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這城市的夏天,總有一些言未盡意。
它沒有突然而至的感覺,大約因?yàn)樗募镜拇缺偭粝滦┙?jīng)年綠意。又因有春天的過渡,夏天便從這陳舊的綠里層層疊疊地滲透出來。像是歲月的羽化,于不覺問將這城市點(diǎn)染。
來得無知覺,待感到了它的存在。人們反有些猝然與茫然,這多半體現(xiàn)在衣著上。老人家還穿著長袖。后生仔已經(jīng)上了短打,趿著夾腳的拖鞋,施施然地走在大街上。
街景則不會有大的變動。這城市號稱石屎森林,因?yàn)槎嗟氖瞧溜L(fēng)樓,于是又是一座圍城。復(fù)活節(jié)一到,人們便爭相往外走。去京都看看櫻花,去峇里島嘆嘆云白沙幼。倒是會玩耍的外籍人,更說得出本地的好景致。說起來,這城市的面積不很大,一千多平方公里,倒有八成是山地。所以論起真,這其實(shí)是座山城。當(dāng)時修地鐵,讓英國人多下了很多工夫。有人就說,“以前住在美東,想帶孩子去爬爬山,開車倒要兩個小時?,F(xiàn)在真是所謂開門見山。”何其壯哉。雖無太行王屋的規(guī)模,倒也很有遠(yuǎn)山如黛的想象。這山錯落在鋼筋水泥里,有些委屈,但還是盡責(zé)地一層層次第地綠開了。
那就走遠(yuǎn)些,米埔的紅樹葉,連澳風(fēng)水林,總有整片的綠,無遮無礙。再到了元朗,除了綠,又多了黃,也是整片的。浮在山前,海一樣,明亮地晃眼睛。顏色多了,人跡便少了。眼界也清澈了一些。
山是山,水是水。若在城中,中環(huán)的人是沒時間的,中午攜著漢堡,也夠去香港公園走上一遭。從紅棉道的后門進(jìn)入,多半會遇到穿著婚衣的年輕人。左擁右護(hù)的是攝影師和助理,鎂光燈和遮光板。幸福間總有些倉促。在這里選景,為了鬧市里的一池水。偌大的池塘,是綠的。要起了詩意的聯(lián)想,便是“吹皺一池”之類。但因?yàn)槭枪珗@,便和冷寂的情調(diào)有些隔膜。特別是小孩子的叫鬧聲。因?yàn)槌刂杏幸恍┩黄鸬膸r石,上面竟趴滿了巴西龜。大的如盆狀,小的只如指甲。原本是城中人放生的,多年的繁衍,有了如族的規(guī)模。攜妻將雛,看起來,比人更怡然些。人看著它們,倒是客,不免心生艷羨。池中還有一頭天鵝,翅膀做過手術(shù),是破敗的,飛不起來了。原本有兩只,雌的歿了,留下這雄的。形單影只也很多年。毛色已有些晦暗。平日里曲著頸子,郁郁地游。這一日,卻破天荒地昂然叫了一聲。聲音有些憨,有些艱難,與體態(tài)的優(yōu)雅不很相稱。卻讓聽到的人感動,大約也是因?yàn)橐荒甑暮蔑L(fēng)日。
若要看闊大些的水,自然還是要遠(yuǎn)些。在筲箕灣坐巴士,到石澳。海風(fēng)吹面,人也不多。倒是有一群學(xué)生熙攘地走過來,去灘上燒烤。遠(yuǎn)處的浮臺,這時候是沒用場的。究竟還未入夏。灘堤上的店鋪一色的生意蕭條,用港式的表達(dá),則是閑得“拍烏蠅”。店主坐著,無可無不可的神氣。
越過沙灘,有個小鎮(zhèn),倒是有些生氣了。疑似一個小歐洲。兩三層的小樓,卻是風(fēng)格各異,有些百家爭鳴的意思。外墻都刷了明亮跳脫的顏色。海藍(lán),赭紅,橘黃。白色的木柵上,垂掛著常春藤和蔦蘿,是濃綠的。有一雙眼睛透過縫隙,看著你,是個幼童。走近了,他就蹣跚著跑開了,嘴里咿呀地說著辨識不清的話。墻頭上是一只灰色的蘇格蘭折耳貓,陰沉著臉,趴在陽光里。見人來了,就抬一下眼皮,搖一搖尾巴,算是打了招呼。
沿著小徑往上面走,漸漸視野闊朗起來。有一些更大規(guī)格也更整飭的房子,顏色也低調(diào)了許多?;顫姷囊馕妒菦]有了,多的是莊重。最盡頭的一座,說不出是堂皇還是樸素。先看到頂上的琉璃瓦,卻又支著巴洛克的柱,雕畫著龍紋。柱礎(chǔ)卻是十分簡單。是中西合璧的混搭風(fēng),一如這城市的氣質(zhì)。屋外的冬青修剪得很整齊,將這建筑勾勒得更為肅穆。讓人想起《浮世畫家》中杉村家的老屋,有些不明所以的隔絕,不太親近。
繞過這屋子,又有一處祠堂。眼前漸有了古意,頗有些曲徑通幽的意思。這幽深通往的,卻是豁然的一片水。于是看見海了。在赤紅色的巖石間,水有些奔突之勢。但并不洶涌,遠(yuǎn)遠(yuǎn)又是一座綠色的棧橋。是新修的,連接了陸地和島。因?yàn)檫B接,島也不再孤寂。有一些新綠。來了一些人,也并不很多。這里是一處攀巖的勝地。探訪的是崎嶇,他們看到的海,也必是不同的。
比起石澳,游客所熟知的是大澳。一字之差,景象各異。后者頂了東方威尼斯的盛名,其實(shí)有些潦落。你若說名不符實(shí),也并不過分。但乘著暑熱,還是有好看的地方。在鎮(zhèn)上走過,處處看到金燦燦的蝦干,在陽光里輝映。走得深些,也能看見些乏人問津的巷弄,由疊石壘成的墻,闊而高的原住民的屋宇。里面不知是什么樣的所在。再往里走,又熱鬧了些。居民雖隱而不現(xiàn),卻很見得人氣。有一戶門外,郁郁蔥蔥種了許多的植物,窗下卻吊了一盆紫色的花卉,形狀奇異,開得正豐盛。旁邊卻掛著紙牌,用不甚規(guī)整的字體寫著“此花名叫寶蓮燈”,讓人不禁莞爾。大約是問的人多了,主人有些不勝其煩;又或者是培育得好,有驕傲之意。
(選自《香港文學(xué)》201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