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較為全面接觸澳門詩歌是在2011年,當時,筆者曾參與南方某高?!段膶W及其場域:回歸十年澳門中文報紙副刊研究——以〈澳門日報〉為中心》的課題研究,后撰寫《“澳門文學”的概念》一文。其間,在逐一翻閱《澳門日報》副刊及相關(guān)資料的過程中,一則消息“在M城──賀綾聲 詩+手機攝影展”(日期:2011年10月18日至11月6日;時間:晚上19:00;地點:塔石廣場青少年展藝館)曾給我留下鮮明的印象,此后,我在《澳門日報》副刊的閱讀中,又曾讀到賀綾聲的《在M城》系列作品(如2005年1月5日刊載的《讓詩人走在前面》《如果路過,請柔軟地為我點擊》)。此次來澳門之前,我有幸讀到他的詩集《如果愛情像詩般閱讀》(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進一步了解他于2001年就開始創(chuàng)作新詩,并有“澳門最浪漫愛情詩人”之譽。對比回歸前眾多澳門詩人的創(chuàng)作,賀綾聲的詩給我留下最深刻的一點就在于他將愛情的主題嵌在城市的背景上,這種堪稱“人與城”的書寫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澳門新一代詩人對于澳門本城的理解與認識。由此聯(lián)系到呂志鵬博士在其《澳門中文新詩發(fā)展史研究(1938—2008)》一書的“第四章 站在希望與困難的起點上——新世代澳門新詩的發(fā)展”中,曾談及新世代澳門新詩存在著“‘都市’形象再組”①的現(xiàn)象,“城市書寫”在新世紀以來澳門詩歌創(chuàng)作中自然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
一、“小城特色”的自我認同
歷史地看,澳門回歸顯然給這個開放性的城市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契機,內(nèi)地的支持給澳門的發(fā)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長久埋藏在澳門詩人體內(nèi)的身份問題或根的缺失此刻亦已煙消云散”②,詩人開始重新審視澳門的歷史進而思考現(xiàn)實與未來。與此同時,現(xiàn)實生活的日新月異、澳門詩人創(chuàng)作群在代際構(gòu)成上的不斷年輕化,也給新世紀以來澳門詩歌的城市書寫注入了活力。在此前提下,閱讀賀綾聲的城市之詩,首先可以體味到一種“本土意識”——“小城特色”:“從前甚少外出,對于小城的形貌,只可依賴折疊在地圖上的縱橫經(jīng)緯獲得?!保ā督oS的情書》)澳門,就其外部環(huán)境來說,由于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沒有形成大都會的格局,反而在一組文物景觀的簇擁下更具小城特色”③。這一背景條件使澳門詩歌很少出現(xiàn)類似香港那種依靠現(xiàn)代都市文化支撐起來的本土意識。當然,從另一角度看,這又成就了澳門小城的美麗、寧靜與幸福。她的容顏曾在賀綾聲的《愛在他們一票投出時》《小城之冬》《小城大事自由四五行》等詩作中反復出現(xiàn),且情態(tài)各異。作為新一代的歌者,賀綾聲的成長史與澳門回歸之后的歷史同步。他認同澳門是“小城”的理念,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某種生活和身份的認同?!爸挥浀眠@座城市體積不大/但每天碰到的建設(shè)都很新穎……偶然看見倒后鏡里濕了又朦朧了的路線/才想起我和M城早已相愛了一萬年”(《于一個盛夏午后在高士德55號遇上了太皮》),小城自有其特有的情調(diào)和引人注目之處,只要能夠耐心地觀察與發(fā)現(xiàn)?!霸贛城里,到處的感覺都是柔軟的/如大雨過后鋪成的路線一樣/有些事情發(fā)生了,卻又像一杯清水般易于令人遺忘。”(《如果路過,請柔軟地為我點擊》)
顯然,小城澳門負載了賀綾聲全部的成長記憶——
我知道那些被我書寫過的少年已長大/成了M城的一部分/那些孤獨的巴士站/那些優(yōu)雅的咖啡店、危險的斑馬線/那些溫馨的幼兒園、熱鬧的永樂戲院/和飄動的燈光/大概就是我要付出巨大生命容納的/背景了
——《大概就是我要完成的圖像了》
CD店,小泉居,時裝店有著潮流駐足/我們像攝影機般的眼眸/拍下板樟堂區(qū)的花樣年華/放逐了童年 ——《花樣年華》
“懷舊”時總是有那么多無法揮別的記憶,這種思緒會因為某些“老照片”似的背景而得以強化。成長之后,“板樟堂街”是澳門年輕人經(jīng)常光臨的場所,娛樂、購物、交友、聚會以及通過歷史遺跡重溫記憶,獲得片刻的寧靜與情緒的歡愉。然而,這一切依然無法撫平心靈深處的那份過去?!拔覀冸y用天真的臉孔去解釋世界/繁復的畫面/一個秘密從唱機里播放以戀情理解/我們的迷失源自城市的子宮/向左或向右/試以指南針的指爪/我們抓到一個方向叫未來/卻沒有一個方向叫過去?!保ā痘幽耆A》)小城生活在歲月的延展中悄然地發(fā)生著變化,同樣變化的還有詩人的心靈和此刻的城市體驗。也許,“小城”的空間是有限的,但對澳門的理解和想象卻是無限的,在這個層面上說,“小城”是詩人心中一座永久之城,而后才是詩人在其內(nèi)部穿越時留下的無盡的風景!
二、“現(xiàn)在語態(tài)”的生存記錄表
世紀初的中國詩壇,曾一度流行“底層寫作”的說法。即使忽略具體的個案和理論的言說,“底層寫作”也至少包括“底層寫”和“寫底層”兩種理解方式。其中前者強調(diào)的是詩人的身份,后者強調(diào)的是創(chuàng)作的主題。而作為一種流脈延續(xù),“底層寫作”又與90年代以來當代詩歌大面積流行的“日?;薄吧盍鳌标P(guān)系密切。對比內(nèi)地詩壇,澳門詩歌界并未出現(xiàn)類似“底層”的概念,但新一代詩人顯然都注意到了從日常生活提取詩意,知悉今日的城市“不過是一連串的及物動詞”(凌谷:《唯一的現(xiàn)在語態(tài)》),進而在詩歌視點“下沉”的過程中,完成現(xiàn)實生活的當下記錄。在《4月,鏟泥機后的聲浪》中,賀綾聲將現(xiàn)實的生活狀態(tài)具象化、形象化了——
4月,小城街頭
陽光還沒爬到木棉樹上
理想?yún)s于重重夜色下寂滅
寂滅,儼如一條泥濘馬路
生活已磨損
樹與花之間有著許多洼地
鏟泥機瘋狂過后的初夏
來自底層的悲傷
必是廣場高速發(fā)展的高潮
失業(yè)工人激情地游行
哦聚散——
外勞卻在他們號啕大哭中
打聽故鄉(xiāng)孩子熟睡的聲浪
在這種描述中,城市生活的現(xiàn)實感得到了相應(yīng)的增強。通過鏟泥機的聲浪講述“底層的悲傷”、“生活已磨損”。城市書寫已在“向下”、“入內(nèi)”的過程中,和生活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在惱人的城市之聲中發(fā)現(xiàn)詩意,表明詩人一直關(guān)注著周際的變化。廣場的高速發(fā)展與底層勞作者生活狀態(tài)之間的對比,讓人讀出城市繁榮背后的某些秘密及某種代價的換取。越是直面現(xiàn)實,詩歌的意象和詩質(zhì)本身越會顯出其透明感和現(xiàn)時的語態(tài),生活也就這樣與詩歌之間達成了一致。
從某種意義上說,“現(xiàn)在語態(tài)”的詩歌強調(diào)的是一種具象排列、鋪陳后的整體式、寫實式的效果。它具體而近乎實錄的筆法,雖在表面上代表了一種現(xiàn)實的策略,但在實際上,它卻以置換的方式,將歷史隱藏于現(xiàn)實之間——
一群人,坐在城內(nèi)分享
自己家園的荒涼
——《4月,黎明重新找到它的根》
以對比的手法勾畫出繁華都市與精神貧瘠之間的距離,歷史顯然在延續(xù)的過程中影響著現(xiàn)實:高樓文化的興起阻隔開平面的生存空間,城市人距離很近卻很陌生;人情的冷漠讓人感到孤獨和荒涼、無處言說……現(xiàn)實的處境從不同角度望去,會有不一樣的面孔。
從直面現(xiàn)實著眼,詩人曾寫到過人生的悲歌(賀綾聲:《一座城市,三首挽歌(組詩)》);從時代入手,詩人曾講述一個城市的風景(賀綾聲:《傍晚的風景》)。有感于城市生活的壓抑,賀綾聲又曾講述介入城市的必然性及期待中的那種自主意識:切近現(xiàn)實之后,人們或許會更加感受到生活的無可奈何,是以,在某個特殊的場景中,我們會讀到:“城中話題特別少/而我們又不想藏在山洞內(nèi)獨自面臨絕種/所以,弟兄們,起來,起來,想想辦法/這個世界需要改善”(《無聊,是需要一種形式》);“但是,像迷宮的城市/到處樹立‘所謂正確’的路標/真的能帶領(lǐng)我們找到出口嗎?/難以理解的情人們/別吧!/堅強才是我的向?qū)?只有它擁有最清醒的辨別力”(《第一天的終結(jié)·五》)。毫無疑問,生活本身的困惑是無處不在的。在指出這種現(xiàn)象之后又能開出“自己的藥方”,表明詩人對生活現(xiàn)實始終抱有獨立的思考與信心,它在一定程度上使澳門詩歌的城市書寫乃至澳門詩歌本身都充滿了希望。
三、愛情中的“你我之城”
在很多人眼里,賀綾聲是一位擅長寫現(xiàn)代愛情詩的詩人。愛情與城市相互交融,成為一道別樣的風景:“愛在他們的一票投出時/幸福是整座小城的事/讓真正的愛/交回可愛的人帶領(lǐng)”(《愛在他們一票投出時》)。恰似一位溫婉、細膩的抒情詩人,賀綾聲哀而不傷,恰如其分地將愛情留給這座城市:“愛你,我真的愿意/習慣在最低溫的M城里/每晚挨著隆冬/和你更換濕了/又濕的夢境……”(《秋天的一則廣告,有關(guān)冬天的愛情》)。相對于城市,他的愛情書寫充滿著情調(diào)和意境——
寒流占領(lǐng)了半座城市
而你的愛是這種天氣的另一種晴朗
——《DearS,圣誕到了》
如果你剛走了
在黃昏之前
我再不能遇上你
這是一座很大的城市
而且一直有霧,還下著雨……
《如果你剛走了,在黃昏之前》
“你”“我”是城市和愛情的主角,可以由愛情“分割”但同時又支撐起這座城市?;蛟S因為愛情總會帶有一種浪漫的氣質(zhì),所以,賀綾聲喜歡將愛情詩置于陰柔、朦朧的氛圍之中,節(jié)奏舒緩、格調(diào)優(yōu)美,擁有纏綿悱惻的韻致?!霸谖覀兿募救嫉侥撤N冷的時候/你和我,想必已暮色沉沉/成了這座城市里匆匆路過的人?!保ā断奶靵砹?,在我們夏季燃成某種冷的時候》)即使是分手,他也會讓場景獲取某種平靜、純凈的特質(zhì),進而引發(fā)讀者無盡的遐想……
在“愛情”與“城市”結(jié)合的過程中,賀綾聲十分注重詩歌具體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感及具體的表現(xiàn)方式。這一點,從呂志鵬在《澳門中文新詩發(fā)展史研究(1938—2008)》中談及“歌唱的滲入”是“新世代澳門新詩的發(fā)展”的特點時可以獲知,在這部分論述中,呂志鵬曾以賀綾聲的《小城大事自由四五行[案頭RB]》為例證明“歌唱”入詩的可能性④?!案璩臐B入”自然是一個可以探討的問題,但如果從更為廣闊的視野去看,“歌唱”等手段都可以歸納為詩歌形式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賀綾聲詩歌形式多變,時而散文詩體、時而歌謠體式——
秋天來了,綠燈亮起了整座小城。一場傷感的雨,已通過你消逝我已絕望的內(nèi)心廣場……
——《給S的情書》
綿綿無止境地失眠,Dear M
空著的心被燈下那個暗處拉長
猶如一個人的城
黑色的,黑色的
那條通向你家的隧道
因季風信號停擺
——《第二首愛的十四行詩》
這里,形式的選擇主要為敘述、鋪陳服務(wù)。從“整座小城”到“內(nèi)心廣場”,愛情主角的行走實現(xiàn)了由外至內(nèi)的空間穿越。無論是那場“傷感的雨”,還是那條“通向你家的隧道”,空間穿越同時也是一次心靈的穿越,使愛在主客觀對象物之間共生互動,構(gòu)筑起一座“你我之城”。
從實踐上不約而同地開始關(guān)注城市,既是澳門城市文化發(fā)展的結(jié)果,也是詩歌關(guān)注日常生活、從中掘取詩意的結(jié)果。詩歌與城市雙向互動,使澳門新世紀以來詩歌的城市書寫有很大程度的提升,并逐步建構(gòu)起一道新的詩歌美學。作為成長于新世紀的詩人,賀綾聲寫作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后現(xiàn)代風潮、時代與環(huán)境的多元化、注重內(nèi)心情緒的律動以及將自己的態(tài)度掩飾于中性的敘述中……均使澳門詩歌的城市書寫烙上了鮮明的時代印記。從賀綾聲的創(chuàng)作看待澳門詩歌城市書寫的角度當然還有很多,比如從詩人代際方面探討“人與城”的關(guān)系;比如從詩歌形式及發(fā)表媒體的角度思考詩與城之間存在的可能,而在此之外,眾多不同代際的詩人同樣在書寫著澳門的城市詩歌——如果澳門“城市詩歌”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概念的話,那么,包括賀綾聲在內(nèi)的這類寫作必將會成為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并由此獲得了向未來敞開的可能!■
【注釋】
①②③④呂志鵬:《澳門中文新詩發(fā)展史研究(1938—2008)》,330、323、315、334—335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
(張立群,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