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了一場雨。猝不及防的雨勢把眾人淋了個落湯雞。在叢林中穿行了近兩個月,這樣的陣仗,肖詩白他們已經習以為常,這是探險隊科考的第58天。
待雨停之后,肖詩白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設備。這次的跨國生物多樣性調查,他把自己的全部家底都背了出來:8臺單反相機,外加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鏡頭和其他的小配件。機器最怕潮濕,當雨來臨之時,往往顧不上找躲雨的地方,首當其沖要保護的就是這些嬌貴的寶貝。
確定機器安全后,他翻出干燥的衣服,卻沒有了力氣更換。
空氣中泛著泥土的腥燥味,大家默契地沉默著。持續(xù)兩個月的雨林生活,人人都已接近崩潰,彼此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不遠處,一個同伴恨恨地從身上揪下一只已吸飽血全身泛紅的蜱蟲。這種動物一般會倒抓在葉子背面,通過紅外線感應周圍的環(huán)境,一旦有生物經過,就會利用特殊的身體構造扒在生物體上吸食血液并傳播萊姆病和森林腦炎。經過近兩個月的磨礪,他們對叢林中的這些可怕生物,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大驚小怪。每個隊員的身上都是千瘡百孔,但即使汗流浹背,沒人愿意脫掉上衣,他們每個人身上至少已經讓吸血蠅咬過上百次。
肖詩白已經在自己身上發(fā)現了7只蜱蟲,兩個腳趾指甲更是早已脫落,光禿禿的腳趾頭一受擠壓就鉆心的疼。這時,他有些后悔參加這次的行動。在5959平方公里的區(qū)域開展生物多樣性調查,聽起來很瘋狂,真正進入到了叢林深處,面對盤根錯節(jié)的竹林和長滿尖刺的植物時,才體會到有多刻骨銘心。兩個月,披荊斬棘,連滾帶爬,毫不夸張。
隊員Sijian將肩上AK47的彈夾卸下,退出槍膛里的子彈,把這個鐵疙瘩包裹起來塞進背囊,換出了一把砍刀。
從地圖上看,距離公路的直線距離還有3公里。附近已經有村子和人煙。早上,他們已經遇到了一個進山挖竹筍的小孩。
這天下午抵達了140公里大穿越的終點。這支由7人組成的探險隊,包括兩名中國攝影師,兩名老撾生物學家,一名泰國老虎專家以及兩名叢林向導,展開了一次湄公河長山山脈的“生物多樣性視覺探索”。他們的任務是徒步進行140公里的原始叢林穿越,在近6000平方公里的老撾南爾國家公園內,展開生物多樣性調查,以高清晰的影像盡可能多地記錄包括昆蟲、兩爬類、獸類在內的珍稀物種,促進當地的物種和生態(tài)保護工作,并便于以后進行科普性的保護宣傳。
2013年4月11日,肖詩白和其他6名隊友終于走出了叢林,抵達了老撾巴盟-怒桑(BaMeng-Mengsai)省級公路的Sage村。
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協(xié)會的項目主管Jim正坐在一輛福特皮卡上等著肖詩白他們。這個娶了個越南老婆的澳大利亞人操著一口流利的老撾話,早就和當地人打成了一片。
在吃了快兩個月的干肉和苦澀的叢林樹葉之后,眾人迫不及待地要進村里大吃一頓。按當地習俗,迎接客人最好的食物是鴨血補丁,就是把一只鴨子活生生地放血,將鮮血收集到碗里,然后加入煮熟切碎的鴨子內臟,再用冰箱急凍。雖然Jim一再建議不要吃,說可能存在流感病毒,但7人依然干掉了4只鴨子。
珍稀瀕危動植物的庇護所
Sage村位于長山山脈的西北部,屬于老撾南爾國家公園(Nam"et"Phou"louey)的一部分。南爾國家公園包括3000平方公里的核心區(qū),和2900多平方公里的緩沖地帶。
南爾國家公園是老撾最重要的自然保護區(qū)之一,說其重要,是因為2003年在這里發(fā)現了老虎,這里是老撾唯一存在老虎的地區(qū)。
“此前我們記錄的照片、毛發(fā)和DNA分析顯示,這個區(qū)域至少存在7只老虎,但這些年老虎的蹤跡好像消失了。越南獵人很厲害,他們帶著沃爾特步槍和AK47,如果他們殺死了老虎,會把骨頭和皮帶走。這十年來,我們已知有2只老虎被他們殺掉了,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協(xié)會贊助的150臺陷阱相機丟失了近一半,去年只拍攝到一張并不清晰的虎尾巴。”Sivily已經在南爾國家公園工作了近十年,他最擔心的就是南爾國家公園的老虎消失。近年來,巡護隊已經很難找到獵人的行蹤,但偷獵卻在源源不斷地進行著。
“生物多樣性視覺探索隊”要尋找記錄的當然不僅僅是老虎。
1940年至1996年,老撾的森林覆蓋率從70%急劇下降到了47%。近10年,老撾的原始雨林更以每年54000公頃的速度消失。預計到2020年,老撾的森林覆蓋率不會超過30%。森林面積減少,動物的棲息地破碎,許多動物退出了原來的棲息地,甚至有的走到了滅絕的邊緣。位于越南和老撾交界處、受外界干擾破壞較少的長山山脈成為了許多珍稀瀕危動物的最后庇護所。
老撾生物學家Chanthavy把長山山脈比喻成亞洲中南半島最后一片“干凈”的區(qū)域。國際科學界對這一地區(qū)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紀法國殖民時期。20世紀50~80年代,越南、老撾地區(qū)發(fā)生的局部戰(zhàn)爭,讓國際上對這一地區(qū)的研究數量銳減。直到90年代開始,研究人員才得以再度進入這一地區(qū)。另外,由于地理、氣候等因素給科考帶來的困難,即便是科技發(fā)達的今天,這一地區(qū)仍有許多物種未被發(fā)現。1992年,研究人員在長山山脈的森林里發(fā)現了一種??苿游铩心洗罅?,“這是全球范圍內,過去50年里第一次發(fā)現新的大型哺乳動物”。可以說長山山脈是一片科學未開墾的處女地。
由肖詩白建立的方舟影像聯盟多年來一直在大湄公河流域進行相關物種調查,多次深入中國的滇西南地區(qū)及越南、泰國、緬甸、老撾等國。他們的探索研究發(fā)現長山山脈西北一側的老撾境內,相比東側的越南,由于人煙稀少,生物多樣性保持良好,包括上述的老虎、云豹、金貓、黑熊、斑林貍、大靈貓、黃喉貂、虎兔等珍貴動物,都在此發(fā)現了行蹤。
艱難的生命“取證”過程
每年的11月至次年的4月,是長山山脈地區(qū)的旱季。雖然是旱季,叢林依然經常下雨,而且晝夜溫差巨大,探險隊員幾乎每天半夜都會被凍醒,然后圍著火堆烤火取暖。
旱季里,叢林里的野獸雖然活動頻繁,卻并不容易見到它們。探險隊員要根據動物飲水、舔鹽留下的痕跡來判斷和追蹤動物的行蹤。這次140公里徒步的生物多樣性調查線路在南爾國家公園的核心區(qū)內。但是獵人的足跡已經深入進大山深處,為了尋找更多的動物,探險隊必須避開有獵人出沒痕跡的地區(qū),進入更深的、人跡罕至的密林深處。
每次扎營,探險隊就會以營地為中心,在半徑200米的范圍內尋找一切所能見到的生物,包括爬行動物、兩棲動物還有各種節(jié)肢動物。對于一群體力透支的人來說,這項尋找工作并不輕松。每個人都要睜大自己的眼睛,細心尋找未知的生物,然后把他們帶回營地拍攝。
他們每天都能記錄到不同種類的螳螂、甲蟲,也包括了強悍的眼鏡王蛇。隊員梁小光對蛇很敏感,可笑的是,他的活動范圍內總會出現蛇。
安裝紅外線相機進行拍攝是野外科考經常采用的方式。但要將單反相機改裝成“陷阱相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考慮它們的電池、敏感度和防水性,并且,陷阱相機需要安裝在動物的必經之路上,找到合適的地方安裝它們非常困難。
探險隊曾在山脊線上一棵枯死小樹上,發(fā)現了4條清晰的爪痕。根據爪痕的大小和間距,隊員判斷很可能是亞洲金貓或云豹留下的。隊員們都興奮莫名。這兩種貓科動物數量稀少,一直以來,針對它們的研究也很少。
在亞洲中南半島區(qū)域生活著大約7種貓科動物,體型最大的應該屬于孟加拉虎和印支虎,其次是豹、金貓和云豹。它們的行動取決于其食物的活動范圍。據觀察,蘇門羚、黃麂等草食動物喜歡在這個季節(jié)穿越山脊,到低谷潮濕的地方尋找食物。而以此為獵物的云豹等貓科動物喜歡沿著山脊追尋這些食草動物的信息。
研究表明,雨季,板栗、竹筍等植物生長茂密,以植物為食的偶蹄目動物由于食物充足,并不會進行大規(guī)模的遷徙活動,因此云豹等這些食物鏈頂端的肉食動物的活動范圍也會相對固定;而在干燥的旱季,食物相對匱乏,偶蹄目的食物來源主要依靠山谷底部的潮濕區(qū)域,如溪流或者潮濕的河床,根據季節(jié)的長勢,這些食草動物也會集群地做遠距離遷徙,去尋找足夠的食物,貓科動物的行動路線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
為了減少相機丟失的風險,探險隊只能選擇高海拔的山脊線安裝“陷阱相機”。叢林中的動物時而誤闖“陷阱”,而被記錄下來,這時候,肖詩白他們總會樂上好幾天。有可愛的短尾猴,它們總是對紅外線發(fā)射器有莫大的好奇心,幼崽通常還喜歡用舌頭感觸一下機器的味道;當然也有壞脾氣的家伙,一只亞洲黑熊被拍攝時發(fā)出的閃光激怒,憤怒的它一把就把探險隊員花費了一個小時安裝的機器打翻在地。
喚起對生命的尊重
探險隊員在Sage村子里休整了幾天。當地人對昆蟲有著相當執(zhí)著的熱愛,金龜子、蜻蜓卵、蝎子、蜘蛛、胡蜂都被認為是十分美味的食物。相比100公里外偏愛吃猴子的越南人,這里的老撾人顯得文明并且環(huán)保。
Sage村子旁邊的這條省級公路,路況不好,十分清靜,兩旁也沒有什么村子。從2006年開始,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協(xié)會為了防止當地人迫于生計而進行非法偷獵,在南爾國家公園的外圍區(qū)域嘗試性地進行生態(tài)旅游建設,但是收效甚微。
“公路太破了,生態(tài)游客很少,也許公路修好了,來的人會多。不過,來自中國和越南從事野生動物貿易的人也會增多。要是這條公路能容納大貨車,對國家公園來說就很麻煩了,很多東西都會被運走!”Jim有些無奈。
通常,當地只允許村民使用弓箭和自制的手弩獵殺野豬和黃麂,嚴格禁止攜帶制式武器進山打獵。但是臭名昭著的偷盜者可不管這些,叢林里槍聲絡繹不絕,狩獵的對象幾乎涵蓋所有的獸類以及鳥類。
從Sage一路往西180公里到達巴盟后,景象就截然不同了,這里是瑯布拉邦通往中國云南磨憨口岸的必經之路。隨著瑯布拉邦旅游的持續(xù)升溫,每天都有大批的游客經過。這里成為了野生動物的集散地。
“如果這條路不通向中國,或許這些動物就不會死?!北绕?0多天艱難至極的雨林生活,更讓探險隊員痛心的,是老撾境內備受摧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險惡人心。
當地村民認準了野味是過路旅客的搶手貨。公路兩邊聚集了很多擺攤的老撾原住民,他們并不懂漢語或英語,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和過路的游客做買賣。一張粗鄙的竹編小臺上,散落擺放著動物的尸體:一只成年的雄豺,右臉被7.62毫米口徑的子彈鉆開了一個大洞,身體已經開始浮腫,發(fā)出陣陣的腐尸氣味。一個婦女扇著芭蕉葉驅趕著它尸體上的蒼蠅,一邊向游人推薦著旁邊的果子貍、鼯鼠和白鷴。這樣的景象,在老撾2號國家公路上已經屢見不鮮。
一個黝黑的男子從茅草屋里走出來,手里的棍子上緊緊抱著一只懶猴,身體縮成一團。隨后,這只小猴被一個開中國拍照的貨車司機以17萬KIP(約80元人民幣)的價格買走了。
“我們希望還原一個真實的叢林世界,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喚起更多人對生命的尊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