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蔡得法想盡辦法，幫助成齊英解決煩惱和難題的時候，卻忘記了自己的煩惱和難題，真還有點兒“先他人之憂而憂，后他人之樂而樂”的情懷。但是，他自己的煩惱和難題，照樣會在他松懈的時候，或者在他的噩夢中反復出現。更有甚者，那些煩惱和難題，在他剛松弛時候，一天到黑糾纏著他，叫他身心疲憊，不得安寧。

蔡得法代替袁泉，去看望了受到“桃色事件”糾纏的成齊英，離開那“是非成敗轉頭空”之后，他也想到，可以開著小車去欣賞“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風景，是該放松放松自己咯。

但是，當他回到錦江賓館401房間，躺在總統(tǒng)套間的席夢“私（思）”床上時，還是百無聊奈，翻來覆去地“烙鍋盔”、“烤羊肉串”，渾身不得安寧。

他床邊的桌子上，已經有幾個酒瓶子，像“寶鈴球”一樣，木呆呆地站在那里。雖然它們都出生高貴，有茅臺的商標、五糧液的商標和劍南春的商標，像昂貴的西服包裝著自己，夸耀自己的身份，顯赫市場的寵幸。而這陣，卻個個腹中空空如也，徒有其表而已——它們都被酒罐罐兒蔡得法喝馬尿水一樣把“內容”倒了個精光。

蔡得法似乎聽見那些瓶子在嚼啥子舌根。他卻懶得、或者根本就沒得那份閑心聽它們嚼舌根羅嗦。

聽壁根即是聽人家的隱私或者閑話，以便像古人說的，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或者“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何？”而嚼舌根，就是嘮叨，或者胡扯，或者閑吃蘿卜淡操心地東家長李家短，顯擺巧舌如簧。

一個瓶子在說：現在，社會上有一種說法，說買高級酒的人，不一定是喝高級酒的人；喝高級酒的人，不一定是買高級酒的人。另一個瓶子說：這不稀奇。稀奇的是，我們這些高級酒啊，也成了一種收藏品啦。比如說：我們五糧液，以前1千多塊錢的身價，現在已經漲到了幾百萬上千萬了。你說：他們人類這是在搞啥子名堂??！過去一張票子，不就是5元的一張錢嘛，現在也要值幾百元啦！搞笑不搞笑??？第一個說話的瓶子說：這還是無關緊要的暴炒某種所謂的“收藏品”，還有所謂的“品相”，“增值”的前途等理由。另外的“黑幕交易”，更讓人不得其解。比如，在地震多發(fā)區(qū)的地殼斷裂帶，還要修造高樓大廈之類的建筑物，不監(jiān)管質量，以次充好，偷工減料等等，那不是拿人的性命當兒戲嗎？另一個瓶子說：新瓶子裝假酒、裝毒酒，是人害人的勾當啊！學校的建筑物，坑害的都是無辜的青少年人啊！天吶！這怎么了得??！

一聽到涉及“學校的建筑物，坑害的更是無辜的青少年人啊！天吶！這怎么了得啊”的話語，不得不使蔡得法想到，那可是個大問題，嚴重的問題啊！只要某個環(huán)節(jié)放松監(jiān)管，就像“千里潰堤毀于蟻穴”一樣可怕哦。咋個辦哩！我的責任太大了！太難以把握啊！天吶！

所以，當蔡得法想到此時，不得不考慮著秦真昌打電話，要他“先回學校來，把你的后勤必要的工作安排好，再來教育局找我說說你自己的事情吧！”難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已經出問題啦？哪個環(huán)節(jié)哩？還是其他的問題暴露出來了啦？

蔡得法首先考慮到的一件事，是上個世紀80年代與吉利的認識和交往。他想，那些事情，與我現在要求調動，有啥子關系啊！再說哪次去爬雪山，半路上遇到特大暴雪，沒有去爬雪山，反而被困在林海雪原里。有過帳篷里摟抱親嘴的浪漫，但也只是那么一點點兒肌膚的接觸嘛。在我的記憶里，根本沒有深入下去過呀。后來，在1984年上半年最后的一學期里，不曉得因為啥子原因，吉利與我失去了聯(lián)系。即使有時候在大學校園里相遇，她也遠遠地就躲開我。我想，她資助過我家和我，我咋個能夠死皮賴臉地糾纏著人家哩？更何況，我們沒有確定過交朋友，也確定過終生的任何約定啊。所以我想，天涯何處無芳草哩。我就轉向追求相同專業(yè)的碩士生袁泉。沒想到袁泉已經被曇華吸引得忘乎所以，根本沒有我插腳之地哦。

于是在分配時，我留在了成都一所有名的中學。后來，聽說曇華出了車禍，失蹤了。我以為，我有了可乘之機，要求調到了雷鼓中學。又是空歡喜一場。我不甘心，千方百計地忘我地工作和教學，當了個分管后勤的副校長，得過且過地等著袁泉翻然醒悟，能夠讓我續(xù)上情緣。可是，到現在，我還是一個光桿兒司令?。?/p>

突然，蔡得法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三下五除二，整理好自己的著裝儀表，走出401房門，嘣一聲拉上鎖，乒乓乒乓地跑下樓來，到旁邊整治一新的錦江沿江公園里去溜達。

嘿嘿，蔡得法考慮，管理后勤的繁雜事務，有吃喝，有交往，特別是在“虧爹虧媽，也不能虧自己的娃娃”的呼聲下，出現了“千要好萬要好，培養(yǎng)未來希望的學校要最好”的興建高潮。在興建一切學校的浪潮中，蔡得法的工作夜以繼日，把雷鼓中學建設完了后，成了全鎮(zhèn)里最好的花園單位，甚至在全縣也是最優(yōu)秀的單位之一。

那么，別人懷疑咯，有問題咯。哪個手中掌握著修建的大權，不“肥”得流油??！而且也有證據說明了“肥”的現實。有的單位，修起一幢樓房，就要“倒下”一個腐敗的管理者。他蔡得法也是“李自成進京”，能夠把“龍椅”坐穩(wěn)妥嗎？不說別的，他這個酒罐罐兒，吃的酒就不是一般的。他有多少錢買得起高級酒來吃？照工資單上的薪水數字，連一瓶五糧液也買不起。由此可見，他得了好多好多不明來源的“數數兒（錢）”吧？

蔡得法聽到過嚼舌根的人說他的是非，他只是嘿嘿一笑了之。他曉得，有些事情要說清楚很難，會越說越黑。哪個看見過把煤炭洗白過的喃？蔡得法想。人家的嘴巴子長在人家的鼻子下面，要咋個說當然得由人家說咯。想到這兒，蔡得法鼻子里長長地哼了一聲，擺起了根本不予理睬的架勢。

蔡得法擺起不理睬的架勢，并沒有抵擋住“人家”去調查他的行動。

那是2005年6月底的事情。一天夜里，蔡得法突然被電話鈴聲吵醒。他拿起聽筒，就聽見蔡得惠驚慌的聲音說：弟娃兒啊，趕快回來，來縣醫(yī)院！媽傷得很嚴重啊！

蔡得法這個孝子，能不馬上出發(fā)嗎？他開著深灰色上海大眾連夜朝老家飛奔。車子已經過了雅安，他才想起該給校長打個招呼。但一看時間，還不到6點鐘。他放下了手機。小車不斷飛奔向前，離大相嶺下的滎經縣已經不太遠。他在公路邊停穩(wěn)車，掏出手機來，撥通了當時的校長秦真昌的電話說：秦校長，對不起打攪你咯。秦校長問：有什么事嗎？蔡得法說：我媽病危住院，姐姐半夜三更，打電話來，告訴了我。我得向你請個假回去看照我媽啊。秦真昌馬上說：快回去吧。代我問候蔡伯母安好。祝老人家早日恢復健康。蔡得法感激涕淋，哽咽著說：謝謝，謝謝秦校長。

他趕到冕寧縣醫(yī)院，得到醫(yī)生的忠告說：老人家硬充不老，爬到核桃樹高處去打核桃，掉下樹來，摔斷了4根肋骨，摔破了肝臟和脾臟，引起大出血。送到醫(yī)院后，我們搶救了，輸了大量的血。但畢竟她的年齡關系，以前又長期臥床等原因，所以現在的病情時好時壞。你們家人考慮考慮，是轉院去別處治療，還是回家休養(yǎng)，最好趕快決定。而我們醫(yī)院的設備有限，實在抱歉。

蔡得法和蔡得惠商量后，決定先接媽媽回家，然后再決定送媽媽到哪里去治療。因為姐夫梁羽生在開車跑長途，去東北裝載東北中草藥，要很久才回家。姐弟兩個只好盡量說服郝開馨，先回到蔡家堡子的家里用最好的藥物醫(yī)治和休養(yǎng)，進行保守治療。

郝開馨心知肚明自己的傷病情況，堅持要先到靈山寺去，給有求必應的楊祖師菩薩燒一次香，再說別的。

即使當時已經有汽車可以通到那里去，她卻堅持要走路才能夠表示虔誠，所以就走著去。走走停停，最后還得蔡得法和蔡得惠換著背她，一步一爬地沿著山路走去。即使?jié)M身大汗淋漓，姐弟兩個都沒有輕哼一聲，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點兒不適應，或者抱怨。

郝開馨還想試試力氣說：放我下來走走吧。我想走走哦。

蔡得惠說：媽吔，你還沒有走夠嗎這一輩子？！你把我從小背到兩三歲。有個頭疼腦熱的，七八歲了你也還要背我?。‖F在，我才有這個機會背背你哦。媽吔，我多么想天天背著你，說說巴心巴肝的話啊！可是，我還能夠背你多少回吶？

當蔡得法背著媽媽走的時候，卻在心里大聲喊叫，媽呀，兒子愿意永遠這樣背著你走這條崎嶇的山路，去給菩薩燒香。你，不要離開我哦！在家里，我只有你這樣一個親人哦！

郝開馨作為母親，這陣心里既有欣慰，也有傷感。欣慰的是自己的兒大女成人了，能夠把媽媽背在背脊上，走這樣遠的山路，都沒得一聲怨言，是兒女的孝順啊！她想，即使我去和老頭兒做伴兒，也好??！老伴兒老伴兒，老了才是伴兒?。≡谀睦锒际前閮海宏栭g一直是伴兒，到了陰間，照樣也是伴兒啊。

而她傷感的是，自己就要離開兒女們，心里還是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愿意啊！留下來的咋個辦哩？女兒成家立業(yè)咯，有了兒子咯。但是，兒子哩？現在也還是一個光桿兒司令啊，咋個辦??？要問他，他說曉得、曉得。曉得是啥子名堂?。堪?，我現在也沒得辦法啰。

最后到了靈山寺里，兒女們照樣伴隨、扶著媽媽，去了卻了她的最后心愿——

郝開馨跪在楊祖師菩薩的面前，最后在祈禱：求楊祖師菩薩保佑我兒子蔡得法早日成親，早日有蔡家接替香火的后人。求菩薩保佑好姑娘兒吉利萬事如意！她是不是不想再來看我這個老婆子啦？?。堪?，我一定見不到吉利咯。求菩薩保佑我的女兒蔡得惠一家萬事如意，歲歲平安，沒病沒痛……

蔡得惠記著了媽媽的這些話。媽媽一輩子都是知恩圖報、平平常常的人，確實是個可貴可親、了不起的母親?。寢屟?，不要離開我們?。〔痰没菀苍谛睦锲矶\，菩薩保佑媽媽的病好起來??！菩薩保佑！

蔡得法聽著媽媽的話，感動得淚水長流不止。高山高、流水長哦，咋個比得過媽媽的情深意長?。?！媽媽，我永遠記著你的話和為人處世的原則！

打轉身朝回走的路上，郝開馨還問蔡得法：你和吉利兩個到底咋個啦？蔡得法回答：沒有咋個呀！郝開馨又問：娃兒呀，你有啥子對不起吉利的吧？他說：天地良心！我沒有啥子對不起她的呀！

蔡得惠也說：如果弟弟有啥子對不起吉利的，他到現在還當個光桿兒司令干啥子哩？

郝開馨倒同意蔡得惠的說法，點了點腦殼，又懷疑地問：那么，吉利為啥子沒得一點兒影影兒哩？

哪個曉得哩？蔡得法說。他也搞不醒豁，到底是咋個一回事，吉利就從他的身邊消失得無蹤無影了。就像是她這個人從人間蒸發(fā)掉了一樣。

是哦，蔡得法想不通哦，到底是為啥子，這么多年了，吉利還是消失得連一絲絲兒信息都沒得，一點點兒影影兒都看不見。

要是1984年他們畢業(yè)就結婚，他們的下一代人都已經成年啦。要是下一代早婚，說不定小娃兒也已經可以到處跑跑跳跳了。

02

蔡家堡子所在的安寧河谷——馬尿河是其支流之—等地方，在清明節(jié)前三天的這一段時日里，是上山給親人的墳墓掛紙祭祀的日子。這樣的習俗，年年如此。

2008年了。蔡得法突然記起這段時日，就開著他的深灰色上海大眾，回到了蔡家堡子。

那次，蔡得法在媽媽傷勢危重期間，回家照顧伺候了她一段時間。但他媽媽一再堅持要他返回雷鼓中學去。他只得回去了。

郝開馨還是在2006年年底亡故了。蔡得法沒有回來。蔡得惠和梁羽生把她老人家已經安葬好了之后，才打電話告訴了蔡得法。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沒到傷心處??！蔡得法聽到這樣的噩耗，一個人悶在401自己的屋里，孤獨地、無聲地流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悲傷眼淚。

2007年清明節(jié)，蔡得法本打算回家，給爸爸媽媽掃墓。又沒有成行——正在忙修建學校圖書館的事情。并且在2008年春節(jié)前后，到處暴雪成災，道路交通受阻，他還受學校領導任博清的委托，去迎接即將博士生畢業(yè)的解力到雷鼓中學來實習。

2008年清明節(jié)，蔡得法決定了要回家掃墓，和姐姐一家打電話約定。

蔡得法說：可能清明節(jié)下午，我就得回雷鼓中學。所以，早晨去掃墓吧。

蔡得惠說：著急啥子嘛？不能多住幾天嗎？

蔡得法說：我的工作現在很忙，時間都不能由我決定。所以，最好還是按照我說的做吧。

蔡得惠說：好吧，按照你說的做，好不好？

蔡得法說好啊。

清明節(jié)那天早晨，蔡得法和姐姐、姐夫一家人，9點鐘就到了墓地。父母親的合葬墓已經重新整修過，并鐫刻了墓碑：蔡卜獲父親、郝開馨母親之墓。錄款是，兒：蔡得法；女：蔡得惠，女婿：梁羽生，外孫兒：梁蔡紳。他們恭恭敬敬地叩拜和祭奠。祭品豐富，儀式隆重，還點燃1000響劉陽生產的鞭炮。

11點鐘，他們掃完墓已經走在返回的路上。忽然，蔡得惠說：前幾天，倮伍木尕來問過我，我們哪天去給爸爸媽媽掃墓？我就對他說：今天早晨?，F在想起來，真有點兒奇怪。他，為啥子要問哩？

蔡得法說：管他干啥子哩。

梁羽生解釋說：倮伍木尕也問過我，我說我不曉得。我問他為啥子要這樣問。他說：你們漢族的這種規(guī)矩我不太懂。有個彝族朋友寫小說：遇到了這方面的描寫，想弄清楚一些。小說要有故事，要具備文學的架構，還要有具體的細節(jié)描寫，才能讓文學作品的脈絡和肌膚豐富，符合生活真實。如果可能，那個朋友還要來觀看，并準備打電話與你們聯(lián)系。

蔡得法說：現在有手機很方便。他卻沒有打電話來。這就說明，他不來咯。就像我給學校說：有事情，請他們打電話來與我聯(lián)系。到現在也沒得電話來，說明我還可以不回去。

小娃兒梁蔡紳欣喜異常，拍著巴掌高聲大叫：好啊，好啊，舅舅可以不走啦！舅舅，帶我坐坐你的小轎車吧。

蔡得法問：你爸爸開車子，你還沒有坐夠嗎？

蔡得惠說：是我不讓他坐。小娃兒，多走點兒路有好處。以前，我們哪里有資格出門坐車子??！兒子，你舅舅上大學前，只坐過一次車子到西昌。曉得嗎？你舅舅在等車子去大學的時候，遇見了你吉利阿姨哩。唉，吉利哦，你咋個不回來看看啊？

一直沒有學校的電話來，蔡得法還可以在家里呆一些時間。他帶著“全天侯”的手機，到處走走看看，也不耽誤學校有事情時與他隨時聯(lián)系。

他到馬尿河邊走動。吉利第一次來這里時，洗澡的那個水凼凼兒，仍然一點點兒沒有變化。他想起了站在河坎坎兒上，隨手摘下一片木葉，又吹奏《柳堡的故事》的旋律。他那時，比那“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大不了多少，情感卻不那么豐富。與現在相比，還非常青澀，青澀得要命。青澀得讓人咋舌。印象最深、最難于忘懷的，是他聽見吉利非常驚慌地驚嗚吶喊，看見她倒在地上大聲叫喊：快來啊，蔡得法！蔡得法——！……我的腳肚子上遭蛇咬了一口?！拖履X殼，含著吉利腿肚子上冒血點吮吸的情景仍然深刻鮮明，真可謂不顧生死鐵了心腸。為啥子哩？他當時沒有想過，現在曉得了。但時過境遷，這陣追思，又是為啥子哩？他照樣說不清楚。

當時，他蔡得法和吉利，走進倮伍木尕他們的索瑪寨子里時，他和吉利的情景，又在他的腦海里過電影，一幕一幕地播映出來。他一步一回頭，一步越激動，那樣的交往，他能夠忘記嗎？他和吉利不僅在這里過了彝族新年節(jié)，之后還來觀看過6月23日起的三天彝族火把節(jié)。在夜里，他們和彝族青年男女一起，舉著燃燒的火把狂歡揮舞過，還和大家一起唱過彝族歌曲《在一起》、《情深意長》和《蜂蜜藏在哪里？》等；跳過彝族舞蹈《阿哥，追！》、《快樂的諾蘇》等。

他們倆參加，并觀看彝族的選美比賽。

倮伍木尕說：如果吉利是個彝族姑娘的話，肯定會被選為“金索瑪”金獎姑娘。

吉利笑起來說：你就說我是彝族姑娘好啦！

啊，好啊，倮伍木尕大笑著說：我一定要你當我的媳莫（彝語：xyp mop；妻子，老婆）。

吉利問：媳莫是什么?。?/p>

兩個男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嘴張著，卻答不出話……

啊，吉利在這里的一切，對蔡得法來說，留下的印象真是刻骨銘心?。?/p>

蔡得法他獨自一個人來舊地重游，跟著感覺走，又被記憶帶回了1983年11月下旬，在雪原叢林中的那難忘的時刻。啊，已經過去將近25年啦！如果按人生來計算，在鄉(xiāng)壩里頭，他這個年紀的人，下一代的人和下下一代的人，都已經成長起來?？墒?，他蔡得法到現在還是個“孤家寡人”。為啥子哩？是啥子道理哩？他在守望啥子哩？

他獨自一個人，又找回到那次遭遇暴雪的林海雪原里的地方，找到了那棵難以忘懷的古老高大、磐虬蒼勁的傘形松樹，又增加了24圈年輪。在這棵松樹下面的帳篷里，他和她把初吻都相互獻給了對方。

似乎他又聽見了自己正在問她：你的是初吻嗎？

吉利反問：你沒有感覺到是初吻嗎？我堅持守望著第一個吻，只獻給我最最親愛的男人。你說：應不應該這樣呢？

啊，難以忘懷的初吻啊！他們舉瓶當杯，醉酒當歌，相擁忘我，慶祝著、呢喃著金貴無比的初吻……

蔡得法又去靈山寺燒了香，點燃了蠟燭，替姐姐一家人祁福平安健康；也祝愿父母親在天堂安息。他還祈求菩薩顯靈，讓他與吉利能夠相見……

03

就在這次回蔡家堡子，蔡得法還第二次到西昌去獨自游玩了一陣。

他發(fā)現，世界在變，中國在變，四川在變，航天城西昌，也變得使25年前到過西昌的他，更加驚喜和感覺新鮮。大巷口一帶的泥土路，沒有了一點點兒蹤跡。大通門樓修繕一新。四牌樓到大通樓的南街，還是原來的古老原貌，大通樓到大巷口，建成了仿古一條街。不過在路上，聽見一位似乎很有研究的“古建筑專家”在議論：這仿古一條街，是仿的哪個朝代的古呢？唐宋的古？還是明清的古呢？

蔡得法似懂非懂，也沒有深究。他主持過雷鼓中學的建設，沒有在修樓造房方面下工夫“仿古”，而只是在校園“園林”的設計和建造方面，花費過心思創(chuàng)新。所以，他對議論者的言論，沒有說三到四。

但他突然想到，呃？如果冷冰冰的吉林來這兒，會說出個子曰吧——他是建筑系的博士生哦！

不論什么，西昌的面貌，確實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確實是一座春天棲息的城市！

邛海環(huán)海旅游線路已經開通。從航天大道——原先的城南起，有老海亭、涼山彝族奴隸社會博物館、邛海月色風情小鎮(zhèn)、邛海公園、古城度假村、觀海灣、靈鷹寺、青龍寺、彝族村寨、臨湖山莊、月亮彎、小漁村和蓮池公園等旅游景點，把邛海環(huán)抱了起來。若把邛海比西湖，濃裝淡抹總相宜，一點兒也不夸張。

蔡得法曾經看見過的，從海河到城邊邊兒的全部水稻田，現在已經完全、徹底地消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現代化樓房，火把廣場，航天大道，民族風情園和縱橫的現代化街道等等。

蔡得法感到非常意外的是，在游逛邛海東邊的青龍寺時，遇見了差不多23年沒見過面的彝族鄉(xiāng)親、同學和朋友倮伍木尕。

倮伍木尕既沒有穿彝族服裝，也沒有戴彝族配飾，而穿得“周吳鄭王”的，是筆挺的藏青色西裝、西褲和黑亮皮鞋。他抱著一個高級黑“老板包”，正在那里陪著幾個很洋氣的客人觀光。他們邊順著青龍寺的石梯下來，邊談論著邛海周圍的各個不同的景點特色。

倮伍木尕聽見從遠處走來的蔡得法在招呼他，就興沖沖地快步跑過去說：哎呀，遠飛的大雁，來回遷徙一年還有兩次。你這個23年多不見面的稀客，這么長時間才相遇一次。真不容易呀！你好，你好！他伸出雙手，已經是現代的交際性禮節(jié)，要握手的架勢了。要是以前，只是招招手，問候一句“身體哇哇（彝語：vat vat；可好）”之類的話。

蔡得法趕快握住對方的手，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衷心地說：你好，你好！太想念你這個大恩人啦！

倮伍木尕說：嘿，咋個這么生分呢？

蔡得法動感情地說：你救了我們，就是救命恩人呀！這一輩子，都會記著你這個救命的大恩人??！

說起倮伍木尕是大恩人，還得從蔡得法和吉利遭遇那次鋪天蓋地的暴雪說起——

當時，蔡得法和吉利正陷在無計可施的困境中，突然聽見攆山狗汪汪的叫聲。蔡得法趕快從帳篷里跑出來呼喊：哦——嚯——提古啦（彝語：titgu la這里來），救命啊！

呼救聲聲，在厚雪覆蓋的高山大壑之間回蕩：哦——嚯——提古啦！救命??！哦嚯——提古啦！救命??！

冒著大暴雪進山打獵的倮伍木尕聽見了呼救的叫喊，并在他黃色攆山狗的帶領下，掙扎著走在一尺多深的積雪里，從一面山坡，下到溝底，再爬上另外一面山坡，趕了過來。

倮伍木尕依靠呼救聲聲，判斷出方位，終于找到蔡得法和吉利暫時住宿的帳篷。進入帳篷，看見里面的兩個神情沮喪的人，像被陷在陷阱里的一對熊貓一樣，睜著渴求生存的雙眼，仰望著倮伍木尕和他的獵狗。

倮伍木尕吃驚地問：你們兩個孤孤單單地到這兒來，是不是想體驗過一番二人世界的浪漫吧？蔡得法假裝生氣地問：你說啥子啊？看我招待你吃砣砣肉喲！——蔡得法假裝生氣地舉起他的拳頭。

吉利說：倮伍阿哥，可別開過火的玩笑哦。我可是彝族姑娘，等著競爭火把節(jié)選美當“金索瑪”姑娘哦！

倮伍木尕只好笑著說：要得，要得，我們的金索瑪姑娘！

那條黃色攆山狗已經熟悉吉利和蔡得法，正圍著他們兩個打轉轉兒呢。于是，倮伍木尕就帶領著他們一起下了山。

他們一起返回索瑪寨子……所以，蔡得法說，知恩就得圖報啊！

現在，蔡得法遇見倮伍木尕，確實像遇見了親人，又勝是親人，有滿肚子的心里話要對倮伍木尕說。并且，他要想出個好方法，好好兒感謝面前的這位大恩人。

倮伍木尕也興高采烈地說：山路遠近，走過路的腳步知道；朋友真?zhèn)?，同過患難的人們清楚。我是個啥子人，你明白得很?。【筒灰@樣說感謝啦。像我們涼山有位詩人，出版英語漢語短詩賞析《歲月花樣紅》中的一首：《回答……》表達的一樣，是現在這個偉大時代，帶領著我們朝前走??！你聽我背誦那首詩吧：

Reply…

At a Yi village school

Learning English is a rule

Teachers teach it loudly

Children follow it proudly

Someone doesn’t know the real reason

Asking why they learn it many a season

All say nothing with smiles

Looking so far away over miles—

We Yi people have begun how

To make a dialogue with the world now…

怎么樣？倮伍木尕朗誦完，用標準的普通話問道。

啊啵啵，瓦幾瓦（彝語：vat jjy vat；非常好，優(yōu)秀）咯，蔡得法用彝語感嘆地說，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愕挠⒄Z語音正確、發(fā)音標準，真的very good?。】墒俏?，太對不起我的英語，也對不起教我的英語老師啦——我把學到的英語，差不多都還給老師啦！他苦笑笑，請求：麻煩你把漢語的詩歌也給我背誦背誦，我才能夠理解深刻??！

倮伍木尕倒很自在，自豪，自我感覺良好，問：你這個大學生，是不是想把我這個中學生“烤成鍋巴”呀？

蔡得法苦笑說：你誤會了。我確實愧對自己，愧對親朋友好?。∵@些年，我把啥子都返還給老師咯。俗話說：三天不做手生；三天不念口生嘛。我從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呆在“陰溝里去”，你說我還是“英國女婿”嗎？你就別挖苦我咯，好不好？

好吧，倮伍木尕直率地說：俗話說：路邊邊兒上修房子，旁人指點——我朗誦一遍這首英語詩的漢語翻譯吧。他吭吭兩聲，清理一下嗓子后，朗誦道：

回答……

彝鄉(xiāng)有一所學校

學英語熱情很高

老師熱情地施教

孩子學得也自豪

有人不明白這道理，問

為什么終年把英語常教

大家沒說只是笑

眼光看得遠又高——

我們彝家已經開始了

與世界對話共商討……

蔡得法拍著巴掌贊揚：好，瓦幾瓦！我聽了，也為你高興——嘿瑪咔嘰咔（心里舒服）哦！

倮伍木尕了然于心地說：現在才曉得，要想多掙到錢，過好日子，就得有知識。知識從哪里來呢？從動手和動腦殼來，從讀書獲得而來??！所以，我們，我的兒子和孫子，都要好好兒地讀書！

蔡得法說：不是說“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學?！卑?！是這個道理。

倮伍木尕說：是啊，是?。‖F在，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啊。教育發(fā)展起來咯，娃兒們有書讀了，有好學校上咯。于是，我自學考試通過了旅游?？茖W業(yè)；還在原先的涼山教育學院讀過旅游本科。他還欣喜地補充說：在這邛海邊邊兒上，有所上個世紀80年代創(chuàng)辦的涼山大學，還有涼山教育學院、西昌師專和西昌農專。2002年底開始，他們四校合并組建了西昌學院，2004年4月26日揭牌。西昌學院是四川三個州民族地區(qū)的第一所本科高等學府??！

嘿嘿，蔡得法為家鄉(xiāng)有了一所正規(guī)大學感到高興，也為小時候的鄉(xiāng)親、朋友和同學的進步感到欣慰。但是他也覺得慚愧。人家是后來者居上啦。自己哩，卻靠吃老本拉下來了?？龋松缒嫠兄?，不進則退??！人生就得奮斗。不奮斗，就去吃“社?！卑?，反正不會餓死人！現在的懶人也餓不死——有“社?！憋柖亲优叮?/p>

倮伍木尕說：所以呀，啊啵啵，我也有一定的資本了，要“與世界對話共商討”啦——介紹我們的民族，介紹我們的涼山！他激動并高興地述說：現在，我打算辦個旅游公司，先把涼山的旅游景點介紹給地球村的人們！

蔡得法又高興地叫好，說：應該，應該呀！祝賀你大展宏圖啊！他終于還是不忘要感謝他的恩人，就邀請說：走，去為你祝賀，也是我向你表達真誠的感謝，去喝酒。茅臺或者五糧液，都由你點！

倮伍木尕打量一眼蔡得法說：你看，現在大家都發(fā)財了，穿得起名牌，吃得起山珍海味，喝得起貴重的茅臺、五糧液了。但是，我這個人哦，還是想吃我們諾蘇的蕎面饃饃，喝我們涼山的“火把液”蕎子酒和玉米酒?？墒墙裉觳恍邪?。你看，我正帶著我的客人參觀青龍寺，呃？我們還要到別的地方去談項目啊。

談項目？蔡得法吃驚得睜大了眼睛問：談啥子項目??？

合資辦旅游公司的項目啊！倮伍木尕自豪地回答。

嘿嘿，不簡單啊，雀坡！蔡得法伸出了大拇指。

突然，倮伍木尕驚奇地問：呃？咋個你不陪吉利一起來觀光呢？

蔡得法吃驚得張著嘴巴，不曉得說啥子好，也不曉得從哪里說起。于是，他猶疑著說：我……我，不曉得她在哪里啊！

倮伍木尕一愣怔，似乎恍然大悟地說：哦，我曉得了。吉利說：你不理她了，去追求別的女人嘍。老同學，啊啵啵，不好吧你這樣子做。你在追求一個叫，叫啥子袁泉的大學同學，是吧？

蔡得法從倮伍木尕的說話中，曉得他和吉利見過面，就迫切地問：你和吉利見過面，是嗎？

是啊。

她在哪里？

倮伍木尕說：嗨，你不是看見我們在一起嗎？剛才呀！我們剛剛從青龍寺參觀過后走下石階梯來。我看見了你在招呼，就過來啦！

她和你在一起？是嗎？蔡得法如夢初醒，睜著不太相信的眼睛問：要25年了，我一直沒有見過她的面呀！你說，我不想見她嗎？我到現在還是光桿兒司令一個呀！

光桿兒司令？倮伍木尕吃驚得睜圓了眼睛說：你別誆我喲！朋友面前，不是酒醉后說的話不算數的喲。

蔡得法心急火燎地說：走，帶我去找吉利吧！

倮伍木尕點了下腦殼，馬上又搖著腦殼說：你別難為我呀！接著，他遲疑著說：吉利說：現在不想見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

咹？蔡得法非常吃驚，自言自語說：我咋個成了個忘恩負義的家伙了啦？咹？我咋個成了個忘恩負義的家伙了啦？他像在問倮伍木尕，又像在問自己。他自己都整不醒豁這是咋個回事，更搞不懂其中的來龍去脈。于是，他像一只憤怒的野獸關在籠子里一樣，只能夠暴躁地在原地打轉轉兒，蹬腳。

倮伍木尕本來不想介入別人的糾紛，就說：我和吉利正在考察，有意向要聯(lián)合開辦一家旅游公司，正在協(xié)商。無意中問到你們的事情，她很不高興地說了那么一句話。我也搞不醒豁，到底是咋個回事。如果你想去找她，可以到……呃，我也不曉得，這樣做，是不是朋友之間應該做的事情。因為對你說了她在哪里，對她就不好。不對你說，卻又對不起你。你和吉利都是我的好朋友哇，我咋個辦才對頭呢？你說說吧！

蔡得法曉得倮伍木尕為人忠厚本分，所以不好說東道西。

但是，雙方都是朋友啊，該咋個幫助他們才對呢？倮伍木尕一時拿不定主意，故此手足無措，思緒紊亂。

04

蔡得法用軟磨硬逼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還是把倮伍木尕這座裸露的“碉堡”拿下來了。

倮伍木尕說：下午，我要和吉利商談合資辦旅游公司的意向書。晚飯后，一般沒有計劃啥子，可以自由安排活動。他靠近蔡得法的耳朵，低聲說了些悄悄話，然后加大點兒聲音說：你悄悄兒秘密地去找她吧，好好兒地和她說歸一，消除誤會，不就好啦？可是，我倒覺得有兩個人很奇怪，我都分不清楚她們，一會兒是這個，一會兒是那個。你得注意啊！

蔡得法太激動啦！他倒沒有再介意倮伍木尕說的話，啥子“一會兒是這個，一會兒是那個”的，是啥子意思？他當成了春風過耳。

蔡得法能放棄這么一個天賜良機嗎？他決定，要去找吉利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一定要她給他個有理由的說法——這么久了不和他聯(lián)系，到底為啥子？他，等她等得好苦、好累?。?/p>

所以下午5點種后，蔡得法從住宿的“金橋酒家”打的，從西昌城里出發(fā)了。

每年清明節(jié)開始，正好是西昌市的三角梅首次盛開的季節(jié)。大紅的、紫色的、淡紅的、淡紫的、朱紅的和亮紅色的三角梅花云，比比皆是，閃現在街道兩邊清新、高大的香樟樹隊列之間。有的住戶圍墻內有三角梅，滿院春色關不住，一枝花笑露墻頭。有的則是三角梅像凌霄一樣，擁抱著大門或者窗戶怒放。在航天大道的中央隔離綠化帶里，還有三角梅的巨大花籃造型點綴其中，別有一番美麗和風情在展示。

哦，對了，西昌市的市花就是三角梅??！

不久，蔡得法走進了花園似的邛都賓館。他直接到海濱溜達著，想碰碰運氣，看是否能夠在那里遇見想找到的人。

在靠近邛海邊上，修建有一道一米左右高的白色圍欄，之間設有幾處小碼頭，供客人有興趣時，乘坐小漁船，或者游輪在海面上蕩舟或者遠距離地觀賞周圍的湖光山色。

由于邛海邊的月色風情小鎮(zhèn)那里，有一所水上運動學校，客人如果在海邊漫步休閑，不時還可以觀賞到，這所水上運動學校的學員們，在水面上訓練的身影和他們的舢板、小型汽艇飛奔沖擊而成的排排扇形浪花。

哦，想起來嘍，2004年的雅典舢板賽中，有一位中國女運動員獲得了銀牌。這所邛海水上運動學校就是她的母校?。?，她叫殷劍，她就是西昌缸窯的人！涼山州政府為此，還給了殷劍大獎。因為她為祖國、四川和家鄉(xiāng)西昌爭得了奧運會的榮譽！

之后，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殷劍更加了不起，在青島賽區(qū)，獲得了北京奧運會舢板賽的金牌?。　@是后話。當時，在西昌的蔡得法，還不知道老鄉(xiāng)的這個巨大的喜訊。他在電視上關注奧運會時，看見了奧運會青島舢板賽中，殷劍拼搏爭奪金牌的實況播報，為殷劍的勝利、家鄉(xiāng)的光榮和祖國的強大自豪而把巴掌都拍紅啦！

但這個時候，蔡得法只望見海面上幾條小漁船，點綴在微波蕩漾、霞光如金的水面上。

等了一會兒，不見熟悉的人影，他繞了個圈兒，又一次朝邛都賓館大門走來。

邛都賓館坐落在邛海岸邊。它的大門是歐式凱旋門建筑，別致而氣派。一進大門有個大型噴泉花壇，向上噴射拋物線形水珠和蘆笙柱狀形水柱。花壇之后是接待大廳。大廳的背面，是座龐大的會議中心，可以召開各種千人以上的集會。連接這些建筑物的道路，有平坦而略帶坡度的直通車道，或者是蜿蜒的人行便道。所有的道路兩邊，都是大小一致，高低劃一的銀華樹、香樟樹，或者熱帶常見的椰子樹，或者是懸鈴木。賓館到處都像花園似的漂亮美麗：有樓臺、停、榭和長廊等，點綴在花壇和樹木叢林之間。賓館的住宿樓，有較大的三四層樓房，也有兩層連體別墅型的單元，分別散落在花園和草坪之間，非常雅致寧靜，漂亮大氣。

在會議中心前面不遠處，有一塊李貞樹綠墻圍著的綠茵茵草坪。綠墻外面的走道上，很多游客和剛剛到達報了到的會議參與者，還背著行旅包，就在圍觀草坪上的數十只孔雀。有的孔雀棲息在高高的、橫七豎八的樹枝上面，長長的尾翎朝下“飛流直下三千尺”。雄性孔雀在草地上面，矜持而高傲地漫步著。雌性孔雀呢，則蹲臥在草坪上面，庸懶地用長喙梳理自己的麻灰色羽毛。

更有趣味的是，有三五只雄孔雀，看見花枝招展的女士走過來，便把博大的尾屏唰一聲展示開來，沙啦啦地抖動著，在原地轉圈圈兒，試圖與花枝招展的女士們比較誰更漂亮。一時間，引來好多游客舉起手機，或者相機不停地拍照——閃光燈閃閃爍爍，喀嚓、喀嚓一陣機聲脆響。

與這些有趣的事情相互比較，對于等待而焦躁的蔡得法來說，都味同嚼蠟。他幾乎成了視而不見，聞而似聾的人一樣，到處走動——不見吉利的身影，他確實形同行尸走肉。

走著走著，“行尸走肉”的蔡得法，終于驚奇地呆立片刻，像馬上注射了一針嗎啡針劑，渾身抖擻，精神煥發(fā)——

不遠處，吉利仍然穿著一身白色府綢連衣裙——像他們第一次在離馬尿河不遠的那個客車站，相互遇見時差不多的一身白一樣——從一架紫藤叢中漫步走了出來。他趕快迎上前去招呼說：吉利你好！你，你看，你讓我等得好苦??！

來人走近，站定后睜著疑惑的眼睛，一直望著蔡得法，沒有說啥子。

蔡得法繼續(xù)說：你的變化仍然不大。一樣的美麗，一樣的穿戴。只是，你把頭發(fā)染成金黃色，并且還在發(fā)廊做得更具有現代氣息感，好時髦?。?/p>

吉利很有城府地沉默著，微笑著像在聽姜昆和馮鞏說相聲段子一樣。然后，她伸出右手，摸著自己不太突兀的喉結問：先生你在說什么吶？那聲音卻很有男性的清脆和渾厚。她又問：你把我當成個女性來相認了吧？誰規(guī)定只有女性才能穿連衣裙呢？誰規(guī)定只有女性才能把頭發(fā)染成金黃色呢？

蔡得法被問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囁嚅著說：這，這，你那胸脯子，能不像個女性嗎，吉利？！

哈哈，吉利大笑著說：梅蘭芳過去不是一直在演旦角兒唱京劇《霸王別姬》、《西廂記》和《貴妃醉酒》等等嗎？大陸最近幾年出道的李玉剛，不是也反串演出了《霸王別姬》了嗎？他還在不斷上臺出演唱《新貴妃醉酒》，各個國家都去唱過啊。

蔡得法囁嚅著：這，這，嘿嘿，我還是認為你也是反串角色。你就是吉利，把聲音長期訓練成這樣的嘛。

哈哈，你倒是個認死理的角兒啊。吉利說：那么，我們兩個一起，到男衛(wèi)生間里去核對核對，可以嗎？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地方喲。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年齡在50歲左右的男“畫家”走了過來。他左邊肩膀上掛著個畫夾，右邊肩膀上抗著個畫架子。那派頭兒，硬棒棒的哦。

吉利攔住那位男“畫家”說：先生，勞駕你了。這位先生偏要堅持，說我是個他認識的吉利女士。你們搞藝術的，學習過人體解剖，多少塊骨骼，多少塊肌肉都一清二楚。你們還知道，男性與女性的身體特征和特別部位的對比是吧？你說說，我像不像個女性呢？

那男“畫家”也蓄著長發(fā)。但胡子拉雜，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他說：我即使穿連衣裙，也不會有人把我當成女士來對待?？墒?，你卻很像啊！聲音嘛，可能是假嗓子。那么，臀部和盆骨呢，又很不像女性的。你盆骨寬度小于肩部。胸部嘛，倒還像那么一回事兒——豐乳，并不肥臀。

吉利鼓起了杏仁眼，問：你是個畫家嗎？你說得多不性感?。?/p>

正在這個時候，有個6歲左右的漂亮外國女孩兒奔跑過來，用很地道的漢語呼喊：爸爸，爸爸，姑姑叫你趕快回去，電視劇《狼毒花》就要開播啦！哦，已經唱歌啦！

那不是唱歌，吉利給女孩兒解釋：那是片頭曲。懂嗎，吉娜？

吉娜微笑著說：爸爸真乖，到處都在教女兒。Thank you very much！

又錯啦，女兒。吉利又糾正說：應該是爸爸真好、負責任，到處都在教女兒。Thanks a lot！

吉娜仍然微笑著說：再次謝謝爸爸。我的爸爸真酷。雷人??！

這個鐵一樣的事實，讓在場的另外兩個男人更加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么好啦。童言無忌，不可能把自己的爸爸當成女士來稱呼——叫成姑姑、或者阿姨吧?！鞍职?，爸爸，姑姑叫你趕快回去”?？隙ü霉檬橇碛衅淙恕?/p>

這時，吉利轉過身來，微笑著說：我不叫吉利，卻叫吉祥。難道你沒有看過那青歌賽和迎春晚會演出的《吉祥三寶》表演唱嗎？就是非常受歡迎的布仁巴雅爾的《吉祥三寶》里的“吉祥”那兩個字??！

接著，吉祥微微彎下腰桿，對女兒說：吉娜，我們倆來唱《吉祥三寶》，好嗎？吉娜回答：好啊，唱吧！我不會輸給你。拉鉤吧爸爸！好，拉鉤吧，女兒。吉祥應答。

于是父女倆開始唱起來。吉祥唱“父親”胸音清脆渾厚的歌詞，變音又唱“母親”銀鈴般嗓音的唱詞。而漂亮的混血女孩兒用稚嫩天真、冰清玉潔的童音唱著歌詞：

寶貝，?。堪职窒裉栒罩鴭寢?！那媽媽呢？媽媽像綠葉托著紅花！我呢？你像種子一樣正在發(fā)芽！我們三個就是吉樣如意的一家……

但是，在合唱部分“我們三個就是吉樣如意的一家……”時，吉祥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唱出“父母親”的歌詞——漏黃嘍！在這兒就漏黃嘍！完全漏黃嘍！

而神經極度緊張的蔡得法，卻迷糊著。雖然，他剛才還認為“吉利”也是“反串角色，你就是吉利，把聲音長期訓練成這樣的嘛”，卻沒有分辨出“漏黃”的歌詞里沒有出現成年男女聲混合唱詞。

蔡得法呆站著一動不動的時候，那父女倆的歌聲和一路哈哈、哈哈的笑聲，拋灑在花壇和花圃之間的石頭鋪設的蜿蜒小路上，飄蕩在賓館獨立的別墅一樣的住宿樓之間。蔡得法卻啥子也沒有聽見似的……

05

有車確實方便。所以，現代人總結說：如果你想成功，在現代社會中把腳跟站得非常穩(wěn)固，就必須要具備三種技能：一是要講一口流利的外語，至少要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二是要熟練地使用電腦；三是要純熟地駕駛小車。

而蔡得法，只有一樣技能，會開他的深灰色上海大眾。其它兩樣，他只能偶爾“濫竽充數”，或者利用“特權”，雇用人幫忙。

當然，他要到哪里，自駕車很方便。如象，從西昌到靈山寺的112公里路程，絕大多數里程都在108國道。今天，他從西昌駕車，開上還沒有全線貫通的雅（安）攀（枝花）高速公路上，行駛到冕寧縣城廂鎮(zhèn)后，再轉到108國道上。他再轉道沿著馬尿河往北開去，很快就駕車到蔡家堡子附近，下車寄放好車后，走路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達蔡家堡子。

這陣，蔡得法駕著車，到了離蔡家堡子五公里左右的三岔口時，迎面開來的一輛深藍色三菱越野車。司機放慢速度招呼他，他就放慢車速靠近過去。一看是他的姐夫梁羽生，就問候：好啊姐夫，咋個又在開小車哩？

梁羽生說：臨時幫忙，給倮伍木尕開車。他說送客人臨時用用。梁羽生說話的同時，還神秘而微笑著用手指指了指車內。

蔡得法以為梁羽生的意思，是要開車走了，就說：你忙就開走吧。我先回家，然后就回雷鼓中學。

梁羽生惋惜地冷了冷臉色，慢慢啟動小車走了。

回到蔡家堡子家里，姐姐一看見他就說：你咋個遲了一步哩？不過，也沒得關系。

蔡得法奇怪地問：啥子事情啊，沒得關系？

蔡得惠說：吉利來看過我們了。是梁羽生開車接送他們的。清明節(jié)的下午，他們就到爸爸媽媽的墳上去燒了香蠟錢紙哩。

他非常遺憾地問：真的？

她說：真的，哪個還會哄你啊咋個！所以，倮伍木尕問過我，你啥時候回來。原來是他幫助吉利問的，以便跟我們岔開。今天他們又來了，跟我擺談一陣，吉利單獨去了靈山寺后，才剛剛走了。肯定你已經遇見他們。見沒有見到啊？

見到個鬼啊！蔡得法遺憾、惋惜得敲打著自己的腦殼說：咳，我才是木腦殼啊！剛才在三岔路口遇見他們，姐夫給我使眼色，我還以為他忙著要走。唉，我還說忙嗎就開走吧。原來是這么回事哦。唉，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哦。真遇到這樣的事情啦！

蔡得惠說：吉利說她在西昌青龍寺見到你了嘛。你們咋個不說說話哩？

嘿嘿，蔡得法哭笑不得，說：吉利看見了我，我卻連她的影子也沒有看見一丁丁兒。我更沒有給她說上一句話。你說說，有多好笑??！

接下來的擺談中，蔡得法還曉得秦真昌曾經來過蔡家堡子。

蔡得法問：他來有啥子事情？蔡得惠說：問了一些與你相關的情況。我就照實說了。

蔡得法說：他問的那些情況是借口，實際上就是來調查。

蔡得惠說：秦書記去看了媽媽住過的老屋和我住的房子。這老屋，還是吉利1981年寄錢翻修翻蓋的。要不然，早爛垮桿兒了。

蔡得法問：還有啥子問題秦書記問過？蔡得惠說：我說我媽媽焦心的，是我家弟娃兒沒有結婚，蔡家的香火沒得人接著燒下去。秦書記嘆了口長長的氣，沒有說啥子就走了。還說：希望你以工作為重。如果沒有啥子事情咯，就趕快回學校。那邊的事情都等著你去料理。我，只擔心你哦，弟娃兒。

蔡得法安慰姐姐說：你弟娃兒是啥子人，你曉得。我做的都是憑良心做的，沒得問題。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沒得關系。讓后人，或者他人，現在和將來去評說吧。

蔡得惠說：世人都得這樣過日子。媽媽走之前，還是焦心你和吉利，到底出了啥子問題。媽媽忘不掉吉利。我也忘不掉吉利。你應該想想我們對你的想頭。今天吉利他們來，我實在沒有想到。我還對她說：媽媽就是到死的時候，最后只有一口氣的那一刻，也想到她吉利，在楊祖師菩薩面前，也為她給菩薩作揖，祈求菩薩保佑她萬事如意??！她聽了，就嗚嗚嗚地大哭起來。她說：她跪在爸爸媽媽的墳面前，也不停地磕頭說：我回來遲了，請老人家原諒！請老人家原諒?。?/p>

這時，蔡得惠也感動得嗚嗚嗚號啕著說：連同她一起來的她妹妹和妹妹的女兒，也傷心地哭著，不停地淌眼淚。那個小洋娃兒，更哭得哇嗚哇嗚的，好傷心啊！

蔡得法說：不是她妹妹，是她的弟弟和他的女兒，我倒看見過。我問過倮伍木尕，他說他去賓館服務總臺查看過，吉利，女性；吉祥，男性，吉娜，女性，都拿的美國護照。這就是說，他們現在都是美籍華人啦。嘿嘿，當上美國人啦原先的中國人！哼。

蔡得惠說：我也不曉得，到底吉利結沒結婚。這么多年了，可能結婚了。你還是想開點兒，另外找個人一起過日子吧，啊？

蔡得法說：我自己曉得。你就不要再操心我的事情，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一個人穿好，全家也穿好了。姐姐，你把自己家里的事情管好吧。

蔡得惠說：我家的日子好過。現在更可以，根本不用你擔心。你如果有問題，說出來，當姐姐的就只有你這樣一個親人，會幫助你。即使是錢的問題，現在也可以支持你一大把。

蔡得法最后說：這老屋，請姐姐操心看照著。可能，我以后要回來住。沒得辦法也只能夠回來。但是，姐姐你相信弟娃兒，我永遠、永遠對得起任何人，決不虧待任何人，決不做昧良心的事情！我不是李自成進京——不久定會垮桿兒下臺！不是！我不是！

之后，與姐姐揮淚告別后，蔡得法流淌著眼淚返回成都去了。

06

袁泉走過錦江賓館的大廳，沿著樓梯到了4樓，推開門進了401套間，就啊哈哈笑得打轉轉兒說：蔡校長啊，這次總算遇到你在??！

蔡得法得到大堂的電話，知道有客人來找，但不曉得是袁泉。他很意外，趕快起身招呼說：袁校長請坐請坐。別累著你這位校長、貴客咯。

袁泉也不客氣，在沙發(fā)上坐下說：真是公務纏身啊，經常不在學校401套間。人家可以說：你是去公干啦，住在錦江賓館德401總統(tǒng)套間里呢。沒有人問個子曰。我到這兒兩次了，沒有找到你哦。我也猜想出個子曰來為你辯解：你出去公干啦！因為你肯定也可以說，你去公干啦，我才找不到你。哎呀，你在這兒的，是401總統(tǒng)套間！哈哈。如果這陣找不到你，你會這樣說嗎？

蔡得法不直接說今天我不公干，卻說：有機會迎接貴客臨門，坐下慢慢兒擺龍門陣，嘿嘿，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請慢慢兒指示：有啥子高見，或者傳聞，或者批評，都可以慢慢兒談談。不要慌，不要著急。

袁泉微笑著說：好啊！今天不著急，我有時間。你呢？

有有有。蔡得法嘿嘿兩聲說：如果到了就餐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去賓館飯廳就餐。之后，再繼續(xù)擺談我們沒有擺談完的龍門陣——嘿，我們那一帶的人說擺龍門陣，或者說沖殼子。也有人說閑吃蘿卜淡操心的日白亮謊。

袁泉沒有看見過蔡得法如此這般地有城府，王顧左右而言他，就靜靜地坐在蔡得法對面的沙發(fā)里，等待他的表演。蔡得法自己也就坐下來。他的坐姿復現而突兀。在袁泉面前，還是第一次這樣突兀，仍然靠著沙發(fā)背，把雙手左右分開，架在沙發(fā)背上掛著，大大咧咧的架勢，倒像是耶酥受難在十字架上。

突然他醒豁過來，想到“來者是客”嘛。他馬上收斂他的肢體語言，跳起來站在茶幾旁邊，翻過倒扣在茶盤里的茶杯，邊放穩(wěn)妥邊說：袁校長，多有不敬，請原諒。接著，他隨手拉開茶幾的抽屜，翻找茶葉或其他的什么吧。

袁泉看見抽屜里有兩本很眼熱的書，吃驚地叫了起來：嗨，你也有兩本這樣的詩歌選集？

?。坎痰梅ㄒ渤泽@袁泉的吃驚，拿出抽屜里的《外國詩人成名作選》和《世界愛情贈詩選》晃了晃之后問：你也有這兩本書嗎？

袁泉說：有啊。我還以為，我那兩本是你暗地里寄給我的呢？

我為啥子要暗地里寄給你哩？當面給你不就可以啦，何必花費冤枉錢哩。蔡得法把書放在茶幾上，繼續(xù)翻找東西，說：花那冤枉錢我舍不得。他嘿嘿兩聲，說：我原先也以為你暗地里寄給我的這兩本哩。嘿嘿，這么說，我們兩個都猜想錯咯。

袁泉問：那么，誰寄給我們同樣的《外國詩人成名作選》和《世界愛情贈詩選》呢？我們都不是詩人也不可能成為名人??？哦，我只能說，我不可能成為詩人或者名人。你，我不可能枉加預言。

蔡得法心里樂了一下，說：是不是那個人曉得我們兩個的情況，可以得到愛情贈詩的提示，互贈愛情詩哩。他感嘆：我追求你已經近四分之一世紀啦。

是啊，你也夠持之以恒?。≡⑿ζ饋?。

蔡得法拿出一包還沒有開封的軟包裝的茶葉，邀請說：先喝喝茶水——涼山雷波縣“玉竹春”茶廠生產的明前茶。你看是不是明前茶？封口處印有生產日期。他遞給袁泉一包塑封原裝茶葉。

袁泉客氣地微笑著，重復著蔡得法的解釋說：謝謝你的涼山雷波縣“玉竹春”明前茶。她接過茶葉包裝袋，很有興趣地觀看著。

整個軟塑料包裝袋由翠綠做底色，越到中部色調越淡，越像背面的文字描寫的，在“海拔1000-1400米以上的富山區(qū)域”一樣，是“山清水秀，云霧繚繞茶樹生態(tài)環(huán)境”一樣，有隱約的山嶺，更深的軍綠色三兩根線條，描畫在蕩漾的水紋中，伸出嫩綠的茶葉尖。包裝袋右上角處，有深綠色的幾片竹葉，中部是黑色套銀邊的毛筆字：玉竹毛尖。她翻到背面，封口處確實印有2008年4月5日的日期，微斜著印在包裝袋不到半厘米寬的正方形銀邊的上線上。

這時，蔡得法已經用另一袋開封的“玉竹毛尖”泡了茶說：袁校長，請品嘗！

袁泉又道謝一聲，伸出白皙的右手，優(yōu)雅地微微彎曲蘭花玉指，揭開茶蓋放在茶幾上，端起放著茶杯的茶盤近鼻子，用左手扇了扇裊裊升起的茶水熱氣，聞了聞說：真香啊，真香！確實是今年的新茶。她抬起頭問道：蔡校長，這茶葉價格也不匪吧？??？

蔡得法淡淡地說：朋友贈送的。你如果喜歡，就留下那包吧。他曉得袁泉說話的形式，也明白她的性格。她說話像竹筒倒豆子，倒完算完，不留一粒。一旦她較起真兒，也認死理。所以，他對袁泉的問題也不介意，慢慢兒地逐一回答說：你看，這兒的套間號碼，和在學校里我的套間一樣，都是401號，多好記！巧合而已，而已巧合吧。但你如果認為是借公營私的話，那可是另外一回事、另外一種性質咯。請你要實事求是地說話，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當然應該盡地主之宜，傾其所有，以最好的東西來招待，不會考慮價格匪不匪的問題。而實際哩，只是借花獻佛而已。第三點，我不曉得袁校長這次光臨，是公干，還是微服私訪。但不管啥子，來者就是客，又第一次不那么咄咄逼人，反而氣慨儒雅。所以我咋個說，也應該以禮相待呀！

好！蔡校長說得好！袁泉微笑著站了起來，拍了兩下巴掌，表示自己對蔡得法的舉動和態(tài)度的肯定，并繼續(xù)說：第一點，我到你這里來，是向你致歉。那天在校務委員會上，是我不對，語言欠考慮，傷了你。再次向你道歉，并請你原諒——她彎腰鞠躬。

蔡得法趕快伸手托住她的雙臂扶起來——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意中人的身體。他的心緊張了幾下，雙手也顫栗不止。袁泉望了他一眼。他分辨不清楚，她眼里的神情，是不滿還是默認他的舉動。要是在以前的話，她肯定有反應，不僅會把他的雙手推開，還會言辭激烈地訓斥。

但是當著面，她溫情地說：謝謝，謝謝，并伸起腰身。蔡得法急忙說：嘿嘿，別見外哦，并把雙手縮了轉去，客氣地說：請坐，請坐，邊喝茶邊說吧。

袁泉坐下后繼續(xù)說：第二點，我真心誠意地希望，我們老校友之間的誤會得到消除，隔閡不再是隔閡，共同就得真共同，把我們的工作做好，完成好自己分內分外的責任和義務。你看好不好？

好好，真是難得，蔡得法真誠地點頭說。他還從來沒有聽見袁泉說過這樣受聽的話，當然高興，一直報以微笑。他接著說：實際哩，我和你，哦不，你和我——想到英語的人稱代詞，第一人稱，“I”這個單詞，總是自高自大，不管在啥子位置，都大寫。但是“I”在和別的人稱連用時，總要放在第二人稱、第三人稱的后面，表示謙恭嘛。所以，他紳士地嘿嘿說：你和我之間，根本沒有啥子厲害關系的沖突。只是，你以為我一直在死皮賴臉地追求你，不知廉恥，是不是？他也學會了用反義疑問句放在末尾的句法表達方式。

袁泉倒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開始交談，有點兒措手不及。但她一想，蔡得法也問得在情在理，也就直截了當地說：是，是有點兒這樣的考慮和猜忌。

蔡得法問：為啥子要這樣考慮哩？接受愛情是你的權利，追求愛情也是我的權利?。∧潜尽妒澜鐞矍橘浽娺x》，既然是贈詩，就是紳士淑女樣的，平等的哦；不是賜予，不是有高低之分哦。

袁泉說：如像你說的一樣——你追求愛情有自己的權利，但我也有我接受不接受的權利??！如果我對你的愛情追求沒有感覺，我能接受嗎？所以，我可以認為，你是死皮賴臉地糾纏我——這是你先說過的話哦，我可從來沒有當面對你，說過如此這般不敬的妙言奇語啊。

是是是，蔡得法苦笑著說。他有自己的苦衷，不可能說給袁泉聽。所以，他聽了袁泉的自白，心知肚明是啥子原因。因為當時見不到吉利，以為自己被吉利拋棄了。所以他有逆反心理，偏要找個至少與吉利相當的愛人來氣氣吉利。更何況袁泉的學位比吉利高一級。然而，袁泉卻根本不理睬他的追求。所以，他就采取“持久戰(zhàn)”的策略進行感情攻勢。即使后來，他分配到成都，聽見曇華失蹤了，他馬上要求調到雷鼓中學，并假稱“愛人在那里”，也是采取“持久戰(zhàn)”的策略攻勢。但仍然久攻不下，直到現在而今眼目下，也沒有把袁泉這座“堡壘”拿下來，非常傷害他一個男子漢的自尊心。

咳，蔡得法啊，你算個男人嗎？咹？他在心里問自己，你還有臉去追求人家袁泉嗎？

他是失敗者，無話可說，不開腔了。對于袁泉這樣的女人，他想不通。她到底在等啥子哩？難道曇華還能夠找回來嗎？那不是要等到海枯石爛嗎？

可是，他又想，她等待的，是她所愛的人哦，她肯定也值得。蔡得法又自我安慰地思考，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愛人，在等待我，我難道不會感到欣慰和幸福嗎？肯定會幸福和欣慰。如果，我也有個這樣的愛人，讓我等待，我也肯定會等到?？菔癄€不變心??！唉，吉利啊，你是我所終身敬愛的愛人嗎？你為啥子一直不給我一點點兒信息哩？他又長長地吐出一口無可奈何的怨氣。唉——！

袁泉看見他滿臉憂愁，滿腹心事，連聲嘆息著，心里也有所不忍，就勸慰說：老同學，如果你沒有啥子話需要補充，我還要說第三點。你還有嗎？

你說吧，你先說吧——女士優(yōu)先哦。蔡得法用手勢示意她。

袁泉望了他一眼，看見他也正盯著自己，從眼神流露出來的信息，曉得他是真誠地希望聽見她的真心話，于是就說：關于我提出來的，要求學校處分曇圓的問題。我不是想說你帶，帶，帶壞了曇圓。你想想我，我和曇華，就這樣一點點兒想頭；按現在的流行語，就這一點點兒愛情的結晶。如果我沒有帶好兒子，我對得起他的父親嗎？咹？對得起曇家三代單傳嗎？咹？所以，我氣呀！氣糊涂了，把氣撒在你身上啦！如果那天曇圓在現場，我想，我肯定要動手嚴厲地懲罰他，甚至第一次動手打他。當然，我不主張“黃荊條子出好人”的懲罰。但是，我認為古人說的“子不教，父之過”的訓導是對的。他沒有父親。我，就要擔當起父親教導他的責任和義務??！你說：我這樣考慮，對不對？咹？

蔡得法說：對對對。我真羨慕曇華有你這樣一位妻子和愛人，這樣地守望著你們的愛情和愛情結晶的后代。如果我是曇華，我在天之靈，聽到你這樣充滿深情的話，肯定會驚喜得淚飛頓作傾盆雨呀！

謝謝你這樣說話，袁泉也動情地望了蔡得法一眼，嗚嗚嗚地哭泣起來。蔡得法更沒有看見過這個堅強的女人還會哭泣！特別是當著一個死皮賴臉追求著她的男人哭泣。他深深地感動了。而且，他還沒有聽見任何人說過袁泉會哭，更沒有人親眼看見過袁老師流過眼淚。然而，現在她在一個她說的“甩手兒掌柜”的面前，這樣地眼淚爬灑地哭泣，是不是失態(tài)??？是不是有所暗示啊？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難道女人，就是眼淚的泉源嗎？遇到傷心事，哪個也會熱淚奔涌??！眼淚，也是人類表達深情厚意的方式之一?。∧軌驈娭迫棠妥?？除非真是鐵石心腸，或者冷若冰霜動物吧！

蔡得法深深地被感動著，走到袁泉身邊坐下，給她遞去紙巾盒里抽出來的紙巾說：別傷心了。我們都是凡人，凡人不是犯人，不能受別人管制，都有自己的自由和權利義務。所以，我們應該享受自己的愛情、親情、友情和同學情誼。所以，我們應該互敬互愛，互相幫助和支持。有時候，我們還應該換位思考思考，以便相互理解。

對，你說得對。袁泉也動情地望著蔡得法，溫情脈脈的樣子。我得感謝你的一番深情厚意啊！

從哪里說起哩？蔡得法不解而迷惑著。

你一直追求我，等待著愛情的競爭??！袁泉轉身向著蔡得法說：有時候，我說的話，請你不要當真。其實，有些話，實際是開玩笑的話。比如，你蔡得法，我就喊你發(fā)得財，肯定發(fā)得財嘍，大發(fā)財嘍什么的，都是帶有玩笑的成分。

蔡得法說：曉得。我不會介意。要不然，我還咋個過日子?。。吭獑枺耗敲?，你原諒我啦？蔡得法說：我們之間，沒有啥子原諒之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好嗎？

袁泉微笑著點點腦殼，說：那么，還要給你提另一條意見，接受嗎？

接受，蔡得法說：不管你說啥子，我都接受。

袁泉正而八經地說：有人要嫁給你哩，叫我問問你同意嗎？

蔡得法馬上跳起來問：哪個？是不是開國際玩笑啊？他一反常態(tài)，氣呼呼地鼓起了牯牛眼睛，再問：哪個想找不舒服啊咋個？

哈哈，袁泉一抹眼淚，笑得好開心哦，趕快招呼說：坐下坐下。我跟你開個玩笑。沒有人要嫁給你。我知道，你心里仍然有那個女人存在。好，書歸正傳，還要給你提一條意見。

蔡得法舒了口氣說：提吧，我洗耳恭聽。

袁泉正而八經地說：我一直和你說話，都將就你，都用的是方言。作為一個老師，你說對不對呢？她已經把“哩”改成了“呢”來問。

蔡得法說：不應該用方言！作為一名老師，要時刻使用普通話。我接受，一定使用普通話。作為老師，或者在教育戰(zhàn)線上的人，要特別注意一言一行，都在傳授規(guī)范的知識、品德和禮儀。

好，我們互相監(jiān)督和檢查吧，袁泉說：作為對你的獎勵，讓我擁抱你吧！她還沒有讓他反應過來，已經緊緊擁抱著他呢喃漫語：這是我第一次擁抱第二個男人哦！

蔡得法渾身一陣戰(zhàn)栗，馬上鎮(zhèn)定一下，相互呼應著。他暗地里想：我是第一次摟抱第二個女人，除此之外，再沒有擁抱過第三個女人哦。

雙方松開后，袁泉問：成齊英老師的問題，現在怎么樣呢？

蔡得法說：她婆母確診為癌癥晚期。終于要得到解脫咯，只是個時間早遲的問題，沒有其他的辦法啦。但是，成齊英很有孝心，一直在病房里伴陪和照顧著婆母，要盡自己最后的孝道。

袁泉很感嘆地說：作為兒媳婦兒，她那樣做是盡孝道，應該的。我準備去看望她們?？纯词遣皇强梢詭椭鉀Q些問題。

蔡得法笑了，說：作為成齊英的直接單位領導，應該這樣做。但是，最根本的問題，是經費的問題。癌癥治療，花費特別大。像成齊英這樣的家庭，遇上一個，就會整垮桿兒。我媽媽雖然是傷痛嚴重死亡的，也已經把我和姐姐的老底子挖掉了好多。但是，我們不會吝惜，也不后悔。

你沒有說起過你的情況哦！袁泉很吃驚地望著他說。

蔡得法說：嘿嘿，這是我和姐姐自己的責任和孝道，我們可以做到就自己做吧，不必驚動其他的人就解決了。他理直氣壯、心平氣和地說：就像你一樣，曇華走了，你向什么人說起過什么問題呢？還不是一個人，把媽當好了，也把爹也當好了，培養(yǎng)出一個23歲就是碩士的兒子，讓人多么羨慕??！成了大家的表率。

談了一陣別的事情后，袁泉突然問：你有很多高級酒喝，是嗎？

蔡得法一愣怔，冷靜地說：是。我是丁丁貓兒（蜻蜓）吃尾巴兒——自己吃自己。你懷疑我，哪里有那么的多錢來喝高級酒嗎？

袁泉說：別人有這樣的說法。我，我卻有自己的思考。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如果你有不怕別人說閑話的理由，就有不怕的道理。我相信一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蔡得法微笑著點了點腦殼。

但是，老校友哦，我還是要多說一點點兒。酒，還是少喝為妙。少喝可以舒筋活絡，促進血液循環(huán)。但是，酗酒會傷害身體，并且誤事。

蔡得法點頭同意。同時，他想起了引誘他第一次喝酒的那個人。他解釋說：進大學前，我從來就沒有喝過酒。在家里，只有爸爸喝點兒酒，媽媽說：爸爸喝點兒酒，是因為他感到做活路勞累。你小娃兒，不能眼饞。即使將來掙大錢，也不要喝很多的酒。酒吃多了對自己不好。醉酒、耍酒瘋都是不好的品行哦。我就記著了媽媽的話。即使在彝族朋友家里，我照樣沒有喝過一滴酒。

袁泉問：現在還記得？只是不算數啦，對吧？

蔡得法能對袁泉說實話嗎？不能。他只好另辟溪徑說：酒應癮也是一種癮。我盡量減少喝酒，最后戒掉酒吧。

蔡得法想入非非了，要是袁泉要和他親近，怎么辦?。克麤]有異樣的生理反應，倒是突然煩躁了起來，在心里問自己，她是不是要表白自己的愛情了呢？她剛才已經擁抱了我，是不是還要……那么，別人說的我這個老處男的傳言，就會大白于天下啦！唉……或者，她這次來找我，是不是暗示，要與我戀愛啊，或者嫁給我??？！

蔡得法仍然在思考、猜度著。那次，曇圓和我一起喝酒時，我勸曇圓分開另住的話，他告訴了他媽媽啦？她可是個特別精靈的女人哦，一定聽得出我說話的弦外之音。要是那樣，該怎么辦呢？蔡得法又陷入了一種尷尬的、進退維谷的境地……

無獨有偶。另外一種尷尬的、進退維谷的境地，還得要蔡得法去應付，或者處理呢——他和袁泉在賓館401號套間的舉動言語，已經有一個女人在門外聽了壁根。當然，這個女人不動聲色。但是，她更對袁泉說的“你心里仍然有那個女人存在”的話，引動心率猛烈狂跳了好一陣。當她又聽到袁泉說“這是我第一次擁抱第二個男人哦”，更讓她吃驚不已。之后，聽壁根的她明顯地現出感興趣面容，還開心得微笑了。這個時候，那個女人聽見里面袁泉說，事情已經說完，我就告別啦。蔡得法說我送送你吧，袁校長。那個女人一愣怔，趕快離開401套間的門前，朝不遠處走去，進了另外一間同樓道的套間。

07

那位聽壁根的女士，確實是舊時相識，就是消失了24年多的吉利。

吉利在1983年11月下旬，同蔡得法一起去爬雪山遇到暴雪，滯留在林海雪原里。雖然最后遇到倮伍木尕救援，平安回到蔡家堡子，但郝開馨卻好好兒地修理了他們一頓。但她主要是臭罵蔡得法：你以為你是啥子人??？一個鄉(xiāng)巴佬兒，有媽疼但沒得爹愛的孤兒罷了。但人家吉利可是嬌貴的姑娘呀！你把人家?guī)С鋈?，帶出事情來咋個辦？咹？你賠得起人家金貴的姑娘嗎？咹？你一百個、一千個也當不了人家一個。出了事情你咋個辦啊？天呀！我說過的話，你聽進去了嗎？??？

蔡得法低著腦殼不開腔，照一貫的樣子，采取逆來順受的對策——臥薪嘗膽。

郝開馨看他外軟內硬的樣子，火冒起三丈高，說：你以為你現在是個大學生啦，我不敢收拾你是不是？咹？她抓取靠著墻邊的一把雞毛撣子，就要打兒子。

正在房間里換衣服的吉利趕快跑出來拉住說：蔡大媽，不是他的錯；都是我的錯。全是我的主意，我叫他說謊，誆你說去靈山寺，實際是去爬雪山。你千萬不要打他。如果你要打的話，就打我吧，打我吧蔡大媽！她說著，就抓著蔡大媽拿雞毛撣子的手，朝自己身上狠狠地打著，一下，兩下……

喔唷，吉利，你的勁好大哦！郝開馨只好放開了雞毛撣子，驚奇地說：我為啥子要打你哩？主要是我兒子不好呀！他是個男人啊，為啥子要讓你一個姑娘受苦受難哩？該處罰他才對呀！

吉利仍然不依不饒地說：要處罰就處罰我吧，我是罪魁禍首。她說著就站在蔡得法的身邊去，遮擋住他站著，也不開腔。

郝開馨似乎明白了吉利內心的意圖，但又碼不定，只好不再堅持處罰蔡得法。她還疼愛有加地對吉利說：吉利啊，我可以聽你的勸，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再追究這件事情。但是，以后你一定要給我們講真話哦。我至少吃的鹽巴，比你吃的白米飯還多吧？我過的橋，總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吧。所以在這兒，我總得聽你說了真話后，我們才有把握，看該做啥子，做不做得，才可以給“你們”出出主意吧，?。?/p>

郝開馨已經穩(wěn)扎穩(wěn)打地把“你”過度到“你們”了。在她面前，她心知肚明，這個“你們”，意味著哪樣的一回事。

吉利看劍識器，聽話辨音，是在多少代家人環(huán)境和特殊氛圍里熏陶出來的呀！所以，她滿口答應：好，好，我一定聽蔡大媽的話。你說啥子我都聽，好不好？

郝開馨還能說啥子哩？當然好?。∷耄羌藿o我們家蔡得法，我們還巴不得哩。所以，她微笑著說：吉利你都這樣說了，我們一輩子都會記在心里。吉利呀，你是個好姑娘，我和蔡得惠會天天都心疼你，還疼不過來哩。好好，要聽你蔡大媽的話哦。

但是，吉利來不及，也沒有再到蔡家堡子來聽蔡大媽的話了。

因為，那樣的話，吉利心底深處的話，巴心巴肝的話，那個時候的她，還沒有那個勇氣說出口哦。何況，那樣的事情，那樣的后果，她考慮過，蔡大媽是不是會聽她說呢？蔡大媽會相信她說的是真心實意的話嗎？她拿不定主意??！

因為從那以后，吉利遇到了從來沒有遇到的大難題，她不得不果斷地、殘忍地自己處理掉，就消失掉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在百分之百酷似她自己的雙胞胎弟弟的協(xié)助下，她隱身而退。弟弟知難而上，為她完成了英語本科學位的最后一學期的學習，和畢業(yè)考試等，取得了學位證書。直到2008年清明節(jié)之前，她都沒有再見到蔡得惠，也沒有見到蔡得法，更不要說蔡大媽啦。

清明節(jié)前幾天，吉利來到了西昌的邛都賓館，想方設法地先與倮伍木尕用電話取得了聯(lián)系，知道了蔡大媽已經不在人世了。她悲痛欲絕，在賓館的套間里，整整地痛哭了三天三夜，連同行的吉祥和侄女吉娜都不想見。

經過倮伍木尕巧妙的安排，清明節(jié)那天下午，吉利他們一行4人，來到蔡家堡子。

倮伍木尕一見到吉利，大驚失色地叫起來：啊啵啵！你們咋個成了一對雙胞胎吉利啦??？

吉利和吉祥都歡笑著，沒有搭理倮伍木尕的驚奇。吉利平靜地說：有什么奇怪的呢？我們本來就是雙胞胎姐妹啊！

倮伍木尕不好意思再說啥子了，直接帶領他們去掃墓。吉利仔細地、巴心巴肝地跪拜了她心目中的一對親人般的老人，卻淚水奔涌，不能自已。她在心里呼喚：蔡大媽啊，我來給你說真話來啦！可是，你聽得見嗎？嗚嗚，蔡大媽啊，我怎么告訴你老人家真話??？！她真想在墓碑上添上她的名字。猛然間，她又遲疑起來，我以什么名義呢？我有這個資格嗎？但那是兩位老人家延續(xù)的血脈??！

她深感茫然，不明白自己突如其來的心血潮涌……

兩天之后，吉利到蔡得惠家里去。蔡得惠一看見兩個吉利，不曉得如何是好。吉利趕快跑過去，抱著蔡得惠痛哭失聲地喊道：姐姐，姐姐?。〔痰没菀矒Пе埃杭?，吉利，你，你回來啦！那是哪個??？吉利靠近她耳語說：我的妹妹。蔡得惠又問：那個洋娃兒哩？吉利說：我的混血侄女兒吉娜。啥子混血??？蔡得惠問。吉利簡單地說：她爸爸是個美國印第安男人。

哦。蔡得惠似乎曉得了。她立刻又動情地說：你讓我們想死了！咋個這么久了，才回來哩？

她們兩個心里都有千言萬語，卻都找不到該從哪里說起。吉利還是從蔡得惠的口里，知道了許多的事情。比如，蔡得法的事情，郝開馨的情況和說過的一些重要的話。吉利點著頭，是在答應。但不曉得她在答應什么，還是在敷衍什么。

這是舊地重游，也是舊時相識。吉利說：花開幾日紅呢？人生不滿百??！可我也差不多是知天命的歲數啦！蔡得法也是。

蔡得惠接口說：我弟娃兒還是單身哦。

吉利想，他還在等待什么呢？聽說過，他還在等待著袁泉？那個和蔡得法同是學物理的女碩士生？聽說袁泉的丈夫沉入岷江里去，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哈哈。天下無奇不有，無奇不在??！這樣的稀奇古怪的現象還少嗎？怎么在我們的身邊又增添了不少呢？唉，Oh， my God！ Could you please let me know what I could do？（啊，上帝，請告訴我怎么辦？）

吉利突然記起了在靈山寺里抽的簽。一想到那簽，就像那披著黃色袈裟的主持，又在解釋那簽說：上上簽啊，女施主。這簽上已經寫下：千里姻緣萬里會，一朝邂逅十朝累。終成蓮理尖尖角，不染污泥翩翩對。吉利特別記得主持對她的評價，“老衲看女施主相貌如滿月，天庭飽滿，地腳方圓，耳墜垂肩，非常富態(tài)啊?！奔坪跸残斡谏?，繼續(xù)聽見主持在說話一樣：“雖然人生免不了小小的挫折和身心疼痛，但不影響你的大富大貴。朝扶午，午扶晚，晚扶明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卑?，那次問簽，吉利心里暗暗欣喜不止。雖然主持說到此處，不再言語，右手掌豎在面前，左手仍然在數著佛珠，閉目誦經聲聲不止，但沒有因此影響吉利的心情。

吉利一直都在心里說：菩薩保佑我萬事如意。我一定來報答菩薩，燒高香，辦實事。

現在吉利又要到靈山寺去，要燒高香。她還要辦實事——開辦一家旅游合資公司。所以，那披著黃色袈裟的主持，又像在誦說一樣，字字句句縈繞在她的耳朵旁邊。她相信那簽條上的詞句會很靈驗。

吉利對蔡得惠說：我那次對蔡大媽和你說：我一定對你們說真話。她老人家走了。但是我對你們，仍然堅持一直說真話?，F在，我要單獨一人去靈山寺。你們別阻攔我。阻攔也阻攔不住！

吉利單獨一個人出發(fā)，去靈山寺。她不管身邊的大車小車來來去去有多少，連眼睛也不斜視一下，一步步地在山路上走著，走著。她要像蔡大媽說的那樣，走著去，才心誠；心誠則靈。

在蔡得惠家又呆了一天之后，吉利與吉祥等，又一起返回了西昌。

回到邛都賓館后，吉利說：1980年9月，我到這里，住宿過；到今年9月，就要28年了。這是我第二次到西昌。游覽的時候，發(fā)現這里的一切，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非常高興和激動。

吉祥說：雖然我是第一次來這里，也覺得這個地方非常漂亮，非常神奇，非常值得多呆些時日，好好觀光欣賞。突然，他靈感一閃問：姐姐啊，你覺得如何，如果我們在這里創(chuàng)辦一家旅游公司？

吉利笑著說：哈，我也有這個想法。姐弟倆就像中國女排朗平等隊員，在國際賽事中的表現一樣，贏了分就雙手對著相互拍一下，還“嗨”地歡呼一聲。

特別有趣的是，旁邊正在左顧右盼找樂趣的吉娜，馬上轉過身來大聲歡呼：姑姑，來，與我也對拍一下巴掌呀！吉祥問：你一個小姑娘，擊掌是什么意思?。考确磫枺耗阋粋€大姑娘，擊掌又是什么意思喃？吉利說：我們是英雄所見略同啊。吉娜問：什么英雄所見略同喃？吉祥說：就是我和你姑姑都想到要辦一家旅游公司??！吉娜孩子氣地說：好??！有了旅游公司，我可以天天都去旅游，不是和你們一樣，英雄所見略同嗎？吉利只好說：小精靈鬼兒，好，好??！大家都英雄都所見略同。來，姑姑和你擊掌！她們又都“嗨”地歡呼，大叫一聲。

吉娜又大聲歡呼：我還要和爸爸擊掌！吉祥和女兒也“嗨”地擊掌并歡呼。

當吉利與舊時相識的倮伍木尕，一談論到旅游公司的企劃時，倮伍木尕也有同樣的意向。所以，雙方不謀而合，簽訂了意向書，并準備談判，協(xié)商簽訂合同，到周邊地區(qū)，比如冕寧彝海結盟，越西文昌帝君圣誕地，瀘沽湖和普格溫泉等處，去考察旅游環(huán)境和資源，再進一步決定合資旅游公司的規(guī)模、計劃和實施等方案。

于是，吉利一行三人，和倮伍木尕一起，乘坐梁羽生開的深藍色三菱越野車出發(fā)，先去瀘沽湖“女兒國”旅游，并實地考察——因為那里是她第一次到西昌，就想去而沒有去的神奇的地方之一。

蔡得法留戀、夢牽魂繞大涼山，因為大涼山蔡家堡子是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故土??！

而吉利留戀、夢牽魂繞大涼山，因為這里是她初戀的地方，是她幾代人生活過、割不斷血緣的地方……是她承諾來辦實事的地方?。?/p>

——夢繞魂牽的大涼山?。?/p>

〔附錄：這部中篇小說《夢牽魂繞大涼山》，是長篇小說《相思令》中的第二十一章箴言一語成讖，相逢有緣無分，和第二十二章仍是舊時相識，正巧隔道門檻。這里選刊面世，實則請求方家掌眼，斧正指教為盼是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