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今年是新潮美術三十年紀念，湖北美術館邀請我參加八五美術歷史考據(jù)論壇，我打算把美院當年的自選作品展作為史實寫成文章作為論壇論文。學生作品展曾作為《與歷史同行》第6卷專題，就是從自選作品展開始的。我想就當年的自選作品展采訪葉老師，深入了解當年的情況。當時川美的陳列館也就是重慶市唯一的美術館，舉辦學生自選作品展，校方是如何認同并舉辦起來的？

葉毓山：中國的美術教育在解放前基本上屬于法國學院派體系，在20—40年代劉開渠、徐悲鴻等最早一批美術家留學法國回來，把法國美術學院教學模式搬到了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們主要學習蘇聯(lián)，除了法國學院派，又多了蘇派。川美五、六十年代教學也主要是沿襲法蘇兩派系統(tǒng)，包括課程設置，主要是仿效兩派模式。這個模式的最大特色是重視基礎，從畫石膏、靜物、模特，一直到雙模特，就是最高境界了。全國如此，川美也如此。但77年恢復高考，新時代來臨。羅中立、周春芽、高小華等這一批當時的知識青年從各種崗位來到川美，他們的基礎主要來源于生活，學院教學仿佛人體換了新鮮血液。

當年我是副院長，看到這批新進學生那種風塵仆仆又滿腔熱情的面貌，和過去五、六十年代沒有生活經(jīng)驗和磨礪的學生大大不同。這批學生畫畫帶著激情，不滿足畫壇壇罐罐，開始有自己的構思。這種客觀狀況對我是有影響的，看到學生帶有創(chuàng)作性的草圖，我開始思考，我們的教學不能只是畫石膏畫模特了。不以畫石膏畫準確而判斷學生是否是高材生。畫家應該是表達自我看到生活后的情感升華。我的教學思想受到學生感染開始出現(xiàn)反思和調整。于是，我們在全國七大美院中率先提出“出人才、出作品”。當時的黨委書記周德培在教學工作上給予我很大的支持和配合。在這種氛圍中產生了新的教學理念：“用創(chuàng)作教學帶動基礎教學”。77、78到80屆，創(chuàng)作像洪水般一波一波地涌現(xiàn)。通過創(chuàng)作中反映出的基礎問題，有針對性的進行教學。在這種教學理念指導下，我們不定期舉行學生和教師的看稿會，即初稿交流會，看創(chuàng)作小稿，有時候是分系舉行?？锤鍟諊鸁崃?，在80年代初，學院教授夏培耀、葉正昌等可以和學生作品同時看稿，一同交流。

為了鼓勵學生，支持學生的創(chuàng)作，學院專門設立了院長基金，對看稿會通過的畫稿給學生的經(jīng)濟支持，用以幫助學生購買畫布、顏料等必需的材料。同時學院成立了以各系系主任、教授組成創(chuàng)作科研領導小組，以后成為創(chuàng)作科研科，在看稿會和院長基金的不斷支持下，羅中立、高小華、程叢林等人的作品不斷地涌現(xiàn)出來，在全國美院影響很大。王林：過去的教學過度重視共性的東西，培養(yǎng)標準化和集體化的產品。用創(chuàng)作來帶動基礎，包含著革命性的變化，也就是更加尊重藝術家的個性。這符合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成了川美的一種傳統(tǒng)。同時，院長負責制不同于集體領導制，教學和院長自己的審美取向、藝術認知、教育理念等相關，形成了川美區(qū)別其他美院的特點。

葉毓山：80、81、82年是川美最火的時候，全校師生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十分高漲，作品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但是在當時，所有作品要走出學校展覽，必須經(jīng)過省美協(xié)審查通過。省美協(xié)每次來審查，都要否定很多作品，當時羅中立的《數(shù)票子》等一批作品出來了都遭到否定。美協(xié)主要領導當時的思想還停留在文革后期極左思潮的影響中，對川美這種快速變化不能接受。專門出了一期美協(xié)簡報，點名批判四川美術學院的創(chuàng)作思想，指出川美“閉門精心炮制了一批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認為川美的作品不革命、不鮮明。就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大膽的邁開四川省美協(xié)，直接與北京中國美術館聯(lián)系，四川美院師生第一屆油畫展，在未經(jīng)四川省美協(xié)審批通過的情況下，直接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展出，這是川美歷史上的第一次。北京方面看到川美的獨特作品，接著簽了第二年辦展覽的合同，還預付款項給學校，以用于預先收購展出作品。四川美院接連九屆在京美術作品展，在全國產生了強烈的的反響，當時全國美協(xié)領導華君武說“四川美院的人才和作品像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這樣一來，文化部于1983年在川美召開全國高等美術院校美術創(chuàng)作教學座談會，肯定并推廣川美這一經(jīng)驗。

在創(chuàng)作活動中川美可以跨系、跨專業(yè)，版畫系可以畫油畫，油畫系可以畫國畫，教學呈現(xiàn)出開放的姿態(tài)。有人對創(chuàng)作課如何上的疑問，我回答：“看初稿，大家評議，每個學期學生下去，搞草圖，然后放大，老師在其中指導他們”。當時，我們調動總務后勤積極給師生改善和創(chuàng)造出作品的環(huán)境，比如改善學生伙食，給學生畫室安裝電扇等。學校政策天平偏向總務后勤，多補貼福利等。當時川美的伙食非常好，并且總務部晚上為學生開放夜宵，竟然川美的飯菜票當時成了黃桷坪地區(qū)的流通券。

在這種綜合的氛圍中，再加上院長負責制（當時川美是全國高校實行院長負責制的試點單位），學生自選作品展覽的出場仿佛就是理所應當、順理成章了。當時陳列館館長王官乙思想很開放，很配合院長的工作。在一次匯報工作中，他說“我們的展覽應該經(jīng)常換些新的內容，最近學生的創(chuàng)作非常活躍，我們可以給學生正規(guī)展覽之外提供更多展出機會”。我們一拍即合，考慮舉辦一次沒有審查的學生自選作品展覽，讓學生選出自己滿意的作品直接去掛。作為院長的我責任重大，學校出了事要負責的，當時黨委某些領導有些猶豫，對不審查直接掛作品有些擔心。為了鼓勵學生創(chuàng)作熱情，給他們提供展出場地，學生自選作品展覽通知發(fā)出去，告知同學們不需要經(jīng)過評審，選自己滿意的1-2件作品自己去布展。布展當天當時像趕場一樣，同學們非常興奮，爭先恐后掛自己的作品。開展前我和書記一同參觀同學們的展覽。預先說好，只是參觀，不作審查。書記對大多數(shù)都沒有異議，只是對《從火燒圓明園想到的》等少數(shù)作品有些看法。于是，喊來了創(chuàng)作的學生，讓他說明創(chuàng)作意圖，最終肯定了創(chuàng)作的想法很好。作品《跨欄：戀愛、婚姻、家庭》，兩個跨欄用草繩連接，中間打一個疙瘩，左邊掛一只男皮鞋，右邊一個奶瓶，這樣的裝置作品在學生說明了創(chuàng)作意圖后，也沒有了異議。書記結論是沒有違反憲法，更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作品。

但在第二屆學生自選作品展以后，有人向文化部告狀，說四川美院在搞資產階級自由化。當時正在反資產階級思想自由化，于是文化部派了當時的副部長方千，帶了一個調查組，住在川美。把第一屆、第二屆學生自選作品的照片一張張看，第三屆的現(xiàn)場也仔細看過，還在學生、老師中進行訪談。最后，召開了院務擴大會議，副教授以上、副處長以上參加。方千同志宣布：“因為有人反映四川美院通過展覽搞資產階級自由化，經(jīng)過一個禮拜的調查，檢查了四川美院第一、第二、第三屆的學生自選作品，我們認為四川美院不存在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我很感謝方部長，并接著問道“我們還可不可以再辦呢？”得到了方部長肯定回答。于是，我們又舉辦了第四屆、第五屆等等。

王林：學生自選作品展這個名義一共有多少屆？我需要再去采訪王官乙先生。當時審查人員住到川美，王官乙先生應該比較了解情況。葉老師，我再問您幾個問題。那個時候正好是新潮美術時期，新潮美術帶有很強的民間性，那您覺得新潮美術和學生的自選作品這兩者之間有何關系？還有就是您對新潮美術如何看待？

葉毓山：新潮美術真正形成的年代比川美學生自選作品展要晚一點，我們的自選作品展已經(jīng)開辦了。我很包容、很理解他們，當時他們有點地下或半地下狀態(tài)，我不反感，我理解他們沒有機會、沒有場地，他們在爭取展覽空間。學校沒有指責，更沒有批判，宣傳部等其他部門都是戒備的。在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背景下，他們只能自己找空間表達他們創(chuàng)作的想法。

王林：四川美術學院學生自選作品展覽實際上給學生提供了一個自由表達的平臺，當時學生肯定受到新潮美術很多影響?，F(xiàn)在看當年的作品，是很超前的，不光有繪畫、雕塑，還有裝置、影像、材料、拼貼等手段，其實都是當時學院教學不教的東西。

葉毓山：新潮美術的很多藝術家是學校的教授、老師、學生，當時他們展出的作品大多數(shù)在藝術形式上、表現(xiàn)方法上以及主題的選擇上是多樣的、超前的。在我們學校的這個大空間中，應該得到理解，甚至是支持。

王林：本來，當時的展覽都是美協(xié)系統(tǒng)控制，新潮美術突破了美協(xié)控制這種唯一通道，自己做展覽，自己組織畫會。所以學院的開放性和民間的自主性有一種內在的溝通。

葉毓山：老師和學生在造型藝術上萌發(fā)的創(chuàng)作構想和表現(xiàn)形式，正是我所期待的。自選展覽和當年野草畫展一樣，面對難以通過的審查，只好自己辦、民辦，爭取表達的空間。學校為他們提供空間，最后也會影響到學生。川美出現(xiàn)自選作品展，和當時大環(huán)境有關。在這之前文化部在川美召開的5天關于創(chuàng)作教學的會議，在全國造成了非常大的影響。這就確立了川美“以創(chuàng)作帶動教學”的傳統(tǒng)，這一段歷史川美影響全國。

80年代初兩屆書記都支持我，使得川美有一個相對的自由，王官乙館長在工作也非常熱情、積極，與學生相互交流、溝通，這些都是自選作品展成功舉辦的重要因素。

王林：現(xiàn)在美術各界、文化部、美院、批評界，甚至美協(xié)都有了一個共識，藝術是需要個性、需要個人創(chuàng)作力的。這個共識的達成來之不易，是幾十年來各方面人士的爭取、努力、博弈、斗爭，承受各種壓力甚至是危險取得的。三十年之前是不可能談論藝術創(chuàng)作的多元化，那時只強調一元化。藝術的自由也不是誰恩賜的，而是爭取來的。

葉毓山：我認為四川美院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反響，由于當時正處于全國改革開放解放思想的潮流中，同時我自己覺得這是院長的責任，學校不出人才、不出作品，我就是失敗的院長。所以我有一種勇氣、有一些新的改革措施，這樣一樣存在的風險是很難免不犯錯誤。藝術家要有自己的作品，藝術家有其個性，不是每天畫瓶瓶罐罐，而是必須要有創(chuàng)作的激情和沖動，這是我辦學的最根本理念。我自己就是這樣走過來的，院長不應該一味在管理學生、控制學生上體現(xiàn)自己的權威，而應該是如何引導學生、發(fā)掘學生潛力、鼓勵學生的創(chuàng)作精神。正是這個教學機制的形成，川美不只出了一個羅中立，而是出來了一批人、一批有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人才和一大批優(yōu)秀的美術作品。

（本采訪錄2015年10月13日經(jīng)葉毓山先生修改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