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來，全世界都在努力抵制血鉆石，然而這個行業(yè)依然在沖突和神秘中掙扎。

馬克斯·羅德里格斯清楚地知道該怎樣向長期交往的男朋友麥克·羅佩爾求婚：他已經預定好了假日酒店房間，并在谷歌地圖上找到了一個僻靜的花園，準備帶羅佩爾到那里散步、看日落。他唯一擔心的就是婚戒。羅德里格斯聽說過鉆石引發(fā)的沖突，也聽說過開采鉆石的工人所處的極度惡劣的勞動環(huán)境，他很憂慮。34歲的羅德里格斯在紐約鉆石城的瓦萊珠寶12層展廳里撫摸著一顆金色圖章戒指說：“我不希望象征我們愛情的標志，與混亂、沖突和痛苦聯(lián)系在一起?！?/p>

15歲的穆布依·姆萬扎在剛果金西南部的礦上勞動，鏟沙礫，篩選石塊。鉆石對他來說，意味著更緊迫的問題：吃上飯的機會。勞動艱苦，背痛纏身，但是和眼看著家人挨餓相比，這點苦算不了什么。他的父親失明了，母親在幾年前拋棄了他們。他已經3個多月沒找到鉆石了，買食物和給爸爸買藥欠下的債已經堆積如山。“一大塊石頭，可能生產出一克拉的鉆石，我能賺100美元。”他說，這就足夠讓他回到學校上學了。他從12歲起輟學做礦工——小村莊里唯一可做的工作。為了生存，他們村的很多男孩也都早早輟學去做礦工了。

河水蜿蜒流入剛果河，河岸邊的紅色溝壑是姆萬扎所在的礦區(qū)——全世界最重要的寶石級鉆石產區(qū)之一。但是奇卡帕的貧窮讓人無法相信它的地下還埋藏著珍寶：那里沒有一條路是鋪好的，甚至沒有飛機跑道;每年有幾百個礦工因為隧道塌陷而死去，但根本無人報道，因為這樣的事件太頻發(fā)了。公立學校的教師管學生要錢，貼補自己微薄的薪水。很多家長最終選擇讓孩子輟學，到礦上工作?！拔覀冎挥羞@么做，才能混口飯吃，”姆萬扎說，“沒有多余的錢去念書?！?/p>

姆萬扎和羅德里格斯是這個年銷售額814億美元產業(yè)上的兩個端點，一端連接著非洲礦區(qū)，全世界65%的鉆石產地，另一端則是全世界高端珠寶商閃閃發(fā)光的展示廳。鉆石開采行業(yè)早就應該得到規(guī)范管理，2000年以來，曝光的血鉆丑聞越來越多——從非洲戰(zhàn)區(qū)開采的鉆石，通常是強迫勞動所得，其收入用來資助武裝反動活動。2003年，鉆石行業(yè)頒布了金伯利機制——審核鉆石是否符合正當生產程序的國際證書制度?，F(xiàn)在十幾年過去，雖然金伯利國際證書機制減少了市場上不正當開采的鉆石數(shù)量，但是它依然存在漏洞，無法阻止從非洲戰(zhàn)區(qū)或是惡劣勞動環(huán)境下開采的鉆石流向國際市場。正如姆萬扎的案例一樣，即便是在非戰(zhàn)區(qū)開采鉆石，工人也會面臨惡劣的勞動環(huán)境，他們薪資微薄，有些工人甚至還是處于上學年齡的孩子?！昂喼睈u辱，”奇卡帕礦業(yè)部門領導撒迦利亞·曼巴說，“我們有如此多的寶藏，但依然很貧窮。我能理解為什么你們美國人不愿意買我們的鉆石。鉆石帶給我們的不是祝福，而是不幸?！?/p>

由于鉆石交易的骯臟現(xiàn)實，購買者通常會放棄購買，或者像羅德里格斯那樣選擇人造鉆石。剛果礦業(yè)部門表示，鉆石是剛果國家收入非常重要的來源——如果不是唯一來源的話——100多萬剛果礦工在小型礦區(qū)工作，他們用雙手勞作，挖掘鉆石，讓這些鉆石有一天變成準新娘或準新郎手指上的訂婚戒指?！叭绻藗儾毁I我們的鉆石，我們就沒飯吃，”姆萬扎說，“更別提去上學了，這樣對我們有什么好處么？”

在供應鏈透明化的當下，出售4美元的拿鐵，都要解釋咖啡原料的產地，而鉆石一類的奢侈品，更有必要證明產業(yè)的可持續(xù)性。金伯利機制為鉆石合法交易做了一些努力，但是真正公平的交易體制，不僅應該抵制非法開采的鉆石，還應該允許有良知的消費者購買鉆石，幫助“姆萬扎”們改進勞動和生活條件?，F(xiàn)實的殘酷在于，血鉆丑聞被推到風口浪尖，人們卻幾乎沒有辦法完全確定一顆鉆石是否染著非洲礦工的鮮血。

非洲未加工鉆石的銷售收入曾用于資助安哥拉和塞拉利昂內戰(zhàn)——2006年電影《血鉆》就反映了這一事件。金伯利進程會議于2000年在南非金伯利召開，世界主要鉆石生產商和收購商聚集在一起，對血鉆石引起的問題進行討論。2003年，53個國家政府和國際組織承認和批準了金伯利機制，建立了鉆石“通行證”制度，所有從鉆石原產地出口的未加工鉆石，都需要進行審核，不能證明鉆石是合法開采的國家，將被取消國際鉆石交易資格。

金伯利機制因成為阻止鉆石沖突的主要手段而廣受贊譽。伊恩·斯邁利是金伯利機制的主要締造者，也是鑒定沖突鉆石的權威專家，他估算，現(xiàn)在只有5%到10%的鉆石是非法交易的，而2003年，非法交易的比例是25%，這樣的變化讓出產鉆石的國家能夠更好地利用自然資源，增加國家財富。

但是斯邁利和其他批評者認為，僅依靠金伯利國際證書機制保障鉆石交易合法還遠遠不夠。金伯利國際證書機制對于沖突鉆石的定義狹窄，很多消費者可以用常識判斷為屬于沖突鉆石的情況，卻并不包含在金伯利協(xié)議中，鉆石貿易中仍然存在非法雇傭關系以及踐踏人權但并沒有被撤銷交易資格的情況。金伯利協(xié)議中對沖突鉆石的定義是“售賣寶石，以資助試圖推翻國家政權的反叛活動”——僅僅如此。所以，2008年津巴布韋軍隊占據了一個東部的鉆石礦床，屠殺了200多個礦工，并不屬于金伯利協(xié)議中的違規(guī)條款?！俺汕先f的津巴布韋礦工被屠殺、強奸、虐待、奴役，而根據金伯利協(xié)議，這并不屬于沖突鉆石，因為該行為沒有‘反叛活動’這一條件。”斯邁利說。

甚至在明顯違反金伯利協(xié)議的情況下，該機制有時依然軟弱無力——2013年以來中非共和國的鉆石交易所得，資助了一場屠殺千萬人的種族滅絕戰(zhàn)爭——沖突鉆石仍然流入了國際市場。聯(lián)合國專家小組估算，2013年5月，部分鉆石被撤銷交易資格后，仍然有14萬克拉價值2400萬美元的鉆石走私到國際市場中?！癊nough”項目團體致力于終結非洲基于資源所引發(fā)的暴力沖突。該組織今年六月發(fā)布報告稱，每年約有387萬到580萬美元的非法鉆石交易收入及稅收被用于資助非洲地區(qū)的武裝團體。

很多這樣的鉆石極有可能被走私到剛果，在那里被金伯利機制授權，再流入國際市場。“中非共和國用非法鉆石交易所得資助種族屠殺戰(zhàn)爭，是血鉆交易的經典案例。金伯利機制正在試圖管制這一現(xiàn)象?！比蛞娮C組織成員麥克·吉布說。全球見證是一個總部在英國的非政府組織，致力于負責任地使用自然資源?！爸蟹茄@流入國際市場，說明金伯利機制本身并不能解決諸如此類的問題。”剛果地區(qū)為鉆石授予金伯利證書的負責人否認中非血鉆通過剛果取得鉆石認證并流入國際市場，但是剛果礦業(yè)部門官方承認，時刻監(jiān)督剛果1746千米的國境線，是不可能的。

很多國家、行業(yè)領袖和國際組織——包括鉆石交易主要國際組織、總部在美國的世界鉆石委員會——都在商討擴大金伯利機制對沖突鉆石的定義，使其考慮到環(huán)境影響、人權問題和勞動關系。但他們的努力收效甚微。因此，他們只有努力確保鉆石供應鏈的透明，減輕消費者的顧慮。

蒂凡尼圖章鉆戒和德比爾斯永恒印記鉆戒已經開始嚴格審核鉆石來源，這一制度引起了廣泛關注。明年3月，紐約將舉行為期兩天半的世界鉆石產業(yè)會議。屆時，世界各大珠寶公司經營者將就鉆石來源問題進行討論，敲定一個行業(yè)范圍內公認的來源透明化標準。正如星巴克咖啡將產地來源透明化一樣，“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粉櫝休d著更多價值，更多情感的產品的來源呢？”貝絲·格斯坦說，她在2005年與他人合作創(chuàng)立了Brilliant Earth。該公司是全球第一批將正當鉆石來源作為賣點的珠寶公司。

紐約瓦萊珠寶雙胞胎設計師之一阿瓦·巴伊認為，21世紀的消費者將個人消費與道德倫理聯(lián)系在一起，推動了鉆石產業(yè)的可持續(xù)化發(fā)展。全世界最大的鉆石零售市場美國的鉆石銷售額正在萎縮，從2004年到2013年，其銷售額僅增長1.9%，而同期其他奢侈品（例如名酒和電子產品）的銷售額增長率則高于10%。“新世紀的消費者關注的不僅是鉆石的切工、重量、凈度和顏色。”德比爾斯公共關系發(fā)言人琳內特·古爾德說。德比爾斯鉆石公司2011年在美國發(fā)布了永恒印記鉆石產品，宣稱承諾使用從正當來源獲得的鉆石。“消費者想要得到鉆石符合倫理的擔保，他們想了解開采鉆石對環(huán)境的影響，勞動雇傭是否合規(guī)，鉆石產地的民眾是否因為鉆石而得到實在的財富?！睘榇耍呷R珠寶直接與一個家族進行合作，這個家族包攬鉆石的購買、切割和拋光。在瓦萊珠寶購買產自南非或印度的鉆石的消費者會認為他們購買的鉆石具有可持續(xù)性，更令人放心——巴伊兄弟計劃在明年視察他們的南非鉆石產地。

采取這種供應鏈管理方式，珠寶商必須非常信任承包鉆石購買和加工的合作者，因為連專家都不能僅僅通過觀察就斷定鉆石的原產地。一個有經驗的寶石專家可能可以分辨出未加工的鉆石是產自南非露天礦區(qū)還是剛果河流沖擊礦（例如姆萬扎所在的礦區(qū)）。但是一旦這些鉆石進入產業(yè)價值鏈，這些區(qū)別就消失了?！氨M管公眾越來越關注沖突鉆石問題，但是沒有一種科學技術手段能夠辨別一個已切割加工好的鉆石產自哪里?！泵绹鴮毷瘜W院研發(fā)主任王先生說。洗白沖突鉆石就像切割加工它一樣簡單，“所以對鉆石產地追根溯源勢在必行?！蓖跸壬f。

但是建立產銷監(jiān)管鏈的方式對剛果成千上萬個沖擊礦并不起作用。距姆萬扎18英里的河邊，有100多人正在坎嘎巴拉礦上埋頭苦干。為了找到含鉆石的礦石，他們花了4個月挖開了50英寸深的土石。這些人沒有報酬，他們只是為了得到能找到鉆石的機會。他們從附近的河里抽來過膝的水，3個人用小篩子沖洗礦石盤。其中一人興奮地叫了出來，他找到了一塊有花椒那么大的鉆石，并把鉆石交給坐在陽傘下的工頭。工頭把鉆石包在從煙盒上撕下來的紙里，然后把紙包放進口袋。“這可能值10美元?！惫ゎ^說。這10美元會在礦主和工人中三七開，礦主得七，這10個從早上9點一直工作到下午6點的工人們能得三成。如果足夠幸運，他們一天能找到兩到三塊這樣的鉆石。

每天的收獲被工頭收集起來，賣給流動買家。這些流動買家把鉆石出售給成熟的代理商。代理商在把這些鉆石送往奇卡帕之前，會對鉆石檢查一番。在奇卡帕的街上，到處都是畫著鉆石和美金標志的小商店。

兩天以后，一位年輕的鉆石商躲進了方吉·坎大巴店里的辦公室。他把一手油乎乎的有黃有灰的石頭甩在坎大巴的桌上?？泊蟀桶堰@些鉆石堆成堆，手腕熟練地抖動，把大鉆和用于密鑲的小鉆分開，把小鉆堆在一起。他們最終談妥了價格：200美元?？泊蟀驮谝粋€小筆記本上寫下賣家的名字、他支付的金額和整包鉆石的重量——4.5克拉?？泊蟀筒⒉恢肋@些鉆石從哪里來?！斑@兒的礦有上千個，根本沒法查?！彼χf。

鉆石產業(yè)專家常說，一包鉆石會在其出口國和最終目的地之間平均轉手8到10次。事實上，這些來自奇卡帕附近的鉆石有可能還沒從省里到首都金沙薩，就已經轉手了8到10次。金沙薩是剛果鉆石唯一能夠認證出口的地方。坎大巴的鉆石到有許可證的買家手中之前至少還要再轉手兩次。到買家手中后，礦業(yè)部門代表將會對鉆石價值進行評估，并填寫鉆石認證表格。在標明鉆礦地址的時候，沒有人會寫明礦區(qū)地址，這一欄通常被簡單填寫為“奇卡帕”。

剛果的鉆礦主要是私人經營的露天小礦區(qū)，因此，在這種地方追蹤鉆石來源幾乎是不可能的，珠寶商如果想尋求更透明的供應鏈，通常會從德比爾斯或者力拓礦業(yè)集團這樣的鉆石礦業(yè)公司購買鉆石，這些公司可以控制從開采到切割再到銷售的全過程。其他的途徑只能是從有良好人權記錄的國家購買鉆石。比如，Brilliant Earth鉆石公司就從加拿大購買鉆石。“不幸的是，要供應經過公平交易的剛果鉆石，我們還得解決很多問題?！备袼固拐f。

這是一種微妙的平衡。鉆石公司需要了解他們的供應鏈，確保鉆石生產中不存在使用童工、環(huán)境破壞或虐待工人的情況。盡管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抵制產自某些國家的鉆石，但是不與這些國家打交道，并不會使本身存在的問題消失。在像剛果一樣的超級貧困國家，有半數(shù)的人口每天生活費不到1.25美元。抵制的做法可能會使得問題更加嚴重?！拔覀兿胍稣_的事情，非洲礦工卻變成了受害者。”巴伊說。

根據剛果礦業(yè)部數(shù)據，有10%的剛果人靠鉆石收入為生，剛果鉆石產量是世界工業(yè)鉆石產量的五分之一。阿爾伯特·奇恩古·繆普說，鉆石可能會帶來麻煩，但是完全抵制它們會帶來更大的麻煩。阿爾伯特是剛果一個非政府組織的地區(qū)領導，在渥太華鉆石發(fā)展組織的幫助下，他正在把礦工組織起來——這是建立公平交易供應鏈的第一步。他說：“抵制血鉆并不會在一夜之間把苦難的鉆石變成幸福的鉆石，如果抵制血鉆的人不購買剛果的鉆石，受損失的是剛果。改善勞動條件最好的辦法就是優(yōu)化我們的系統(tǒng)，這樣剛果出產的資源才能使剛果受益?！?/p>

把礦工組織起來是建立公平交易體制的關鍵一步，這就像當年把受剝削的咖啡種植農變成交易合作伙伴一樣。組織合作不僅能為工人爭取到更好的采礦設備，還能方便他們共享知識，根據全球市場確定鉆石價格，而不是以當?shù)刭I家提供的價格為基礎。但是，有良知的消費者依然不愿意購買這樣的鉆石，除非金伯利機制和其他國際認可的證書體系能夠緩解消費者對鉆石生產中存在的虐待勞工、影響環(huán)境等現(xiàn)象的顧慮，同時確保有污點的鉆石遠離市場。

然而，正是那些對血鉆的罪惡直言不諱的公司，最大程度上幫助了剛果礦工。Brilliant Earth鉆石公司在渥太華鉆石發(fā)展組織和繆普所在的非政府組織的幫助下成立了一所學校，幫助像卡拉拉一樣的孩子離開鉆礦、重返課堂。父親去年死于瘧疾后，卡拉拉似乎馬上就要加入挖礦的隊伍了。他正處于上學的年齡，如今輟學，面臨著進礦打工的生存困境，所以他被選為Brilliant Earth試驗項目第一批20個學生之一?？ɡf：“不上學的話，為了活下去，我就要竭盡全力，就得去礦上找鉆石。”但他生活的村莊里還有幾百個孩子面臨著同樣的危機。“為了讓這些孩子有機會上學，不再貧困，可以在以后的人生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們必須采取行動?！?/p>

所以，關注這個項目的消費者怎么才能通過購買鉆石幫助到像姆萬扎和卡拉拉這樣的孩子呢？全面實施這個項目還任重道遠。負責任的珠寶商需要清楚地知道從礦區(qū)到市場的每個步驟。來自津巴布韋和安哥拉的鉆石問題最大。這兩個國家的礦區(qū)都有監(jiān)督組織記載的侵犯人權記錄，盡管它們出口的鉆石都符合金伯利機制。

雖然在加拿大這種無沖突國家購買鉆石不會讓人受到良心上的譴責，但更好的選擇是從博茨瓦納或者納米比亞購買鉆石。這兩個國家的政府在工業(yè)礦業(yè)和手工開采管理過程中，都實施嚴格的勞動和環(huán)境標準。塞拉利昂——電影《血鉆》大部分場景的拍攝地——已經改善了礦工勞動條件，但是近來爆發(fā)的埃博拉病毒又減緩了改革進度。

消費者可以追蹤到盤子里的魚產自哪片海域，可以選擇公平交易的服裝，使棉農和裁縫收益。但是許多消費者買的最值錢的產品還是無法追根溯源。把這些石頭從地里挖出來的工人賣了很大力氣，卻獲益最少。只有建立真正公平的交易認證過程，使得有良心的消費者能像買咖啡一樣放心地購買剛果鉆石時，血鉆上的血才能被抹去。

[譯自美國《時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