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喬

不是很久以前，在中國的B省C市，有一個青年，他的名字叫喬喬。喬喬用他所有的錢在郊區(qū)買下一幢房子，房子共有兩層，一樓是寬敞的廚房和客廳，客廳外還有一座小花園。二樓是臥室，臥室外是一個鋪著松木地板的露臺。喬喬站在二樓的露臺上，看見花園里月桂樹下的秋千被風(fēng)吹的蕩來蕩去，覺得生活很完美。不，還差一點點才能達(dá)到完美，差一只貓，一條狗，一個女人，兩個孩子。喬喬喜歡女孩兒，他連兩個女兒的名字都想好了，一個叫雪梨，一個叫詩詩。他推著雪梨在月桂樹下蕩秋千，詩詩站在一旁等著。喬喬站在露臺上假想這個情景，不禁微笑起來。

喬喬一等就是十年。轉(zhuǎn)機(jī)出現(xiàn)在他生日這天，這天下著很大的雨，喬喬聽見門外不斷傳來微弱的貓叫，把門開了一條縫。一只黃色的小貓從門縫里濕淋淋地沖進(jìn)來，自來熟地跳上沙發(fā)盤踞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嘴里還在喵喵叫。喬喬給它擦干毛，喂它喝牛奶，它就再也不肯走了。喬喬只好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小虎。小虎來的第二天下午，門鈴被按響了，喬喬去開門，門外站著一位姑娘。

姑娘梳著黑亮的馬尾辮，大大的眼睛也是漆黑閃亮，微翹的鼻頭，粉紅的嘴唇，雪白的肌膚，身材纖瘦卻充滿活力，真是個漂亮姑娘！喬喬看呆了，說不出話。姑娘的笑容甜美，聲音溫柔好聽。

“我是一個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剛開始工作，公司派我出來了解一下附近不動產(chǎn)的情況，請問您的房子有出售的打算嗎？”

喬喬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請進(jìn)來看……看一看吧。”他看到她條紋襯衫上掛的胸牌，照片下面的名字是馬小燕。

馬小燕進(jìn)了屋，東看西看，大驚小怪的贊嘆。

“好漂亮的房子啊……”

“廚房真大……”

“地毯真美……”

小虎從角落跳了出來，豎起尾巴沖馬小燕喵喵叫?！靶』⒆唛_?！眴虇虛]手趕它。

“好可愛的貓咪?！彼紫氯崦』⒌念^。

馬小燕坐在后院的秋千上，抬起頭問喬喬：“這么漂亮的房子，你的心理價位是多少呢？”

喬喬靠著樹，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不想賣，這房子……我留著結(jié)婚用的?！彼旨恿艘痪?，“如果我能遇到結(jié)婚對象的話?！?/p>

她怔了一下，靦腆地笑了。

喬喬和小燕開始交往。別的戀人都喜歡出去玩，他們卻喜歡呆在家里。外面是傾盆大雨，依偎在沙發(fā)上喝紅酒，聊聊過往，是多么愜意。小燕靠著喬喬輕輕唱起一首歌謠：

金葉貼滿了船頭和船尾，

船身上寫著上帝的教誨，

這是船頭畫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擁抱他的姑娘。

小燕出生在另一個省的一座小城A市，喬喬也在那里工作過，她比喬喬小八歲。

喬喬苦惱地說：“我們曾在一個城市呆過，我上班了你還在上學(xué)，也許我們在某條街道相遇過，我是大人你是小孩。而現(xiàn)在我和你交往，這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怪叔叔?！?/p>

小虎盤在沙發(fā)另一端，埋頭睡覺。小燕靠在他肩頭，眼睛映出葡萄酒和月亮的顏色，臉頰浮起迷人的笑渦。她豎起一根手指放在他唇上，輕聲說：“住口，為什么你不能停止說話，好好愛我？”

這是他們第一次接吻。他們晚飯剛喝了洋蔥湯，味道很沖，唇舌交融也沒彼此惡心，喬喬想，這就是愛吧。

小燕這晚沒走，以后的每晚都沒走。他們結(jié)了婚，一年后小燕生下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女兒，按喬喬當(dāng)初的設(shè)想，一個叫喬雪梨，一個叫喬詩詩。

雪梨和詩詩三歲那年，喬喬在后院挖了一個簡易泳池，小燕和孩子都愛玩水，現(xiàn)在她不再扎高高的馬尾，把長發(fā)放了下來，像河流蜿蜒。喬喬站在露臺上看她們?nèi)齻€并排坐在池邊，長腿和小短腿都泡在水里，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沒由來的心慌。過分的幸福也會讓人不安，好像風(fēng)暴前夜。

這一天終于來了。下午，兩個孩子在樓上睡午覺，喬喬在客廳里看球賽，小燕在廚房里煮菜。小燕說：“親愛的！出去買包冰糖好嗎？”球賽正到了精彩的時候，喬喬說：“不能用別的代替嗎？”

“冰糖肘子怎么能沒有冰糖？”

喬喬沒話說了，這是他最愛吃的菜。他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舍不得挪動腳步。過了幾分鐘小燕從廚房出來，看到喬喬還坐在沙發(fā)上，嘆了一口氣，解下圍裙，自己出去買冰糖了。

她再也沒有回來。

小燕

那瓶冰糖就擱在馬路中央，買下它的女人卻不見了。喬喬一千次地回想，假如那天電視臺沒有播球賽，他就會乖乖出去買糖，小燕就會在家燉肘子，帶孩子，后來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那段時間警察在家里來來去去，問各種問題。

“你打她了嗎？”

“沒有……”雪梨和詩詩一齊大哭，喬喬左手抱一個，右手拍一個，冷汗都下來了。

“你們和誰結(jié)怨了嗎？”

“沒有，我們和鄰居關(guān)系都很好?！?/p>

“她會不會是回娘家了？”

喬喬愣住了。他們的婚禮只有C市的一些朋友參加，他自己的父親早逝，而據(jù)小燕說，她和家人的關(guān)系很淡，父親的嚴(yán)厲叫她受不了，高中畢業(yè)就離開A市了。結(jié)婚后小燕從未回過家，即使雪梨和詩詩出生，也沒見她家里人來探望過。

“我們查不到綁架的跡象，也許你哪里惹到她了自己還不知道，你應(yīng)該去她娘家看看。”一個警察胸有成竹地說。

另一個警察對他的房子很感興趣：“好大的房子啊。嚯！還有游泳池！這是豪宅呀?，F(xiàn)在房價這么貴，你老婆不工作，你的收入怎么買得起的？”

這個警察又矮又胖，滿臉橫肉，目露兇光，喬喬有點怕他。

“警官，我們生活在B省C市這么一個超現(xiàn)實的地方，房價這么現(xiàn)實的問題，就不用討論了吧?！?/p>

喬喬給出了這么一個超現(xiàn)實的理由，卻被胖警察接受了。他臨走說：“其實我也覺得地名正常一點好，不然像鬧著玩?！?/p>

喬喬決定去A市一趟。他把兩個女兒托付給鄰居太太照顧，走之前抱著她們親了又親，他說：“我一定把你們的媽媽找回來?！?/p>

A市是一座江畔的小城，氣候溫暖潮濕，城里到處都是深灰色的老房子，家家都種著火紅的石榴花。喬喬在小燕以前工作的公司查到了她的入職表，親屬欄她填了兩欄，父親馬文才，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母親方秀英，家庭主婦。她沒有填家庭住址，但喬喬很容易就打聽到了。站在馬家門外，喬喬倒吸了一口氣。這是一幢氣派的歐式建筑，前有庭院，后有花園。在這座深灰色的老城里算得上鶴立雞群。他沒想到小燕的家境這么好，可是當(dāng)初她來到他的家，就像小虎一樣再也不愿走。

他對應(yīng)門的工人提起小燕，工人請示了一下，就把他引進(jìn)二樓客廳，主人夫婦正在那里等他。他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兩人都是四十幾歲的樣子，男主人皮膚黝黑，四方臉，在家里也穿正裝，面部線條和衣裳一樣繃著。女主人白皙許多，眉眼細(xì)長，嘴角微勾，想勾出一個笑容，但她明顯有些緊張。

最后還是馬文才開口了：“你真有小燕的消息？你要是騙我，我是絕不會給錢的。”

喬喬連忙搖手：“不不！我不要錢。其實我是……”他鼓起勇氣說，“我是小燕的丈夫?！?/p>

方秀英險些拿不住杯子，馬文才也呆住了，瞪大了眼睛：“你、你再說一遍？”

“我沒有騙你們，小燕確實是我妻子，我們已經(jīng)有了兩個女兒?！?/p>

咣——杯子掉在了地上。

喬喬從頭細(xì)述他和小燕的故事。四年前他們怎樣相識，怎樣走入婚姻，小燕如何賢惠持家，照料孩子，想念父母（這是他編的）。方秀英一邊聽一邊抹眼淚：“哎呀，真難為了這孩子，難為了她呀。”

馬文才還是板著臉，面部卻已松弛好多：“這四年我們到處找她，原來她躲起來結(jié)婚去了。哼，瞧不上我做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她自己不是也當(dāng)上了經(jīng)紀(jì)？”

等到喬喬把孩子們的照片取出來，他們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一迭聲地說馬上要去C市。方秀英問：“孩子們的眼睛好嗎？”喬喬說當(dāng)然是好的，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問。一個男孩從外面沖了進(jìn)來，嚷道：“姐夫來了？是真的嗎？”男孩十六七歲，穿著條紋T恤，也是四方臉，黑皮膚，臂膀粗壯，一雙圓眼盯著喬喬。馬文才介紹道：“這是小燕的弟弟小虎。”

“小虎？”

“怎么？”

“沒什么，我的貓也叫小虎?！毙⊙鄰臎]說有個弟弟，小燕第一次見到貓咪小虎時，只是說好可愛的貓咪。

馬文才很放松了，滔滔不絕：“我這個女兒，看似文靜，其實有主意，她怪我嚴(yán)厲，我還不是想保護(hù)她，她太容易被壞人騙了。我也不知道她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家里又不是養(yǎng)不起她，她偏要跑出去念什么盲?！?/p>

喬喬打斷道：“什么？盲校？她為什么要念盲校？”

馬小虎說：“我姐是盲人，當(dāng)然念盲校，你怎么好像不知道？”

喬喬的聲音開始顫抖：“不，小燕不是盲人，她的眼睛是好的。”那些夜晚小燕依偎著他，溫柔的眼眸里閃著不滅的光。

馬小虎飛奔上樓，拿了一本相冊下來，打開放在喬喬面前：“你看看，有沒有弄錯？”

照片上馬文才夫婦端坐，比現(xiàn)在更小的馬小虎和一個陌生的少女站在后面，典型的全家福。

“她是小燕？”

三個人異口同聲：“當(dāng)然！”喬喬取出手機(jī)，翻出小燕的照片，放在相冊旁。相冊里的少女面容清麗，眉目細(xì)長，神情恬淡，眼光對不上鏡頭。照片上的小燕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眸子，笑起來露出一對可愛的虎牙，模樣俏皮。兩個女子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她們是兩個人?！斑@才是小燕?！眴虇烫痤^來，對上那三個人的眼光，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對不起，我想我弄錯人了?！?/p>

馬文才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還在問：“你說什么？”

方秀英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干涸：“這四年我天天祈禱小燕還活著，你先是告訴我小燕平安無事，嫁了人，生了女兒，然后告訴我這些都是假的？”

喬喬再也無法在這個家里多呆一分鐘，他拿起手機(jī)，落荒而逃。

文藝少女

我的妻子叫馬小燕。但馬小燕不是我妻子。如果說同名同姓，A市馬文才和方秀英的女兒馬小燕還有第二個嗎？如果是冒名頂替，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喬喬在細(xì)雨中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頭緒。他已經(jīng)走到了火車站，又走了出來，轉(zhuǎn)頭走進(jìn)了火車站旁邊的一幢四層樓房，樓頂亮著廣告燈牌：A報社。

“太不可思議了！”辦公桌后的年輕人大聲說。他穿著閃眼的花襯衫，用手帕扎住劉海，露出光光的額頭。他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駱彥修，在A報社，他既是社長，又是編輯，既是策劃，又是財務(wù)，既是銷售，又是發(fā)行。

“反正我們只是地方小報。話說回來，你真要在這兒登尋人廣告？”

“是的，我想，她既然使用了馬小燕的身份，一定是認(rèn)識馬小燕的人，說不定是她的同學(xué)或者朋友?！?/p>

駱彥修端詳著小燕的照片，說：“我同意你的話，你太太一定認(rèn)識馬小燕，不過，她一定不是我們的同學(xué)?！?/p>

“你們？”喬喬看著他年輕的臉，不由有些感傷。

“我在這里長大，馬小燕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像你太太這么漂亮的女生要是念我們學(xué)校，我一定會記得。”

“馬小燕不是盲人嗎？怎么會和你同校？”

“她上學(xué)時還是有一點微弱視力的。她用放大鏡看書，看過的書摞起來比我還高，什么莎士比亞、王爾德、?？思{、伍爾夫……還有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作家。她就是太孤僻了，不愛交流。我一直記得，那時她梳著兩條麻花辮兒，穿著純白的棉裙坐在窗戶旁閉著眼曬太陽，像幅畫兒，真是好看。我們幾個男生就在一邊呆呆地看，結(jié)果她頭也沒回，忽然開口說話：‘駱彥修，張小軍，鄧桂根，朱平，你們幾個在干嗎？’”

“她怎么知道是你們？”

“我也嚇了一跳，知道她耳朵好，可是我們當(dāng)時也沒出聲呀。后來小燕說，她鼻子特別靈，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特別的味道，別人都聞不到，她能聞出來，張小軍有股銅綠的銹味，鄧桂根是中藥里川烏和牽牛的味道，朱平是咸咸的江蛤殼味，我是水泡過木頭餿餿的味道?！?/p>

喬喬悄悄聞了聞自己的襯衫，只有汗味。駱彥修繼續(xù)說：“那是十年前吧，那年夏天我們這兒下了好多天暴雨，還引發(fā)了特大江洪，上新聞了，你知道嗎？”

喬喬說：“我知道，十年前我在這里呆過?！彼浀媚且荒甑挠?，光腳趟過齊腰深的水，水底的石子把腳掌硌得生疼。

“那年馬小燕出事了，就是暴風(fēng)雨最大那一夜，她在家里失蹤了。她爸報了警，她弟那會兒還小，哭鬧說他姐被海盜抓走了。后來有人說在碼頭看到一個女孩背影很像她，大家就趕過去，可是沒找到。整整一個月，杳無音信，她家里以為人肯定沒了，誰知道，一個月后馬小燕被送回來了。原來她被浪卷進(jìn)江里，沖到下游去了，還好大難不死，被好心人救了，在醫(yī)院昏迷了很長時間，醒來還記事，人家就把她送回來了。可是問她為什么要在暴雨夜跑去江邊，她一個字也不說。那件事后，馬小燕就徹底失明了，退學(xué)進(jìn)了盲校，學(xué)推拿。畢業(yè)后給分到外市一個盲人推拿中心，她爸媽不想讓她去，老實人犟起來誰也攔不住，她還是走了，這一走就真的沒消息了，這幾年她家里一直在登尋人啟事。對了，你也是來登尋人啟事的。太太的姓名我寫什么？”

喬喬猶豫了一會說：“就寫小燕吧?！?/p>

廣告登了三天，沒有回應(yīng)。這期間喬喬拿著小燕的照片走訪了不少人，甚至去了盲校，大家都表示沒見過這個女人。無奈之下，他只好來找馬小虎。

學(xué)校五點放學(xué)，喬喬等了兩個小時，一輛警車從他旁邊駛進(jìn)了校門。七點鐘，馬小虎和兩個同學(xué)走出來，三個人一臉興奮地談?wù)撝裁?。他看到喬喬，臉就沉下來了：“喂，你來干什么？上次你去過我家，我媽給氣病了，我爸氣得把瓷器都給砸了?！?/p>

“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你爸爸媽媽，所以才來找你，能不能耽擱你一會兒？以后我再也不會打擾你們。”

馬小虎想了一下，回頭對他的朋友說：“你們先回去?！?/p>

他們坐在一家快餐店里。馬小虎皺眉看著小燕的照片，搖頭說：“不認(rèn)識，不是我家親戚。你還是去問別人吧?！?/p>

喬喬失望地垂下頭：“我已經(jīng)問了所有人，沒有人認(rèn)識她。難道她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馬小虎有些同情地看著他，說：“我覺得她也不會是我姐的朋友，我姐沒什么朋友的。”

“為什么？”

馬小虎搔搔頭說：“怎么說的？我姐這個人很怪的，滿腦子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一開口只會談詩，什么遠(yuǎn)在遠(yuǎn)方的風(fēng)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什么鑰匙在窗前的陽光里……沒有人愿意跟她玩。而且，她太喜歡編故事了。”

“編故事？”

“比如，人家問她小時候的事，她說自己童年在草原上度過，和一匹野馬交上了朋友，那匹馬帶她去過秦始皇的秘密陵墓，或者被外星人抓走，去了一個全是鯨魚的星球。有一次家里來了客人，她跟人家說她曾經(jīng)從太平洋的海輪上掉進(jìn)水里，見到了小美人魚，向美人魚要魚尾巴。其實她連城都沒出過，最后當(dāng)然沒人愿意跟她說話了?！?/p>

“女孩子有很多幻想并不奇怪啊，你不是也說過你姐姐曾經(jīng)被海盜抓走?！?/p>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馬小虎斜了他一眼，有些落寞地說，“我記得那年的暑假特別長，暴雨淹水，剛開學(xué)就停課，我當(dāng)然開心，奇怪的是我姐也特別開心。那半個月每天都下雨，她卻每天往外跑，她跟我說，有艘海盜船停在碼頭，船上的海盜進(jìn)了城，每天帶著她玩，吃羊肉串，爬樹，坐小船，抓青蛙，教她跳舞，帶她騎車兜風(fēng)……你聽說海盜沒事騎輛自行車瞎轉(zhuǎn)的嗎？”

“那她到底是和誰一起玩？”

“不知道啊，我爸上班，我媽做飯，我……有一次無聊，還偷偷跟蹤過她，看著她拿著拐杖在前面慢慢走，轉(zhuǎn)過一個拐角人就不見了，真是怪。那段時間我姐真是開心啊，在家里居然走著走著就跳起舞來，一會兒撞門，一會兒撞柱子，撞到了還笑。我爸媽都覺得不對勁，雖然她眼睛不方便，家里什么東西放哪兒她都清清楚楚，從來不會碰著?！?/p>

“后來呢？”明明這個馬小燕不是他的小燕，他卻聽得入了神。

馬小虎嘆了一口氣：“她這樣子有半個月，然后……然后就到了雨最大的那天晚上，我聽見我姐房里有響動，也沒在意，繼續(xù)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媽發(fā)現(xiàn)她不在房里，哪里都找不到，我爸按住我問怎么回事，因為我倆房間門對門嘛，我一急就哭著說姐姐被海盜抓走了。那一個月，家里真像是瘋?cè)嗽海野痔焯烊ゾ值?，我媽天天去碼頭等，后來她總算回來了，可是就好像變了一個人，經(jīng)常一整天一句話都不說。我媽說姐看不見了，讓我給她念書解悶，我就給她讀她床頭那些最喜歡的詩集，可是才念兩句，她就叫我不要再念，說她以后不想再讀書了。我就逗她，問，姐，你的海盜怎么不來陪你呢？我姐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然后說她的海盜已經(jīng)死了?！?/p>

喬喬忍不住問：“那一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不說誰知道？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聽她念過一句詩，說過一句奇怪的話。盲校畢業(yè)后我爸讓她就呆在家里，將來找個老實人入贅，可是她非要去外地的推拿院上班，我爸不答應(yīng)，她就不吃飯，我媽說讓她吃幾天苦她就明白了。我姐剛?cè)サ臅r候每星期都打電話回家，后來一連兩個月一個電話都沒有，我們開車去推拿院找她，結(jié)果人家說她兩個月前就辭職了。她就這樣又玩了一次失蹤，到現(xiàn)在四年了，我媽一提起我姐就哭?！?/p>

喬喬抱著肩，若有所思。馬小虎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喂？媽……”他看了眼喬喬，說，“我還在學(xué)校呢，今天我們學(xué)校體育館挖出一具死人骨頭哎，我們?nèi)タ礋狒[，警察都來了，還找我們問話呢。嗯……沒事了，我馬上回家?！?/p>

喬喬笑了：“這你也編得出來?！?/p>

馬小虎睜大了眼，說：“誰說我編的？我們幾個同學(xué)都親眼看見施工的人挖出來的，把施工隊都嚇了一跳。是我報的警，警察剛還在問我們幾個目擊者情況?！彼酒饋韺吃谟壹纾拔易吡?，你說話算數(shù)，以后別來找我家人了。”

海盜之謎

喬喬快步跑回A報社，報社里沒有人，他就坐在沙發(fā)上等了一會兒。過了半個多鐘頭，駱彥修背著相機(jī)回來了。他看見喬喬，說：“喬先生，還沒有人跟我聯(lián)系你太太的事?！?/p>

喬喬這些天已經(jīng)不能更失望了。他看到駱彥修滿頭大汗，臉色卻異常興奮，忍不住問：“你干什么去了？”

駱彥修高興地說：“黃風(fēng)嶺下挖到一具白骨！警察法醫(yī)都去了！好久沒有像樣的新聞了，這下可有的忙了。”

喬喬怔了怔，說：“我剛才看見馬小虎，他說他們學(xué)校也挖出了一具白骨。”

“就是同一具啦。他們學(xué)校體育館要擴(kuò)建，一直擴(kuò)到黃風(fēng)嶺，今天施工隊來挖地基，結(jié)果挖出一個坑來，里面是一副完整的人骨?！?/p>

“也許就是一個荒掉的墳地，你們小題大做了。”

“搞新聞不就是要小題大做？”駱彥修將相機(jī)連上電腦，將照片一張張導(dǎo)過去。喬喬走到他身后，看到滿屏角度各異的骷髏照。背景是黃泥坑，那具骸骨的頭骨在土里埋了一半，胸骨支離破碎，腳骨也是斷裂的。駱彥修點擊放大了其中一張，指給他看：“你瞧，頭骨是朝下的，這個人的姿勢是趴著的。這就是疑點嘛，要是正常埋葬，就算不給豎個碑，至少得讓人躺下吧。我跟法醫(yī)套了套話，他說這具尸骨的顱骨和頸骨有骨折現(xiàn)象，死因待定，至少埋了十年以上，現(xiàn)在正在排查死者身份?！?/p>

喬喬忽然有點想吐。駱彥修回頭看看他，關(guān)掉了照片，說：“好了，不惡心你了。喬先生，你今天來還有什么事嗎？”

喬喬定了定神，說：“你們這兒有沒有檔案室，可以查閱過去的新聞？”

“……有倒是有，你要查什么呀？”

喬喬說了今天和馬小虎的談話。

“他說到海盜船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十年前，就在他姐姐掉進(jìn)江里的那個暴雨夜，江上好像沉了一條船?！?/p>

“沉船？我怎么不記得。”

“那時你還小吧。”喬喬終于有了一件可以擺譜的事，挺起了胸。

“我倒是可以查查看。”駱彥修說。A報社沒有檔案室，所有檔案都已錄入電腦，他按照索引，還真找到了十年前那則新聞。

“你記性不錯，我找到沉船了。不過不是海盜船，而是……”

十年前那個暴雨季，碼頭上滯留了許多船。其中有一艘滿載了鮑魚、鱔膠、瑤柱、干貝的中型貨輪停留時間最久，足足在A市呆了半個月。離交貨時間越來越近，再不走非逾期不可，所以船主選擇冒險出航，很倒霉地趕上了那個暴雨夜。船開到江面沒多久，汽輪機(jī)就開始進(jìn)水導(dǎo)致沉沒，幸好船主及時乘救生艇逃上岸，沒造成傷亡事故。當(dāng)年這則新聞?wù)剂藞蠹埖陌雮€版，還配了一張照片，身穿桔色救生衣的船主一臉欲哭無淚，他損失了一船干貨。

“不是海盜船，而是海貨船，不是海盜，就是個海貨批發(fā)商?！瘪槒┬拚f，照片上的年輕船主濃眉大眼，蠱惑無知少女也夠了。他又注意到船主的名字，江水柱?！昂猛恋拿郑f出來也不像海盜啊?！?/p>

“他可以告訴馬小燕他叫強(qiáng)尼德普?！?/p>

“也對，反正馬小燕看不見。”駱彥修忽然回過神來，扭頭說，“不對，我怎么跟著你的思路走了，你怎么就認(rèn)定這個江水柱就是馬小燕幻想出的海盜？太牽強(qiáng)了吧?！?/p>

“江水柱的船在碼頭停了半個月，正好這段時間馬小燕天天呆在外面。他的船出航那晚，馬小燕從家里跑了出去，還不可思議地掉進(jìn)了江里，你不覺得太巧了嗎？”喬喬說。

駱彥修拂著下巴，搖搖頭：“還是不對，馬小燕不是說她的海盜已經(jīng)死了？這人又沒死?！?/p>

喬喬來回走了一圈，說道：“這個江水柱不知道現(xiàn)在在干嗎？”

駱彥修繼續(xù)磨下巴，皺著眉頭盯著照片上江水柱的臉，說：“這個人為什么看上去這么眼熟呢？我來查一查吧?！?/p>

雖然A報社只是一個地方小報，畢竟也有它的圈子。駱彥修打電話的時候喬喬坐在沙發(fā)上等候，沒幾分鐘，駱彥修就向他招手。

“這家伙現(xiàn)在很紅啊，你來看看?！?/p>

“是嗎？”喬喬走過去，駱彥修打開的是一個財富雜志某期的專訪頁面。首頁是一個中年男子的半身照，男子穿黑色正裝，梳大背頭，戴無框眼鏡，目光平靜，抱著肩膀，這是成功人士最喜歡的入鏡姿勢。對比十年前新聞上穿救生衣哭泣的男子，確實天壤之別，但還是能辨認(rèn)出是同一張臉孔。

“他現(xiàn)在改名了，叫江戴維，是一個成功的食品批發(fā)商，在他們業(yè)內(nèi)可以排進(jìn)前十。大家都說他是批發(fā)商中的文藝批發(fā)商。”

“什么叫文藝批發(fā)商？”

“他出過一本書，叫《美國農(nóng)場里的中國男人》，說的是他前些年在美國放羊養(yǎng)豬，領(lǐng)悟到了萬物有靈且美的道理，決定回國做一名良心批發(fā)商，只供應(yīng)綠色生態(tài)肉。他供應(yīng)的食品都有一個追蹤貼標(biāo)，你用貼標(biāo)可以追蹤到全部生產(chǎn)過程，甚至可以追蹤到那只豬在草原上的散養(yǎng)時光，證明絕對不是吃垃圾長大的，農(nóng)場還給它們聽聽音樂，保持好心情，吃起來更有營養(yǎng)。”

“意思是讓我看到一只小豬出生，看它怎么找東西吃，怎么玩耍，跟朋友開心打鬧，孤單時聽聽音樂，最后告訴我盤子里這塊煎排骨就是它？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這很變態(tài)嗎？”

“所以他做肉類批發(fā)一直半紅不火，他真正發(fā)跡是從轉(zhuǎn)型做菌菇批發(fā)開始的。他的貨源，松茸也好，猴頭菇也好，茶樹菇也好，還是普通蘑菇，永遠(yuǎn)是賣的最好的。他接受采訪也說，他對菌菇好像有天生的嗅覺，現(xiàn)在他的工作就是在全世界各地尋找蘑菇，然后賣給餐館。”

“這工作真不錯。他是什么時候出國的？”

“他在訪問里說的時間是十年前，算起來就是那次船難以后。我剛問了同行，原來當(dāng)年他翻掉的那船海貨是投了保的，估計他拿了賠償金就走了。倒霉的是那家保險公司，是家民營公司，從來沒賠過那么大數(shù)額，賠完就宣布破產(chǎn)了。”

喬喬低頭想了一會，問道：“你可以幫我查到江水柱現(xiàn)在的住址嗎？”

駱彥修瞪眼說：“你找他干什么？跟你老婆有關(guān)系嗎？”他感覺和喬喬熟了，就把太太換成了老婆。

喬喬也不知道這中間有什么關(guān)系，小燕和馬小燕有什么關(guān)系，馬小燕和江水柱有什么關(guān)系，蘑菇和鮑魚干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只知道這些天他浸在一片黑暗中，快要憋死了，前面只要有路，他就去走，不管會遇到什么。

煮蘑菇的小姑娘

喬喬讓駱彥修繼續(xù)在報上登尋人啟事，自己踏上了前往D市的火車。D市是省會城市，人煙稠密，比A市和C市發(fā)達(dá)得多。江水柱，現(xiàn)在的江戴維，住在郊外?，F(xiàn)在的郊區(qū)一點不荒涼，有公園，有街道，有紅頂白墻的別墅群，還會堵車。

“要不您在這兒下吧，您要去的地方穿過菜場就到了。今天是集市開放日，大家都來買菜，怕要等半天呢。”出租車司機(jī)說。

喬喬看到集市旁排隊的汽車長龍，知道司機(jī)沒說謊，付了錢就下車了。他把手插進(jìn)褲兜里，沿著市集漫步。這里真是熱鬧，賣什么的都有，水果，新鮮蔬菜，烤肉，賣冰淇淋的敲著鈴鐺，賣辣椒的把他的燈籠椒、彩椒都穿在繩子上，五彩繽紛的真好看。小燕也很愛逛集市，看到什么都想買，詩詩愛吃棉花糖，雪梨愛吃冰淇淋，兩個人一出門就要爭誰騎爸爸脖子。喬喬低下頭，黯然神傷。這時，在黃椒和紅椒中間，在烤串和草莓一側(cè)，他看到了一張臉。一張清秀的瓜子臉，彎彎的眉毛，細(xì)長的眸子，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兩條麻花辮垂在白色的裙子上。喬喬看過她的照片，歲月沒有在這張臉上留下一點痕跡。

“我們再買些綠葉菜就可以回去了?！彼穆曇羟迦彳浥?，南方口音。

“好的，你想買什么？”她身旁是一個中年女人，戴眼鏡，說話脆生生的，沒有表情。

“小青菜吧?！?/p>

她們買完菜，轉(zhuǎn)向另一個方向，中年女人一手拎著菜，一手扶著她手臂，兩個人慢慢地走。喬喬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們，一直走出了市集，走上了一條幽靜的小路。兩個女人忽然停了下來，中年女人轉(zhuǎn)過身，嚴(yán)厲地望著他：“這位先生，你一路跟著我們想干什么？”她指著前方，大聲說，“告訴你，前面就是我們家，我一喊就有人出來了，你不害怕就接著跟?！?/p>

喬喬望著前方綠葉掩映下的那座宏偉的宅邸，問道：“請問，前面是江戴維先生府上嗎？我正想去拜訪他?！?/p>

女人的神色變的遲疑，說道：“你……是哪位？我們先生現(xiàn)在不在家，你最好去公司等候約見?！?/p>

喬喬看著她身旁的姑娘，說：“不用，我找這位馬小燕小姐也是一樣。”

“啊。”她輕呼一聲，轉(zhuǎn)過身來。

江戴維的住所是一座古堡，相傳是一百多年一位有錢的西方傳教士所建，地處偏僻，幸免于破壞，卻免不了破敗。江戴維買下這座宅子，又花了幾倍的錢整修，中西合璧的風(fēng)格照還還上了雜志?？墒钱?dāng)喬喬走進(jìn)大門，卻遲疑著停下了腳步。眼前的景象和雜志上可不一樣，前廳大得只能用空曠來形容，連呼吸都有回音。光線昏暗，方磚地，繪了繁復(fù)圖畫的青磚墻，若有若無的檀香味繚繞鼻端。喬喬仔細(xì)觀察四周，嚇了一跳，石墻上并不是畫，而是一個個神龕，從菩薩到基督，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神。我這是到廟里來了嗎？他困惑地想。

“請坐。我這就去泡茶?！敝心昱苏f。

喬喬實在不愿意呆在這個地方。

“不?！遍_口的是她，“這位……喬先生，去我房里談吧。我不高興呆在這里?！?/p>

“可是……”中年女人面色不豫。

“美香姐，你去忙你的吧。喬先生，請跟我來?！彼Z氣溫柔，卻不容置疑。她已經(jīng)走上了樓梯，喬喬趕緊跟了過去，回頭看了叫美香的女人一眼，正迎上她冰冷的目光，看到喬喬看她，又轉(zhuǎn)過了頭。

上了樓，又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陽光終于透了進(jìn)來，花磚地陰濕，細(xì)細(xì)的青藤從兩邊垂下來。這條路她走的很熟，完全不需要扶助。她的房間就在走廊盡頭，這是一個套間，除了臥室，還有一個小客廳，一個小廚房，一個小陽臺。

“如果不是他們總逼我出去散心，我可以一直呆在這里不出去。喬先生，請坐?！?/p>

她走進(jìn)廚房，喬喬在陽臺站了一會，草坪另一端的樹林里矗立著一座黑色塔樓，正對著陽臺，雖然不至于擋光線，戳在那兒卻很突兀。他尋思著那座塔的用途，回身看見她從里面端了一個茶盤出來，趕緊接住，她摸到椅子的扶手，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其實我挺愿意有人來陪我說說話的，這里太安靜了?！?/p>

這個開場白是他沒有想到的。她接著說：“好長一段時間，這里只有風(fēng)的聲音，雖然墻很結(jié)實，我還是感覺風(fēng)從每個角落鉆進(jìn)來，像在唱歌，我就坐在這兒，聽它唱?！?/p>

喬喬靜靜地看她，從這個角度，她的臉以鼻子為界，一半很亮，一半很暗。陽光里的那一半有著細(xì)細(xì)的，金色的茸毛。眼睛能泄露年紀(jì)，她的瞳仁很黑，但是沒有焦點，時間在她臉上是閉合的。

“你在看我？”她問，不動聲色。

“你怎么知道？”喬喬一驚。

“雖然看不到，但是感覺得到?！彼ｎD了一會，目光向上抬，移到他的胸口，“是我爸媽叫你來找我的？”

喬喬在心中發(fā)出了一聲嘆息。非要到了此刻，非要面對面聽她說了一會話，才能真正承認(rèn)，世界上確實有一個小燕，但不是他的小燕。

馬小燕以為他沒聽見，又問了一遍。他才恍恍然開口：“其實……不是的。”

紅茶冷掉，馬小燕聽完他的故事，神情沒有多少變化。喬喬拿出小燕的照片想要遞給她，卻僵在半空。馬小燕好像能看見他的動作似的，微笑了起來，說：“你給我講講她。”

喬喬說：“她很漂亮，眼睛很大，笑起來很俏皮?！闭f到一半住了口。

馬小燕又笑了：“沒關(guān)系，講講別的?！?/p>

于是喬喬繼續(xù)說：“她很喜歡逗我。以前約會的時候她會讓我在一個地方等很久，躲在一旁看我著急的樣子。后來她對我說，因為我總是耐心地等著，所以她決定嫁給我。她也喜歡逗孩子，有時候跟她們說，今天買菜錢不夠了，媽媽只好把你們賣掉咯。孩子急哭了，她就抱著她們親，說媽媽騙寶貝的，媽媽最愛你們。每天她都做好吃的給我們，我生病的時候，她總是守在我身邊，她……是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媽媽?！?/p>

馬小燕輕聲說：“希望她快點回到你身邊?？墒?，我恐怕幫不上忙，我對你的妻子沒有印象。我在家沒有什么朋友，來到這里以后也不怎么出門。想不出她是怎么知道我的?！?/p>

喬喬沉默不語。門被敲響了，是叫美香的女人的聲音：“小姐，可以進(jìn)來嗎？”

“進(jìn)來吧?！瘪R小燕說。

美香推門進(jìn)來，后面跟著一個提著籃子穿白衣服的年輕男子。她將籃蓋揭開，取出一個個雪白的盤子輕輕放在桌上，很快就放滿了。每個盤子里都有一段黑糊糊的東西，喬喬聞到泥土的味道，他想應(yīng)該是菌類，可是叫不出名字。

美香雙手拿起盤子放在馬小燕手里，輕聲說：“云南松露?！瘪R小燕低下頭，閉上眼，聞了幾秒鐘，點點頭。美香就把盤子放回提籃里，又拿起一個盤子，說：“廣西荔枝菌?！?/p>

喬喬注意到，美香把馬小燕點頭首肯的盤子放在右邊的格子里，搖頭的都放在左邊。這個行為重復(fù)了十幾次，桌上的盤子空了。美香讓男子離開，對馬小燕說：“小姐，晚上想吃什么？”

“就下午買的那小青菜，下碗面就行了?！?/p>

“好的?！?/p>

“剛才那荔枝菌給我留下?！?/p>

“好的?！泵老汔嵵攸c頭，轉(zhuǎn)頭看喬喬。喬喬說：“我一會兒就走了?！泵老憔屯顺鋈?，把門關(guān)上。

馬小燕解釋道：“江先生每次進(jìn)貨都會先拿給我瞧一瞧，他相信我的嗅覺?！?/p>

喬喬環(huán)視這個簡單的小套間，不太像主人房，他瞧不準(zhǔn)他們的關(guān)系?！安缓靡馑迹疫€不知道該叫你馬小姐還是江太太？”

馬小燕直接回應(yīng)了這個試探：“我和江先生沒有結(jié)婚，我是他的私人助理?！?/p>

“私人助理？”

“從前我在推拿中心做事的時候，江先生是那兒的?？汀ＫX得我的手藝好，就問我愿不愿意做他的私人推拿師，薪水比推拿中心高出好多，我就答應(yīng)了。他本來不是做菌菇生意的，因為我很愛吃蘑菇，他也會從供貨商那兒拿一些回家來，有些品種我很喜歡，他就試著進(jìn)一些貨。后來他很高興地跟我說，我覺得好聞的蘑菇推向市場總是大受歡迎，以后我不用做推拿了，就專心給他挑蘑菇好了。我就問，那薪水還和以前一樣嗎？他哈哈大笑說，薪水加倍?！?/p>

喬喬很驚異，原來，江戴維龐大的生意竟是依賴眼前這個盲女的嗅覺？

“這么說，你是江先生的事業(yè)合作伙伴？”

她的眉毛挑了起來：“我一聞蘑菇的，不算事業(yè)伙伴吧，頂多是……”她一時想不出什么詞合適，又微笑了起來。

她笑的時候鼻子先皺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像個孩子。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你父母你在這里呢，這幾年他們很擔(dān)心你?！?/p>

馬小燕眼神依然沒有變化，只是咬了咬下唇。她說道：“當(dāng)初他們想讓我在家里結(jié)婚，我就跑出來工作，已經(jīng)讓他們不高興了。我現(xiàn)在這個狀況，他們也未必滿意。我想再等一等，等有個說法，我一定會回去。”

喬喬不知道這個說法是什么，名分？他問道：“這么說，你和江先生是在推拿院認(rèn)識的？”

“是啊，怎么了？”

“不是在A市就認(rèn)識了嗎？”

“不是啊，為什么這么問？”

喬喬有些喪氣，把之前關(guān)于海盜船的猜測說了一遍。馬小燕聽了，咯咯笑了，笑得停不下來。

“喬先生，你太會聯(lián)想了。沒想到除了我的傻弟弟，還有人會相信海盜這種事啊。”

喬喬無言以對。

喬喬離開馬小燕的房間，美香在外面等他，像是有話要說。喬喬不知道怎么稱呼她，她開口說：“喬先生，剛才沒有自我介紹，我姓廖，是這里的管家。”

“廖管家你好?！?/p>

“喬先生，你也看到了，馬小姐在我們這里得到了悉心的照顧，我希望你能尊重她的意愿，讓她安心在這兒住下去?！?/p>

“你的意思是讓我不要告訴別人她在這里？”喬喬嘲諷道，“你的主人利用馬小燕日進(jìn)斗金，怎么想不到她父母見不到她，會多么難過?！?/p>

“馬小姐自己不在意，別人再怎么在意也是多事?！绷蚊老阏f完，轉(zhuǎn)身走在前面，喬喬跟在她身后下樓，又來到這個布滿神龕的灰暗前廳。

“江先生信神？”

“先生這幾年工作壓力很大……”廖美香說了一半就不說了，抬手為他打開大門。喬喬看見車道上停著一輛汽車，旁邊站著一個穿黑西服的男子，背對著他。

“江先生？”喬喬走上幾步。男子打開車門坐了進(jìn)去，引擎呼呼發(fā)動?！敖壬　眴虇套妨松先?，汽車拐了個彎，絕塵而去，他依稀看到后座男子的側(cè)臉?；仡^看廖美香，她又恢復(fù)了冷漠的神情。

喬喬沒有離開D市，他進(jìn)城找了家旅館住，安頓好已經(jīng)很晚了，他打電話給駱彥修。駱彥修的聲音有氣無力的：“不好意思，還沒有你老婆的消息，別心急，我這邊幫你盯著?！?/p>

喬喬抱歉地說：“是我不好意思，這么晚還打擾你。你下班了吧?！?/p>

“沒有啊！還在忙！”那頭哀號。

“忙什么？一個地方小報。”喬喬調(diào)侃道。

“不就是上次那個白骨案？現(xiàn)在成熱門話題了，我一直跟進(jìn)的?！?/p>

“是嗎？有進(jìn)展沒？”

“死者的身份確定了，是十年前報過失蹤的一個人，這要是他殺，追訴期還沒過，警察這下有的忙了。”

“怎么就知道是他殺呢？”

“這個人生前名聲不好，騙了不少人，他殺的可能性很大。”

“是本地人？”

“算是吧，一直在外頭混的。我看看，他名字叫何璧，你聽過嗎？”

“何璧?！眴虇讨貜?fù)了一遍，“沒聽過。”

“你那邊呢，有進(jìn)展了嗎？找到江戴維了嗎？”

“還沒有?！眴虇毯芟胝f他見到馬小燕了，她給江水柱像公主一樣養(yǎng)了起來每天聞蘑菇。可是他什么也沒說出口。

喬喬又給鄰居太太撥了一個電話，想聽聽雪梨和詩詩的聲音，鄰居太太說太晚了她們已經(jīng)睡著了，又說兩個孩子要爸爸媽媽，哭著不肯吃飯。喬喬心疼不已，他出門已經(jīng)一周了，明天見江水柱一面，一定得回家了。

第二天，他到了江家，遠(yuǎn)遠(yuǎn)看到好幾個人站在草地上，正在打洞扎帳篷，長條桌和椅子堆得高高的。一個年輕的男傭工給他應(yīng)門，喬喬看到客廳里搭起了腳手架，有兩個人正往神龕墻上蓋布幔。

“這是在忙什么呢？”

“為明天的餐會做準(zhǔn)備。先生，您也是我們先生的客人？他一早出去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

“那我先找馬小姐吧?！苯裉斓慕掖笳黄须s，喬喬得以長驅(qū)直入，來到了馬小燕的套房門口。他聽到里面有人在說話。

“以前先生不管多忙，也會來陪我吃飯，為什么這幾天不見人了？”

“小姐，這些天先生的工作壓力非常大，忙過這段，他一定會再來見你的。”

“壓力？什么壓力？”

“我說了，是工作壓力?！?/p>

靜了幾秒鐘，聲音又響起：“可是我聽小宋說，不是工作的事，最近有人在勒索先生，才讓他這么生氣，是不是？”

“這個小宋胡說八道，看來一定要開除他了?！?/p>

“不！是我逼他說的。你要是開除小宋，以后就不要把那些蘑菇往我這里送了。”

又靜了片刻，才有人開口說話，明顯忍著氣：“先生闖蕩到今天這個局面，自然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事他不讓你知道，是不想讓你跟著煩惱。你既然知道先生壓力大，就不要再給他壓力了。”

門開了，廖美香板著臉走出來，看到喬喬愣了一下，沒打招呼，只是點了點頭，從他身旁走過去了。喬喬走進(jìn)去，看到馬小燕站在窗前，背對著他，白裙單薄，纖瘦得隨時能被風(fēng)卷走。

“喬先生，你來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聽得出你的腳步。你聽見我們說話了？”她轉(zhuǎn)過身來，臉色發(fā)白。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江先生……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不知道，他們什么也不對我說?！瘪R小燕的聲音有點負(fù)氣，她深吸了一口氣，坐了下來，“其實，剛開始，他挺好的。只是這幾年變得很奇怪，到處燒香拜佛，還把家里搞成這樣。我在這里，聽見他們在每面墻上鑿洞，整個房子都在搖，我睡在床上，給那些聲音震得隨時都能跳起來?！?/p>

“就是那些神龕？”

“是啊。他在家里燒香?！?/p>

喬喬問道：“你剛才說，江先生被人勒索？”

“我不是有意打聽這些事?？墒沁@幾天他脾氣太大了，司機(jī)小宋晚過來一分鐘，他就破口大罵，美香姐勸了一句何必呢，他居然拿著拐杖追著她打。所以我才去問小宋，小宋說，上個星期三江先生去C市燒香回來就不太對，好像有人送了什么東西去公司，他大發(fā)脾氣，把桌子都砸爛了。”

“去C市燒香？星期三？”

“他說那里的觀音廟很靈?！?/p>

上個星期三是他妻子失蹤的日子。喬喬心里突然緊繃，好像有道視線正在窺探他們，他走到陽臺上，一個人都沒看見。

“你知道江先生什么時候回來嗎？”他轉(zhuǎn)頭問。

“不知道。不過明天家里有個餐會，美香姐說許多國外的大廠商都會出席，是江先生一個很重要的發(fā)展機(jī)會，所以我想明天他一定會回家吧?！?/p>

喬喬點頭，想起馬小燕看不見，又嗯了一聲。他決定再等一天。

“今天是我生日?！瘪R小燕忽然說。

喬喬下意識地說了句生日快樂。

“你能陪我吃晚飯嗎？”她微微抬頭，語氣里有期盼。

晚飯內(nèi)容是烤蘑菇。他們兩人在小廚房里忙活，喬喬淘米洗菜，馬小燕給烤盤刷橄欖油，她將蘑菇一個個倒扣著放進(jìn)盤子里，拈一點鹽撒上去。她一雙小手像是長了眼睛，鹽粒分布得極為均勻。喬喬將烤盤放進(jìn)烤箱，隔著烤箱玻璃，看著一個個蘑菇像小傘一樣慢慢張開，金黃的蘑菇汁盈滿傘心，香氣溢出，剎那充滿了屋子，像松脂油，又像雨后的樹林。馬小燕閉著眼深深嗅著，開心地笑了。喬喬吃了一口，蘑菇汁從嘴角流了下來，她問好吃嗎？他說不出話來。他有一種荒唐的感覺，他離家是為了尋找小燕，結(jié)果就找到了小燕，還一起做飯，這算怎么一回事呢。

馬小燕說：“其實我特別想吃蘑菇火鍋，可是不敢動火?！?/p>

喬喬卷起袖子：“我來弄?！?/p>

他在廚房找到一個小小的電火鍋，洗了洗，倒水進(jìn)去煮。馬小燕將她的所有存貨都拿出來，雞樅菌，牛肝菌，熊掌菌，白頭菇……全都丟進(jìn)了鍋里。她認(rèn)為蘑菇就該白水煮，任何調(diào)料都會影響它的味道。那晚喬喬一直吃，越吃越恍惚，房子里的一切都在變形，桌子，椅子，沙發(fā)都飄上了半空，馬小燕也飄了起來。

他開始胡言亂語：“你為什么跟美人魚要魚尾巴？”

馬小燕答：“因為我想看見呀?！彼D(zhuǎn)著圈跳起舞來，輕輕念著，“每當(dāng)我看見鴿子在巷口的天空飛翔，我都覺得，是它們牽引世界不至于沉沒，而你的琴聲，是繩索?！彼恢碧眢w里流動著活力，她的眼睛也很亮，她的眼里也有不滅的光，只是她看不見，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喬喬站起來，覺得自己變得很輕，一下就彈跳到了屋頂，他就順著墻壁開始飛行，飛到了一樓，一樓也很熱鬧，大大小小的的神漂浮在空中，他們都從布幔后的神龕里跑了出來。月亮又大又圓，一座黑塔從月亮中間長出來，他的妻子站在黑塔頂端，穿著一襲紅色風(fēng)衣，黑發(fā)在月亮下飛舞?！靶⊙唷彼蛩斐鍪秩ィ谒断聺夂诘年幱?，幻化成巨大的骷髏，喬喬大叫一聲，睜開眼睛。

餐會

陽光耀眼，身下軟軟的，他揉了揉眼睛，確認(rèn)這是在馬小燕的房間里，他坐了起來，確認(rèn)這是在馬小燕的床上。他努力回憶，想起昨天晚上在這里和馬小燕一起吃蘑菇，還出現(xiàn)了幻覺。馬小燕呢？他站起來，感覺腦袋很重，走到鏡子前，鏡子里的自己眼里布滿紅絲，顯得十分疲憊。

門開了，一個小伙子走了進(jìn)來，正是來時給自己開門的那一位。

“喬先生，你醒了？”

“醒了?，F(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p>

下午五點？我居然睡了十幾個小時？不就是吃了蘑菇嗎？喬喬問：“馬小姐呢？”

“昨天你睡這兒，小姐就去睡客房了。她一早就出門了，吩咐我照應(yīng)您。”

“她出門了？有什么事嗎？”

“小姐沒說?！?/p>

喬喬揉了揉太陽穴，說道：“辛苦你了，你去忙吧，我一會兒就走了?！?/p>

小伙子點頭，正待退出，轉(zhuǎn)頭又說：“對了喬先生，餐會就要開始了，您參加嗎？”

“餐會？”喬喬清醒了一點，“江先生回來了嗎？”

“應(yīng)該回來了吧，我看見小宋的車了?！?/p>

喬喬略微梳了下頭，就下樓去了?；▓@布置得相當(dāng)有氣氛，白色的帳篷已經(jīng)搭好，雪白的桌布已經(jīng)鋪好，餐臺上擺放著鮮花和蠟燭，揚聲器飄出的是蘇格蘭短笛樂。男人都穿正裝，女人都穿禮服，三三兩兩聊著天。喬喬走過去，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立刻就有侍者過來，給他端上了餐盤。喬喬還真有點餓了，吃了一塊黑椒豬手，寡淡無味。經(jīng)過了昨晚的盛宴，他的味蕾將鮮美自動重新定義了。

晚宴進(jìn)行了半個小時，江戴維還沒露面，喬喬看到廖美香站在廊燈下左顧右盼，樣子焦急。他走了過去，問道：“廖管家，江先生還沒回來嗎？”

廖美香說：“車子早就回來了，人不知到哪兒去了，真是的，他明知道今天的餐會很重要啊?！?/p>

一個年輕女侍應(yīng)跑了過來，說道：“廖管家，先生往黑塔那兒去了！”

“黑塔？他去那兒干什么？”

“先生說心煩，去上面呆一會，要我們不要打擾他。還要我告訴你，餐會這邊你先頂一下，他很快就過來。”

“唉呀。真是不分時候?！绷蚊老阋荒槦o奈。她別在衣服上的對講器響起：“廖管家，廚房這邊有點狀況，你過來看一下?！?/p>

“好了，我就來了。”廖美香快步過去了。喬喬問那個女侍應(yīng)：“你說的黑塔是在樹林那兒嗎？”

“嗯，就是那兒?！?/p>

“那塔是做什么用的？”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和這個古堡一道建的，先生買下來也沒修繕過。”

喬喬想了一下方位，朝樹林走去。樹林在古堡的背面，他轉(zhuǎn)到另一邊，蘇格蘭短笛的樂聲消失了。他穿過草地，走到樹林邊緣，燈光也完全消失了。樹林像一個黑暗的沼澤，將聲音和光亮都吞沒了。喬喬打開手電光，默想著方位，穿過野草、灌木和低低的樹枝，那座黑塔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塔是圓形的，墻壁殘破斑駁，他繞著塔走了一圈，找到了入口，是一個窄窄的石門洞，沒有裝門。喬喬走了進(jìn)去，手電光照到地磚縫隙長出來的枯草，右側(cè)貼著墻壁有道螺旋石梯，一圈圈地繞上去。

“江先生，你在嗎？”

沒有回答。

他走上樓梯，手電光只能照出眼前的幾級臺階，大概走了八九圈，終于到頭了。樓梯盡頭有扇小鐵門，月光從那頭照進(jìn)來，在地上打出幾道影子。

“江先生？”喬喬心里涌起強(qiáng)烈的不安，猶豫了一下，他推開了門，發(fā)出嘎吱的聲音，外面是露天走廊，明亮了許多，喬喬手搭在欄桿上，看著腳下樹林的陰翳，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時，他聽見一聲叭嗒的輕響，猛地轉(zhuǎn)過身，塔里有個人，站在黑影里，伸出一只手將鐵門關(guān)上了。

那個人緩步走出，他的樣子顯現(xiàn)在月光下，那是一張猙獰的臉，五官扭曲，兩眼通紅，手里握著一根鐵棍，一步步向他逼近。

恐懼攥緊了他的心，喬喬向后退了一步，喊道：“江水柱，你想干什么？”

江水柱，江戴維，此時的樣子和雜志上判若兩人。他頭發(fā)凌亂，襯衫半敞著，額頭手背青筋暴起，大口喘著氣。他死死盯著喬喬，說道：“是你在威脅我，是你在勒索我，你一直在盯著我，想要我死，是不是？”

喬喬又退了一步：“我沒有，江先生，你誤會了，我只是想找你問一些事?！?/p>

他舉起鐵棍：“你賴不掉，我看見你和馬小燕在一起，你想利用她接近我是不是？好，你不放過我，你要我死，我先要你死！”

他大喊一聲，沖了過來，喬喬轉(zhuǎn)身就跑，沖到鐵門附近，搖晃了幾下，搖不開。江水柱掄起鐵棍向他頭上砸了過來，喬喬向右讓開，左肩被砸到，一陣劇痛。他忍痛跑上走廊，江水柱喘了口氣，又追上來，兩人在走廊上繞圈追逃。江水柱揮著棍子狂掃，打在石欄上，撞出一簇簇火星，喬喬的肩、腰也被掃到，疼痛之下，速度減慢，咔嚓，他的小腿又被打中，摔在地上。江水柱獰笑一聲，高高舉起鐵棍，對著他腦袋就要砸下來。喬喬一陣絕望，雪梨和詩詩的臉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來不及再看她們一眼，就要被這個瘋子打死在這兒了。

遠(yuǎn)處傳來尖厲的破風(fēng)聲，一團(tuán)黑色的東西從遠(yuǎn)處疾射過來，擦過江水柱的耳邊，電光火石般撞擊在石墻上，又當(dāng)?shù)囊宦暵涞?，掉在喬喬面前，那是一把黑色匕首。江水柱舉著鐵棍，愣了一下，喬喬想也沒想，抓起匕首，用盡全力朝他撲了過去。江水柱又是一聲大叫，鐵棍落地，他看看插在右胸的刀柄，又看看喬喬，神態(tài)惘然，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碰到了石欄，上半身仰倒，翻過了欄桿，整個人掉了下去。喬喬聽見沉重的墜地聲，顫顫扶住欄桿向下張望，那個男人手腳張開，姿勢扭曲地趴在地上。他全身虛脫坐在地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警車半小時后包圍了黑塔，警察勘察現(xiàn)場，搜集證據(jù)，把喬喬帶到醫(yī)院去了。還好喬喬只是輕傷，包扎以后，又能行動了。

“幸好沒有骨折，不然可麻煩了?！?/p>

喬喬抬頭，說話的這個警官又矮又胖，滿臉橫肉。

“咦，你不是……”是辦他妻子失蹤案的警官。

“是我。我是F省T市刑警隊的莫小凡警官，最近到處借調(diào)?！迸志僬f，然后他收起了笑臉，“喬喬，你現(xiàn)在是這起謀殺案的第一嫌疑人，現(xiàn)在請你跟我們回去配合調(diào)查?！?/p>

過往

喬喬坐在審訊室里，他面前放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一行字：

七點鐘，黑塔平臺見。

兩個警察坐在他對面，觀察他的反應(yīng)，其中一個是莫小凡。

“這張字條是在江戴維身上發(fā)現(xiàn)的，是你寫的嗎？”

“不是我寫的。”

“不是你約他去黑塔的？”

“不是我，我干嗎約他去那個地方？”

莫小凡說：“江戴維的管家廖美香交代，江戴維最近一段時間被人勒索，我們認(rèn)為，這張字條是勒索他的人寫的。”

喬喬想起江水柱在塔上跟他說的話，是你威脅我，你想要我死。他搖頭：“我沒有勒索他?！?/p>

“你以前認(rèn)識江戴維嗎？”

喬喬低下頭：“不認(rèn)識?！?/p>

“那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江戴維家？你妻子還沒找到吧？為什么你會有這個閑情逸致跑到一個不相干的人家里？”

喬喬想，這說來話長。他只好將這些天的經(jīng)歷和盤托出，莫小凡聽了也是大為驚異。

“居然有這樣的事，你妻子一直在冒充這個叫馬小燕的女人。你懷疑和馬小燕同一天落水的江水柱和這事有關(guān)，就追到了D市，結(jié)果找到了真的馬小燕。是嗎？”

“是的。”

“這還是說不通。”莫小凡說，“十年前的沉船事件因為沒有傷亡，在當(dāng)時也算不上什么大新聞。一般人根本不會記住，而你一聽馬小虎說起他姐姐的往事，立刻就能聯(lián)想到那條沉船，為什么？這對你有什么特別意義嗎？”胖子的眼神忽然變得極其銳利，一直看進(jìn)喬喬的眼睛里去。

喬喬躲開他的注視：“沒有?！?/p>

莫小凡不再看他，靠在椅子上，懶懶地說：“聊聊別的吧。黃風(fēng)嶺下最近挖出一具尸骨，你知道這事吧?！?/p>

喬喬說：“我聽駱彥修說過。”

“那個死者名叫何璧，雖然人死為大，可是我還是要說，他是個王八蛋，坑蒙拐騙的事做了不少。他干的最多的騙局是冒充供貨商，以便宜的價格引人上鉤，收了錢給人假貨。我們查到，他生前干的最后一票是一單海貨生意，客戶名叫江水柱。雖然不能以一概全，但我想依何璧的一貫做法，多半沒什么真貨給人家。”莫小凡一邊說，一邊在紙上畫字，“這個江水柱還算幸運，他給這船貨保了險，沉船后，他拿到了全額賠償款。但是他保險的過程很蹊蹺，他是從C地出發(fā)的，途中因為暴雨停在A市，他在A市臨時找了保險公司投保。照理說，這種半路保險沒有哪家公司會承接，可是那家公司偏偏就接了，簽完協(xié)議的第二天，他的船就沉了。你說，哪來這么巧的事？”他在紙上涂涂畫畫，搖頭說，“嘿，沒文化就是不行，這何璧的璧太難寫，你給我寫一個?！?/p>

喬喬接過筆，一筆一畫寫了一個璧字，他的筆凝在半空，不動了。

莫小凡盯著他，說道：“怪了，一般人都會想到何必吧，何必呢。你怎么寫的這么準(zhǔn)確？因為你一直沒忘記這張合同吧?！彼又f，“當(dāng)年和江水柱簽約的是一個剛上任不久的年輕業(yè)務(wù)員，保險公司損失慘重，當(dāng)然就解雇了他。后來發(fā)生的事，何璧失蹤，江水柱出國，保險業(yè)務(wù)員被解雇后離開了A市。那個業(yè)務(wù)員的名字，還要我提醒你嗎？喬喬？”

喬喬默然。

莫小凡繼續(xù)說：“還記得我在你家里問過你，為什么你一個年輕人能買得起這么大的房子。你是怎么回答我的？現(xiàn)在我告訴你，不管是B省C市，還是F省T市，都要交代財產(chǎn)來源不明的問題。你在C市那房子，十年前也要十萬吧，正好是江水柱保險賠償款的一半。這錢是他給你的嗎？他為什么給你？是感激你給他簽了保單，還是封口費，讓你不要把他殺何璧的事說出去？”

喬喬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還是沒有說話。莫小凡說：“你不說，我也差不多能把事件還原出來了。據(jù)江水柱的下屬說，這段時間他們老板在公司接到三次不明人士投去的郵件，每一次刺激都不小，第二次對方只送了一張報紙，就是刊載黃風(fēng)嶺白骨的那版A市日報。所以我推測，當(dāng)年報復(fù)殺人的就是江水柱。他送了你十萬，現(xiàn)在你知道他成了大老板，你可以得到更多，于是想進(jìn)一步勒索他。你在寄出三封信后直接去了他家。我猜想，江水柱在家里看到了你，立刻就想到了是你在勒索他，于是，在你們約好的時間、地點后，他帶了一根鐵棍上塔。而你呢，帶了一把匕首。大概是價錢沒有談攏，你們爭執(zhí)起來，最后結(jié)果是，他被你殺了?！?/p>

“不是這樣的?！眴虇探K于開口了，“我確實是當(dāng)年江水柱的保險業(yè)務(wù)員，當(dāng)時他來找我，說他資金有限，投不起全程保險，只能投半程的，保證風(fēng)平浪靜后再出航。我剛找到工作，我爸還在住院，太想要業(yè)績了，就答應(yīng)了他。我沒想到，他竟然在那天夜里冒險出航，水都淹到街上了啊。理賠以后公司問責(zé)，懷疑我和客戶勾結(jié)騙保，責(zé)令我離職。當(dāng)時他住在黃風(fēng)嶺附近的一家旅社里，我過去找他，我想讓他和我回公司說清楚，我沒有和他勾結(jié)。旅社的人說他去了后山，我就追了過去，那晚下著雨，我看見江水柱和一個男人在山上打架，他推了那個人，那個人腳下一滑，滾下山去了。我趕緊跑下山去看，已經(jīng)沒氣了。江水柱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報警，他說這個死掉的人是個騙子，用一船假貨騙光了他的錢，他為了那船貨砸下了全部身家，還借了好多錢，他是不得已才騙保的。他也沒想到，冤家路窄，這個騙子居然這么巧也到了這家旅社投宿，他一時激憤跟他打了起來，完全沒想到會要了他的命。江水柱一直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說，只要我不說出去，他愿意把二十萬賠償金分我一半。我……我就動心了，何璧已經(jīng)死了，可我爸還躺在醫(yī)院里?！?/p>

“就這樣？”

“就這樣。我拿了那筆錢，也沒救回我爸的命，我離開了A市，去了C市重新生活。我從來沒想過勒索江水柱，我讓駱彥修幫我查他，只是想知道他的近況，和馬小燕有沒有聯(lián)系，完全沒想到他變成了江戴維。那晚我去黑塔也是聽女侍應(yīng)生說江水柱在那兒，不信你可以問她?！?/p>

“這么說，你是無辜的，只是為了找老婆才去江水柱家？那你怎么解釋你帶著匕首上塔？刀柄上只有你的指紋，難道那匕首是天上飛來的？”

它還就是天上飛來的。喬喬想，這回我大概永遠(yuǎn)也說不清楚了。

三天后，喬喬被釋放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自首了。

自白

我叫馬小燕，是江戴維先生的私人助理。本月14號晚上六點，我殺害了他。

他從盲人推拿院把我撿回了家，從那時起，我們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男女朋友。他多次說要娶我，我也深信不疑。可是，他漸漸變了，變的敏感，多疑，除了呆在公司，就是敬神拜佛，對我一天比一天疏遠(yuǎn)。一周前，他向我正式攤牌，他不會娶我，他要娶的是管家廖美香。

我不能原諒。

我為他付出了全部，我不接受這個結(jié)局。

有一次他喝醉酒對我說，他十年前殺了一個人，就在我家鄉(xiāng)的黃風(fēng)嶺。那時我沒有在意。多年來我都保持著一個習(xí)慣，訂閱A市日報的有聲版。很久不回家，還是想了解家鄉(xiāng)的近況，無聊新聞也好。就在上周，我在報上聽到這么一條新聞，黃風(fēng)嶺下發(fā)現(xiàn)了白骨。我開始猜想，也許他說的是真的。我決定利用這件事。我先后寄出了三封信。第一封信是：你還記得十年前在黃風(fēng)嶺做過什么嗎？第二次，我直接把那張報紙寄給了他。第三次，我寫了張字條，約他14號晚上七點在黑塔見面。當(dāng)然，都是托人辦的。

我特意選了這一天，因為每個人都在為餐會奔忙，尤其是廖美香，她一定沒時間陪著他。

戴維送過我一副聲紋眼鏡，是他從美國帶回來的，據(jù)說是高科技，盲人戴上它，能看見發(fā)聲的物體。當(dāng)然，不是真的能看見，而是聲波通過它越過壞死的視網(wǎng)膜直接映像在視中樞，形成一套奇怪的視覺，一個說話的人在我眼里就像黑暗中一團(tuán)奇異的光。我戴了幾天就收起來了，雖然我能“看到”人，可是一塊石頭，一朵花我就看不到，這個人不說話我也看不到。我看不到真正想看的東西。這幾天，我又把眼鏡找出來了，我房間的陽臺正對著黑塔平臺，我買了一套弩箭，是通過秘密渠道購買的。所有這些組合在一起，你們大概能想到我要做什么。

黑塔的距離還是太遠(yuǎn)，我又在家里找到了一些追蹤貼標(biāo)，是戴維以前在農(nóng)場養(yǎng)他的綠色生態(tài)豬使用過的，感知呼吸血壓什么的，方便農(nóng)場主和客戶監(jiān)控。他們那時常常給豬聽莫扎特，保持心情愉快，它們的價值就更大了。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我對戴維，也是這個意義吧。

14號一早，我就出門了，在路口等戴維，因為他現(xiàn)在不大到我房里見我。下午，他終于回來了，我摸他的臉，說他瘦了，問他最近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趁機(jī)把貼標(biāo)貼在他襯衫上。他好像感動了，對我說餐會結(jié)束以后再和我談。

我問了用人，得知喬先生已經(jīng)離開，就回到了我的房間，鎖門，架好弩箭，戴上眼鏡，將監(jiān)測器塞進(jìn)耳朵，相當(dāng)于把他的聲音放大了幾十倍，他的每一次呼吸，我都能感受到。七點鐘，他終于上了塔，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在我的計劃里，我是絕對安全的，沒有人想到有人會這樣殺人，我用匕首代替箭矢，人們會以為匕首是戴維自己帶上去的。就算事敗，也不會有人懷疑一個盲女。

可是事實與計劃大相徑庭，戴維的心跳和呼吸異常紊亂，我聽見了嘈雜的呼喊聲，視線里的光點不?？焖僖苿?，那不是一個光點，而是兩個，我這才意識到，塔上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們在搏斗！計劃徹底被打亂了，我也開始慌亂，想著要不要放棄，可是，錯過這晚，以后不會再有這么好機(jī)會了。最后，我咬咬牙，對準(zhǔn)其中一個光點，射出了那把匕首，聽天由命了。后來，我聽見喊聲，說先生從塔上摔下來了，我就讓人扶我過去，撲在他身上痛哭，收回了那枚貼標(biāo)，然后警察就來了。

今天我知道了那晚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原來上塔的是喬先生。戴維聽見了我和喬先生說話，以為喬先生是勒索他的人，所以準(zhǔn)備了鐵棍打算襲擊他。喬先生不想放棄任何一個尋找他妻子的線索，才會上塔去見戴維，卻被戴維誤認(rèn)為是赴約。不管怎樣，戴維死了，我的目的達(dá)成了。

我想對大家說的是，勒索戴維的是我，刺激戴維的是我，射出匕首的也是我。所以，他是我殺的。雖然把匕首插進(jìn)戴維身體的是喬先生，但是，真正的兇手是我。

我想對喬先生說的是，謝謝你這兩天的陪伴，讓我在這最后的兩天里不那么寂寞，對不起，我連累你了。

說完了，我該走了。

以上是馬小燕的自白。

警方收到這份錄音，隨即搜索了江宅，在馬小燕房里找到了弩箭、聲紋眼鏡和監(jiān)測器，帶有馬小燕指紋和江水柱皮屑的貼標(biāo)，證物匕首上的摩擦痕跡與弩箭上的位置也一一對應(yīng)。整個江宅無人對她說過勒索的細(xì)節(jié)，因此，她的證詞被認(rèn)為是有效的。

“你那刀其實沒插到他要害，他自己的狀態(tài)不大穩(wěn)，可以算是正當(dāng)防衛(wèi)。包庇罪的追訴期也過了。雖然沒事了，但是……以后……好自為之吧。”莫小凡這樣說。

走出警局，喬喬覺得天藍(lán)得刺眼。他站在路口，一時失去了方向，經(jīng)過幾分鐘的思索，他叫了一輛車。“去公墓。”今天是江水柱下葬的日子。

他找到了那座新墓地，只有一個女人坐在墓前。她戴著黑帽子，穿著黑裙子，手里拿著一朵花，呆呆地看著墓碑上江戴維的名字。

“廖小姐，你還好嗎？”喬喬小心翼翼地問。

她轉(zhuǎn)過頭來，她的臉老了十歲。

“我叫人把房子里那些神龕都鏟掉了。這些年，他一直在求神原諒他，可是，他們還是不肯保佑他?！?/p>

喬喬不知該說什么。

“那座宅子里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買了一幅那丫頭用過的眼鏡，她說的是真的，沒有人說話時，眼前就漆黑一片，好像在地獄里?！?/p>

錄音自白發(fā)出后，馬小燕就失蹤了，這是她第三次失蹤，這一次，警方發(fā)布了通緝令。

廖美香忽然冷笑：“哼，付出了全部。這些年陪著他的是我，他每一次失眠，是我陪著他整夜不睡，他軟弱的時候，是我抱著他哭。他最喜歡吃七成熟的牛肉，最討厭喝水，這些她都知道嗎？她以為他真喜歡她？哄著她是為了生意，陪她吃飯是為了研究蘑菇，他連和她過夜都不愿意，小毛丫頭，這叫全部？”

廖美香走了。喬喬在墓地前站了良久，憬然有悟。他想，他知道馬小燕在哪里。

殺死那個文藝青年

A市。

喬喬租了一輛車開到碼頭，下了車，沿著江堤走，暗沉的江面無邊無際，好像大海。濃霧從水面升起，漫上云端。天上掛著一輪月亮，又大又圓，發(fā)出淡淡的光輝。

長堤盡頭的沙灘上，站著一個姑娘，她穿著純白的棉裙，垂下兩條烏黑的麻花辮，纖弱得隨時能被風(fēng)吹走。

“你知道我會來這兒？”她沒有回頭。

“我猜的，今晚是船難的十周年?！眴虇陶咀×?。

“是啊?！彼p聲嘆息。

“為什么要幫我？”喬喬問

“我在錄音里都說了，是我殺的人?！彼卣f。

“用弩箭，用聲紋眼鏡，用呼吸貼標(biāo)？”

“是?！?/p>

“扯淡?！眴虇陶f，“這么細(xì)的胳膊，拉得動弓箭嗎？聲紋眼鏡，生態(tài)豬貼標(biāo)，其實噱頭大過實際用處，沒多少可操作性。就算可以操作，怎么確定能射中要害？”

“所以我沒有射中呀。”她輕飄飄地說。

喬喬搖頭，繼續(xù)說：“你說對江水柱因愛生恨，所以想殺了他，這也是謊話?！?/p>

馬小燕沉默。

“你不是因為江水柱要娶廖美香，才決定要殺他，從一開始，你就想殺他。”

喬喬向她緩步走去，說道，“你四年沒有和家里聯(lián)系。我們都知道，當(dāng)你想做一件高興的事，不會害怕讓親人知道。只有你想做危險的事的時候，你才不愿意讓他們知道?！?/p>

他說到這里，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個情景，冰糖擱在馬路中央，鉆石一樣閃閃發(fā)亮。白色高跟鞋躊躇不定，終于轉(zhuǎn)身，堅決離去。

“要殺他，你有比弩箭更適合的工具，蘑菇。就算不是毒蘑菇，普通蘑菇也是含有重金屬的，只要會調(diào)配，精神致幻，肝臟損害，什么效果都能達(dá)到。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吃的蘑菇火鍋嗎？才吃了那一次，我就產(chǎn)生了幻覺。江水柱呢？他常常陪你吃飯，每頓飯都有蘑菇吧。怎么讓毒素沉積，沒有人比你更專業(yè)了吧。這就可以解釋江水柱這幾年為什么性格大變，甚至把家里弄成一座大廟。其實蘑菇里的毒性多喝水是可以消解的，偏偏他是個討厭喝水的人。那天晚上，我在塔上看到他紅著眼向我撲來，只顧著害怕了，現(xiàn)在想起來，他本來已經(jīng)中毒太深，再加上勒索信的刺激，終于崩潰了?！?/p>

她輕聲說：“可是我為什么要這么對他呢？”

喬喬站在她身邊，打量她的神情，說：“是因為……海盜？”

她的嘴角綻出微笑。

“那年夏天，我認(rèn)識了一個少年，他沒有家，到處流浪，打一陣工，走一段路。他喜歡在船上做工，睡一覺，就到了另一個地方，工錢抵旅費。那天我從學(xué)?；丶?，雨太大，我摔進(jìn)水潭里了，他在一旁路過，跳進(jìn)來扶我，從此以后我們就成了朋友。

“我沒有朋友，從小到大，周圍的同學(xué)都覺得我是怪人，可是他不這么想，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和幻想可以全部說給他聽，他從來不會笑我，而是很認(rèn)真地聽，還會問許多傻問題。他也不在意我看不見。我們一起讀書，一起散步，一起吃零食，他教我跳舞，踢踏舞，華爾茲，他都會跳。他是我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有一天，他告訴我，他打工的那條船快要開了，我覺得很意外，那段時間雨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停，我以為他還會留很久。那天雨很大，可是我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我的朋友，心里很舍不得，想給他送行，包了好多點心，偷偷溜出了家門。

“他在碼頭上看到我，問我怎么這么大雨還來，我說給你帶了好吃的路上吃。我們進(jìn)船艙避雨，一邊聊天，一邊吃我?guī)サ狞c心，不知不覺天就晚了。這時我感覺不對勁，船在動，即使要出航，為什么不是明天一早，非要選雨這么大的晚上？他跳到窗口，叫了一聲：怎么會這樣？真開船了！他跑去開艙門，艙門打不開，從外面鎖上了，他就拍門大喊：江老板！江老板！我還有朋友在這兒！你讓她先上岸！我也過去一起拍門，和他一起喊江老板。江老板好像遠(yuǎn)遠(yuǎn)應(yīng)了一聲，就是不來開門。我忘不掉那晚，雷聲，雨聲，大浪瘋狂地拍著艙壁，拍得我耳朵要爆炸啦。后來水從艙底漫上來，越升越高，我們站到了箱子上，水還是漫過了我們的腿，胸和鼻子。我想我就這樣死啦，在水底我們還是手拉手。

“我醒來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救的，可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死了。

“后來我從盲校畢業(yè)，在推拿中心工作，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他們說是個大老板，讓我好好做。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工作，這時他說了一句：小姑娘，按得不錯。當(dāng)時我腦袋轟的一聲，我認(rèn)得這個聲音，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這是江老板的聲音！我表面不動聲色，按得更細(xì)心了，還跟他介紹了許多關(guān)于養(yǎng)生保健的知識。我當(dāng)時的想法是，不能讓他跑了。他非常滿意我的表現(xiàn)，提議讓我跟他回去，做他的私人按摩師。我想了很久，決定跟他走。我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那條船上曾經(jīng)出過一條人命，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報仇?！?/p>

霧氣越來越濃，像喬喬此時迷惘的心情。馬小燕向前方走去，喬喬跟上去，拉住她的手臂?！澳阋墒裁?？”

她輕輕掙脫：“我說過，江水柱死了，我的目的達(dá)成了。接下來我會去哪里，我會怎么樣，又有什么要緊呢？”她走進(jìn)了江里，水漫過了白裙子，浸濕了她的小腿，她抬起頭，仿佛看到了月亮，輕聲念道，“教我彈豎琴吧，我會在黃昏的甲板上彈奏，彈著彈著，我彈出海風(fēng)和星辰，我彈出直布羅陀和馬六甲海峽，彈著彈著，我彈出你當(dāng)時的微笑。”

喬喬熱淚盈旺，看著她與濃霧融為一體。

他站了很久，等到月亮被云層完全遮住，才轉(zhuǎn)身往回走，走了一步，他站住了，呆呆凝望著前方，大堤的那一頭，站著他失蹤已久的妻子。她穿著一襲紅風(fēng)衣，大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光，黑發(fā)飛舞，就和他幻覺里的一模一樣。

“你是真的嗎？”他揉揉眼睛。

“喬喬，我是真的?！彼f。

他的臉上失去了表情：“你不覺得應(yīng)該跟我說些什么嗎？”

喬喬和他妻子坐在車?yán)铩Ｋ€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呆呆地看著江水。喬喬也沒再追問，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流浪的少年也可能是少女。

“那年我十四歲，無家可歸，女孩總得保護(hù)自己，我把自己打扮成小男孩的樣子，剃小平頭，穿寬大的衣服，講話粗聲粗氣。沒人看得出來，小燕也以為我是男孩子，我不是想騙她，只是覺得這樣很好玩。大家都嫌棄我是流浪兒，只有小燕不在意，她教我彈吉他，給我念那些好聽的事，說好玩的故事。那些年我頭一次覺得，我有了一個朋友?？墒?，我害死了她。

“江水柱的貨是我發(fā)現(xiàn)問題的，包裝破了，露出了蜜餞、烏梅。我們把包都拆了一遍，發(fā)現(xiàn)所有貨都被換成了不值錢的東西。江水柱急得發(fā)狂，一直聯(lián)系賣家，對方關(guān)機(jī)了。他呆呆坐在船上一整天，面色鐵青。我就小心翼翼地問他：老板，現(xiàn)在怎么辦？他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說沒關(guān)系，可能會提前開航。我又問：那我要下船嗎？他抬頭看著我，神氣有些怪，說，你想呆就呆著吧。又加重語氣說了一句，這件事別說出去?！?/p>

“你是說，他是故意的？”

“汽輪機(jī)早上還好好的，為什么會突然進(jìn)水？他明知我在船艙里，卻鎖上了門，他怕我會說出貨被換過了，讓他拿不到保險金。那晚我抓到一塊木板，被一條船救了，小燕卻不見了。我回A市，每天打聽她的消息，一直杳無音信，江水柱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我失去了所有目標(biāo)，只好繼續(xù)流浪。從那時我開始用小燕的名字，因為我想連她那一份一起活下去?！?/p>

“然后就遇到了我?！眴虇陶f。

“然后就遇到了你?！彼貜?fù)，“和你一起生活的四年，是我人生最開心的日子。我以為這一切可以繼續(xù)下去，直到那天，我出去買冰糖，在街上看到了那個人，他發(fā)福了，神氣也變了，可是我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他，江水柱，害死我朋友的仇人。我跟蹤他到了觀音廟，偷聽他發(fā)愿。他跪在那兒一直說，求菩薩原諒他，被他害死的人不要再找他。他提到我，還提到了何璧。于是，我就有了主張?！?/p>

“封勒索信是你寄的？那弩箭……”

“也是我買的。我約他在黑塔上見面，帶了弩箭埋伏在山坡上，可是沒想到，你會出現(xiàn)在塔上，還被江水柱瘋狂攻擊，我慌亂之下射出了匕首，卻沒有射中他，我親眼看見你撿起匕首刺了他，看到他摔下塔，我立刻向樹林跑去，在樹林里，我遇到了小燕……”

接下來的事，不需要她說下去，喬喬也能想象，那個陰翳的樹林里兩個女人時隔十年的再度相遇。她認(rèn)得小燕，小燕也認(rèn)得她，即使她不說話。喬喬閉上眼，想象自己是盲人，去感受她的氣息，他聞到了沙漠里薊的味道。

應(yīng)該沒有多少時間讓她們敘舊，她告訴馬小燕發(fā)生了什么事，馬小燕問明了三封信的內(nèi)容，讓她先行離開，自己去山坡拿走了弩箭機(jī)關(guān)。本來仍可平安無事，可是她倆都沒算到一點，喬喬竟然是當(dāng)年那個保險業(yè)務(wù)員。當(dāng)時馬小燕為意外提前做了一點準(zhǔn)備，她擦掉了弩箭上的指紋，按上她自己的。她接近江水柱的尸體不是要取走貼標(biāo)，而是為了在貼標(biāo)上印上他的皮膚組織。寄完錄音后她立即出走，因為她知道，如果被警察找到，就會證實錄音里的手法是她做不到的。

她是這樣的女孩啊。

“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喬喬問。

“回家?！?/p>

他看著她。

“我想雪梨和詩詩了。怎么，你不回？”她支著額，與他對視。

“回?！眴虇贪l(fā)動車子。

結(jié)尾

以后的日子還和以前一樣。小燕依舊是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媽媽，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喬喬還叫她小燕，習(xí)慣了就很難改口。小燕還是喜歡坐在泳池邊給雪梨和詩詩講安徒生童話。喬喬站在露臺上，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還是會一起微笑。月光依舊照在水面上，有些事好像從沒有發(fā)生過?？墒菃虇讨?，有什么永遠(yuǎn)改變了。

安徒生童話里面有這樣一句話：人生不是一出悲劇，就是一出喜劇，人們在悲劇中滅亡，在喜劇中結(jié)為眷屬。

眼下這種情況，他不知道是悲劇還是喜劇，就像他不知道那個晚上走進(jìn)海里的女孩（他更希望那是海），她臉上的神情是悲傷還是平靜，或者是流著淚微笑？也許她寧愿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因為她拒絕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童話。

喬喬再也不希望生命里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