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健在的當代作家的年譜整理,即當代作家經(jīng)典化的工作能否做,我在《文學年譜框架中的〈路遙創(chuàng)作年表〉》和《當代文學中的“魯郭茅巴老曹”》兩篇文章已有過論述①。莫言是一位有著三十多年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的老作家,因此查勘考證他的“生平述略”,尤其1955年至1976年這一期間的活動,應該歧義較少。
這篇《莫言生平述略》主要依據(jù)莫言和他大哥管謨賢先生共同整理的《莫言年譜》,并參照莫言本人公開發(fā)表的自述、訪談,以輯佚、考證和擴充的方式來進行。一個經(jīng)典作家的年譜整理和研究將是一個漫長的考訂過程,相信不可能一次搜求窮盡;而且即使來源于作家自述和別人旁述,未必都很精確,也得再根據(jù)原刊原報和各類檔案加以比照證實。我自覺本文還是一個初步粗淺的基礎性的工作。
一、童年
1955年2月17日(陰歷乙未年正月二十五)上午10時左右,莫言出生在山東省高密縣河崖區(qū)大欄鄉(xiāng)平安莊的一個普通莊戶人家②。父親管貽范,因念過私塾,長期擔任村、農(nóng)業(yè)社、大隊會計,1982年退休。母親高淑娟,在家務農(nóng)。土改時莫言家的成分是富裕中農(nóng)。莫言七歲入大欄中心小學念書,學名管謨業(yè)為老師所取。五年級時被迫輟學,從此開始將近十年的務農(nóng)生涯。
莫言經(jīng)常對人說:童年的“饑餓和孤獨是我創(chuàng)作的財富?!雹鬯凇赌酝鯃?qū)υ掍洝分幸蔡拐\,自己本來是一個敏感調(diào)皮、話多、嘴饞又有點冒傻氣的孩子,因多次出事、受人欺辱以及父母的嚴教,后來逐漸轉(zhuǎn)變成了今天這種寡言少語的性格④。與此相關的幾件事應該提到。先是饑餓。莫言從小跟爺爺奶奶、父母、叔叔嬸子及子女這個十三口人的大家庭共同生活。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人民公社和“大躍進”失敗,造成農(nóng)村口糧嚴重不足。他在《吃事三篇》中回憶:“因為生出來就吃不飽,所以最早的記憶都與食物有關。那時候我家有十幾口人,每逢吃飯,我就要大哭一場。我叔叔的女兒比我大四個月,當時我們都是四五歲的光景,每頓飯奶奶就分給我和這位姐姐每人一片發(fā)霉的紅薯干,而我總是認為奶奶偏心,將那片大些的給了姐姐。于是就把姐姐手中的那片搶過來,把自己那片扔過去。搶過來后又發(fā)現(xiàn)自己那片大,于是再搶回來。這樣三搶兩搶姐姐就哭了。嬸嬸的臉也就拉長了。我當然從上飯桌時就眼淚嘩嘩地流。母親無可奈何地嘆息著。奶奶自然是站在姐姐的一面,數(shù)落著我的不是。嬸嬸說的話更加難聽。母親向嬸嬸和奶奶連聲賠著不是,抱怨著她的肚子大,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生了這樣一個大肚子的兒子?!蔽衣犞斑叧赃吙?,和著淚水往下咽”⑤。
另據(jù)莫言大哥說:“大家都讀過莫言的小說《枯河》和《透明的紅蘿卜》,其中的黑孩子為偷隊里的蘿卜挨打是莫言的經(jīng)歷。那是莫言失學之后,與隊里的大人一起到泄洪閘工地干活,那泄洪閘就在我們村西膠河北堤之上,大家如果去高密東北鄉(xiāng),此閘是必經(jīng)之地。莫言因為饑餓,去生產(chǎn)隊的蘿卜地里拔了一個小蘿卜,被人發(fā)現(xiàn)揪到毛主席像前(那時社員干活都帶有一塊有毛主席像的牌子,插在地頭)請罪。莫言說:‘毛主席,我有罪,我不該偷隊里的蘿卜……’放工了,同在工地勞動的二哥感到莫言給家里丟了臉,一路上不斷用腳踢他,數(shù)落他?;氐郊乙徽f,氣得母親也從草垛上抽出一根棉柴抽他。父親回到家,更是火冒三丈,用鞋底打,用繩子抽,直抽得小莫言躺在地上,一聲不吭。六嬸見事不好,就跑去把我爺爺請了來,爺爺一見,說:‘不就是一個狗屁蘿卜嗎?值得這樣!要他死還不容易?還用費這么多事?’父親一聽這話,知道爺爺生了他的氣,這才罷手。”⑥當時能吃上紅薯干已經(jīng)滿足,而平時只能吃黑色的難下咽的野菜團子。莫言在“文革”期間仍然吃不飽,就到玉米田里去尋找秸稈上的菌瘤,掰下來,拿回家煮熟,用鹽和大蒜泥拌著吃。在他看來,這種自制食物“鮮美無比,在我心中是人間第一美味”⑦。因餓而生恐慌,他1973年剛進縣棉花加工廠做臨時工時,竟然一頓飯吃了用三斤白面做的六個饅頭。⑧
1961年,莫言初上學時表現(xiàn)一般,因為嘴碎調(diào)皮曾令校方討嫌。“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初步表現(xiàn)出了寫作的才華?!崩蠋熞淮蜗抡n讓他留下來,半信半疑地當面測試,讓莫言以“抗旱”為題寫篇作文。平時見老師就緊張的他,這時反而能埋頭靜心寫作文,而且發(fā)揮出色,一口氣用了很多形容詞,比如寫小伙子往地里推冰塊,老漢打深井的勞動場面,是什么“雙臂一撐,車輪飛轉(zhuǎn),一聲吶喊,冰塊翻滾”等。老師一時興奮,第二天就拿著這篇作文,到小學隔壁的農(nóng)業(yè)中學給學生當面朗讀。這讓莫言在小學有了點名氣。每周上兩節(jié)作文課,老師都要點評他的作文,在上面寫了不少鼓勵的評語。后來,莫言把這位教過他語文課的朱總?cè)死蠋煂懙叫≌f《三十年前一次長跑比賽》中。朱老師因?qū)W生嚴格,平時不茍言笑,大家都有些怕他。他批評過莫言,但見他寫作文有才華,便在做家訪時希望莫言父母允許他多讀“閑書”,說對寫作文有益。還把自己的文學作品借給莫言閱讀。莫言曾認為剝奪自己上學權(quán)利與朱老師有關,之后又發(fā)現(xiàn)屬于誤解。他略帶感慨地寫道:“我想他是最早啟蒙我寫小說的,作文要當小說寫。孩子當然意識不到這一點,以為都要寫真事,寫假的還可能不對。”⑨
莫言后來性情轉(zhuǎn)向沉默少言,可能也因童年時頑劣而遭受打擊有關。他小學的班主任是師范畢業(yè)生,很洋派,個子高,不過經(jīng)常體罰學生。他講課時滿口普通話,渾身肥皂氣味。上課老師講普通話時,大家在下面聽課都感到難為情,有時候?qū)W生還會偷偷笑。見莫言聽課總是縮著膀子,忸怩不安的模樣,老師認為他故意搗亂,讓他罰站。當時村里人家普遍貧窮,孩子上學都光著膀子,赤腳,僅穿一條短褲,還有光屁股上學的。校長于是強調(diào)學生注意儀容問題。莫言就在下面議論,說學校是監(jiān)獄,自己老師是奴隸主,結(jié)果被人告發(fā),學校給了莫言一個警告處分?!暗昧藗€處分我又不敢回家說,這事變成我的一塊很大的心病。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看到父親一個眼色不對,就猜疑,是不是我受處分的事讓他知道了?有時候看到老師和我父親在路上打招呼、說話,我想是否說這個問題呀。我的姐姐們一到學校去玩,我就緊張得受不了。那時就一直背著一個沉重的包袱和壓力?!钡吘惯€是孩子,一轉(zhuǎn)身又把這事忘了。他那時記憶力很好,背書冠軍,作文也好,因此特別調(diào)皮,經(jīng)常冒點傻氣,做一些在別人眼里匪夷所思的怪事,比如比賽吃煤塊,喝墨水之類。又一次竟然喝了一瓶民生牌墨水,弄得滿嘴藍牙,十分猙獰,被老師諷刺挖苦。村里一位姓薛的人,經(jīng)常去學校閑逛,便把莫言的表現(xiàn)告發(fā)給他父親,說你兒子在學校得了特等獎,受處分的事終于露餡。背著黑鍋的莫言為討好老師,就起早給他家生爐子,幫助喂他家的兔子等等。直到參軍入伍要填受過什么處分一欄時,莫言還特別緊張,后想到學校已經(jīng)撤銷處分又覺釋然,但心里總是為之忐忑不安。“這件事壓了我一輩子?!边@段童年吃煤塊的經(jīng)歷,被作家寫到了200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蛙》里。⑩
二、成長
莫言輟學的確切時間和原因,因年代久遠,記憶有誤,各方的敘述存在一定差異。莫言在《我的中學時代》一文中追述:“文化大革命初起時,我正讀小學五年級?!彼J為自己失學,是因和同學張立新“從窗戶紙的破洞里看到,擔任著學校紅衛(wèi)兵頭頭的老師,正往代課老師鄭紅英的褲腰帶里塞花生,鄭紅英咯咯地笑個不?!?,第二天告知了村里人說他們耍流氓這件事,得罪了校方和鄭紅英所致。但沒有指明具體的時間11。由管謨賢、莫言(原名管謨業(yè))兄弟共同整理的《莫言年譜》,明確指出莫言被學校開除是1967年。當時小學學制實行六年制。莫言1961年9月上學,如果“正讀小學五年級”,這件事發(fā)生的時間應該是1966年秋冬或1967年上半年,1967年9月之后,他應為六年級學生。據(jù)《莫言年譜》記載:“1967年,13歲。年初,上海、青島等地開始奪權(quán)。大哥謨賢回鄉(xiāng)探親,帶回一些造反派散發(fā)的傳單。莫言受到啟發(fā),到學校造反,貼老師大字報,罵老師是‘奴隸主’,撕爛課程表,成立戰(zhàn)斗隊,到膠縣(現(xiàn)膠州)去串聯(lián),在接待站住了一晚,尿了炕,嚇得第二天跑回家。為此,學校決定開除他。”12敘述的差異在于:一說輟學是由于得罪了鄭紅英;一說是罵老師、貼大字報和撕爛課程表。在另外的場合,莫言說當時他們編了“蒺藜造反小報”第一期,我寫了一首叫作《造反派反造他媽的反》。第二天,跟我參加“蒺藜”的人全都叛變了。老師們認為是大哥支持我出來跟學校對抗。他強調(diào):“實際上我大哥當時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我父親他們當時特別恐懼,說如果他們告到你大哥的學校,就會影響你大哥的前程。我當時壓力很大,寢食不安。后來我不上學了,干活又干不了,家里有羊,我就放羊了,非常無聊?!?3顯然,《莫言年譜》這段敘述真正的當事人還是莫言自己。
讀者也許認為如此煩瑣的考證純屬多余,但“生平述略”事關作家歷史材料的嚴密性和科學性。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有關魯迅出生、家族和求學生涯,經(jīng)過七十年來許多學者的反復考證,已經(jīng)相當明確和權(quán)威;然而,在他日本時期是否真正加入過同盟會的問題今天依然糾纏不休,各方所持材料相差甚大。因此在我看來,對剛起步的莫言資料的搜集和整理來說,仔細的訂正實在很有必要。
莫言在高密家鄉(xiāng)生活了二十年。他的成長期,應該是在1967年春輟學到1976年2月入伍這一段時間。寂寞,是每個人成長期最主要的心理特征。對于被無端拋棄在社會之外,成為生產(chǎn)隊小社員的莫言來說,這種感覺尤為強烈和持久。莫言十三歲回家放羊,十四歲在泄洪閘工地幫打鐵匠拉風箱,十五歲隨本大隊社員去縣南部拒城河公社撿石子,修濟青公路,十六歲跟大爺爺學中醫(yī),十八歲又跟村里人去昌邑縣膠萊水利工地勞動。其間,開始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耕、鋤、媷、割樣樣都干,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除刮風下雨、除夕過年,天天得出工。而且因出身中農(nóng),還得事事謹小慎微,低調(diào)做人,抬不起頭來。莫言在多篇文章中記述過他放牛時孤獨寂寞的心情,可見這對他的成長經(jīng)歷影響之大:
當我成為作家之后,我開始回憶我童年時的孤獨,就像面對著滿桌子美食回憶饑餓一樣。我的家鄉(xiāng)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三個縣交界的地區(qū),交通閉塞,地廣人稀。村子外邊是一望無際的洼地,野草繁茂,野花很多,我每天都要到洼地里去放牛,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已經(jīng)輟學,所以當別人家的孩子在學校讀書時,我就在田野里與牛為伴。我對牛的了解甚至勝過了我對人的了解。我知道牛的喜怒哀樂,懂得牛的表情,知道它們心里想的什么。在那樣一片在一個孩子眼里幾乎是無邊無際的原野里,只有我和幾頭牛在一起。牛安詳?shù)爻圆荩劬λ{得好像大海里的海水。我想跟牛談談,但是牛只顧吃草,根本不理我。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白云緩慢地移動,好像他們是一些懶洋洋的大漢。我想跟白云說話,白云也不理我。天上有許多的鳥兒,有云雀,有百靈,還有一些我認識它們但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叫的實在是太動人了。我經(jīng)常被鳥兒的叫聲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想與鳥兒們交流,但是它們也很忙,它們也不理睬我。我躺在草地上,心中充滿了悲傷的感情。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首先學會了想入非非。這是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然后我學會了自言自語?!幸淮挝覍χ豢脴湓谧匝宰哉Z,我的母親聽到后大吃一驚,她對我的父親說:“他爹,咱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了?”……我當時被母親的表情感動得鼻酸眼熱,發(fā)誓再也不說話。14
從前面所述的生平述略中,我們已約略觀察到他是不甘愿在農(nóng)村待一輩子的。作文好,思維活躍且兼有兒童的調(diào)皮,說明他無意像爺爺、父親一樣做世襲農(nóng)民。上中學的路被堵死,放羊放牛和出工勞動又非出于自愿,他被困在鄉(xiāng)村是現(xiàn)實環(huán)境使然,但他對精神生活的默默向往從未停息。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農(nóng)村,農(nóng)民除干活和零星的電影放映隊,幾乎沒有文化生活。對莫言在此期間的自學讀書情況,我將另辟一文敘述。我之所以專門敘述他與人結(jié)伴去縣城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這段軼事,是因為能借此觀察作家少年成長期的某一扇面——即通過對外部世界的描述——進而窺探他鄉(xiāng)村生活的孤獨寂寞之心情。
2005年,在莫言離開鄉(xiāng)村二十九年后,他的《看〈賣花姑娘〉》一文對當年情形的記述仍然相當清晰詳細。“1973年初夏,小麥將熟和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村子里的高音喇叭播放了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在縣城開始放映的消息。莫言看不到報紙,所謂新聞也即掛在村里高竿上,每天三次播音的高音喇叭。與村里年輕人一樣,他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村里一位經(jīng)常到青島部隊探親的多嘴媳婦,敘述過在看這部電影時眾人哭泣不止的場面。那時農(nóng)民被捆死在生產(chǎn)隊里,想請半天的假很難。于是莫言與村里小伙子永樂和元智,黎明即起,干起過去不想干的苦活臟活,用一上午把村里的大圈肥挖了出來,向生產(chǎn)隊長換來了半天假期。
匆匆吃了一點午飯,便向縣城出發(fā)。村子距離縣城有五十里路,……我們只有用腳來完成這段旅途。我們悄悄地出了村莊,沒讓任何人看到。出村之后,一直小跑前進。盡管上午出了大力氣,但《賣花姑娘》吸引著我們,也沒有感到有多累。趕到縣城時,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我們急忙跑到電影售票處,想買晚上七點的票。但售票處掛出的小黑板上寫著,晚上七點的票已經(jīng)賣完,不但七點的票賣完了,連九點那場的票也賣完了。而此時,電影院里正在放映著《賣花姑娘》,那幽怨優(yōu)美的音樂從高音喇叭里傳出來,這讓我們的心情無比凄涼。
三個年輕人,勞動一上午,奔波一下午,非常疲倦,也很饑餓。他們來到一家飯店,每人花三毛錢,四兩糧票,買了兩碗肉絲面吃。絕望之余,永樂突然想到在縣供銷社土產(chǎn)公司工作的干爹。這位好心腸的干爹,不僅幫他們弄來三張九點的電影票,還買來六個燒餅和一包燒肉給他們吃。
迎著出場觀眾哭腫的眼睛,我們進場成了觀眾。影片一開始,當那個美麗的賣花姑娘抱著鮮花、唱著那首響遍中國大地的賣花謠出現(xiàn)在銀幕上時,我的眼睛就潮濕了。幾分鐘后,當賣花姑娘的妹妹被地主老婆燙瞎眼睛時,我的眼淚便奔涌而出,一直到終場,我的眼淚再也沒有干過。劇場中一片抽泣,有的觀眾嚎啕大哭,有的暈厥過去。演到壞人肆虐時,觀眾發(fā)出憤怒的吼聲。演到壞人受到懲罰時,劇院里一片掌聲。電影看完,燈光亮起。周遭的人都是滿臉眼淚。
看完電影,三位年輕人摸著黑走上回家之路?!疤镆袄锛澎o異常,廣大的高密縣的地盤上,好像只有我們?nèi)齻€人夜行?!蹦栽谶@篇回憶文章中反省,為什么這部公式化概念化的電影,能在70年代的中國人心靈中引起共鳴?他分析道:“因為那個時候,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已經(jīng)七年,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人們不但失去了人身自由,而且失去了情感自由?!薄啊顿u花姑娘》填補了中國人的感情空白,喚起了他們對正常情感的向往,成為他們情感宣泄的渠道。所以,我想,我們當時,并不是為了賣花姑娘的凄慘命運哭泣,我們是為自己哭泣。”15
從1967年失學到看《賣花姑娘》時,莫言從十二歲到十八歲的全部歲月白白在農(nóng)村浪費。他成長于中國當代史一段漆黑的隧道,而且前面也看不到任何光亮。對上學讀書,對前途,像那時千百萬個農(nóng)村青年一樣,他都在默默觀望。這種心情,也被作者記錄到《我的中學時代》這篇文章中:“教室緊靠大街,離我家只有五十米,我每天牽著牛、背著草筐從田野里回來或者從家里去田野,都要從教室的窗外經(jīng)過,教室里的玻璃很快就讓學生們砸得一塊也不剩,喧鬧之聲毫無遮攔地傳到大街上、傳到田野里。每當我從教室窗外經(jīng)過時,心里就浮起一種難言的滋味,我感到自卑,感到比那些在教室里瞎胡鬧的孩子矮了半截。我好多次在夢里進入了那四間教室,成了一個農(nóng)業(yè)中學的學生?!?6
三、走出農(nóng)村
離開農(nóng)村是莫言久蓄心底的愿望。
1973年春節(jié)后,“我背著二十斤綠豆、二十斤花生米、二十斤年糕,送我大哥和他的兒子去青島坐船返回上?!薄8呙芫嗲鄭u兩百里路,這是十八歲的莫言第一次離開故鄉(xiāng)來到這座現(xiàn)代化城市。莫言對青島的印象,來自本村一位名叫方蘭花的青年婦女的敘述。她丈夫在青島海軍陸戰(zhàn)隊開小吉普車,穿著灰色的軍裝,經(jīng)常開車回來把方蘭花借走。平安莊分成幾個小隊,男女社員集中勞動,青島便成為她向鄉(xiāng)親們炫耀的資本。于是莫言聽說了棧橋、魯迅公園、海水浴場、動物園、水族館,知道油燜大蝦、紅燒里脊、雪白的饅頭可以隨便吃?!氨M管我沒去過青島,但已經(jīng)對青島的風景和飲食很熟悉了,閉上眼睛,那些風景仿佛就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生產(chǎn)隊一個有點歷史問題的男人名叫張生,早年乘膠濟鐵路火車去青島販賣過蝦醬和鸚鵡,見方蘭花這么吹噓,心里不服,因此問她是否坐過去青島的火車,把蘭花弄得下不了臺。張生于是向鄉(xiāng)親們報出高密至青島的??寇囌菊久阂Ω缜f、芝蘭莊、膠西、膠縣、蘭村、城陽、四方……最后青島老站。2001年,莫言在《第一次去青島》回憶:“在我真正去青島之前,我已經(jīng)在想象中多少次坐著火車,按照張生報告的站名,一站一站地到了青島,然后按照方蘭花描畫出來的觀光路線,把青島的好山好水逛了無數(shù)那些遍,而且也夢想著吃了無數(shù)的山珍海味。夢想著坐火車,逛風景是美好的,但夢想著吃好東西是不美好的,是很難過的。嘴里全是口水,肚子里咕嚕嚕地叫喚。”70年代是禁欲年代,所以莫言說:“夢想著看著那些風流人物在海邊上戀愛也是不美好的?!?7但第一次進城莫言就迷了路。他從舅舅坐落在廣州路口,緊挨著一家木材廠的低矮破舊的小板房出來上廁所,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在一堆堆板材和一垛垛原木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從中午一直轉(zhuǎn)到黃昏,汗水濕透了棉襖,直到在木頭堆后面聽到大哥的呼喚,才發(fā)現(xiàn)舅舅的家就在轉(zhuǎn)彎的地方。
對這次青島之行,管謨賢記述道:三弟“在《第一次去青島》一文里,說他背了二十幾花生、二十斤綠豆、二十斤年糕,到青島去送我。送我去青島,確有其事,他在青島迷了路也是真的,但背的東西純屬虛構(gòu)。那還是1973年春節(jié)的事。那時還是計劃經(jīng)濟,花生是油料作物,禁止買賣流通,綠豆和蒸年糕的粟子,都是小雜糧。這三種作物,當時生產(chǎn)隊種得極少,家里到哪里去搞這么多稀有珍品?即使搞到了,上火車也會被查出來,把我們當糧食販子抓起來。再說,三樣東西重達六十斤,我還抱著一個不足三歲的孩子,穿了一身厚重的棉衣,送行的人又不能送進碼頭,我一個人哪來的神力把這么重的東西背上輪船?這些事,莫言只是從寫文章的需要出發(fā),他姑妄言之,我們姑妄聽之可也。萬不可當真,更不能將其引入自己的文章”18。不過他認為:“1963年,我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全國重點大學華東師大中文系,這些都給莫言一定的影響。有不少人老愛問我如何幫助莫言走上文學之路,我一直強調(diào)談不上什么‘幫助’,只能說是‘影響’。在莫言成名前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莫言是把我作為學習的榜樣的,幻想著有一天也能上大學,搞文學?!?9
1973年8月20日,因在高密縣第五棉花加工廠(位于河崖公社所在的集鎮(zhèn))做會計的叔叔的幫忙,莫言成為該廠的合同工。這是季節(jié)性的合同工,在棉花收購季節(jié)進廠工作,事后還得回鄉(xiāng)務農(nóng)。因為叔叔的關系,莫言在棉花收購后仍留廠工作,做一點看門等打雜的事情。
1976年2月16日,乘平安莊大隊支書、民兵營長等村干部全部到外地水利工地勞動之機,莫言在棉花加工廠第四次報名參軍,并順利通過體檢、政審等手續(xù),匆忙應征入伍。坐汽車到離高密兩百里的黃縣總參下屬單位當了一名警衛(wèi)戰(zhàn)士。他從此離開了生活了二十一年的故鄉(xiāng)。■
2014.11.11于澳門大學南區(qū)教職員宿舍
2014.11.21再改
【注釋】
①參見拙作《文學年譜框架中的〈路遙創(chuàng)作年表〉》,載《當代文壇》2012年第3期;《當代文學中的“魯郭茅巴老曹”》,載《南方文壇》2013年第5期。
②關于莫言生平及其事跡,這里主要參考管謨賢先生(莫言大哥)和莫言“共同整理”的《莫言年譜》,同時筆者會根據(jù)其他一些材料略作補充。關于家鄉(xiāng)行政區(qū)劃的變動,莫言出生時初為山東省高密縣河崖區(qū)大欄鄉(xiāng)平安莊。1956年,高密縣原屬膠州專區(qū)撤銷,被劃歸昌濰專區(qū)。1957年,平安莊全村合并為一個高級社。翌年2月,平安莊歸并到從河崖區(qū)分出的大欄鄉(xiāng);9月又并入河崖,成為火箭人民公社(后改為河崖公社)平安大隊。參見管謨賢:《大哥說莫言·莫言年譜》,224-225頁,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③莫言:《饑餓和孤獨是我創(chuàng)作的財富——2000年3月在斯坦福大學的講演》,《莫言研究》2007年第2期(總第3期)。這是高密本地人士創(chuàng)辦并堅持至今的一家內(nèi)部刊物。2006年10月創(chuàng)刊,每年一期,迄今已出版9期。主編和編委會成員有過幾次變動。它雖非專業(yè)雜志,因為目前莫言研究材料不足,其作為第一手資料的價值仍值得肯定。前面莫言這種說法,在他的“訪談”“自述”“對話”中多次出現(xiàn),是解釋自己所以走上文學道路的主要根據(jù)之一。
④《莫言王堯?qū)υ掍洝罚?3-79頁,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據(jù)莫言自己說,他與蘇州大學文學院王堯教授的這次對話用了整整兩天時間。這恐怕是他迄今為止篇幅最長比較完整的關于自己生平和創(chuàng)作情況的一次對話。本書第295頁,莫言坦承:“本來,我個人在童年時期、少年時期非常能說話,非常愿意說話,非常喜歡熱鬧,非常喜歡湊熱鬧,哪里有熱鬧我就往哪里鉆,哪里有熱鬧就會出現(xiàn)我這么一個小孩子。但是由于父母的教育,由于社會的壓制,導致我成年以后變成一個謹小慎微、沉默寡言的人,在公眾場合不愿意出現(xiàn),即使出現(xiàn)了也感到手足無措。我的天性不是這樣,這是由長期的壓抑、長期不正常的社會環(huán)境所造成的。”
⑤莫言:《吃事三篇》,見《說吧,莫言》,81頁,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這篇文章中,作者可能為散文效果有點夸張的描寫,不過可以讓研究者就近觀察他當年的心理感覺,進而理解和同情當時的歷史狀況。
⑥管謨賢:《大哥說莫言》,94、95頁,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這是莫言家人第一本回憶作家生平活動和創(chuàng)作的書,其中有些材料曾在《莫言研究》上發(fā)表,有的則是首次披露。
⑦莫言:《吃事三篇》,見《說吧,莫言》,83頁,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
⑧⑩13《莫言王堯?qū)υ掍洝罚?4-85、55-59、71頁,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⑨《莫言王堯?qū)υ掍洝罚?5、61-63頁,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11莫言:《我的中學時代》,見《說吧,莫言》,第98-99頁,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
12《莫言年譜》,參見管謨賢《大哥說莫言》,227頁,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14莫言:《饑餓和孤獨是我創(chuàng)作的財富——2000年3月在斯坦福大學的講演》,《莫言研究》2007年第2期(總第3期)。
15莫言:《看〈賣花姑娘〉》,見《說吧,莫言》,145-149頁,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
16莫言:《我的中學時代》,見《說吧,莫言》,99頁,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教育,一直是莫言心里的隱痛,與此同時也是一種始終激勵他前行的無言的力量。在80年代以來的中國小說家中,像他這樣小學就輟學,在農(nóng)村荒廢十年,最后沒有把整個人生都荒廢掉的,實際上非常少見。王安憶雖然15歲下鄉(xiāng)插隊,但家在上海,家境也較優(yōu)越;賈平凹念過高中,1972年就被推薦到西北大學中文系當工農(nóng)兵大學生;余華雖然高考落榜,不過靠父親當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的關系,在鎮(zhèn)上當上牙醫(yī)。
17莫言:《第一次去青島》,見《說吧,莫言》,127-128頁,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從20世紀50年代起,中國大陸開始模仿蘇聯(lián)的集體農(nóng)莊制度,在農(nóng)村建立初級社、高級社和人民公社等鄉(xiāng)村組織,實行“一大二公”的所謂公有制。把土地收為國有,農(nóng)民參加公社集體勞動,按照出工多少分配工分和一定口糧。人民公社絕大部分收獲的糧食由國家統(tǒng)銷統(tǒng)購,稱為“公糧”,留下較少糧食作為生存的口糧和良種。與此同時,農(nóng)民進城受到限制,種自留地或養(yǎng)豬等牲畜,把所剩物質(zhì)拿到附近集市販賣,都被視為“資本主義余毒”。很多地方如果到附近親戚家?guī)兔ψ瞿窘?、瓦匠或除外,需到大隊一級開具證明。農(nóng)民,從此失去了自由離開土地、鄉(xiāng)村的機會。
18管謨賢:《莫言獲諾獎后我的隨想……》,見《大哥說莫言》,146頁,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19管謨賢:《莫言及其“高密東北鄉(xiāng)系列小說”》,見《大哥說莫言》,64頁,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大哥管謨賢在莫言人生成長的道路上,對三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們之間的通信有兩百多封之多,內(nèi)容可作為了解莫言思想和文學發(fā)展的一種視角,是難得的文獻史料。因某種原因,兄弟兩人的“往來信札”的正式出版仍待時日。
(程光煒,信陽師院文學院兼職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