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魯迅生前,有關(guān)回憶先生的文字已然見于報紙。一位名為馬玨的小學(xué)生,曾于1926年發(fā)表過一篇題為《初次見魯迅先生》的短文,文字清新、充滿童真,深受魯迅喜愛。1936年魯迅逝世,全國各家報紙雜志陸續(xù)發(fā)表大批回憶文章,此后每逢魯迅誕辰與忌日,總有不少魯迅回憶錄問世。
在這些內(nèi)容翔實、生動感人的回憶魯迅的著述中,既有魯迅至親妻子許廣平、兄弟周作人與周建人、兒子周海嬰的追憶文字,又有學(xué)生孫伏園、蕭紅、蕭軍、胡風、唐弢感念恩師的深情文章;既有魯迅摯友許壽裳的《亡友魯迅記》,也有論敵梁實秋的《魯迅與我》、林語堂的《悼魯迅》;既有國內(nèi)革命同仁、文化名人、社會名流的大段悼文,又有國際友人內(nèi)山完造、增田涉、史沫特萊的短篇速記;既有滿載男性“鐵漢柔情”的文字,又不乏女性感性、細膩的筆觸;既有對魯迅生前小事的近看、細看,又有魯迅死后關(guān)乎紀念與反思的遠看、新看;既有新中國成立前大量的個人撰述,又有新中國成立后“左”的思潮影響下的集體創(chuàng)作。
隨著魯迅及其同時代人的相繼離世,較高質(zhì)量的魯迅回憶新作幾無問世。在現(xiàn)存魯迅回憶錄中,最具紀念意義和研究價值的當屬魯迅夫人許廣平撰寫的一系列回憶文章。作為魯迅生前最為親密之人,許廣平掌握的有關(guān)魯迅個人生活、興趣愛好、人際交往、社會活動的珍貴資料,具有唯一性和最接近真實的可能性。與此同時,許廣平之于魯迅妻子、學(xué)生、益友的多重身份,也使其在回憶魯迅、還原歷史場景時的視角更為豐富而又不失獨特性。受“左”的時代氛圍影響,許廣平在“創(chuàng)作組”的指導(dǎo)下完成了“社會主義風格”的《魯迅回憶錄》,這部在當時被奉為典范的回憶專著,因其典型性、爭議性,成為我們對讀許氏前期回憶文章、反觀許氏對于“魯迅”形象的建構(gòu),透視回憶錄形象真實與話語本質(zhì)的最重要參照。
對于許廣平回憶錄里的“魯迅”形象研究,多數(shù)學(xué)者更多關(guān)注于1961年出版的《魯迅回憶錄》一書,對許氏“奉旨之作”中的“魯迅”形象,作年份、身份的分類研究。本文以相繼于1951年、1954年、1961年出版的《欣慰的紀念》《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魯迅回憶錄》三部回憶專著為研究對象,對許廣平所塑造的“魯迅”形象及其塑造方法作詳細爬梳,并在此基礎(chǔ)上,從許廣平的“委曲”和另一種“反抗”,回憶錄創(chuàng)作與接受過程中的“形象”真實,回憶錄“話語”本質(zhì)及其與各級“語境”的關(guān)系等方面,對許廣平建構(gòu)“魯迅”形象的“罪”與“罰”進行客觀而深入的評判。
論文所引許廣平回憶錄的原文,大部分出自1999年1月由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選編,北京出版社出版的《魯迅回憶錄(專著)》(《欣慰的紀念》《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魯迅回憶錄》已收錄其中)。至于2010年3月出版的《魯迅回憶錄(手稿本)》,此書為“創(chuàng)作組”改動前許廣平《魯迅回憶錄》的原稿,將在本文對讀新舊版本回憶錄時引用。
魯迅的“忙”與“閑”
1951年,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的《欣慰的紀念》一書是許廣平回憶魯迅的第一部文字專著,在這部最早的許氏回憶錄的開篇處,在回復(fù)蘇聯(lián)友人有關(guān)魯迅文學(xué)遺產(chǎn)的問題時,許廣平公開披露魯迅先生的著述文字,共計約五百九十萬至六百萬字,且這一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范圍并未包含先生生前未完成的譯稿及未發(fā)表的日記與書信內(nèi)容?!拔灏倬攀f”“六百萬”“一萬二千零四頁”——關(guān)于魯迅,許氏第一部回憶錄的第一篇文章的第一個重要信息卻是一系列極具沖擊性和震撼力的數(shù)字。而透過這一連串數(shù)據(jù),許廣平首先呈現(xiàn)給我們的魯迅其人,是一位勤于筆耕、擁有豐厚“文學(xué)遺產(chǎn)”的文學(xué)家形象。
經(jīng)過一番數(shù)據(jù)轟炸及魯迅先生筆名略談的鋪墊之后,許廣平于接下來的文字中進一步具象化展現(xiàn)了魯迅先生忙碌的寫作生活:“他并不以睡眠而以工作做主體,譬如倦了,倒在床上睡兩三小時,衣裳不脫,甚至蓋被不用。就這樣,像兵士伏在戰(zhàn)壕休息一下。”①“有時勸熬夜寫作的他休息,他就說:‘寫小說是不能夠休息的,過了一夜,那個創(chuàng)造的人脾氣也許會兩樣,寫出來就不像預(yù)料的一樣,甚至?xí)喾吹牧??!雹凇坝终f:‘我真佩服外國作家能夠自己定出時間來,到時候就可立刻停筆,做其它的事情,我卻不具備這樣的本領(lǐng)。因為寫文章的人,生活大約是無法調(diào)整的?!雹邸沁@位在《欣慰的紀念》中因擔心“創(chuàng)造的人脾氣”會變而如兵士“伏在戰(zhàn)壕”般辛勤寫作的魯迅,在許廣平三年后問世的回憶錄《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里已“進化”為手、腦、口并用的“機器”人:“真的,他總是手,口,腦輪流的使用,從沒有好好休息過。每當執(zhí)筆寫字時,手腦并用,口休息了;嘴談天時,手算休息了;此外,斜靠在躺椅上,不是在看書就是在那里構(gòu)思。有時我想:他磨練成機器一樣了?!雹苋欢斞附^非普通意義上的“機器”,他的工作效率和運轉(zhuǎn)年限要遠遠超越簡單的物理機械。對于后者“修理也是第一要緊的事,否則要損失它的生產(chǎn)力的”,“而他(魯迅——筆者注)并不在意,至今沒有好好地修理一下”⑤,充滿了不可遏制并難以企及的創(chuàng)作力、生命力。再次,魯迅并非只是“寫作”的機器,較之頻繁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文字輸出,他更為看重的是作為學(xué)者、讀書人,在每日閱讀、學(xué)習(xí)過程中對于新知識、新思想的選擇與吸收。《魯迅回憶錄》中,描述魯迅北京時期的自習(xí)書目時,許廣平曾不厭其煩地按照年份一一枚舉:“1912—1913年所讀的書,相當廣泛,如詩話、雜著、畫譜、雜記、叢書、尺牘、史書、匯刊、墓志、碑帖等等,大約是博覽的性質(zhì)?!雹蕖?914年的前四個月,多看些詩稿、作家文集、叢書、小學(xué)、碑帖等,有時也間或看一些佛書。到下面的八個月就以大部分時間去看佛學(xué)?!雹摺?915—1916年,披閱范圍仍限于佛經(jīng)。間雜以造象、畫象、拓本,旁及金石文字、瓦當文的研究,墓志、壁畫等亦有所瀏覽?!雹唷暗?924年,魯迅閱讀方面視野較廣闊些。看一些有關(guān)美術(shù)家的書,如《比亞茲集傳》、《師曾造墨》,還涉及世界名人作品,如法布爾的《昆蟲記》,托爾斯泰、陀思退益夫斯基作品及《露西亞見聞記》等書籍。”⑨“1926年的8月以前,魯迅還沒有離開北京,往東亞公司買書。也還便當,就仍繼續(xù)讀他愛讀的新文學(xué)書籍,如這一時期讀物有:《無產(chǎn)者文化論》、《無產(chǎn)階級藝術(shù)論》……”⑩從雜記史書到佛經(jīng)易理,從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到世界名人作品,從文學(xué)詩稿到美術(shù)家的書再到自然科學(xué)專著,許廣平筆下不斷躍出的“廣泛”“博覽”“廣闊”等詞匯還太過抽象,難以涵蓋魯迅先生之于“學(xué)術(shù)自由,兼收并蓄”的閱讀品格和學(xué)者視野。這里,先生所暢游的學(xué)海,不僅具備了源自量的廣度,還有關(guān)于類與質(zhì)的深度;而伴隨先生勇攀書山的,不僅為中西結(jié)合、古為今用、批判繼承的靈動之腦,更有堅持不懈、幾十年如一日的執(zhí)著之心。值得一提的是,以上許氏所舉乃1912年至1926年十四年間魯迅涉獵之書。依此類推,我們不難預(yù)見在此后譯著增多,出版業(yè)發(fā)展,購書愈為便利的三個十四年里,即便“已經(jīng)五十歲了,還是孜孜不倦像個小學(xué)生”11般學(xué)習(xí)的魯迅寄情書本的幸福模樣,另一方面,于手不釋卷、刻苦鉆研背后,魯迅先生所付出的時間與辛勞卻是我們非學(xué)者難以妄言的。也正是憑借如此持之以恒以至成為“自然”和“天性”的學(xué)習(xí)精神,才有了魯迅“一文刊露,群丑斂聲”的《吶喊》《彷徨》,才有了雜文創(chuàng)作中“絕不是直搬過來的、說教的公式,而是堅強的、清化過了的又無機可乘的文字斗爭”12。
然而,常道“倘只看書,便變成書櫥”的魯迅先生終不會滿足于斗室桌隅的理論空談與逼仄安逸。整合廣平回憶錄里的零碎文字,校對古籍、譯介域外小說、創(chuàng)辦雜志、編輯報刊、合資印刷文藝書籍、組織文學(xué)社團等文學(xué)活動幾乎貫穿了魯迅的一生??扇魞H憑以上云云,即感慨于《欣慰的紀念》開篇為我們所設(shè)定的作為文學(xué)家或是學(xué)者之存在的魯迅的奔波與忙碌,那便又大大辜負了許廣平的一片苦心。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包括《魯迅回憶錄》在內(nèi)的三部回憶專著中還鮮活地存在著這樣的魯迅形象:作為生理學(xué)化學(xué)教員、文學(xué)講師、監(jiān)學(xué)、師范學(xué)校校長,教育部部員,為青年授課解惑、密切關(guān)注中國教育事業(yè)的魯迅;奔忙于各大公共場合講演,會客訪友,傳播思想,彰顯精神,以激民智、攖民心的魯迅;參加左翼作家聯(lián)盟、民權(quán)保障同盟會,為國家社稷憂思、疾呼,甚至為躲避反對派迫害,北京、廣州、廈門、上海多地輾轉(zhuǎn)的魯迅;開展版畫展覽會,推動中國木刻藝術(shù)發(fā)展的魯迅……而這樣的魯迅先生,與其偏頗地稱其為術(shù)業(yè)專攻的某一家、某一者,或是冠之以充斥著意識形態(tài)的“文思革”大家之名,不如輕松而客觀地視之為“棲棲惶惶,席不暇暖”的“忙人”形象——因興趣廣泛、身份多重、事務(wù)繁雜而忙;因細心做事、認真為人、心系社會而忙;因時間緊迫、光陰珍貴、生命自覺而忙。
相比歷史上為個人仕途、社會改革而周游列國、“棲棲惶惶”的孔子,許廣平筆下的魯迅更多出自覺、自省甚至自虐的意味。據(jù)《元旦憶感》回憶,到元旦末夜,忙碌了一年的魯迅先生在做什么?“他在整理一年的日記,在簡單地,刻板地統(tǒng)計今年做了些什么呢?明年要做些什么呢?幾乎每年如此?!?3對于通宵達旦、風塵仆仆、忘記節(jié)假日的工作狀態(tài),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中部分上班族大約并不陌生,然這種對于前者而言多是暫時的、被動的不得不為之的工作狀態(tài),在魯迅這里,卻已然內(nèi)化為一種坦然的習(xí)慣性的生活常態(tài)、一種自查自糾、自我鞭策的自覺狀態(tài):“待統(tǒng)計出那一年的工作成績不多時,他是萬分不自在的,如此將更增加他新年后不斷工作的努力?!?4那么,將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的魯迅是否真的“那一年的工作成績不多”呢?對此,許廣平在緊接著的敘述中沒有立即給出評價,卻是以先前列舉魯迅閱讀書目的口吻繼續(xù)娓娓道來:“我來粗粗地替魯迅先生統(tǒng)計一下他一九三六年到十月為止的工作罷。這年出版的書有:柯勒惠支的《版畫選集》、《蘇聯(lián)版畫集》,《故事新編》,《死魂靈百圖》,《藥用植物》,編校成書的有《海上述林》上下卷。編好的有《蘇聯(lián)作家七人集》,還有兩本《且介亭雜文》收集好了。此外一時數(shù)不清的零星文章、在計劃的工作,也不少。大約平均的計算下來,每個月可以有一本書出版而強。而且在這里面,本年三月間他就生病了,一直沒有能夠好起來。中間大暑的時候,還大病以至不能執(zhí)筆。即便如此,僅從上述的工作看起來,在他的十個月中,除去了八個月臥病在床的時間外,是不能相信一個人能夠做出這么多工作的。總會疑心并非人力之所能達到的罷……”15
閱讀這段文字時,我們關(guān)注的已不止魯迅先生驚人的工作量,卻更多地體會到敘述者盡量克制卻仍愈漸波動的敘述情緒,直到結(jié)句的一個“罷”字,這一上升至頂峰讓人閉不過氣的難受、壓抑之感才得以收束。至此,許廣平于魯迅的寫作、學(xué)習(xí)、外出、接待客人、處理事務(wù)之“忙”外,再度揭示了先生的另一種“忙”法——生病或是帶病辦公之“忙”?!蛾P(guān)于魯迅的生活》之《片段的記錄》《鎖談》,《魯迅回憶錄》之《北京時期的讀書生活》等文對此也留有詳細記錄:“我曾經(jīng)統(tǒng)計了一下,僅以1913年為例,這一年的1,2,3,5,8,10,11,12各月中(魯迅——筆者注)都有害病的記載。而這些看似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疾病,有時又互有聯(lián)系的,如用腦多的人更容易患牙周炎和齲齒,所以魯迅的牙齒常常疼痛起來。又多構(gòu)思則血集于腦,牙患也影響于消化,而消化力弱了,就影響到整個身體健康。”“每每文債愈多,腹稿愈忙,飯前飯后腦筋愈不得休息,更影響到他的胃納不佳,食欲不振?!?6“在這時期,他是和病痛作斗爭,毫不理會,照樣工作。有時自己服些藥對付過去,非到影響工作,從不罷休的??此?912年6月18日的日記:‘晨頭痛,與齊壽山閑話良久,始愈?!?913年1月6日:‘晚首重鼻窒似感冒,蒙被臥良久,頓愈,仍起閱書。’和10月29日的抱病辦公:‘在部,終日造三年度〔辛亥革命后第三年——作者)預(yù)算及議改組京師圖書館事,頭腦岑岑然?!礊槔C。”17“平時有病不以為病,到真正需要休息告假了,還是在裝訂舊書,或作抄寫,直至晚年,生了大病也還是如此?!?8“我時常替他到醫(yī)生處取藥,或因事外出,回來后,多曉得他曾偷偷地做工,而在我的預(yù)定回家時間前停止。便一面達到自己目的,一面免我貴勸,這樣的精神是可怕的,而且后來連病中預(yù)計的夜間休息也不大做得到,拿起筆來了。我說,你不是夜里不打算做事了嗎?他說,做一些些。后來就連睡眠的時間也延遲了?!?9“二十九那天,須藤先生給他注射強心針時,其情狀更不佳,無論牛奶,桔子水等通通不要食,真是危機萬狀的樣子,但他仍然每天堅持不斷他的日記?!?0此類魯迅先生抱病工作的日常影像,深藏許廣平腦海,不一而足。一旦被觸及,追述人的情感便會隨著記憶的恣意傾瀉,決了束縛的堤:“真令人難過”21、“別人看得實在太苦”22?!盁o怪我今天的情感壓抑不下了??峙伦x者至此,也有同我一樣的感想罷?!?3
如果說關(guān)于先前魯迅連軸轉(zhuǎn)的寫作、不間斷的會客訪友,許廣平的敘述尚是平靜的并流露出學(xué)生時代對于先生的歆羨之意,那么面對魯迅抱病工作,甚至是逝世前幾日仍“為《中流》創(chuàng)刊號作小文”“觀全國木刻流動展覽會”“出訪鹿地亙及內(nèi)山完造”24的忙碌,許氏便難以承受了。因為這種近似自虐、甚至是自殺式勞作,其后果已非身形的勞頓、“精力的剝削”25所能輕易概括的,它在后者的基礎(chǔ)上再次加速了魯迅生命的終結(jié)。對于包括許廣平在內(nèi)的、認為生命之于時間無疑是更寶貴、更真實之存在的人們而言,此時的魯迅擠出的已不是被喻為“海綿里的水”的一般意義上的時間,而是生命,是并非“總還是有”的個人的生命。這是難以理解并異??膳碌摹?捎隰斞?,“時間就是性命,無端的空耗別人的時間,其實是無異于謀財害命的”26。不但如此,在現(xiàn)實生活與工作實踐中,時間更被其毫不猶豫、毫無顧忌地擺在性命之前。魯迅認為,只有節(jié)省時間,才能“使一個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即等于延長了人的生命”27。反之,不追趕時間的生命,即使再鮮活、再健康,終是虛妄。自當年在三味書屋刻下“早”字起,那個名為豫才的少年便成了追趕時間而非生命盡頭之人。
至此,再去追究是繁重的工作拖累了魯迅的身體,還是魯迅正因“知道病入膏肓,無法挽救,索性在有限的光陰中,加緊工作”28等有關(guān)“自虐”的命題已屬可笑。我們甚至可以說,在魯迅與時間的這場爭奪戰(zhàn)中,本無所謂個體的生命與健康,更無所謂對自我生命的虐待,這一切只與魯迅“忙碌”有關(guān),或者說只與魯迅之為魯迅有關(guān)。
雖然“工作的過分忙碌,是沒有余暇想到娛樂的”29,但魯迅“他絕不是清教徒,叫人家板起面孔來過日子”30,他到底是有娛樂生活的。許廣平在《欣慰的紀念·魯迅先生的娛樂》中曾對其不多的娛樂休閑時光有所追憶:“在北京或更早期的魯迅比較做得到的是到中央公園去。在廣州,我們也時常到專門的茶室去吃茶點……遇到朋友,就不期然地也會相約去飲茶。初到上海的時候,那時他常去的地方是書店、圖畫展覽會?!?1放下手頭工作,魯迅本人最喜歡也是讀者最為熟悉的魯迅的娛樂方式便是看電影。談及一家人出門看電影的情形,許廣平記憶猶新,語氣也輕松活潑許多,但仍不忘提及魯迅的惜時?!叭绻鳛閾]霍或浪費的話,魯迅先生一生最奢華的生活怕是看電影?!?2據(jù)許廣平回憶,看電影時為照顧自己的近視,魯迅多選擇坐在樓上的第一排位置,因而花費較多。“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魯迅)不愿意費許多時間去空等,普通座位,容易客滿,早去競爭,他是不肯的,只得花較大的價錢坐對號位子了。”33比之金錢,時間在魯迅看來是第一性的。而比之自行流淌的時間客體,如何主動有效地利用時間又是關(guān)鍵的,“因為工作和科學(xué)二者是中國的救星”34。即使在娛樂之際,魯迅仍抱著學(xué)習(xí)新知的心態(tài)。與友人喝茶聊天,茶香氤氳中,思維的火花在碰撞;去書店、圖畫展覽會,屏息駐足間,與畫中人、書中友盡情唱和;去中央公園,“也許到公園里的圖書館罷”35;進入電影院,他懷著實地參觀的情緒看非洲內(nèi)地情形的片子,在接觸五彩卡通集及彩色片的過程中“窺見藝術(shù)家的心靈的表現(xiàn)”36,觀賞兒童片時保存天真的童心,于電影《科學(xué)怪人》《未來世界》的精彩世界中了解代表時代的新事物。個中收獲,較之哈哈一樂的一般看客自不必說。以上是理想狀態(tài)下魯迅的“休閑”生活,自在怡然,亦有所得。
時至1909—1918年,因幻燈片事件,《新生》雜志、《域外小說集》流產(chǎn)以及近代中國“倉皇變革”的失敗,對自身能力產(chǎn)生懷疑,對民眾可啟蒙性愈加失望的魯迅進入“第一次絕望”37時期。相較于先前意氣風發(fā)、慷慨激昂的日本時期和之后“一發(fā)而不可收”的五四時期,魯迅在文學(xué)著述上暫顯停頓。其生活也因心境的苦悶、壓抑幾近“停滯”狀態(tài)。有學(xué)者統(tǒng)計了1912年至1918年魯迅日記內(nèi)容中出現(xiàn)“無事”二字的次數(shù):“1912年自5月至年底,八個月的時間出現(xiàn)了12次,最多的一個月有4次。1913年則大致與1912年相同,‘無事’之記載每月出現(xiàn)1到2次,全年為20次。1914年為22次,1915年為20次,1916年為19次,1917年為35次,1918年為40次?!?8
數(shù)據(jù)、文本層面的“無事”并不意味著現(xiàn)實生活中的“無事”,正如形體的“無事”并不等同于心靈的“休憩”一樣。雖然“就像是舊式官吏,掩藏起內(nèi)心世界,過著影一般的生活”39,我們卻不能否認正是借助這段抄古碑、校古籍的“無事”之日,魯迅擁有了充足的時間對過去和未來的自己進行新的反思:“這寶貴的經(jīng)驗使得我得以反省自己:我決不是一個能夠振臂一呼或是應(yīng)者云集的英雄人物?!?0“雖然我自有我的確信,但也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的可有,因為希望更是在于將來。”41在一個個抄古碑、校古籍“遇不到什么問題和主義”的夜晚,寂寞緩沖了曾經(jīng)的人事紛擾與熱血沖動,取而代之的是經(jīng)驗感受與理性信念、絕望和希望被重新審視后的冷靜、坦然。原本被遮蔽的真實的聲音清晰起來,心靈反是澄明了。這便是魯迅“苦悶”狀態(tài)下的“無事”生活,說是“無事”并非真的無所事事,白天赴教育部坐班,晚上回S會館抄古碑、校古籍,周末和友人去舊書店、古玩市場;說是心靈空虛、孤單寂寞,卻終在這“無”中生出了“有”。自我的反觀、思想的更新,鐵屋子“對話”后《狂人日記》的發(fā)表以及此后魯迅的“吶喊”與第二次啟蒙,便是這“有”的豐碩產(chǎn)物。
在電影影像中體味人生,于親近自然中汲取新知,在心靈放空時獲取精神之反思和升華。如此看來,不管是輕松的娛樂休閑,抑或彷徨的“無事”狀態(tài),置身其中的魯迅先生依舊是忙碌的。此時的“閑”之“忙”,因為多出了家人朋友的陪伴、自由的空間,顯示出難得的自在與溫馨;又因為身體的舒展而得思想的飛揚,積蓄力量而加倍于下一番工作的補償,這是建立在“閑”之基礎(chǔ)上的更為睿智、更為充實的一類“忙”。
有關(guān)魯迅的“時間”哲學(xué)、“忙碌”哲學(xué),總也無法說盡,一如其異彩紛呈的文學(xué)和思想世界總讓人神往和癡迷。幸而許廣平的文字和追憶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探訪“忙碌”的魯迅、追趕魯迅匆匆腳步的可能性,在這里我們成為與時間競爭、追求卓越與極限,而非生命盡頭的趕路人。
魯迅的“紅”與“黑”
關(guān)于魯迅“冷靜”和“熱烈”、“紅”與“黑”的性格底色,同時代摯友許壽裳在《懷亡友魯迅》《我所認識的魯迅》《魯迅的精神》等回憶散文中曾有過經(jīng)典論述。然許壽裳的回憶文章大多精要、概括,在探討魯迅的思想人格時又多以其文學(xué)作品為參照,對魯迅形象的呈現(xiàn)還缺乏一定的直觀性和立體感。許廣平的回憶錄,既有來自多重身份的敘述視角,又兼近距離的描摹刻畫以及女性細膩溫柔的筆觸,于細節(jié)處將魯迅的另一番“鐵骨柔情”漸次展露。
《欣慰的紀念·魯迅和青年們》中,“一個黑影子投進教室了。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大約兩寸長的頭發(fā),粗而且硬,筆挺的豎立著,真當?shù)谩l(fā)沖冠’的一個‘沖’字”42。借用魯迅最擅長的小說表現(xiàn)手法——白描,許廣平寥寥幾筆,特點鮮明地勾勒出學(xué)生時代之于魯迅的初印象:動作迅捷、抖擻的精神氣兒里透著冷嚴。隨著年歲的增長,身份的轉(zhuǎn)變,當年那個總坐在第一排好發(fā)言的許同學(xué)在成為周夫人后,提及魯迅的飲食習(xí)慣,依舊偏愛“硬”“脆”等帶有質(zhì)感的詞:“他歡喜吃硬的東西,飯炒起來也是要焦硬些,軟綿綿的有些不大愛吃,好像絲綢的衣服不愛穿一樣?!薄捌┤缟S瓜、脆花生、沙炒豆之類,對于他也還是愛好品?!?3
如果有專屬五行和生肖的人類也有代表色的話,那么許廣平人物速寫里的魯迅首先是黑色的,神秘、深沉而暗藏力量。魯迅喜歡深夜寫作,文字與繪畫作品中亦多與死亡、恐怖氛圍相關(guān)的黑色意象:“兩眼在夜氣里發(fā)光”44的魏連殳,“眼光陰沉,黑須,亂發(fā),黑色短衣褲皆破碎”45的“過客”,“衣服卻是青的,須眉頭發(fā)都是黑”46的俠士,“帶復(fù)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47“女吊”……這些“空虛中的暗夜”48、靈魂里的“鬼氣”,經(jīng)魯迅黑瘦有力的手指于稿紙版畫上一涂抹、一打磨,隨即而為中國社會與悲涼人生的大背景,蘸著“欺與瞞”的“國民性”劣跡。
針對著名的“國民性”問題,魯迅除卻在雜文短評里嬉笑怒罵,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揭露揶揄外,于日常生活、朋友聊天、教學(xué)講演之中更是直接發(fā)聲,厲聲抨擊,毫不留情。許廣平《魯迅的講演與講課》一文載有魯迅從《會真記》談及中國人矛盾性的情境。他說:“中國人矛盾性很大,一方面講道德禮義;一方面言行又絕不相關(guān)。如《聊齋》的女性,不是狐就是鬼,不要給她穿衣吃飯,不會發(fā)生社會督責,都是對人不需要負擔責任。中國男子,一方面罵《會真記》《聊齋》;一面又喜歡讀這些書?!?9《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片段的記憶》中,同C先生談話時,魯迅嚴厲指責了中國人可怕的偏激性:“中國人對他人的考察,憑其偶有缺陷、失誤,就把他的一切行動與主張統(tǒng)統(tǒng)否定,例如有人尋到高爾基的一點不當之處,就把高爾基的全部著作都扔到一邊。又比方吳稚暉只走路,從來不坐人力車,老百姓于是常常贊頌他,相反,卻把他的其余行徑,比破壞一個人的生命更厲害的一切,全部忽略。再說到孫傳芳晚年戒葷腥、專食素,人們就有意無意地遺忘并原諒了他的兇暴與殺人?!?0對于中國人做事情的沒有持久性,魯迅也很不以為然:“無論什么事,只要不斷地集材料,日積月累,任何人總能夠成一學(xué)者的。中國就是缺少肯下死功夫的人……”51
在黑漆漆、不知是日是夜的昏暗中,敏銳而理性的魯迅洞察到中國文化、中國民眾的黑暗本質(zhì)。為打破“天下太平”的死寂,他以筆為文,以口為媒,發(fā)出“與黑暗搗亂”的吶喊。不幸的是,“鐵屋子”之人多沉睡不醒,勉強被吵醒的部分則因被擾了清修或是擊中要害而以“冷酷、尖刻、多疑”對魯迅以言語圍剿和人身迫害。于是,拯救國人的黑面騎士成了苦痛、陰郁的不祥鳥,魯迅杜鵑啼血式的呼號成了令人驚覺震悚的“怪鴟的真的惡聲”52和“夜游的惡烏”53的叱咤喑嗚。
幸而,陰郁、孤寂、沉重的黑色,另有反抗、挑戰(zhàn)、破壞和復(fù)仇的色彩義,而后者則是魯迅反抗黑暗與個人絕望的精神內(nèi)核和人生之義?!拔宜鶎懽鞯奈恼?,大約是太灰暗了,全是由于我自己常常認為惟‘虛無與黑暗’乃為‘實有’,又偏偏要朝著這些失落與無望予以堅決的反擊,因而不少這樣極端的文字和文風?!?4一方面,長存危機意識的魯迅對“吶喊”之后的可能之境早有預(yù)知,另一方面,堅信“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zhàn)斗者更勇猛,更悲壯”55的魯迅依舊以“鐵筆煅魂”進行著反對一切不真、不善、不美的“韌戰(zhàn)”:不但“自在暗中,看一切暗”的社會,時時解剖別人,更于反觀“自己腐爛的尸骸”時,反思“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未必不在無意中也吃了妹妹的幾片肉”?在此基礎(chǔ)上,對于自身“喜歡寂寞,又憎惡寂寞”56,反抗絕望又寄寓希望,焦慮、虛無情緒與戰(zhàn)斗、破壞精神并存的生存與精神狀態(tài),作有關(guān)哲學(xué)等更高層次、更普遍性的探問。“肩住了黑暗的閘門”57的“黑衣人”于暗夜中仍執(zhí)著在曠野里驅(qū)馳,外邊,是正在進行著的夜……
神秘、深沉卻同樣蘊蓄著果決、理性與力量的黑色,向來是色彩中的經(jīng)典色,亦是多數(shù)人心中魯迅的專屬色。在追憶魯迅慣有的干脆、守時及一絲不茍的黑色風格時,許廣平似無意卻有意地給人物添上另一種色調(diào):“他守時,且干脆得很,剛來到講桌前便已打開了那以黑為底色,嵌以紅色布條的包袱。這兩種色彩,正是他一生所傾心的鮮血和鋼鐵的象征色,這一半舊不新的小布包也將他性格中如血一般的熱情連同似鋼鐵一般的堅韌全部袒露給了人民?!?8
《欣慰的紀念》和《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兩部早期許氏回憶錄里,魯迅性格中間“熱情如火”的“紅色”部分還未流露出過多的極“左”意味和意識形態(tài)性。雖已涵蓋魯迅身上固有的革命性色彩,此處的“紅”更多是作為魯迅性格里“黑色”的互補色而存在。
針對魯迅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偏愛陰郁氛圍與死亡意象,對中國國民性絕望,對歷史發(fā)展可能性懷疑等一系列現(xiàn)象,大眾及學(xué)界曾掀起關(guān)于“魯迅與悲觀主義”的熱議和學(xué)術(shù)爭鳴?,F(xiàn)實生活中,每日與魯迅朝夕相處,“看他那寂寞如古寺僧人的生活,聽他那看透一切黑暗面的議論”59,許廣平對魯迅的身心境況無疑是擔憂的,這種擔憂隨著“章士釗們的代表黑暗的反動勢力,正人君子的卑劣誣陷”60對魯迅的迫害而加深。終于在某一天搜索書架和床褥發(fā)現(xiàn)兩把匕首時,許廣平首次向魯迅表達了自己對丈夫“悲觀自殺”的不安。有關(guān)魯迅的反應(yīng),回憶錄《欣慰的紀念》里這樣描述:“先生笑了笑也就完事。在許久的另一機會里,他對我解釋說:‘刀是防外來不測的,哪里是要自殺?!阏媸莻€傻孩子!’先生大笑起來?!?1魯迅的簡單答復(fù)傳遞出兩個訊息:一是外界確實險惡,需用刀以防不測;二是“笑了笑”和“大笑”之后的坦然、平靜。這里,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與“黑面”魯迅形成反差的先生的兩次發(fā)笑。眾所周知,在其平日的照片和畫像中,魯迅的笑是不多的。不是因照相時本人矜持拘謹,就是畫師憑了對其文字的慣有印象,鏡框里的魯迅多現(xiàn)為軒眉怒目的“戰(zhàn)斗相”,嚴厲有余而親切不足。至學(xué)生、友人的回憶文章,魯迅快意而如“古代天鵝絨里子”62般溫和的笑容反是頻頻再現(xiàn),其中尤以許廣平的回憶錄最為集中。在許廣平的筆下,除卻對妻子頗具幽默意味的寬解之笑,魯迅亦有為人師時如太陽融化冰雪般的“破顏一笑”:“如同冰碰到了太陽一樣,魯迅的冷嚴,使人肅然起敬,但是很快又融化了,那全然是因為他講到令人發(fā)笑的地方了,于是大伙兒就都笑開了。但更多的時候,他也不發(fā)笑,就這樣緊接著再次講課下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倘若真的自己也抑制不住了,先生也會從心底發(fā)出與我們一樣的心靈的共鳴,于是破顏一笑了,那又是怎樣的一種笑???青年的歡樂感染了先生,先生破冰般的笑容則使可愛的青年們同樣忘去了人生的憂傷與無盡的煩惱。”63“他那爽朗松脆的笑聲,常常是發(fā)自肺腑中,在無拘束地坦誠相見的時候;更加是在遇到可以與言,或知己的時候;痛快地,對自己的命運、世界的前途都感到有不可動搖的信念,完全了解了自己也相信了對面的人的時候。這種情況不多遇而也確乎遇見過,像他和瞿秋白同志見面的時候,就有這樣的熾烈而明快,靈魂的深處有著不可制服的力量的樣子的,釋然于懷的歡笑想發(fā)出來。”64這是對友人“熾烈而明快”的歡笑:“要打的時候,他總是臨時抓起幾張報紙,卷成一個圓筒,照海嬰身上輕輕打去,但樣子是嚴肅的,海嬰趕快就喊:‘爸爸,我下回不敢了’,這時做父親的看到兒子的楚楚可憐之狀,心軟下來,面紋也放寬了。跟著這寬容,小孩子最會體察得到,立刻膽子大了,過來搶住那卷紙筒間:‘看看這里面有什么東西?’他是要研究紙里面包藏些什么東西用來打他??吹绞强盏摹_@種研究的迫切心情,引得魯迅先生笑起來了?!?5這是為人父后溫馨幸福的笑容,于“放寬了的面紋”間多了幾分沉淀和釋然……以上有關(guān)魯迅之“百笑圖”,集妻子、學(xué)生、知己等多重身份于一體的許廣平信手畫來,真切而極富感染力。透過一幅幅魯迅之“笑”的珍貴畫面,許廣平為我們剖析所謂“消極魯迅”“悲觀魯迅”的真實心境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生活維度。
諸如此類事無巨細、具體而微的生活片段,《青年人與魯迅》《魯迅先生與家庭》《魯迅先生與海嬰》《所謂兄弟》《片段的記錄》《鎖談》等文中不一而足。伴著魯迅或大笑或歡笑或會心一笑而來的,是“慈藹博學(xué)的指引導(dǎo)師”66形象,對弟弟弟媳照顧周到、忍讓遷就的兄長,向妻子發(fā)誓不看班里別的漂亮女學(xué)生,收到來信就低調(diào)應(yīng)對的丈夫,為小海嬰唱兒歌、視子糞便以診斷病情的慈父魯迅,收藏磁水桶、磁蟾蜍,捉、逗小刺猬,有著“赤子心腸”的老頑童,是喜好騎馬、愛看好萊塢電影、致力于推廣版畫藝術(shù),興趣廣泛、享受生活的魯迅……這一個個充滿生活氣息,可愛、幽默甚至有些幼稚的魯迅,儼然迥異于大眾印象里那個神秘、深沉、陰郁、偏執(zhí)的“黑色”魯迅形象。不論許廣平筆下的“人間魯迅”是否存在與“革命導(dǎo)師”“反封建戰(zhàn)士”類似的,為滿足個別或是多數(shù)人期待視野而被著意潤色和主觀塑造的嫌疑,不可否認的是,回憶錄所呈現(xiàn)的個人狀態(tài)和生活場景里的魯迅,于除去身份光環(huán)和政治話語的自然、稚拙間,正是以一種對于生活、希望的平實而濃烈的愛,深深吸引繼而感染著受眾,讓人們移不開眼去。
當然,生活細節(jié)畢竟只是人物某一時或某幾處階段的狀態(tài),尚不能全然替代魯迅的心靈和思想世界。這時,對照魯迅本人的自述及一生實踐便成為必要。在回答許廣平關(guān)于“自殺”的疑惑時,魯迅明確表態(tài):“我為什么要自殺?一方面,世上還有幾個人希望我活下去,另一方面自己還要發(fā)點議論,印點關(guān)于文學(xué)的書?!?7在《華蓋集續(xù)集·記談話》里,他說“我們所可以自慰的,想來想去,也還是所謂對于將來的希望。希望是附麗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有光明?!?8在被譽為“虛無主義作品”的《野草》里,佶屈聱牙的字詞,錯綜盤結(jié)的句式以及“生”與“死”、“眷念”與“決絕”、“虛妄”與“實有”等一系列的“悖論的漩渦”69,卻是以近似虛無、荒誕的表達,再現(xiàn)了對于個體生命及終極意義的魯迅式尋求,一種被李歐梵稱為“人文主義式的激情”70。此刻執(zhí)著追問意義和生命真理的魯迅,那個批判老子“無為而無不為”思想的魯迅,以及那個現(xiàn)實生活里為青年、文學(xué)、社會奔忙不息的魯迅,哪里是死氣沉沉、毫無生氣的悲觀主義者?其一次次破壞黑暗,反抗“絕望”的精神源頭不是寓意樂觀、向上的“正能量”,又為何?
不過,與天生的樂天派、享樂主義者不同,魯迅先生之“希望”建立在“否定”與“肯定”,“絕望”與“希望”之上,此意味著不是一味地沉溺于光明未來的幻象,也非因“絕望”的可能性存在而終日“彷徨于無地”,而是“反抗絕望”71的同時否定希望的無限性,“否定希望”的時候做好“反抗絕望”的積極準備。因而,對任何事情持有懷疑精神、有所保留的魯迅,面對許廣平熾熱的愛時曾一度“慚愧,怕不配”,發(fā)出第一聲文學(xué)“吶喊”前“隱沒”十年,對于祖國、民族的摯愛卻是以抉發(fā)病根、反思“國民性”之批判形象出現(xiàn)。可同樣是這樣一位理性、冷酷的“黑面”魯迅,一旦尋得可犧牲的“希望”,“他對于未來的憧憬的熱切,立刻就產(chǎn)生了他的果決的實踐”72——“聽將令”、為“中國之梯子”,幫助未名社、狂飆社、朝花社,參加自由同盟、左翼作家聯(lián)盟,對一切黑暗宣誓:“我可以愛?!边@時的魯迅又是熱血滿懷與行動迅捷,不計代價勇敢拼闖、血性擔當?shù)男蜗罅恕?/p>
“一切賢明的人,在他們心胸的深處藏著虛無的深淵?!?3他們不是未擁有希望的信念,而是正在探尋希望的路上。魯迅先生對于未來與當下、黑暗與光明的深刻洞見及其相應(yīng)的個人選擇及生活實踐,并非一般民眾可以或是完全理解、消化的。這是魯迅的獨特之處,也是人們只看到魯迅的某一階段、某一側(cè)面形象即產(chǎn)生妄斷和謬言的內(nèi)在原因。某種意義上,《欣慰的紀念》與《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這兩部未涉及過多政治語境和敏感話語的許氏早期回憶錄,以其特有的生活客觀性與視野多角度性,彌補并修正了受眾對于魯迅形象的“陳見”與“偏見”,在展現(xiàn)魯迅神秘、冷嚴、孤寂、理性一面的同時,將其充滿生活氣息、積極尋求終極意義的人生之態(tài)動態(tài)化、立體化呈現(xiàn)。前者的“黑色”質(zhì)感配以“紅色”關(guān)于溫馨、希望與摯愛的恰當鋪展,構(gòu)成了魯迅獨異而“人間”的性格底色,沒那么直接,又如此互補和豐贍。
從“人之子”到“黨的小兵”
在“大躍進精神的感召”和“‘十一’獻禮的熱潮推動”74下,繼《欣慰的紀念》和《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后,許廣平于1959年夏秋之際撰寫了又一部魯迅回憶專著《魯迅回憶錄》。不同于前兩部回憶錄里關(guān)于魯迅日常生活、個人興趣方面的“鎖談”和“片段的記錄”,后者多從魯迅生平的大處著筆,濃墨重彩地再現(xiàn)了魯迅在《女師大風潮與“三一八”慘案》后輾轉(zhuǎn)《廈門與廣州》最終到達“革命者鍛煉的洪爐”75——上海時期,《向往蘇聯(lián)》《為革命文化事業(yè)而奮斗》的《“黨的一名小兵”》形象。
從早期回憶錄中的“人之子”轉(zhuǎn)至“小兵”,許廣平對于《魯迅回憶錄》里魯迅的形象再造頗費心思。既需積極響應(yīng)社會主義時代之風,采用“個人執(zhí)筆,集體討論、修改”76的創(chuàng)作方法,又得“對歷史的史實,對讀者負責”77,保持回憶錄共時與歷時性寫作過程中魯迅形象的整體性和真實性。
為此,早在寫于1949年10月的《在欣慰下紀念》一文中,許廣平就已暗示魯迅之為“小兵”的優(yōu)良“基因”和馬列理論基礎(chǔ):“魯迅初期的文學(xué)運動,開始就是介紹北歐被壓迫民族的作品,及其他革命詩人的呼聲。而自己也在‘吶喊’著的。他一方面向如未名社一樣的更多的文學(xué)團體及青年們推薦、介紹蘇聯(lián)的思想著作、文學(xué)作品,一方面自己也時常學(xué)習(xí)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進步書籍,事實上,于未離開北京前往廈門之前的時間里,魯迅先生的閱讀書目中,就已經(jīng)包含了大批如《無產(chǎn)者文化論》《無產(chǎn)階級藝術(shù)論》《托爾斯泰與馬克思》《文學(xué)與革命》《馬克思主義與法理學(xué)》等珍貴書籍。這意味著,我們的魯迅先生在很早的時候已經(jīng)在認真學(xué)習(xí)并潛心研究無產(chǎn)階級先進的理論著述了……”78至《魯迅回憶錄》前言,魯迅的黨的“小兵”稱呼首次叫響:“在眾多革命者當中,對于中國共產(chǎn)黨,魯迅先生的熱愛與關(guān)懷是最深的;而對于黨的領(lǐng)導(dǎo),魯迅的尊重和崇敬之情是達到了頂點的。無論何時何地,魯迅都是以一個‘小兵’的姿態(tài)和角色生活并不斷學(xué)習(xí)著……”79
然而,作為黨的“小兵”,魯迅士大夫官僚家庭的社會出身是十分不妥的。敏感的許廣平很快聯(lián)想到鄉(xiāng)下人出身的魯迅母親周老太太:“眾所周知,盡管魯迅生長于一個小城市,出身于一個先前還算不錯的士大夫的官僚的大家庭,可是由于母親出身在農(nóng)村,從小又和普通農(nóng)民的孩子們整日玩在一起,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魯迅和農(nóng)村卻存在著血濃于水的感情和息息相關(guān)的聯(lián)系。也正是因此,迥異于同時代的其他知識分子,于民主革命時期,先生終日為以農(nóng)民為代表的一切被損害的階級、被壓迫者們奔忙與吶喊?!?0不僅如此,魯迅節(jié)儉的個人飲食和穿著習(xí)慣也被描繪成全然“農(nóng)民”化的:“燕窩、銀耳等食品,他是并不如一般人那樣看重的。他愛那爽脆夾些泥土氣味的農(nóng)民食物……他對于衣服極不講究,他寧可穿得壞些,布制的更好。”81
再三證明和強調(diào)魯迅“小兵”的身份“合法性”后,許廣平借助《魯迅回憶錄》詳盡追述了魯迅這一“聽取將令的革命的馬前卒”在“黨所領(lǐng)導(dǎo)的革命隊伍中,擔負起一個光榮的革命戰(zhàn)士的工作”82的全部心路歷程。對此,許廣平關(guān)于魯迅的敘述自信而從容。一生輾轉(zhuǎn)于北京、廣州、上海,自“革命策源地”到“革命領(lǐng)導(dǎo)者的集合場所”再到“工人階級成長的搖籃”83,魯迅追隨“革命圣地”及“黨的領(lǐng)導(dǎo)”之腳步從未停滯;另一方面,“魯迅對于黨的忠實,對于黨的擁護,還表現(xiàn)在他對黨的政策竭盡全力的支持,許多事情和黨的觀點完全一致,對黨的許多工作都是盡力給以幫助的”84。支持學(xué)生運動、黨所領(lǐng)導(dǎo)的左翼文化團體、著文揭露國民黨反動派、帝國主義之暴行,救助革命青年,與革命同志密切聯(lián)系,為前往“人類偉大的心臟,世界革命的堡壘”85蘇聯(lián)學(xué)習(xí)而扶病準備……這是革命工作中的魯迅,遵循毛主席“在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在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的工作方法“把革命的熱情和冷靜的頭腦結(jié)合起來”86,為黨的革命事業(yè)奔忙不息,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貢獻自己的智慧與力量。生活里的魯迅在許廣平筆下,同樣以革命目標、黨的思想為與人交往和判斷一切的原則。因為“根本思想—反抗舊社會—一致的緣故”87,魯迅和許廣平才能結(jié)合起來。對于曾經(jīng)有過一次筆墨之爭的成仿吾同志,也是“由于革命目標的一致,思想、政見的一致”,魯迅和他“兩人之間的爭論終于統(tǒng)一了起來,意見一致了起來”88,這時也才“看到魯迅毫無芥蒂地像接待親人一般地會見了成仿吾同志”89。相比之下,與“黨的領(lǐng)導(dǎo)人”瞿秋白同志,魯迅則“如見故人骨肉一樣”90,“在革命戰(zhàn)線上相互支援,在文化工作中共同切磋……”91同樣是因著這份“共同的革命意志和情感”92,魯迅一家為護秋白夫婦安全,四處奔走,至瞿秋白慘遭敵人毒害,魯迅仍堅持帶病趕印烈士的譯述文字。此外,“為待黨作最終指示和決定,十分慎重地保存著部分文稿的魯迅,堅決主張不印瞿先生生前的創(chuàng)作文字。對于秋白先生譯述文字中存在的部分出錯之處,魯迅也不去修改或是增減幾筆,他再三強調(diào)要留給將來中國的公謨學(xué)院來辦,這是要由革命勝利之后,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之下的文化部門去評定與整理瞿先生的文集呢”93。一切由“將來中國的公謨學(xué)院來辦”,“由黨所領(lǐng)導(dǎo)的文化機關(guān)去審定”。如此“不敢私自決定先印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已超越了卻逝者生前心愿、告慰瞿秋白在天之靈的友人之情以及守護第一手文獻資料的初衷。
在許廣平回憶錄里,魯迅時不時以“自我檢討”的形象出現(xiàn)。這意味著雖為革命戰(zhàn)士,魯迅仍是一個不斷成長、不斷學(xué)習(xí)的一名“小”兵。國共合作時,“已有一股反革命潛流正在形成,一到時機成熟,他們就忽而會翻臉相向,繼之而以屠殺來對付共產(chǎn)黨人……既然郭沫若先生也被迫離去,就可想而知這里已是風雨欲來了”94。“這些情況是魯迅和我都萬料不到的。在廈門,以為南方革命空氣比較濃厚、見到慶祝會被假象所迷惑,輕于置信而沒有真正深入到人民生活仍是‘舊的’那方面去考慮?!?5……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魯迅回憶錄》這些所謂的魯迅的“自我坦白”“自我糾錯”中間,盡乎許廣平“那時年輕,閱世不深,受政治影響和教育不夠”96的致歉之聲,而關(guān)于魯迅本人的聲明卻沒有一處引語運用或是一行文字記載?!白晕覚z討”的當事人并不“在場”,此時的魯迅是“無聲”的。但是,這并不妨礙代理人廣平同志極其誠摯的悔過自新以及痛心疾首的感情鋪陳,憑借“我們”“我和魯迅”背后所隱含的妻子、親密戰(zhàn)友和未亡人身份,許氏繼續(xù)飽含深情地寫道:“在這危機的局面之下,在殘酷的事實與血的教訓(xùn)里,魯迅否定了早期的進化論思想,對于階級問題產(chǎn)生了新的的認識,在此基礎(chǔ)上,他接受了馬列主義真理的學(xué)習(xí)。繼思想有了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突變后,魯迅義無反顧地投入到熱火朝天的階級斗爭中去。”97在魯迅“本著黨的精神,對被壓迫者都給以援助,對壓迫者都給以揭露和打擊”98過程中,“黨的領(lǐng)導(dǎo)像明燈一樣照耀”99,“由于陳延年、秋白等朋友同志的幫助,黨給予的力量,再加上自己的努力,魯迅精神益加奮發(fā),斗志更加昂揚地勇往直前了”100?!八K于最后達到了目的,在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方面,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01……
從《欣慰的紀念》《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到《魯迅回憶錄》,作為文學(xué)家魯迅的妻子,許廣平在這條重塑魯迅“形象”的道路上越走越自信、越來越從容,然而,與此自信、從容同在的,還有許廣平的愈行愈遠。此類魯迅形象前后不一、分裂脫離的現(xiàn)象于許氏同一回憶錄的前后篇章以及不同回憶錄中多有發(fā)生,心細的讀者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許氏之于魯迅相關(guān)細節(jié)場景的描述亦與他人所著回憶錄形成矛盾。
早期回憶專著《欣慰的紀念》《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里那個經(jīng)生活還原、去“神”化的“人之子”魯迅,在《魯迅回憶錄》里,再次被許廣平“神”化了。在此基礎(chǔ)上,盡管書中不乏魯迅與周作人、內(nèi)山完造、瞿秋白交往的溫馨場景與真情流露,過于濃烈的政治氛圍、鮮明的階級傾向,也使得這部《魯迅回憶錄》較之許氏前期的回憶文字,失去細微卻滲入肌理的感人力量,從而難免空洞和政治化?!?/p>
①許廣平:《欣慰的紀念·魯迅先生的日常生活》,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381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②③許廣平:《欣慰的紀念·魯迅先生的寫作生活》,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377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④⑤許廣平:《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片段的記憶》,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708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⑥⑦⑧⑨⑩16181923許廣平:《魯迅回憶錄·北京時期的讀書生活》,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15、1120、1121、1122、1124、1118、1119、1120、1121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1112許廣平:《欣慰的紀念·魯迅先生的學(xué)習(xí)精神》,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399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13141521許廣平:《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元旦憶感》,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711、712、712、713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17許廣平:《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元旦憶感》,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712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2022許廣平:《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關(guān)于魯迅先生的病中日記和宋慶齡先生的來信》,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702、703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24許廣平:《欣慰的紀念·在欣慰下紀念》,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430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25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病死》,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297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26魯迅:《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見《魯迅全集》第6卷,120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27魯迅:《準風月談·禁用和自造》,見《魯迅全集》第5卷,301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28許廣平:《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元旦憶感》,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712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293132333536許廣平:《欣慰的紀念·魯迅先生的娛樂》,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389、388、390、391、388、391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30許廣平:《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鎖談》,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714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34史沫特萊:《新中國的思想界領(lǐng)袖魯迅——關(guān)于魯迅和我》,見孫郁,黃喬生主編:《海外回響——國際友人憶魯迅》,2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37汪衛(wèi)東:《十年隱默的魯迅——論魯迅的“第一次絕望”》,載《理論學(xué)刊》2009年第12期。
38高信:《不必為賢者諱—讀:〈許廣平憶魯迅〉小札》,載《文學(xué)評論》1981年第4期。
39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懷亡友魯迅》,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447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4041魯迅:《吶喊·〈吶喊〉自序》,見《魯迅全集》第1卷,418、419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4243許廣平:《欣慰的紀念·魯迅和青年們》,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344、341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44魯迅:《彷徨·孤獨者》,見《魯迅全集》第2卷,149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45魯迅:《野草·過客》,見《魯迅全集》第2卷,157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46魯迅:《故事新編·鑄劍》,見《魯迅全集》第2卷,12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47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女吊》,見《魯迅全集》第6卷,248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48魯迅:《野草·希望》,見《魯迅全集》第2卷,177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49許廣平:《魯迅回憶錄·魯迅的講演與講課》,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1111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5051許廣平:《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元旦憶感》,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709、710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5253魯迅:《野草·秋夜》,見《魯迅全集》第2卷,162、164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54魯迅:《兩地書·二四》,見《魯迅全集》第11卷,79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55魯迅:《書信·250411致趙其文》,見《魯迅全集》第11卷,443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56許廣平:《欣慰的紀念·忘記解》,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430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57魯迅:《吶喊·〈吶喊〉自序》,見《魯迅全集》第1卷,419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58許廣平:《魯迅回憶錄·魯迅的講演與講課》,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1106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596061636667許廣平:《欣慰的紀念·魯迅和青年們》,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347、347、347、347、344、347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62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魯迅和笑》,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866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64許廣平:《魯迅回憶錄·瞿秋白與魯迅》,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81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65許廣平:《欣慰的紀念·魯迅先生和海嬰》,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上)》,419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68魯迅:《華蓋集續(xù)集·記談話》,見《魯迅全集》第3卷,183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
69李歐梵:《鐵屋里的吶喊》,232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
70李歐梵:《現(xiàn)代性的追求》,154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
71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xué)世界》,8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
72許廣平:《關(guān)于魯迅的生活·魯迅的生活之二》,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694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73增田涉:《魯迅的印象·魯迅輕蔑虛無主義者》,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中)》,1365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747677許廣平:《魯迅回憶錄·前言》,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083、1084、1083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75許廣平:《魯迅回憶錄·“黨的一名小兵”》,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94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78許廣平:《欣慰的紀念·在欣慰下紀念》,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434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79許廣平:《魯迅回憶錄·“黨的一名小兵”》,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085頁,北京.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8081許廣平:《魯迅回憶錄·“五四”前后》,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089、1089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82許廣平:《魯迅回憶錄·“黨的一名小兵”》,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085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838486許廣平:《魯迅回憶錄·廈門和廣州》,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38、1138、1142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84許廣平:《魯迅回憶錄·廈門和廣州》,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38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85許廣平:《魯迅回憶錄·向往蘇聯(lián)》,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75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87許廣平:《魯迅回憶錄·同情婦女》,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74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8889許廣平:《魯迅回憶錄·魯迅的講演與講課》,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08、1108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9091929394959699100許廣平:《魯迅回憶錄·瞿秋白與魯迅》,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81、1182、1189、1193、1190、1191、1190、1186、1187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97許廣平:《魯迅回憶錄·廣州和廈門》,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46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98許廣平:《魯迅回憶錄·同情婦女》,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68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101許廣平:《魯迅回憶錄·為革命文化事業(yè)而奮斗》,見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編輯部編:《魯迅回憶錄(專著)(下)》,1195頁,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
(王堯,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教授;王慧君,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