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李鳳端著托盤，托盤的正中是一個藥碗，她的手在發(fā)抖。

她緊張地看了看周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亥時，曾家大房二房的大小主子們差不多都睡下了，值夜的家丁一面沒精打采地打著呵欠，一面心不在焉地走來走去，他們并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沒有人會懷疑她的。她在曾家已經(jīng)做了二十年傭人了，人人都很信任她——但正因為如此，她才給自己惹來了最大的禍?zhǔn)隆?/p>

她的腦子里閃過一截血肉模糊的小指頭，那是她剛滿十八歲的兒子的，原本下個月，他就要成親了，準(zhǔn)兒媳婦是個老實勤快的姑娘，可是那幫人……

李鳳忍住憤怒和眼淚，她萬萬不能露出破綻，現(xiàn)在她兒子的性命都在她的手上，成敗在此一舉，她必須拿到那個東西。

“老爺子，該喝藥了?！?/p>

她站在曾家老爺子曾家成的房門前，盡力讓自己的語調(diào)顯得正常。

曾家成沒有回答。

房間里亮著燈，說明老人應(yīng)該在屋里。

是睡著了嗎？李鳳焦慮地想，最近老爺子常?？粗鴷退恕?/p>

“老爺子，喝藥的時候到了！”她提高了音量。

曾家成還是沒有回答。

“算了吧，李嫂，明兒再送吧。”一個值夜的家丁好心提醒：“吵醒了老爺子，他可要發(fā)脾氣的?！?/p>

“發(fā)脾氣也得吃藥啊！大夫囑咐過的，哪能少一頓呢！再說，也不知他怎么睡的，可別又著了涼。”李鳳咬了咬牙，把托盤及藥碗擱在地上，騰出手來，但手剛一碰到門，門便開了——竟然是沒上鎖的！

“老爺子！”李鳳一眼便看見曾家成仰面倒在屋子正中的地上，連忙撲了進(jìn)去。

老人雙眼緊閉，但還有呼吸，一張信紙和一個空的花梨木匣子落在他的身邊。

李鳳拿起那信紙來，只見上面潦草地寫著：

這種引火燒身的玩意兒，你是罩不住的，不如由我來保管，別人不惦記了，你也省心了，命也保住了，好好過你的晚年吧。——大盜陳東

1

常天打量著賀瑞麟的房間。雖說賀家已經(jīng)敗落了，但屋子里的陳設(shè)用品卻毫不含糊：花梨木的床，紅木的書桌書架，歐式的繡花會客沙發(fā)，透雕純銀酒具，端硯湖筆，瑪瑙煙缸……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但賀瑞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銀行職員，只怕所有的積蓄都用來支撐面子了吧？

賀瑞麟的尸體就躺在沙發(fā)上，一把匕首刺入心臟，死亡時間應(yīng)該是前一天夜里十點左右，鄰居們沒有聽見打斗聲，賀瑞麟獨居在這套公寓，沒有貼身的仆人，只有一個每天上午來打掃清潔的女工孫慧——尸體正是她發(fā)現(xiàn)的。

她是下午兩點進(jìn)入公寓的。

“今天是賀先生的休息日，他說上午想多睡一會兒，讓我吃過午飯再來。”孫慧差點被這場景給嚇暈過去，在常天的要求下，她一一查看了她能接觸到的物品，只有一副圍棋不見了。

“這棋好像是賀先生的朋友送的，大概是五個月以前吧?！?/p>

孫慧回憶起一件事，有一次她不小心把裝黑棋子的圍棋罐子打破了，賀先生有些生氣，但沒有要她賠，只是讓她到雜貨鋪買了一個相似的陶瓷罐子。

如果那圍棋真是值錢的東西，應(yīng)該不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吧？如果不是值錢的玩意兒，怎么偏是這東西丟了呢？

常天在賀瑞麟的臥室衣柜里找到一個暗格，雖然沒有現(xiàn)金，但里面放著兩只成色極好的翡翠玉鐲，放到市場上去，可以賣上幾百大洋。那純銀酒具和裝湖筆的鑲金楠木盒都是昂貴的東西，除非賊人不識貨，否則絕不可能放過。

基本可以斷定，兇手并不是為了謀財而害命。

賀瑞麟所在的這棟公寓樓看起來還算體面，但實際上修建得并不好，樓體的隔音很差，一戶鄰居吵架，若是音量稍微大些，全樓不出門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更何況，賀瑞麟正值盛年，體格也壯實，要殺他并非易事。

茶幾上有半瓶白酒和兩只酒杯，賀瑞麟口中還有酒味，可以推測對方是趁著賀瑞麟酒醉時下的手，熟人作案的可能性較大。

其中一只酒杯上印有口紅，殺人者極可能是一個女子。

鄰居們證實賀瑞麟最近確實常常和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來往頻繁，女子的右邊眉毛上方長有一顆黑痣，常常來他的寓所，一呆就是兩三個小時，但從沒有過夜，不過，孤男寡女的，還能做出別的什么事嗎？

“昨夜是最晚的，那女子差不多十二點才走呢！”

住在賀瑞麟隔壁的付太太作證，她與三個密友打麻將，坐在窗邊，親眼看見那女子出了大門，穿一身寶藍(lán)色底粉牡丹花紋的長袖旗袍。她對這個女人的印象極深：“我看她搞不好有三十歲啦，皮膚不好的啦，粉搽得可厚了，走路的樣子也不好看，肯定是鄉(xiāng)下來了沒多久，不像大家閨秀?！?/p>

可惜，她只是認(rèn)出了那女人的背影，沒有看見她的表情。不過她手里的布包似乎是鼓鼓囊囊的——裝的是那副圍棋嗎？

如果兇手是這個女人，她為什么要殺賀瑞麟呢？

經(jīng)過仔細(xì)的搜查，常天在賀瑞麟的沙發(fā)和衛(wèi)生間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女人的長發(fā)，但在床上卻沒有找到任何毛發(fā)。孫慧也補(bǔ)充道：“我知道先生有那么個女人，可是收拾他的床，從來沒有過什么臟東西和頭發(fā)?！?/p>

2

在賀瑞麟工作的銀行里，大家對賀瑞麟的印象都很不錯，盡管他的職位不高，但人緣卻頗佳，銀行行長王峰重還把自己的好友——知名律師顧凱尚的千金顧曼芝介紹給他。

“我是極看好他的，他也一心要重振賀家，這年輕人有能力有韌勁，頭腦也好，絕非池中之物，若是給他些資本，他定能做出一番大成就來，想不到竟然出了這樣的事！”

顧曼芝顯然受到了打擊，聽聞噩耗之后，她在沙發(fā)上沉默了半晌。

她的母親卻并不十分擔(dān)心，顧曼芝并不缺乏追求者，賀瑞麟在其中算不得最出色。相反，對于賀瑞麟來說，顧曼芝卻是一個難得的好對象，她父親在名利場里的人脈關(guān)系可以讓他走上振興家業(yè)的捷徑。

愛情，或許沒辦法防范它的開始，可是結(jié)束這種事，他們倒是可以做主的。

莫非是賀瑞麟移情別戀，那女子一怒之下殺了他泄憤？常天猜測著：是她拿走了那副棋嗎？或者她便是那送棋人，拿走棋只是因為不想把自己的東西留在負(fù)心人家里？但根據(jù)鄰居們的描述，那女人是三個月前才出現(xiàn)在賀宅的，但孫慧卻肯定圍棋是五個月以前賀瑞麟帶回家的。那么這個女人是五個月以前和賀瑞麟認(rèn)識的嗎？

“他人很好，并沒有聽說過有什么仇人?！鳖櫬フ{(diào)整好情緒之后，小心翼翼地回答常天的問話，“他的愛好很簡單，就是看書和下棋，有時候會去電影院，從來不去夜總會，也不會去舞廳，不抽大煙，不賭博，我想不到他會惹上什么樣的仇人。”

眾所周知，賀瑞麟是個圍棋迷，下得一手好棋，但可惜難得棋逢對手。以前他會去茶館下棋，后來，大概是兩年以前，他找了一個固定的棋友，幾乎每周都要去找這位棋友下棋，只是沒人知道這位棋友的姓名和住址。

“我也知道有這么一個人，”顧曼芝說道，“但從來沒見過，他說那是個大隱于市的高人，不喜歡別人打擾，而且囑咐過不能多說他的事，所以我也沒有多問?！?/p>

常天覺得高人二字有些可笑，真正的隱士就該遠(yuǎn)離上海灘才是，在這個地方，有人能出污泥而不染？

3

賀瑞麟的父親賀子沖曾經(jīng)是上海灘頗有名氣的一位商人，最輝煌的時候，曾有兩家織布廠和一家火柴廠，但賀子沖是個老好人，繼承了祖產(chǎn)后，他常常周濟(jì)商友做慈善，因此做了上海商會的理事之一。但生意場上，老好人自然總是贏不過那些更狠更有競爭力的對手，后來不得不宣布破產(chǎn)，郁郁而終，而被他周濟(jì)和幫助過的人，無一伸出援手。

賀瑞麟沒有仇人，反而應(yīng)該是復(fù)仇者。不過賀瑞麟并不那么做，不管在任何場合都閉口不提，頗有其父以德報怨的風(fēng)范。或許是出于欽佩，或許是出于內(nèi)疚，以前對不起賀家的那些人，偶爾也會伸出手，給賀瑞麟一點順?biāo)饲椤R瑞麟被殺一案，就有不少人來送錢打招呼，希望警方盡力而為，否則，依照科長駱楊一貫的作風(fēng)，絕不會將大把的精力花在一個普通職員的謀殺案上。

常天讓手下王濤負(fù)責(zé)找出賀瑞麟的神秘棋友，這點并不難——賀瑞麟每次去這位棋友家里都是坐黃包車，而在附近拉活兒的黃包車夫都是固定的兩撥人，很快便確定了賀瑞麟在死前常去位于南市的一個小院，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幾乎每隔四五天便要去上一次。小院的主人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大漢，名叫馬暉，但此人在三個月前得了暴疾，已經(jīng)去世了。

鄰居們認(rèn)出照片上的賀瑞麟正是經(jīng)常來找馬暉的年輕人。

“這馬暉，實實在在是個怪人。四十好幾了，也不娶老婆，看起來像個和善人，有時候還給你開上幾句玩笑，可他從來不請人家到他家里去做客。這個人，愛下棋，以前常常在門口擺個棋局，遇上會下的路過，就來上幾盤，要是沒有人，他就自己跟自己下?！?/p>

賀瑞麟是兩年前突然來到這里的，見了馬暉的棋局，坐下來就跟馬暉對下，后來他便常常來，于是馬暉也不擺棋局了，賀瑞麟來了就直接進(jìn)他的院子。

可以確定，賀瑞麟是唯一一個被馬暉請進(jìn)家門的客人。

馬暉的后事是賀瑞麟料理的，尸體也是后者發(fā)現(xiàn)的，那時已經(jīng)死了好幾天了，賀瑞麟找人來抬出尸體的時候，鄰居們都聞到了濃烈的臭味。

“尸體上沒有傷，人是躺在床上的，到處都整整齊齊的，找到一些人參和藥酒，還有治跌打的藥粉，廚房里有藥罐，垃圾里有藥渣，估計是早有什么暗疾吧?！碑?dāng)?shù)氐谋ｉL康南對賀瑞麟的印象極好，后者給馬暉買了上好的棺材，葬在上海私立長安公墓，“這世上，有幾個人能這么重情義的？能遇到這么個朋友，也算是馬暉的福氣了?！?/p>

康南告訴常天，馬暉其實還有另一個朋友：“那女人姓楊，是馬暉下葬后第二天來的，這個女人很有錢，穿得體面得很哩，一出手就拿了兩百個大洋給昌伯，讓他幫忙打掃馬暉的房子，給院子除除雜草，不要讓人隨便進(jìn)去，還說她以后每年都會給昌伯五十元。昌伯這算是撈著了。我估計這個女人應(yīng)該是馬暉的老相好?！?/p>

馬暉的小院不大，一進(jìn)門，左側(cè)是半畝菜地，種了些花生，右側(cè)是兩棵樹，一棵楊樹，一棵槐樹，中間用青磚砌了一塊空地，放著一張石桌和兩把竹椅。

房屋一共六間，一間堂屋，兩間內(nèi)室，一間做了臥房，一間做了書房，除此之外還有一間雜物房，一個廚房和一間柴房，一個人住，確實過于寬敞了。常天走進(jìn)馬暉的書房，出乎意料的清雅，竹椅竹凳竹書架，黃楊木桌，樹根掏空了充做筆筒，最值錢的大概就是放在桌上的圍棋，上好的永子棋，裝在兩個普通的黑白瓷罐里。

書架上的書很少，只有《老子》、《莊子》、《易經(jīng)》以及一些字帖，馬暉的練字紙也擱在上面，但馬暉的字與練字帖上的范本沒有任何相似，與其說是字，不如說是畫。

這是一個有秘密的人。

他將自己的生活簡化到無法洞察的地步——對于像常天這樣的人來說，復(fù)雜才有東西可以琢磨，這間書房，他什么也看不出來。

常天抬頭看著掛在墻上的一首詩，那特別的字體顯然出自主人之手。

人人求富貴

富貴似何物

非土亦非金

非水亦非火

一寸加一寸

一物克一物

三尺見神靈

七尺終白骨

誰為守富貴

喜鵲與田鼠

誰能持百年

都是黃粱夢

這是一首完全談不上文采的詩，中間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語句，仿佛只是為了押韻和填補(bǔ)空白硬塞加進(jìn)去的，就這首詩的水平來說，說他有些憤世嫉俗倒還勉強(qiáng)，但要說他是個世外高人，未免太抬舉了。

賀家雖經(jīng)商，但對家教卻很重視，賀瑞麟本人畢業(yè)于名牌大學(xué)，他怎么會評對方是一個大隱于市的高人？

當(dāng)然，也許那人的高明之處并不體現(xiàn)在文字上，賀瑞麟指的只是對方的棋藝。

常天從圍棋罐子里抓起幾顆棋子。

能把圍棋下好的人，應(yīng)該是精于計算的。

“什么人在這里？！”

一個女人怒氣沖沖地走了進(jìn)來，見到康南，臉色立刻變得有些心虛，常天估計這便是馬暉的那位故交楊太太了。

出乎常天的預(yù)料，女人十分漂亮，年齡至少在三十五歲以上，但乍看上去卻很年輕。她的眼中，有一種在風(fēng)浪歲月里歷練多年的滄桑感，復(fù)雜地沉淀到了眼底。

“這位是司法科的常隊長，是來查案的，”康南急著撇清，“我是保長，這事兒得配合?！?/p>

女人的怒氣消失了：“人都死了，還有什么案子可查？”

“幫馬暉料理后事的那個年輕人被殺了?！笨的霞鼻械鼗卮?，“常長官到這里來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p>

常天真恨不得給這個大嘴巴一記嘴巴，他強(qiáng)忍住了。

“他常跟馬先生一起下棋，您認(rèn)得他嗎？”

“我和老馬以前是朋友，但是斷了聯(lián)系很久了。我是最近才知道他住在這里的，”楊太太說道，“等我找到這兒的時候，他已經(jīng)去世了?！?/p>

她不像說謊。

“他很喜歡下棋吧？”常天將手里的圍棋子扔回罐子。

“不止是喜歡。”楊太太的眼神亮了一下，“能贏他的人，我還沒見過。”

常天不再多問，道了謝告辭離開，轉(zhuǎn)身卻在路口找了個隱蔽的地方等著楊太太。后者離開后，常天記下了她找來的黃包車夫的號牌。

事后找到車行，黃包車夫給的地址讓常天不大不小地吃了一驚：那是董昌衡的公館，后者曾經(jīng)是手握重兵的貴州軍閥，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以養(yǎng)老之名定居上海，但與貴系軍閥中的掌權(quán)者仍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在上海灘也算得上是一個不可小覷的人物——而那自稱“楊太太”的女子，正是董昌衡的續(xù)弦，貨真價實的董夫人岳巧西！

岳巧西不表明真實身份，卻冒險而來，兩人的關(guān)系絕對不一般。常天想起她談及馬暉下棋時那剎那的神情——女人們在談起心愛的人的時候，就會有那樣的神情。

4

賀瑞麟的喪事是他所在的銀行料理的，用的是變賣那翡翠鐲子的錢，也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上СＬ煸谠岫Y上沒有任何收獲，那個神秘女子沒有出現(xiàn)，也沒有任何人露出可疑的行跡。

從目前調(diào)查得到的信息來分析，只有一條線索是有價值的——常常出入賀瑞麟公寓的神秘女子，從來沒有在他家附近坐過黃包車，有一個常在電影院門口賣花的小姑娘也記得她，她經(jīng)常向那女人兜售鮮花，可是女人從沒買過，也沒跟她說過一個字。

夜半街頭，一個女人寧可冒險走夜路也不坐車，鬼鬼祟祟的，頗為可疑。賀瑞麟對這段關(guān)系也忌諱莫深，他的熟人里竟無一人知曉此女子的任何情況。

這兩人究竟是怎么認(rèn)識的呢？

正如顧曼芝所說，賀瑞麟的社交活動極少，他既不去夜總會，也不去賭場，銀行的客戶中并無符合特征的女子，馬暉的鄰居也從未見過有這樣的女子出現(xiàn)在附近，難道兩人是偶遇相識？

兩年前，賀瑞麟倒是常去幾家茶館下棋，還頗有些名氣，但這兩年，他都只找馬暉，茶館里只有幾個老人還模糊記得賀瑞麟的樣子，至于賀瑞麟是不是有女人就更無人知曉，要想找到這位女子，近乎于大海撈針。

常天走進(jìn)賀瑞麟的客廳，這套公寓反反復(fù)復(fù)已經(jīng)搜查過幾次，似乎再擠不出任何線索了。

煙灰缸和酒瓶依舊擺在原處。賀瑞麟抽的是金箭牌香煙，煙缸里的煙頭有十幾個，厚厚的煙灰?guī)缀鯘M溢出來，常天皺著眉頭看著煙缸里的三根火柴棍，兩根斷成兩截，一根燃了個頭，幾乎是完整的。

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一根似乎比另外兩根要粗上不少，火柴梗的顏色也要深一些。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一盒九星牌火柴，從里面抽出一根，比較后，發(fā)現(xiàn)與斷了的兩根火柴粗細(xì)相仿，再抽出幾根來比較，也仍然如此。

常天找上幾個下屬，在屋子里又搜查了一番，找出兩盒九星牌火柴，這兩盒火柴里沒有任何一根火柴的粗細(xì)與那完整的火柴一樣。

“是兩個牌子的火柴?！背Ｌ斓贸鼋Y(jié)論，“那女人有一盒火柴，在賀瑞麟連續(xù)劃斷了兩根火柴之后，她拿出自己的火柴，給賀瑞麟點了煙。她把那盒火柴帶走了?！?/p>

王濤有些困惑，這不過是個常見的情形，即便證明了也沒什么意義，他不明白為什么常天看上去如此興奮。

“一個女人為什么會隨身揣著火柴？”常天問。

王濤想了想：“可能她也抽煙吧，這不奇怪，上海好多女人都抽煙的?！?/p>

“也抽金箭牌？”常天指著煙灰缸，里面的煙頭全是金箭牌，“這可是男士煙！”

王濤愣了愣：“有些女人也抽男士煙的，或者她把自己抽過的女士煙頭都帶走了?！?/p>

“為什么要帶走？怕我們根據(jù)香煙牌子查到她嗎？”常天找來孫慧，后者可以證明近三月來，賀瑞麟每天大概抽十一二只煙，煙缸里面的數(shù)量正好與他的習(xí)慣恰好相符。

5

“賀瑞麟酒量是真不錯，好幾次跟客戶喝酒，人家都趴在桌下了，他還一點事都沒有?！蓖醴逯貓猿终J(rèn)為酒量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業(yè)務(wù)能力，“要知道，在中國，不管哪一行，沒有不上飯桌的生意！”

常天很是懊惱，這是他早該問的問題。

賀瑞麟的酒量不俗，但案發(fā)現(xiàn)場的茶幾上只有半瓶白酒。常天委托真如鎮(zhèn)的法醫(yī)研究所做了化驗，證實酒瓶和酒杯殘液里并沒有摻雜迷藥。

“這是好酒，”常天自己也是老酒客，“這種類型的白酒不可能摻藥，一下子就能聞出來，所以只有一種可能性——賀瑞麟是真的喝醉了。那個女人灌醉了他，還有一瓶酒的酒瓶被帶走了。”

看著屬下們一臉迷茫，常天頗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沮喪：隊上十幾個人，但真正用腦袋想事的好像就他一個。

“就因為不必被帶走卻被帶走了，這才值得琢磨！女人灌醉一個男人并不難，她干嗎把酒瓶帶走，她這么心虛做什么？”

“酒瓶子上有什么證據(jù)，可能會泄露她的秘密，所以她得把證據(jù)毀了?！币粋€下屬回答。

常天點頭：“兇器都留下了，為什么酒瓶子上的證據(jù)會比刀上多？”

“她不想讓人知道賀瑞麟喝了很多酒，”王濤撓撓頭，但覺得這個答案荒唐，又搖了搖頭，“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喝了很多酒？”

“總算有人說了聰明話?！背Ｌ焖闪丝跉猓八幌胱寗e人知道她的酒量很好，但是她不知道有人知道賀瑞麟的酒量很好，這說明她對賀瑞麟根本不了解！還有，賀瑞麟煙缸里的煙頭有問題?！?/p>

常天做了個實驗，燃燒十二支香煙所產(chǎn)生的煙灰，比在賀瑞麟家里煙灰缸里的煙灰要少上許多。至少要燃燒二十支香煙，才能積累如此厚的煙灰。

“那個女人，確實把她抽過的香煙頭都拿走了?！背Ｌ煺f道，“她的煙癮也很大，不比一個男人小。她拿走香煙頭的目的和她拿走酒瓶的目的是一樣的，她心虛，不想讓人知道她煙癮大！”

“一個好酒量的女人，一個煙癮大的女人，”王濤沉吟半晌，“交際花？夜總會？妓女？”

常天搖著頭：“一個不說話的女人，不跟鄰居說話，不跟黃包車夫說話，也不跟賣花的小丫頭說話，一個跟男人在一起大半個晚上什么都不做的女人，一個殺人用匕首的女人，一個酒量比男人好，煙癮比男人大的女人，為什么她就不能就是個男人？”

“可什么人要男扮女裝？為什么要男扮女裝？”王濤皺了皺眉，“賀瑞麟喜歡男人？！為了掩人耳目？”

“查一查最近幾個月的通緝犯，有沒有個子不高，長相清秀，人瘦，腳小，年紀(jì)二十到三十五歲之間的人，酒量好煙癮大，喜歡抽金箭牌香煙的。”常天掏出鼻煙壺來深吸了一口：“也許他還會下圍棋。”

“還有黑痣，”王濤問，“那個女人眉毛上有顆痣！”

“女人的眉毛上有痣，男人就未必了。那顆痣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在事發(fā)之后去找那個有痣的女人?！背Ｌ煺f，“我跟你打賭！”

6

陸花其，二十四歲，身高五尺三寸， 十七歲以前在一個名叫花云班的草臺班子里唱過武旦，在江浙幾個村鎮(zhèn)紅過，算得上是個小名角， 二十一歲染上鴉片煙癮，倒了嗓子，被趕出了戲班，因為從小在戲班訓(xùn)練，有些功夫，進(jìn)了上海閘北的一家地下賭場看了三年場子，四個月前， 因涉嫌謀殺搶劫到賭場賭錢的大客戶朱大金而被通緝。

常天仔細(xì)打量著畫像上的男人，眉眼之間有種天然的媚態(tài)，若是化了濃妝，必定是一個很難被識破的美人兒，他演過旦角，偽裝女人也算是頗有經(jīng)驗了，但他壞了嗓子，沒有辦法裝出女人的聲音，所以閉口不言是一個極好的辦法！

“如果他化裝成女人躲起來了，那就難怪找不到了?！必?fù)責(zé)偵查此案的閘北分局的同事張鳳祥說道，“其實賭場那案子很有些蹊蹺，我倒不覺得這陸花其是殺人兇手，這個人，別看他以前抽過，還是很有毅力的，硬把鴉片給戒了，能戒掉那玩意兒的，我以前還沒遇到過，有這個心力重新開始，干嗎殺人？ 他在賭場看場子，拿的薪水不算少，養(yǎng)活自己沒問題， 那被殺的朱大金，以前是賭場張老大的朋友， 跟張老大合伙做建材生意，我查出這家伙玩貓膩，黑了張老大不少錢，朱大金是被槍殺的，槍眼都糊了，得靠得很近才行。另外，我查過，陸花其是用刀的，槍法差得很，也沒給他配槍，那殺人的地方也不對，血太少，應(yīng)該是后來把尸體扔在那地方的，所以我估計很可能是張老大自己做掉了朱大金，然后找陸花其背黑鍋，你知道，這種事，不少見的?！?/p>

是的，這就是他們那種人的命運(yùn)，把自己的命運(yùn)賣給別人，不管光鮮還是落魄，都是別人手里的傀儡。

“這陸花其，可會下圍棋？”常天問道。

張鳳祥皺著眉頭想了想：“搜查他家里的時候，倒是有一副圍棋，還有幾本棋譜，我還覺得有些可惜，若是沒有跟錯人，他這一輩子也就不會被毀了?！?/p>

“兩年以前吧，他倒是喜歡下圍棋的，還常到茶館里去找人下棋，不過啊，他沒那個天分，每次都輸，人家都不愿意跟他下了，他也就不下了?！?/p>

鐵頭三本名鐵勝，與陸花其同在賭場看場子，后者長得黝黑壯實，打架時總用頭去撞人，所以得了個外號叫鐵頭三。談起這個昔日兄弟，鐵頭三忍不住嘆氣：“他以前風(fēng)光過，角兒嘛！總想著以前怎么怎么，所以一直就想著東山再起，要讓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都給他低頭，我就一直說他，不要心比天高，我們這種人，都是命比紙薄，給人家當(dāng)牛做馬的份。”

“他可有說，準(zhǔn)備怎么個東山再起？”

“發(fā)財唄！”鐵頭三明顯覺得常天問了個傻問題，“除了發(fā)財，還能怎么辦？”

“怎么發(fā)財？”常天繼續(xù)問，并給了鐵頭三大洋十個，“他有沒有跟你提過？”

鐵頭三高興地把錢收了：“他呀，哪里有什么辦法？就知道做白日夢，惦念著找到個寶藏，挖到個寶貝什么的，你說笑人不笑人？”

常天愣了愣，隨后又問道：“陸花其以前，可曾幫過什么人，做過什么好事嗎？比如，救過誰的命？”

鐵頭三很是吃驚：“嘿，以前來的長官，都是問他做過什么壞事，就你這個長官，問他有沒有做過好事！”他想了想說道，“還真是有那么一件，大概兩年前吧，有一次我看見他在街上跟人打架，就過去幫他，原來以為是跟他有過節(jié)的，結(jié)果是那幫人搶一個小白臉的錢，他是去打抱不平的，那小白臉被人捅了一刀，他還把人背到醫(yī)院去了，救了那人一命！”

“那人是誰？！”常天急問。

鐵頭三搖著頭：“不知道啊，他后來也沒提。”

“那人后來找過陸花其嗎？”

鐵頭三繼續(xù)搖頭：“那種小白臉，不指望他們知恩圖報，我就說陸花其是個傻子！”

7

“是有這么一回事。差不多兩年多以前，賀瑞麟去給一個客戶送錢，在路上遇到了搶匪，錢是保住了，但身上被捅了一刀，在醫(yī)院住了兩個多月，這筆醫(yī)療費是我們銀行出的，還給了他一筆獎金，”王峰重嘆了口氣，“但沒聽他說那次有什么救命恩人啊！”

肯定是他！常天在心里做了斷言。

茶館，圍棋，武旦，通緝——這幾個關(guān)鍵詞都能和案子里體現(xiàn)出來的重要線索掛上鉤。

假如陸花其真是賀瑞麟的救命恩人，為了報答救命之恩，賀瑞麟很有可能支助被通緝的陸花其，而陸花其為了掩人耳目，則扮成女子與賀瑞麟來往，這也是為什么陸花其從來不坐黃包車的緣故——他不能冒險讓任何人找到他的藏身之處。

“老大，你怎么會想到陸花其可能是賀瑞麟的救命恩人？”王濤對于常天的跳躍性思維十分疑惑，這位上司似乎總能從一個最普通的地方得出最不普通的結(jié)論。

“如果沒有救命之恩，賀瑞麟那種一心往上爬的小野心家，怎么會允許自己和一個通緝犯搭上關(guān)系?！背Ｌ煺f道，“只怕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還不止是施恩報恩呢！”

常天從自己桌上的圍棋盒子里抓出一把黑色棋子，在桌子上擺了個十字形。

這副圍棋是他特意買來的，他需要讓自己感覺和案中人有種聯(lián)系，這種感覺能幫到他想到一些東西。

“那么，陸花其是為了避免被賀瑞麟出賣，所以才殺人滅口的嗎？”

常天瞇縫著眼看著提出問題的王濤，只把后者看得發(fā)毛，往后退了一步：“我也只是瞎猜。”

“賀瑞麟為什么要出賣陸花其呢？”

“為了自保啊！撇清??！”王濤咽了口唾沫，“這種事要是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前途就全完了！”

“那么從一開始他就不會和陸花其來往！”常天說道，“只怕陸花其殺死賀瑞麟的原因，絕不止是你說的那么簡單。去找一找那些偵探社，看看這兩年，有沒有人委托他們找過馬暉?！?/p>

8

拉開書桌的抽屜，里面幾乎是空的，只有幾只沒有用過的毛筆。

馬暉的家，實在難以找出任何可以惹人覬覦的地方。

但是，如果真的無利可圖，陸花其為什么要花錢找人去打聽馬暉的住處呢？

兩年半以前，南市的偵探羅江接受陸花其的委托，尋找一個中年男子——這個男子在五年以前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海民茶館，下得一手好棋，與海民茶館的老板周海民是一對棋友，當(dāng)時男子自稱姓劉，周海民因病過世之后，這位男子便再也沒有出現(xiàn)了，羅江后來查出這名男子正是馬暉，他把地址交給陸花其之后，便算結(jié)了這樁委托。

陸花其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學(xué)棋的，不難推測，他學(xué)棋的目的實際上是為了接近馬暉，可他沒有天賦，所以，即便找到馬暉，也不可能與后者發(fā)生交集。

而后來與馬暉成為棋友的賀瑞麟，在茶館里下棋曾經(jīng)頗有名氣——莫非這就是原因？

陸花其根本不是打抱不平，他救賀瑞麟的命，是為了接近后者，甚至那些劫匪都可能是陸花其找來的！他就是要利用賀瑞麟去接近馬暉！

如果馬暉只是一個普通人，他何必費盡心機(jī)？

他們從馬暉身上能得到什么呢？

常天望著墻上掛著的那首詩：

人人求富貴

富貴似何物

非土亦非金

非水亦非火

……

“土、金、水、火，一物克一物，”常天喃喃道，“五行缺了一個木字。”

屋子里最不缺的偏偏是木。

他在木床木桌竹椅竹書架等木質(zhì)家具上一一敲著，終于在書桌旁邊的竹椅的一條腿上發(fā)現(xiàn)了異樣，差不多有兩寸長的一節(jié)是補(bǔ)上去的，比其他腿要粗，常天輕而易舉就把它扭了下來——這補(bǔ)上去的一截實際上是個竹套子，套在了原來的椅腿上。

“一寸又一寸！”盡管套子里什么也沒有，但常天依舊興奮起來，“三尺見神靈，七尺終白骨！”

屋子里有一高一矮兩個竹書架，一個剛好三尺，一個剛好七尺。

常天兩個書架的架腳上各找到一個竹套，但這兩個竹套也都是空的，里面的東西已經(jīng)被拿走了。

9

寧福旅社的老板寧德貴很是難過，他在上海做了二十年生意，還是頭一次有客人被殺死在旅社房間里。他一臉沮喪，已經(jīng)找人去請了和尚道士，希望盡早除掉晦氣。

常天看著躺在床上的男尸，西裝革履，看上去倒像一個體面人，但那雙長滿了老繭的糙手卻暴露了他的實際身份，尤其是房間里被扔得到處都是的煙頭，足以證明此人缺乏教養(yǎng)，西裝不過是他的一張皮。

兇器是一把匕首，插在尸體的心臟處，一刀致命，男尸的身上殘余著濃烈的酒味，可以確定是在醉酒后被人暗算。

殺人手法竟然如此相似，王濤忍不住“啊”了一聲。

死者登記的姓名叫鄭強(qiáng)，錢夾子被掏空了扔在地板上，床腳有個黑色的行李皮箱，箱子里亂七八糟地塞著幾件換洗衣物，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從表面上看來，似乎是一樁十分簡單的謀財害命案。

然而除了被劫取的錢財外，常天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以證明死者身份的東西，他對老板說自己是南京來的生意人，卻沒有名片，印章，也沒有找到火車票根。

寧德貴描述著最后一個離開客人房間的人，正是一個疑似妓女、濃妝艷抹的女人。

“那個女人下巴上有顆痣，走路的樣子騷氣得很，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東西，可我們開旅館的，這種事怎么好多問？不過那女人走的時候我看得很清楚，她衣服上沒有血。長官，這尸體什么時候才能抬走??？”

“她走的時候手里拿了什么東西嗎？”常天問道。

寧德貴仔細(xì)回憶了一下：“拿了個布包，不過看上去空空的，沒裝什么東西?。　?/p>

“那個女人跟你說話了嗎？”常天問寧德貴，后者搖了搖頭。

寧福旅館的位置極好，門口也長期蹲守著一批黃包車夫，有好幾個人都看見了這個女人離開旅館，但她沒有理睬任何一個向她搭話的車夫。

“真是像極了?！背Ｌ焯统霰菬焿貋砩钗?，他的頭有些疼，也有些興奮。如果真的是他，那么抓到他的把握就很大了。

王濤給尸體的臉部拍了張大特寫，隔日發(fā)到報紙上去，很快便有了回應(yīng)。

《上海早報》的廣告部遞來信息，聲稱照片中的男子在五天前曾花一筆錢在報紙上刊登了一則非常奇怪的啟事，這啟事只有兩句莫名其妙的話：生門在生，死門在死。

很明顯，這是一句暗語，除了這兩句話之外，還有一個旅館地址：

——上海華新賓館402號

華新賓館的服務(wù)員和經(jīng)理莊大森都證實鄭強(qiáng)曾在五天前入住，住了三日，第三日有一個女人上門之后，他便退了房離開了。

莊大森之所以對鄭強(qiáng)這個客人印象極深，卻是因為那個女人。

“我一眼便認(rèn)出她是董夫人，我以前在法租界的莎樂美大酒店做過，好多大人物在那里開派對，董先生和董夫人常常都去的?！?/p>

沒想到岳巧西竟然真的卷進(jìn)來，如此案子便格外棘手了。

不過，登廣告的鄭強(qiáng)事先必然不認(rèn)識岳巧西，而岳巧西也顯然沒有什么防備，否則不至于被莊大森一眼就認(rèn)出來。

這個廣告應(yīng)該是一個早就約定好的聯(lián)絡(luò)暗號，岳巧西看到這個暗號就會赴約——有服務(wù)員證明岳巧西并沒有進(jìn)入鄭強(qiáng)的房間，她讓身邊的女仆交給鄭強(qiáng)一個包裹，然后兩人就離開了。

暗號代表著信任，什么人能讓岳巧西如此信任呢？

她交給鄭強(qiáng)的究竟是什么呢？

不管那是什么東西，都應(yīng)該被殺死鄭強(qiáng)的那個人拿走了。

正如常天所料，岳巧西對常天的提問早有準(zhǔn)備，她之所以大大方方以董夫人的面目示人，并不是一時沖動。

“我只是受故人所托保管一件東西，看到廣告就把它交給登廣告的人?！?/p>

“能告訴我那是什么東西嗎？”

岳巧西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無可奉告?！?/p>

“鄭強(qiáng)死了，殺他的人拿走了那件東西，那是你故人托你保管的東西，你也不在乎嗎？”

岳巧西面無表情：“我只負(fù)責(zé)保管到那則廣告出現(xiàn)，把它交出去就算忠人之事了，至于以后怎樣，與我無關(guān)。”

常天知道，要對付這樣的女人，不得不下狠藥。

“有一件事你大概不清楚，馬暉很可能是被人謀殺的，我懷疑有人在馬暉的藥罐里下了毒，拿走了馬暉藏在家里的一些東西，而殺死鄭強(qiáng)的人，可能就是殺死馬暉的人?！?/p>

岳巧西的臉色微微一變，眼里閃過一絲怒意。

“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岳巧西冷冷地站起身，叫來管家，“送客！”

10

常天苦笑著，看著岳巧西從西城偵探社的大門走出來，這十幾天，她一直很忙，到處找人打聽賀瑞麟案件中的神秘女人，顯然她信了他的話，但是她不相信他這個人。

這也難怪，上海灘的警察，本來就是最不可信任的物種之一。

可惜的是，即便借了董家的勢力，連黑道都參與進(jìn)來，陸花其也沒有任何消息。這陸花其若是如此厲害角色，怎么也不至于只在賭場做了個小嘍啰吧？

常天小心翼翼地跟在岳巧西身后，岳巧西的身邊除了女仆之外，還有兩個保鏢。

奔波一日，岳巧西大約覺得疲餓了，在馬路邊隨意指了間飯館走了進(jìn)去，常天便坐在那飯館對面的小吃攤上，叫了一碗牛肉面，一邊吃一邊等。約摸一小時后，岳巧西一行人才走出飯館，此時天色已暗，路燈亮起，街邊反而熱鬧起來——賣衣服的，賣小百貨的，賣小吃的，攤子連著攤子，燈籠接著燈籠，擺出一個夜市來。

岳巧西明顯不喜歡人多，加快了腳步，常天連忙跟上，還沒走出幾步，便見人群里忽然沖出一個男子，拔槍就向岳巧西射擊，一面射擊一面口中大喊：

“賤女人！你敢耍老子！”

岳巧西身邊的保鏢都是軍人出身，訓(xùn)練有素，其中一個見勢不妙，迅速將岳巧西撲倒在地。常天拔槍向襲擊者的手上開了一槍，后者手里的槍落在地上，襲擊者中彈倒地，此時岳巧西的另一個保鏢也拔出槍來，朝那人射擊，常天急忙大喊：“不要殺他！”

但為時已晚，襲擊者頭上和腹部連中數(shù)彈，當(dāng)場一命嗚呼。

街上的人早已作鳥獸散，岳巧西被保鏢從地上扶起來，她驚魂未定地看著地上的死者，但沒有尖叫。

“認(rèn)得他嗎？”常天無奈地檢查尸體，他解開死者的衣服，發(fā)現(xiàn)這個人身上除了槍傷之外，還有多處受傷和烏青，像是被重物砸過，而且左耳也少了一截，傷口還在流血，估計受傷不會超過兩天。

岳巧西搖著頭：“沒見過。”

“可他好像恨極了你?！背Ｌ焯鹗w的右手，手掌中有繭，應(yīng)該是長期拿刀的人，手指甲里全是泥土和血跡，還有兩片指甲已經(jīng)沒了，手指全都破了，再仔細(xì)打量死者的衣服，骯臟不堪，散發(fā)著一股惡臭，還有屎尿的味道。

常天抬起死者的腳，布鞋底沾著不少泥土和青苔。

“我真的不認(rèn)識他?！痹狼晌鲝?qiáng)調(diào)，她被保鏢們扶著離開了。

11

常天疾步走進(jìn)馬暉的書房，那一幅字還好好地掛在墻上。

他略感失望地嘆了口氣，把視線移到窗外，月光皎潔，照出一地銀亮。

不遠(yuǎn)處的那棵楊樹看上去分外糾結(jié)，過于囂張的枝丫們，一副急于伸展卻又伸展不開的樣子。

“前不種桑，后不種柳，當(dāng)院不栽鬼拍手?！?/p>

常天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句俗語，楊樹遇風(fēng)時葉子會嘩啦響動如拍手聲，人稱“鬼拍手”，因此家宅之中種楊樹，是極不吉利的，他以前怎么會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呢？

非土亦非金，非水亦非火。一物克一物。

常天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頭，金克木，木克土，能夠克土的木，不是樹是什么？

常天圍著楊樹轉(zhuǎn)了一圈，在離地兩寸的地方，發(fā)現(xiàn)樹干上用小刀刻著一個“跪”字。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在旁邊跪了下來，等了半晌，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又找來鐵鍬，在樹旁挖了個大坑，沒多久便遇到土層下的大石，沒辦法往下再挖，他可以肯定樹下并沒有機(jī)關(guān)，也沒有藏物。

常天累得半死，苦笑著扔了鐵鍬，在自己挖的坑里躺了下來。

他想著幾個小時之前的那個死人，那雙充滿恨意與不甘的眼睛，他是去復(fù)仇的，那是什么樣的仇恨？

他去過一個地方，他拼命地挖土，把指甲都挖斷了，指頭都挖破了，他身上被砸傷了，衣服上都是土，連褲管里都是土，他是從一個地方逃生出來的，而他活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殺了岳巧西！

可是岳巧西最近都在他的監(jiān)視之中，除了那些黑道小頭領(lǐng)和偵探，她并沒有見過其他人。

常天側(cè)頭望著楊樹旁邊的槐樹，他發(fā)現(xiàn)槐樹枝丫上赫然搭著一個大喜鵲窩。

誰為守富貴，喜鵲與田鼠。

三尺有神靈。

舉頭三尺有神靈。

常天跳起來，他明白過來了，這句話的意思是要他抬頭向上看！

花生地里有幾個田鼠窩，田鼠除了禍害花生，有時候也會啃噬樹根。

常天跑到槐樹前，這棵槐樹的樹齡起碼有五十年了。

他在離地七尺的槐樹樹干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渦旋狀的樹疤，說明這個位置曾經(jīng)被人為地破壞過。常天找來一把菜刀，將樹疤挖出，發(fā)現(xiàn)里面果然是空心的，伸手往里一掏，立刻觸及到一個冰涼的物體，拿出來一看，是一個青銅帶鎖小匣，匣子的左側(cè)刻著一個“巧”字。

匣鎖做得十分精巧，常天粗略地掂了掂匣子的重量，又晃了晃，里面似乎是空的，并沒有裝什么東西。

匣子的正面，鑲嵌著一顆櫻桃大小的綠色寶石。

常天認(rèn)出了這顆寶石——這是其實是一顆綠色的鉆石，名為“碧落”，價值連城，是法租界富商曾家成的傳家寶，六年前失竊，盜賊還極為囂張地留下了紙條。

“大盜陳東?！背Ｌ爨馈?/p>

12

常天將青銅小匣遞到岳巧西的手里，那“碧落”已經(jīng)被他撬了出來，另貼了一顆同等大小的琉璃珠。

“我想這東西大概是給你的。鑰匙也應(yīng)該早在你手里了吧？”

岳巧西接過匣子，愣了愣神，沒有回答常天的話。

“看在我好歹救過你一命的分上，你現(xiàn)在能不能告訴我，你給鄭強(qiáng)的是什么東西？”

岳巧西苦笑了一下：“是個一模一樣的匣子，不過那個匣子上沒有鑲珠子。”

“里面是什么？”常天在心里松了口氣。

岳巧西搖頭：“我不知道，我從沒打開看過?！?/p>

她站起身來，走上樓，不一會兒，拿了一把小巧玲瓏的鑰匙下來，她將鑰匙插進(jìn)鎖孔，輕輕一扭，鎖便開了。

與常天的預(yù)料一樣，盒子里并沒有放什么貴重物品，只有兩張絹帛和一張房契。

第一張絹帛上是一篇棋譜，畫著圍棋的布局方式，只有十二步，每一步都用一二三四的序號標(biāo)了順序，第二張絹帛上畫著一張地圖，寫著一個地址，地址與房契上相合，常天對這個地址并不陌生，那是位于上海北郊的一處舊宅，這棟舊宅十分有名，因為在這棟宅子在四十年前曾發(fā)生過一起滅門慘案，一家七口包括傭人在內(nèi)都被匪徒殺死，常有傳言說這宅子鬧鬼鬧得厲害，所以一直空著沒人敢住，人稱“城北鬼樓”。

“馬暉就是大盜陳東吧？”常天說道，“他就是這宅子主人的后人吧？”

“你既然能猜出他的謎語，也就算他的一個知音了，陪我走一趟吧?！痹狼晌鳑]有正面回答常天的問題，卻把東西交到常天手里，“我需要一個和他一樣聰明的人陪我去看看。”

13

除了常天之外，岳巧西帶了差不多十個保鏢和心腹一起前往城北鬼樓——這些都是董先生為其精挑細(xì)選的。

常天佩服岳巧西的大氣，她做得光明磊落，董先生總不能小氣狹隘。

陳東的地圖表明他將一些東西藏在了陳宅的地下室，入口在一樓的書房，書房的書架下有一個暗室，沿著暗室通道一直向左走到盡頭，有一扇鐵門，鐵門的門口蹲著一只石獅子，獅子的頭頂托著一個棋盤，棋盤上擺滿了黑白棋子，毫無疑問，開門的機(jī)關(guān)是由棋子決定的，那張棋譜的作用便在于此。

按照棋譜上標(biāo)明的順序，第一顆棋子所在位置是豎八橫十六，黑棋，常天在棋盤上找到相同的位置，果然是一顆黑棋，他將棋子使勁一按，棋子便下沉了一寸，等到十二步棋走完，鐵門果然徐徐升了起來。

門一打開，一股惡臭便撲面而來，大家用火把一照，發(fā)現(xiàn)鐵門后的石室竟然塌了一半，大小石塊壘得像座山，而一具男尸赫然被壓在一塊巨石之下，胸口以下的部分都不見了。在他的手邊，有一份棋譜的殘頁。

而這位死去的男子正是常天一直苦尋的陸花其！

“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報紙上那句暗語是什么意思了。”常天沉默半晌之后說道，“生門在生，死門在死。兩個匣子，一個是誘餌，專門引人進(jìn)入他的機(jī)關(guān)，讓這個人死無葬身之地；一個是禮物，藏著安全正確進(jìn)入這里的方法，他要把他的財產(chǎn)送給他想要送的人。他設(shè)了迷局，那些竹套里一定裝著鑰匙和登廣告的暗語，還有棋譜，這些人以為自己找到了寶藏，卻不知道，陳東早就設(shè)計好了，登廣告的人就是殺他的人，而你就把那個會害死人的盒子送到那人手里。死門在死，他一定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一些線索，引導(dǎo)那些人找到那些竹套子，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的線索是通往死亡之門的，而真正的生門藏在樹里，樹是有生命的，所以叫做生門在生，他希望找到它的那個人是你，所以先把鑰匙給了你?！?/p>

鄭強(qiáng)和那個試圖襲擊岳巧西的男人都是陸花其的同伙，陸花其不能露面，所以必定需要同伙，他殺死鄭強(qiáng)，是為了少一個人瓜分寶藏，而那個襲擊者，應(yīng)該是和陸花其一起進(jìn)入石室的人，也一起中了陳東的機(jī)關(guān)暗算，只是那家伙運(yùn)氣好，逃得一條命，他認(rèn)定是因為岳巧西搞鬼，所以，一出來便找岳巧西報仇。

“他算得真精。可惜我猜不到他的謎語。”岳巧西的嘴角露出一絲悲傷的笑意，“他以前說過，如果有一天他被人害了，害他的人也不會活多久的，他就是死了也能給自己報仇?！?/p>

石室正中放著一口箱子，箱子并沒有上鎖，打開箱子，里面的財物卻并沒有常天預(yù)料的那樣多，只有十根金條。

這點東西，在董家看來，簡直就是笑話。

岳巧西微微一笑，卻一點也沒有失望。

“如果有一天我落魄了，這些錢也足夠養(yǎng)老了。算是個心意吧。我知道他不會留下那些勞什子的東西來害我的。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懷璧其罪’，他爺爺以前很喜歡搜集古董，就是因為這樣給他家惹來了滅頂之災(zāi)，他運(yùn)氣好，因為出天花被送出去看病，所以躲過了那一劫。他到處拜師，學(xué)怎么偷東西，學(xué)會了就專門偷這些惹禍的東西。寶物的價值越高，這些東西上的冤魂也就越多，所以他是救人，他偷的那些東西，大概永遠(yuǎn)都不會有人找到的?！?/p>

岳巧西取了金條，一行人走出石室。

常天伸手摸到自己口袋里的那一枚“碧落”，覺得背上都被冷汗浸濕了。

是的，岳巧西是猜不出陳東的謎語的，也不會去猜。陳東很清楚這一點，所以那十根金條，只是個情分的象征。而那猜到謎語的人，若是起了貪念，自然會得到碧落，但也得到一個毒。

好一個大盜陳東！

常天深吸了一口氣，趁著眾人不注意，將“碧落”丟進(jìn)了墻上的一道裂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