀目的人,光著身子在芒果肉色澤的路上走過,還記得人們牽曳著我,把細(xì)長的玫瑰色的花枝陳放在我膝頭上,當(dāng)我熱淚盈眶,飽含悲苦,咀嚼著一枚樟葉,在你多雨的天空下面蹀躞的時候。
(選自《綠葉雨》百花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松樹》賞析:
在保爾·克洛代爾的外交生涯中,有15年是在中國度過的。1895-1909年,正是古老中國處于走向現(xiàn)代世界、劇烈震蕩的年代??寺宕鸂栃蕾p中國古代的文明,崇仰老子的《道德經(jīng)》,迷戀于所謂盛唐舊夢般的建筑、詩歌、戲??;而在現(xiàn)實中所看到的,則是一個貧困落后、滿目瘡痍,卻也是方死方生、正在蛻變的國家。他在中國期間,以“東方之國寫照”為總題,為《巴黎雜志》開辟一個增頁,專寫“關(guān)于中國的一些文章、札記或詩……”這些文字后來結(jié)集為《認(rèn)識東方》出版。多年以后回到法國,他仍念念不忘在中國的記憶,他說:“《認(rèn)識東方》這本書是我好些年前在中國時所做的一些小小的景象描畫。我是非常精心地寫下這本書的,因為我在中國那段時間非常清靜。我寫這本書就像一位鋼琴家在演奏練習(xí)曲一樣。這是我隨興所至創(chuàng)作的一組異域風(fēng)物的剪影。”《松樹》即為該書一章。松樹在中國文化中是堅貞、韌拔、永壽常青的符號,歷來對松、竹、梅有歲寒三友的稱譽,是古代文人理想人格的象征。該篇所起雖為1898年6月作者去日本短暫旅行期間的見聞,其意涵中對松樹英雄般贊美,顯然受到中國文化的浸染。詩人并不喜歡描寫,對松樹卻不吝筆墨,從枝干到針葉,以致細(xì)微到鱗片、萼葉簇,都有精細(xì)的觀察和描寫。作者通過層次清晰的描寫控制情感,鋪敘象征,使得全篇文字堅實充韌,與它的對象物風(fēng)格渾然,融為一體。這在寫松樹的文字中不多見。
值得一提的是,克洛代爾曾在天津生活3年,任法國領(lǐng)事館領(lǐng)事。他的詩歌代表作《五大頌歌》中有三部是在天津完成。詩友維克多·謝閣蘭專程來津拜訪,為詩人留下“圓圓的腦袋,瓷器般的眼睛富于生氣,下頦和嘴唇肥厚,冷靜而親切,親切甚于冷靜”的畫像。(謝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