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提及《赤壁賦》，說得最多的就是蘇軾的曠達、樂觀、瀟灑、超逸，這當然是對的，但是除此而外，還有沒有一些別的？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這樣描述蘇軾在黃州的生活：“蘇東坡現(xiàn)在過的是神仙般生活。黃州也許是狹隘骯臟的小鎮(zhèn)，但是無限的閑暇，美好的風景，詩人敏感的想象，對月夜的傾心，對美酒的迷戀，這些合而為一，便強而有力，是以使詩人的日子美滿舒服了。在莊稼已然種上，無金錢財務(wù)的煩心，他開始享受每一個日子給他的快樂?！奔热皇浅裁撍椎摹吧裣砂闵睢?，那么自然“每一個日子”都很快樂，但是魯迅先生說：“據(jù)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本拖裼泄饩捅厝挥杏耙粯?，蘇軾的曠達、樂觀之外一定還有別的，道理很簡單，他去黃州不是主動的，而是被迫的，不是人生的順風，而是命運的逆水，不是悠閑的隱居，而是苦痛的貶謫?！冻啾谫x》表達的是“于世事未能忘情”，“未能忘”不是蘇軾的主動選擇，而是現(xiàn)實的殘酷迫使他不敢忘。

生活和藝術(shù)之間畢竟存在差距?！冻啾谫x》里，蘇軾化身為主客論辯，以“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了事；《赤壁賦》之外，對于蘇軾而言，現(xiàn)實的糾纏更加復(fù)雜沉重，無休無止，遠沒有寫詩填詞作文那樣從心所欲揮灑自如。

黃州時期蘇軾的內(nèi)心世界不僅體現(xiàn)在那些為人們喜聞樂道的傳世名篇中，也體現(xiàn)在他與朋友故交的書札往來里。蘇軾與這些人的關(guān)系親疏不同，措辭也深淺各異，但有兩點蘇軾跟很多人在交流中都做了特別強調(diào)。

一是自己的戴罪之身：

二是不近筆硯不作一字：

蘇軾無辜得罪，突然直降人生深壑，自述“始謫黃州，舉目無親”（《與徐得之十四首》其一）。其實不僅在黃州孤苦無依，平生親友也大都避而遠之，不通音耗，這就是蘇軾“不敢復(fù)白比數(shù)于士友間”“不復(fù)自比于朋友”“不復(fù)自比數(shù)縉紳間”的另外一面。至于不作文字，則因為蘇軾的詩文恰恰是賈禍之南，嚴譴之下，惟恐“多難畏人”“使多言者得造風波”“為見憎者所箋注”，所以才會反復(fù)聲明“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惟佛經(jīng)以遣日，不復(fù)近筆硯”“專為佛教……其他無一字”。人們大都知道“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于邑，則與不學(xué)道者大不相遠矣……雖懷坎壈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與李公澤十七首》其十一），卻忽略了這封書信結(jié)尾的“看訖，便火之，不知者以為詬病也”。蘇軾說“不復(fù)近筆硯”當然不是實話，但由此可見他內(nèi)心的驚惶憂懼。

最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段文字：

這段文字見丁《三希堂法帖》所收蘇軾自書《赤壁賦》帖。

元豐二年（1079），蘇軾遭“烏臺詩案”；元豐三年（1080），往黃州，二月抵達，白此謫居黃州；元豐五年（1082），七月作《赤壁賦》，十月作《后赤壁賦》；元豐六年（1083），應(yīng)傅堯俞之請白書《赤壁賦》以贈，在正文之后蘇軾特寫下這段簡短而意味深長的文字；元豐七年（1084）四月，蘇軾離開黃州。

文中的“欽之”即傅堯俞。傅本為鄆州須城人，徙居孟州濟源，未及二十歲即舉進士，“知新息縣，累遷太常博士。嘉祐末，為監(jiān)察御史”，“英宗即位，轉(zhuǎn)殿中侍御史，遷起居舍人”，“遷右司諫、同知諫院”，以諫濮議出知和州，“神宗即位，徙知廬州”，因反對新法，“出為河北轉(zhuǎn)運使，改知江寧府”，“徙許州、河陽、徐州，再歲六移官”，“哲宗立，自知明州召為秘書少監(jiān)兼侍講，擢給事中、吏部侍郎、御史中丞”，“進吏部尚書兼侍讀。元祐四年，拜中書侍郎。六年，卒，年六十八”。傅堯俞一生多任言官，正直敢言，竭忠盡職，“論事君前，略無同隱，退與人言，不復(fù)有矜異色”?！八抉R光嘗謂河南邵雍日：‘清、直、勇之德，人所難兼，吾丁欽之見焉?！喝眨骸畾J之清而不耀，直而不激，勇而能溫，是為難爾?！边@樣的個性也就不難理解傅堯俞與蘇軾為知交。

趙令疇《侯鯖錄》云：“韓康公絳子華謝事后，自潁人京看上元，至十六日私第會從官九人，皆門生故吏，盡一時名德，如傅欽之、胡完夫、錢穆父、東坡、劉貢父、顧子敦皆在坐?！笨梢娞K軾和傅堯俞的淵源。當然，最能顯現(xiàn)二者關(guān)系的還是上文所列的那段跋文?！冻啾谫x》正文后的這段跋文顯示，后來名滿天下、被當作蘇軾個人和中國文學(xué)史標志性作品的《赤壁賦》，作者當時卻諱莫如深——“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絕非蘇軾對自己的作品缺乏自信，這個在今天看來十分反常的現(xiàn)象恰恰反映了蘇軾當時的生存困境。這幅書法作品能說明傅堯俞與蘇軾相交之深，也能讓我們明白地窺見黃州時期蘇軾內(nèi)心的憂懼：一方面老友求文，不能像對其他人那樣以不作文字拒絕，“遂親書以寄”；另一方面，“多難畏事”，所以叮囑“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元豐六年已經(jīng)是蘇軾到黃州的第四年，他言行依然如此謹慎；這幅作品所書正是《赤壁賦》，面對的又是作者的至交，這樣內(nèi)容直接、心態(tài)真實的跋文，足以說明《赤壁賦》所蘊含的不僅僅是蘇軾的曠達、樂觀、瀟灑、超逸。這段附于蘇軾親書作品的文字，因為出處的特殊而遭際特殊，人們多強調(diào)其書法價值，卻多無視其歷史價值。歷來蘇軾文集都未收入此段文字，孔凡禮點?！短K軾文集》將它收入蘇軾佚文匯編卷二，題作“與欽之一首”，文末附說明：“據(jù)簡中‘去歲’云云，此簡作于元豐六年。蘇軾友人中，有傅堯俞字欽之，《詩集》卷一有《傅堯俞濟源草堂》詩，不知是否即此欽之。”孔凡禮先生對“欽之”未予確認。傅堯俞遷居盂州濟源建有草堂，不僅蘇軾有詩詠之，司馬光、范祖禹、蘇轍、蘇頌、秦觀亦有詩作題詠，可見傅堯俞生平交誼，也不難理解他們?nèi)蘸笠煌忻v黨人碑。傅堯俞傳世文字極少，東坡詩文中亦很少與傅往來作品，但據(jù)以上《宋史》《侯鯖錄》所述及諸君詩作，應(yīng)該可以確認“欽之”即傅堯俞。這段文字雖則短小，但是來源可靠，對象特殊，關(guān)聯(lián)直接，內(nèi)涵豐富，對于解讀《赤壁賦》和黃州時期的蘇軾，毫無疑問有著獨特的重要意義。

東坡自言“多難畏事”，就是多難畏“人”——小人，就是“憂讒畏譏”的“憂”和“畏”。以舒宣、李定、王珪之流深文周納的功夫，他們會如何解讀《赤壁賦》呢？他們會從“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中解讀出什么呢？東坡的“畏事”其實是不愿沾惹，在品質(zhì)惡劣手段卑鄙的小人面前，他遠遠不是對手。從做人上看，東坡也不愿玷污自己，正如屈原的“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指出蘇東坡心中的驚惶畏懼絲毫沒有貶低他的意思，而是一種“理解之同情”。蘇東坡因絕世才情而招致無妄之禍，備受精神蹂躪，又遭遇物質(zhì)貧瘠，然而在這樣的雙熏逼仄中，蘇東坡還是以他的智慧找到了救贖之道，安頓靈魂，實現(xiàn)超越，這正是蘇東坡卓越人格品質(zhì)的文化意義。另外一方面，我們也應(yīng)該對蘇東坡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有足夠的體察，對他的境遇予以同情；如果我們一味期待蘇東坡面對逆境的曠達、瀟灑，那就不僅僅是隔膜，而且是自私。生活在那樣一個專制的時代和小人群伺的環(huán)境，誰都可以選擇沽身白好遠離污濁保全自己，又何況是蘇東坡呢？中國歷史如果沒有蘇東坡，中國文學(xué)藝術(shù)史如果沒有前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就要黯淡許多。

從蘇東坡的人生遭遇看，一個專制的時代更多地保護的是陰冷和黑暗，不僅是專制極權(quán)。即使是蘇東坡，即使在北宋，蘇東坡也顛沛流離了一輩子。蘇東坡的憂懼不是他的怯懦，而是一個時代的恥辱。蘇東坡的大才是他被保護愛戴的理南，如果事實剛好相反，那是時代和人性的黑暗的污垢。說到底，蘇東坡的悲劇是南時代和人性中的丑陋的交互作用造成的。關(guān)注一下更廣泛的時空，我們會發(fā)現(xiàn)像蘇東坡這樣因為才華而遭受傾軋擠壓的人生悲劇很普遍。一個文明、開放的社會才是美好的、應(yīng)該被提倡的，它符合人的發(fā)展的需要。我們應(yīng)該同情蘇東坡，不應(yīng)該習(xí)慣性地欽羨甚至歌頌?zāi)菢右粋€專制王朝，而應(yīng)該把贊美和向往給予一個所有公民包括知識精英都可以言論自由、健康舒暢發(fā)展自己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