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有一陣子,上海文廟舊書市場的幾本舊相冊,成為我每個周末都要去那兒逛一圈的原因。那時候,上海的文廟舊書市場還算是個自由市場,到了周末,人們把自家不用的書籍拿到那兒去擺攤出售,其中時時會有讓讀書和藏書人突然眼亮的奇貨,我自己便在那里淘到過不少好書。不過,我在文廟所見的最有意思的讀物,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在它最靠里面的一個幾乎無人問津的角落里,攤放的幾本破損了的卡紙相冊。出售相冊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問他相冊的來歷,他不回答,大概也說不清楚。所以我一直以為(也愿意這么以為)這是他家早先留下來的。每本相冊都賣得很貴,而且拒絕還價,這就讓我更有理由認為那是小孩自己家里的相冊。我對其中的舊照片有興趣,卻并不想擁有人家的相冊,小孩開出的高價,剛好給了我老是去翻看卻又不買的借口。
其中有一本相冊讓我想到過去的繡像小說。翻開來,是一些人像照片,全身的,站在各異的照相館布景或一些室外風景前,也有幾個以同一幢法式別墅為背景。照片上的人物上發(fā)蠟,梳分頭,也有理平頭的,穿著也許在當時樣式算是時髦,現(xiàn)在看來有點兒老派的西服,也有穿長衫的,也有穿中山裝的,女士和小姑娘則旗袍、披風、長裙什么的各有花樣,發(fā)型全是舊時代的。他們差不多都單個兒照相,偶爾有倆人的合照,仨人一起則非常少,相冊里并沒有全家福之類的照片。這跟你在繡像小說開頭看到的圖畫相似。
那么,看起來,聚集在這本相冊里的人物,應該不是一個家庭的成員或一個大家族的親眷?;蛟S,我猜測,他們是因為同一個人而聚在這本相冊里的,這個人跟相冊里的那些人關系各異,有的是這個人的朋友,有的是這個人的情人,有的是這個人的弟子,有的是這個人的老師和師母,有的是這個人的遠親、表兄或堂妹,有的是這個人的同事,上下級……但其中并沒有這個人的妻、妾和子女——我這么猜測著,希望從相冊里找出這個人來,但卻沒有成功。因為在那些兩個或三個人的合照里,我沒有發(fā)現(xiàn)頻繁出現(xiàn)的那同一個人。很可能這個人就在這本相冊里,不過我還是只能把這個人設想成缺席于這本相冊的中心人物。
跟繡像小說不同的是,這本舊相冊到這些照片為止,接下去并沒有厚厚的關于這些人物的傳奇。他們的事跡已經(jīng)在時間里脫落了,遺失了,湮滅了,就像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成灰或化作了泥土——我有點兒武斷地把照片上的這些人物全都看成了死者,盡管,舊相冊的年代也許并沒有我以為的那么悠久——留存在這本舊相冊里的只是他們的影子。然而這些影子,比造成這些影子的實體更長久地在世(我不敢說“活在世上”)。它們是為了在那些人不復存在于世以后,讓后來者又能用想象之眼使之復活嗎?譬如說,當我把那些照片設想成一幅幅繡像,有關其中的人物故實,就有可能被虛構、敷衍和添油加醋為緊接其后的演義小說了……
當我把上海文廟舊書攤上一本破損相冊里的那些人物照片看成繡像,覺得可以從這些人物形象里發(fā)明或發(fā)展種種關系,直到據(jù)以想象一部也許書名戲仿了德國小說家伯爾,題作《一個缺席的中心人物和他們》的演義小說的時候,最讓我玩味的卻不過是“演義”一詞。
照片也許正如羅蘭·巴特所引用過的布朗肖所揭示的那樣,“全然是外在的,沒有內(nèi)里的東西”,卻又像布朗肖緊接著所說的那樣,“能喚起各種最深層次的意義”。照片把世界上轉瞬即逝的光影復制下來,留存下去,讓人誤以為它就是世界上曾經(jīng)有過的某時某刻的本來面目,從而,像對待世界本身,人們也把意義賦予了照片,為之命名,加諸說明,演義其上。我反復地每個周末都跑到文廟的舊書攤上去翻看一直都沒有賣出去的破損相冊里的舊照片,像我已經(jīng)說過的,實在也是想演義它們。
要是你不能讀出照片的含義,那么照片很可能就不是照片了;這類似于,譬如說,要是后來的詩人們并不響應胡適,去寫(直到現(xiàn)在還在寫)新詩,胡適就根本算不上是個詩人。平鋪在你面前的照片只不過“直敘”了一個世界的幻影,盡管這“直敘”也已經(jīng)有它的意義了,但它要說出的更多意思,其實仍然有賴于你,一個觀看和閱讀照片的人,所要說出的意思。也就是說,照片并無“含義”,一切在于對它的“演義”。
翻看著原先屬于某個家庭的私人相冊,特別由于其中那些人物影像是那么陌生,那么舊(這又添加了一層陌生,卻又奇怪地讓我覺得不那么陌生了),而且得不到什么提示,我似乎尤其意識到照片算是怎樣一種單純平淡的東西。但是,很快,你就被照片里面的豐富性所吸引,邁進了其中那個由現(xiàn)實的幻象構成的非現(xiàn)實乃至超現(xiàn)實世界。并且,它們已經(jīng)是確切的現(xiàn)實。
本文轉載自陳東東的公眾號(chendongdong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