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鋆

佛教的咒語（Mantra），主要以梵文字母及句子構(gòu)成，被看作是佛教眾多要素中最為神秘的部分。佛教徒認為能夠借助持誦咒語得到特殊的力量，這種想法的原理依據(jù)是原始人類對語言的崇拜。因為崇拜，所以謹慎使用，甚至發(fā)展成對語言的畏懼，衍生出應(yīng)用了語言力量的巫術(shù)。實際上，在語言與所指稱的意義之間搭建橋梁，賦予語言如此神秘力量的正是人類自身獨特的聲音。聲音的奧秘雖然在現(xiàn)代的科學研究中仍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可是在古印度、基督教經(jīng)典以及佛教密宗的修習中卻找到了印證，而作為最為簡單的咒語——名字，更是可在多個領(lǐng)域看到其神秘而強大的力量。

佛教咒語概述

（一）咒語的起源

咒語，又名咒術(shù)，也稱神咒。古時有“咒詛”一詞，咒詛古稱為“咒”，或稱為“詛”，也稱為“?！保瞧髨D用語言的力量讓鬼神嫁禍給仇家。咒詛不僅加害于個人，也可以用來祈神降災(zāi)于敵國。呂建福先生在《中國密教史》中指出：“咒，是表示激烈的祈禱之語，起初也是有意義的，因為在很大程度上它是由禱告詞演變而來的，而禱告詞不論是祈求還是詛咒，都是實有所表的，后轉(zhuǎn)為咒詛之意?！保▍谓ǜ＃骸吨袊芙淌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07頁）他認為，漢代時的咒詛已經(jīng)是一種不可言狀的密咒符號了。

咒術(shù)最初源出古代巫覡的禳和厭勝。在古代社會中，據(jù)說有一種能夠交通鬼神，能夠代表鬼神說話，并能夠醫(yī)治疾病的巫術(shù)，古代稱為翳。從事這種巫術(shù)的人，男的叫覡，女的叫巫。他們專門代人祈禱神明，以符咒求神明保佑，他們能夠把人的祈愿轉(zhuǎn)告給神，也能夠把神的話轉(zhuǎn)告給人。這種巫術(shù)，就是神術(shù)。而古代的巫覡往往是由國王或其親屬擔任，以達到控制臣民的目的。恰托巴底亞耶在《印度哲學》中這樣說道：“巫術(shù)依據(jù)這樣的原則，即通過造成你控制現(xiàn)實的幻覺，你就真的能控制現(xiàn)實。在它的初級階段，它是簡單的模擬術(shù)?！保ㄇ⊥邪偷讈喴骸队《日軐W》，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第50頁）這種思維方式不同于正常邏輯，比如：根據(jù)征兆能預(yù)知后事的巫術(shù)，是把兩件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看作是有因果關(guān)系的，而且倒果為因。

（二）佛教的咒語

具體到佛教，其所謂的“咒”為佛、菩薩，以至于護法所說的“密語”，這“密語”就是溝通凡圣的橋梁，而由這種溝通才能發(fā)生感應(yīng)，它在傳教過程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佛教只稱咒語、咒文，梵語稱為“陀羅尼”，又作陀鄰尼、陀憐尼。《大智度論》卷五關(guān)于陀羅尼這樣說道：“問日：已知次第義，何以名陀羅尼？云何陀羅尼？答日：陀羅尼，秦言能持，或言能遮。能持者，集種種善法，能持令不散不失。譬如完器盛水，水不漏散。能遮者，惡不善根心生，能遮令不生；若欲作惡罪，持令不作，是名陀羅尼?！?除了“陀羅尼”和“咒”以外，還意譯成“明”“秘密語”“密語”“真言”等稱謂，或名總持、能持、聞持、能遮等，就是借著咒語來總持一切的意思。

佛教各宗派當中，最為看重“咒”的力量毫無疑問是密宗。密宗稱“咒”為“真言”，把“真言”看作是佛、菩薩、諸天的密語，由真如法身中流出，能以簡單的語音符號總括佛菩薩的功德、誓愿以及佛法精義，認為虔誠持誦就可以獲得佛、菩薩和諸天的加持而顯神力、神技。如觀音菩薩的六字大明咒，密宗認為修持一句“唵嘛呢叭咪吽”就可以消災(zāi)延壽，驅(qū)邪避難，所求皆能如愿。在密宗看來，持咒不僅是修行的方法之一，還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和功用。很多密教的經(jīng)典問世，更多的是為了咒語的廣為持誦和流傳。

人類對語言的崇拜

不管是世俗中人還是出世之士，為什么會如此重視咒語？這不禁讓人深思。

或許可以這樣理解，咒語本身其實并不具有神奇的力量，它的神力是來源于人們的心理作用，來源于人們對語言的崇拜。

在原始時代，人們普遍持“萬物有靈”的信仰，對于聲音語言，更認為是神秘且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具有神奇的力量。因此，世界各個地區(qū)的巫術(shù)儀軌，無一例外均要借助語言的神通，與咒語緊密結(jié)合，以達到祛病滅敵、驅(qū)鬼降魔、禳災(zāi)祈福等目的。馬林諾夫斯基在其著作《文化論》中指出：“咒語是巫術(shù)的一部分，亦是最易守秘密的一部分。它常在法師世系中嚴格的傳授，只有行法術(shù)的人才知道如何念法。它是全部儀式中最主觀的要素，亦是遺留在巫術(shù)中的古舊成分。在民謠中已具雛形的咒語，在巫術(shù)中卻占著重要的地位。咒語是用來使平常的東西具有巫術(shù)能力。念咒時一定要和原文一字不錯……但是咒語最重要的作用是在用神秘言語及名詞來命令驅(qū)使某種力量……”（馬林諾夫斯基：《文化論》，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62頁）

可以看到，密教對“擁有神奇且不可思議之力量”的真言咒語的倚重，在某種程度上是此語言功效的古老巫術(shù)信仰的延續(xù)。

聲音對咒語的作用

（一）突破語言的局限

語言文字作為人類最為杰出驚人的創(chuàng)造，幾乎是人類須臾不可或離的。沒有語言文字，人們的思想無由表達，人們亦難以交際，文化將無法得到有效的傳播；沒有語言文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幾千年來也不可能綿延不絕。即使是不立文字的禪宗，如果沒有語言文字，他們的機辯異行也將無跡可尋。而禪宗雖然在認識語言的思路上與密宗不盡相同，但都特別注重語言問題，強調(diào)了文字作為記錄語言的書面符號的功用。而作為符號的語言文字既然是一個中介，那就勢必有其局限性。語言文字在人們的認識與世界的本質(zhì)之間設(shè)置了一個由符號與符號所引起的聯(lián)想所構(gòu)成的虛假世界，它介于我們和世界之間，往往蒙蔽了世界的本質(zhì)，而代之以語言的假象。當人們使用了語言，人們就墮入了種種幻象，由文字構(gòu)成的虛假世界在人們心中代替了真實世界，人們被這個虛妄的世界所糾纏而不得解脫。也就是說，人的認識若執(zhí)著于語言文字，那就無法超脫這種局限。于是，擺在人們面前的問題不是舍棄語言，而是如何突破語言的局限。

這個局限就是——語言作為人類交際的工具，既有言能達意的一面，又有言不能達意的一面，而且由言到意，言畢竟不完全等同于意。語言只向我們指出客觀對象，指出它本身以外的東西，而不能告訴我們客觀對象是什么，因為對象的內(nèi)容在語言之外。語義三角顯示了詞通過所指內(nèi)容指稱所指對象。我們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是被語言所規(guī)定的世界，同時也是被邏輯規(guī)定的世界，可是混沌之初的世界還沒有出現(xiàn)語言和邏輯，它又是如何運行的？言與意看來是還隔著一層?xùn)|西。

要跨越這層?xùn)|西，人類需要一種獨特的力量，這個力量就是上文提到的“聲音語言”中的“聲音”。

（二）聲音的奧秘

作為佛教起源地的印度，其民眾特別重視聲音的作用。他們認為通過聲音，人與神能相互交流、溝通，人以聲音取悅于神，從而消災(zāi)避禍。

具體從密宗念誦咒語的修習方法來看，聲音利用一種特別的音符，震動身體內(nèi)部的氣脈，使它發(fā)出生命的潛能，變?yōu)槌綉T有現(xiàn)象界中的作用，從而進入神妙的領(lǐng)域，乃至可以啟發(fā)神通與高度的智慧等。可以這么說，密宗咒語的聲音秘密的最大重心是聲音與人體氣脈的關(guān)系，純粹是一種超越宇宙中物理的神秘作用。一方面可以擺脫對另一超人信仰的神秘觀念，而完全從理性中去尋求真義；但另一方面也可以透過純理智的了解，而最終歸于堅定的信仰。在普賢如來三字根本咒中，“唵”，對人體而言，是頭頂內(nèi)部的音聲，和人們掩蓋耳朵時自己所聽到心臟與血脈流動的聲音相近?！鞍　?，是開口音，如凈土宗念誦的“阿彌陀佛”就屬于開口音?！皡恕?，對于人體而言，是丹田的音聲。而上文曾提到的觀音菩薩六字大明咒就囊括了“唵”字和“吽”字的咒身，至于“嘛呢叭咪”都是“啊”字音化的妙用。

佛教的名字公案

禪宗公案中也有與呼喚“名字”關(guān)系莫大的，如“迦葉剎竿”一案：

阿難問師：“傳佛金櫚外，別傳個甚么？”師喚阿難，阿難應(yīng)諾。師日：“倒卻門前剎竿著！”（《祖堂集》卷一《第一祖大迦葉尊者》章）

為了消除阿難心中所執(zhí)著的那個“物”，喚醒他那顆純真的心，迦葉召喚“阿難”的名字，以此點醒阿難，佛祖所傳之法，就是這個“真我”。應(yīng)著迦葉的召喚，阿難的應(yīng)諾是那么純真自然，這表示阿難那個“真我”已經(jīng)喚醒。無門禪師曾對此公案寫下偈頌：“問處何如答處親，幾人于此眼生筋。兄呼弟答揚家丑，不屬陰陽別是春?！币饧?，阿難所問，只是外在衣缽或法理；迦葉所答，乃直喚真性，所以迦葉答處才是至親，可是多少人在這里眼睛“生筋”，見有所障，看不分明，還以為迦葉突喚“阿難”是對阿難的答非所問。所謂家丑，并不是真的指丑事，而是指秘密。由于迦葉和阿難的一呼一應(yīng)，喚出了禪門所傳的真心自性，也喚出了不屬于陰陽變化的精神上的春天。

又如“鵝出瓶中”一案：

宣州刺史陸亙大夫問南泉：

“古人瓶中養(yǎng)一鵝，鵝漸長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毀瓶，和尚作么生得出？”泉召：“大夫！”陸應(yīng)諾。泉日：“出也！”陸從此開解，即禮謝。（《五燈會元》卷四《陸亙大夫》章）

關(guān)在瓶中的不是那只虛構(gòu)出來的鵝，而是陸亙大夫執(zhí)著的心念。陸亙總是想著如何釋放瓶中的鵝，以致他的心念被虛幻所束縛。南泉禪師突然一聲召喚，陸亙下意識心頭一震，他的本性真心就在這一剎那被喚醒了，擦亮了被虛幻所蒙蔽的心地，他便立即開悟了。南泉這種突呼其名和陸亙下意識的“應(yīng)諾”，與迦葉阿難之間的喚答都說明一個道理，只有除掉心中的妄執(zhí)，才能明心見性，得到心靈上真正的解脫。心靈解脫了，“鵝”也就自然從瓶中出來了。

其實，不管是“迦葉剎竿”還是“鵝出瓶中”，從客觀上來看，禪門祖師們都只是呼喚了未開悟者的名字，要不是有禪宗“不立文字”這一特別教法的背景，完全可以看作是名字咒語的應(yīng)用。