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835年出版的《論美國的民主》中,托克維爾就已經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基本思想,并貫穿他的一生:社會正在改變面貌,人類正在改變處境,新的際遇即將到來。
具體而言,那就是民主即將在全世界范圍內不可避免地和普遍地到來,“身份平等的逐漸發(fā)展,是事所必至、天意使然。這種發(fā)展具有的主要特征是:它是普遍的和持久的,它每時每刻都能擺脫人力的阻擾,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在幫助它前進。以為一個源遠流長的社會運動能被一代人的努力所阻止,豈非愚蠢!認為已經推翻封建制度和打倒國王的民主,會在資產者和有錢人面前退卻,豈非異想!在民主已經成長得如此強大,而其敵對者已經變得如此軟弱的今天,民主豈能止步不前!”
在托克維爾看來,他的時代就是民主制即將到來的時代,民主化行進的步伐已不可阻擋,是天意所向,他也曾不止一次地用“上帝的意志”“上帝的神啟”等詞匯來表明這一民主化的運動,而且這趨勢不僅在法國,也要在整個歐洲到來。盡管其含義可以從很多層面解釋,但其核心內容就是平等的實現和舊的等級制貴族社會一去不復返。
那么,如何在貴族制消失的廢墟上重組一個沒有君主的社會,或者說你要用什么樣的材料,用什么樣的知識內容和樣式來組織起一個民主制社會?總之,應該建立起與民主制度相一致的社會文化。在這樣的遠見之中,托克維爾給自己以及那個時代的人們提出了這樣的使命,“一個全新的社會,要有一門新的政治科學?!币虼吮仨氁獎?chuàng)造新的理論、新的解釋體系來引領它,使其更好地誕生。
托克維爾就將問題的重點轉向為,不在于民主是否會到來,真正的關鍵在于如何建設起這一民主社會,原先這個社會中的哪些要素能夠擔負這一作用,又該如何讓支撐民主的社會“文化”得以成長壯大。正如托克維爾所說:“民主革命雖然在社會的實體內發(fā)生了,但在法律、思想、民情和道德方面還沒有發(fā)生為使這場革命變得有益而不可缺少的相應變化。因此,我們雖然有了民主,但是缺乏可以減輕它的弊端和發(fā)揚它的固有長處的東西;我們只看到它帶來的害處,而未得到它可能提供的好處?!?/p>
正是如此,托克維爾才會憂心于如何建設起一個民主社會,社會中民主的思想和行動已開始逐漸占了上風,但從貴族制向民主制社會轉型的時刻,社會中還未生長起支撐民主運作的堅實基礎,同時民主與自由仍處于相對分離狀態(tài),還未能很好地結合。或者說支持自由的人士也沒有充分考慮民主的訴求,當然民主的力量也還未被馴化,正處于一種狂野的本能之中。
例如法國大革命這種激進的變革。當原先的一切被摧毀后,包括人民、風情等在內的一切依然無法適應“新社會”,革命中所培養(yǎng)出的與過去一切實行決裂的“新人”,也還不能支撐起民主的新社會。所以,一國的領導者或立法者必須肩負的首要任務是:對民主加以引導;如有可能,重新喚起民主的宗教信仰;潔化民主的風尚;規(guī)制民主的行動;逐步以治世的科學取代民情的經驗,以對民主的真正利益的認識取代其盲目的本能,使民主的政策適合時間和地點,并根據環(huán)境和人事修正政策。
這就是托克維爾終其一生所要探討的問題,也是他在美國考察其民主體制,以及從1789年法國大革命到1848年革命的60年歷史中所總結出的結論。如若沒有“文化”的支撐,民主社會將很難持久存續(xù),專制體制將不斷周期性上演,法國第一帝國和第二帝國的出現就是明證。所以,“民主存在于風俗、法律,以及多數人的觀念中”。民主制度的建設,要求大眾擁有“真正”的知識,然而這種知識的獲得是非常長期的事情。正是在這一“社會文化”的意義上說,人民的秩序之保障只在于人民自己當中。
因此,托克維爾告誡人們,“如果我們不逐漸采用并最后建立民主制度,不向全體公民灌輸那些使他們首先懂得自由和隨后享用自由的思想和感情,那么,不論是有產者還是貴族,不論是窮人還是富人,誰都不能獨立自主,而暴政則將統(tǒng)治所有人?!薄艾F代的各國將不能在國內使身份不平等了。但是,平等將導致奴役還是導致自由,導致文明還是導致野蠻,導致繁榮還是導致貧困,這就全靠各國自己了?!?/p>
作者為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